“……春天？”
“是复苏的时节喔，来，我带你看。”


*
“这位先生，
“你要是要问我有没有撞伤脑袋，这我不确定。
“……风扇吱呀吱呀地转，耳边传来菜刀破开瓜瓤‘咔嚓’的一声，那只肥猫在那喵喵乱叫，西瓜的清甜顺着风飘进鼻腔，带来你的一个懒散又有点雀跃的招呼。
“不过你要是想问我记得这些吗，我当然记得。”

从超市买完食材匆匆出来撞翻别人，正准备伸手去扶一把的周明瑞愣住了。

他看向低头跌坐在地的黑衣青年。

鸭舌帽边翘起几根桀骜乖张的卷发，五官隐却规规矩矩藏在帽沿之下，阳光清晰分明地将这位青年光影二等分，但周明瑞的心跳却突兀混乱起来。一个名字卡住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份记忆从来不曾消减，只看惯会逃避的人类愿不愿意从脑子犄角旮瘩的地方把这只跑得飞快的三月兔揪出来。但显然这次逮兔子的不是爱丽丝本人，周爱丽丝还没来得及说话，脑袋上就被扣上了一顶黑色鸭舌帽。

“叔叔，这么久不见，不打个招呼吗？”青年站起身，拍拍裤子，一头卷毛乱糟糟的，右眼夹着单片镜，冲他露出个看上去似乎颇为人畜无害的笑。
一瞬间差点心肌梗阻的周明瑞：“招呼个球。”

三月兔终于被捉住，疯帽子亲手交给爱丽丝，并邀请她参加自己的茶会。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周明瑞才抬起空着的手，压低了帽沿：
“……怎么回来了，阿蒙？”

青年答非所问：“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需要仰头看你。”
这倒是真的。周明瑞隐秘地打量了一眼如今这人的身高，开始愤愤不平。

……

第三纪。
小小的神子已活过凡人大半辈子的时光，却仍旧保持着幼童模样。祂蹲坐在城墙一角，怀里抱着一只小乌鸦，安静地注视着燃起熊熊大火的神圣之城。
那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大半的天际线。
许久，黑发的神子咧起一个独属于幼童与神的，空白的笑。

然后，祂对着火光挥挥手，划开时空孔隙，把自己藏了进去。
而祂并未察觉到，这道孔隙似乎不太对劲。

……

“小孩儿？诶，小孩儿醒醒？”年轻的打工人下班回家，就在自己的房间外捡到个瘦瘦小小的小孩，这小孩穿着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斗篷尖帽，怀里抱着只正在死命挣扎的乌鸦崽，睡得正酣。

这就是打工人周明瑞和阿蒙的初见。

混沌纪元还没到来的现代时间线里，迎来了光辉纪元诞生的小小神话生物。

……

实话说那是阿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吓到。

相较于第三纪建筑风格来说显得逼仄狭窄的走廊，剪裁奇怪的衣服，环境里感受不到一丝魔力反倒似乎有其他能量流动，连身体里的力量似乎都消失殆尽——面前还有一个脆弱的凡人正在对祂动手动脚。

什么情况？眯着眼偷偷打量周围环境的小神子显然没料到自己不过就是躲一下火怎么能躲到这儿来。

特别是这个凡人显然一点力量都没有，正慌慌张张拿出块什么神奇物品在上面敲下……似乎是这里的文字？

看不懂，于是阿蒙伸出手，准备盗取一下这里的知识——顺便偷个身份，面前这人就不错。
然后祂就和想要把祂抱起来的周明瑞面面相觑了。
偷、偷不了……怎会如此。

这小孩终于醒了，才下班的周明瑞倒是松了一口气，这就能问问这小孩叫什么家住哪父母电话之类的东西了。

“小朋友，”周明瑞小心翼翼从裤兜里摸出块巧克力递过去，“你怎么在这睡着了，你家长呢？”

然后他就听见这个瘦瘦小小的卷发小男孩说出了一溜他从来没听过的发音。

两人小眼瞪大眼。
哦豁。

这里的语言是什么东西？！
沃日外国人？这小孩说的哪国语？！

总之先进家门，顺手把孩子也带进来坐会儿，周明瑞看着在一旁似乎磕巧克力磕得相当欢畅，正在和自家猫互相喵喵叫的小孩，头大地瘫在了沙发上。
救命，这楼哪家老外走丢的崽，快来认领！

