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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之刃,执行使命……”
围绕在灵魂身边,铺天盖地的青绿色光辉不再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萦绕不去的声音也不再如钟声一般震耳欲聋。
“……驱除,敌人……”
不容置疑的命令变成了低沉的请求,遮蔽双眼的青绿色帘幕变成了薄纱,在一片黑暗中照亮他脚下的方寸之地。
“保卫……”
低语变成风声,青绿色薄纱随风消散,只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片寂静过后,彷徨的灵魂听见了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洛夫罗……”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星黯淡的黄光,照亮了潮湿昏暗的棚屋,让他刚好能看清挡在身前散发着朽烂气味的板条箱,还有一张硌狮族男人憔悴的面容。男人的双眼深深凹陷在一圈被打湿的黑色绒毛中间,双颊凹陷,凌乱的鬃毛沾满泥水,拧成一缕一缕,带着些许腥臭味。男人把油灯放在板条箱上,又压低声音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遮蔽头顶的毛毡被推开了,他飞快地凑到了男人身前。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吗?”男人扳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了,手指紧紧抠进他的肩膀里。
昏黄的灯光下,破破烂烂的板条箱和堆积的毛毡破布左右晃了几下。
“好孩子。”粗糙的大手松开了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男人回身闩紧门扉,才躬着后背转回来,从胸前摸索出一个驳杂碎布包裹。
欢呼和期待憋在喉咙口,变成了刻意压低的吸气。他扑上前,急切地向包裹伸出手——一双细瘦的小手,包裹着一层只属于孩童的细软绒毛。
“嘘,嘘……”男人轻轻拨开他的手,揭开包裹一角,露出一张小猫一样的脸,“你要吵醒你弟弟了。”
皱皱巴巴的小脸扭了几下,就在小嘴咧开的一瞬间,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瓶子,晃了晃瓶底的一点白色液体,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瓶口的奶嘴塞进婴儿的嘴里,堵住了呼之欲出的哭声。
“弟弟?那,你见到妈妈了?”
扶住奶瓶的手抖了一下,一片安静的黑暗中,只有婴儿吮吸奶嘴发出的啧啧声和男人鼻腔里粗重湿润的呼吸声。
男孩握了一下抱住婴儿的大手,乖巧地终结了这个话题:“对不起,爸爸,我不问了。”
父亲点了点头,嘴角抽搐了几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婴儿吮吸完了奶瓶里的最后一滴液体,咂咂嘴,哼哼唧唧地瞪着他,明亮的双眼里倒映出两个模糊的硌狮族男孩身影。他嘿嘿地笑出了声,舔了舔手指,轻轻抚平婴儿脑袋上翘起的绒毛:“他叫什么名字呀?”
“布拉坦,”父亲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叫布拉坦,是你弟弟,记住了吗?”
“布拉坦,弟弟。”
婴儿咿咿呀呀地咧着嘴,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了两个小月牙。
父亲在他的头顶上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地叹息:“从今往后,咱们父子仨人一起,努力活下去吧,洛夫罗。“
“嗯!”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婴儿的脸颊,“布拉坦,叫哥哥……”
“哥哥——洛夫罗哥哥……”凄厉的哭喊吹灭了油灯,只留他一个人茫然站在黑暗中。
他循声望去,只能看见破烂板壁里漏下的阳光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和蚊虫。
“哥哥……救……”哭喊声戛然而止。幼童的惨叫声背后,依稀可以辨认出嘻嘻哈哈的叫好声。
他朝着声音跑去,轻车熟路地躲开横挡在路上的不明物体,跃过地上凸起的砖石和凹陷的泥水坑。斑驳的阳光照亮他跑出去的道路,就在即将跑出这条昏暗漫长通道的前一秒,他听见了一声犬科动物尖锐的哀鸣。
眼前豁然开朗,他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父亲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条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披挂着帝国军旗标志的军犬头上。军犬呜呜哀嚎着,翻着白眼,吐出了紧咬在嘴里的“猎物”——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硌狮族幼儿。
“带上弟弟快跑啊,洛夫罗!”父亲的大吼惊得他跳了起来,扑上前抱起奄奄一息的弟弟,鳗鱼一般灵活地绕开围上来的人影,扭过身重新钻入那条散发着霉烂和腥臭气味的狭小街巷。
陌生的喊叫声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又一次次被他拉开距离。
“反了反了!”
“区区‘安’贱民,也敢打‘恩’老爷了?!”
“他妈的别让他们跑了!“
“别管那俩小崽子了,先抓了他们老子回去交差……”
声音变得嘈杂喧嚣,他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抱着怀里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弟弟往前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在一片黑暗中停下脚步时,布拉坦已经几乎没了声音,小手软软地伸向他胸前。
“不……不要,别死……求求你……”男孩呜咽着,手指轻轻拂过弟弟鲜血淋漓的伤口。
“女王啊……大地啊……风啊……水啊……”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父亲曾经讲述过的那些庇护迷踪之民的力量,祈求奇迹降临,请求冥冥之中自己所不知道的存在降下治愈。
一点白光。
不知道从哪里汇聚的一点白光落在了他的指尖,随即没入布拉坦身上的伤口,堵住涌出的血水。
更多白色的,青色的,蓝色的……柔和的光亮汇聚拢过来,填补进他抱在手中的瘦小身躯里。痛苦的颤栗停止了,急促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惨白凹陷的脸颊上慢慢浮现出生命气息渲染的红晕。
“这是……?”他抬起手,白光的映照下,双手变得膨胀起来,充满力量……
“治愈之力?”陌生,又有几分耳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驱散了笼罩着他的黑暗。布拉坦已经不知去向,靠在他身前的是一个身着帝国军下级步兵军装的陌生人。洛夫罗放下慢慢恢复平稳呼吸的伤员,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暗红发色,身穿长斗篷斗剑服的高个子人族男性。
一瞥见男人别在领口的帝国军军衔徽章,洛夫罗立刻站起身行了军礼。
男人摆摆手,漫不经心地回了礼:“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洛夫罗