……

“然后我就住下了，”黑发的青年笑着摩擦自己的下巴，“周叔叔宅心仁厚，佩服。”

周明瑞不想理他，自顾自从塑料袋里抽出支雪糕开始啃，边啃边抱怨：“我能有什么办法，打给本地派出所带你去查，发现你啥信息没有就一个黑户，谁知道你什么情况，我好歹是捡到的人总不能直接把你扔了吧。”

周明瑞沉默半晌，一翻白眼：“谁知道捡到个麻烦。”

“话不能这么说，”阿蒙眯了眯眼睛，一耸肩，“我现在又没把你怎么样。”

“话是这样说……好歹我唯物主义观念坚定”周明瑞狠狠地一磨后槽牙，“但我到现在也没搞懂，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诶，别这么说嘛，冰棍给我一支。”阿蒙推推周明瑞手上的袋子，手指轻轻磕了磕单片眼镜，“你觉得我是什么？”

“你是……”周明瑞下意识翻了支甜筒给他，半晌也没憋出下一句话。

如果一个人知道世界在之后的某一时间将会重新洗牌，自己养的小孩并非人类，还是未来某天想掌控自己的死敌，那他能说什么呢？

“……是真的吗？”好半晌，周明瑞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他知道阿蒙听懂了。
世界颠覆数次，我从诡秘中醒来，你谋夺我的一切，是真的吗？
“是哦，我会比你想的还要想杀了你。”咬了口甜筒，阿蒙咂咂嘴，对着他轻飘飘地笑。

周明瑞看他的笑就知道，对于阿蒙来说，这怕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你失败了？”
“……对。”
“喔。”

也许当年让小阿蒙住进自己的租房就注定了那之后，现在，未来的一切因果关系。但那又能怎么办呢？

真的不去管吗？

……

老旧筒子楼离地铁站很近，但租金却不算太高，不然刚大学毕业手上闲钱不算多的周明瑞也不会选择租这里。被他领进家门的小小的黑发男孩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空气里飘荡的尘埃被阳光照出一串涟漪，面前的小桌板上摆满了零食和不知名的器械，比起第三纪的猫咪来说肥过头的黑猫安静地蹲在露台上晒太阳，瞥见他，只是舔了舔爪子，轻轻巧巧地喵了一声。

……

阿蒙到家的第十天。
周明瑞这几天一直在教他汉语，希望让这小朋友至少能和自己交流。

“我，周明瑞。”周明瑞指指自己，然后拍拍面前的小桌板，“桌子。”
小阿蒙点点头，一头卷毛跟着他晃荡，指指自己又指周明瑞和桌子：“我，阿蒙。周明瑞。桌子。”

周明瑞指指窗外：“春天。”
阿蒙歪歪脑袋：“嗯？”

察觉到自己教太难的周明瑞尴尬地环视家中一周，好在他还记得给小孩那只不甚安分的乌鸦幼崽添个笼子，于是指指笼子，“鸟笼。”
又指指乌鸦，“乌鸦。”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小孩却没什么反应。

原本周明瑞以为小孩走神去了，还想再教一遍。但没想到这小朋友抓住他的手指了指自己，“阿蒙，”又指了指乌鸦，“阿蒙。”

啊？啥玩意？

周明瑞锲而不舍：“乌鸦。”
小孩摇摇头：“阿蒙。”
周明瑞：“……”

事实上中文教学进行顺利，除了小朋友锲而不舍地认为自己和乌鸦都叫阿蒙以外，这小孩终于能和自己完成基本对话了，有点感动。
非常感动。

阿蒙在租房里和周明瑞住了三年。
——被迫当了三年什么都不能干的普通人类。

但三年下来，周明瑞都快和片区派出所的同志打成一片了也没查到阿蒙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查不到人，上不了户，周明瑞也只能让阿蒙在家里待着，学也上不了。

直到那天晚上回家。
周明瑞的公司其实加班蛮勤的，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早上做好一天的饭，叮嘱阿蒙自己吃掉，然后滚去上班。
但恰好那天难得空闲了出来。

他买了菜和可乐还有糕点，准备回家和便宜崽子开小灶去。
但那天，在家待得百无聊赖，正准备拿起周明瑞给他配的手机给人打个电话让人猜自己想吃什么的阿蒙突然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魔力。
哪怕只有一瞬间。
是来自哪里呢？不重要了。

天使存在吗？恶魔存在吗？那些遥远的神话，到底又有多远呢？
本就狭窄的空间里，铺开了一地哪怕最好的禽羽也比不上的流光溢彩的鸦羽，地上粘腻着黑灰色的粘液，整个房间仿一座巨大的鸦巢，开门的时候，鸦羽被风刮出房门，而后又飘落下去，铺满了整个楼道。

开门回家的周明瑞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光景。

“阿蒙……？”
“你在吗？！”
无人应答。

这副光景显然已经超越了一个活在现代的普通人的世界观，但周明瑞还是扒拉开羽毛，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

普通人类遭受神话侵蚀会发生什么呢？阿蒙其实并不算了解，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生活里都是没有这类物种出现的。
但现下他不得不考虑这回事了。

因为感知到魔力而突兀和分身融合显露出神话形态的小阿蒙略微有些头疼地看着面前昏迷的青年人类。

虽然搞不懂为什么，但阿蒙其实早就猜到这里大概是混沌纪元前那段不知名的历史，也许这个人在之后的时空和自己有什么联系，阿蒙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对这个人毁尸灭迹——办不到，总会有各种偏差让他无法对周明瑞动手。

实际上，阿蒙不止一次想要寄生让自己寄住的人。
如今，面前昏迷的人类对于魔力复苏一瞬的祂来说，唾手可得。
而也许是时空扰动终于过大，阿蒙感觉到，自己也许马上就要回到原来的时间里了。

寄生他留在这个和平但还算有意思的时间，还是就此别过？

……

“春天？”小小的异世来客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神城没有四季，每天都是这样温暖光明。
但周明瑞摇摇头告诉他季节不是固定的。

“走，我带你去看。”
也确实带他去看了。

春天的时间里，周明瑞带他去郊区种树，社畜体力不大行，挖了两铲土开始给他加油打气并在一旁耍赖。

夏天很热，据说是叫做蝉的昆虫持续不断地在窗外的树上叫个没完没了。家里老式风扇叶片吱呀吱呀地转，周明瑞拦下他往里伸想要试试强度的手指，一边问他你疯了吗一边骂骂咧咧切从冰箱拿出的冰凉西瓜。

第一年秋分那天意外的比夏天还热，他俩瘫在家里铺上凉席，一人一罐冰镇可乐，手边是周明瑞从公司拿回来的月饼，吃到打嗝。

冬天……如今又是冬天了。
去年这时候，周明瑞专门请了年假带他去北方看雪。
阿蒙那会儿才知道周明瑞这个土生土长南方人其实自己也没真正玩过雪——一大一小两人玩疯了，互相往对方衣服里塞雪球，然后阿蒙看着周明瑞在宾馆里喷嚏连天。

凡人是真的很脆弱。

……

“算啦。”
“我该走了。”
“大概率不会回来了吧。”

“你教我的第一个词是春天……”
“那或许……”

……

“或许你当时跑走报警，是不是会好一点？”阿蒙啃着甜筒，和周明瑞找到个平整花坛坐了下来。
“可能吧，”周明瑞也咬一口冰棒，“……但你在里面。”
周明瑞无奈地一耸肩：“虽然隐约感觉到你可能不是人类……毕竟人类小孩不可能三年一点变化都没有。”
“但好歹我也养了你三年诶。”

“……这就是人类吗？”
“对啊，这就是人类。”

“这样啊，”阿蒙转头看向一旁车水马龙的街道，“你不住那里了吧？我去了那栋楼，已经在拆除了。”

“早不住了，”周明瑞冲他一挑眉，“天天噩梦的日子可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
“我依稀记得，当时你说过，你离开之后大概不会再回来吧？”

“啊这么说起来，我还记得我说过……”
黑发的青年低下头，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短卷发，嘴角快要咧上天去，随手从兜里递给他一罐瓶身凝结出一串水汽的可乐。

“也许我们会在春日重逢。”






“以及，生日快乐呀，我能去你家蹭个饭吗，周叔叔？”
周明瑞愣了大约半分钟，表情一黑：“不能，快滚。”

“哎呀，别啊，我还给带了蛋糕呢——喂，周明瑞！诶诶别急着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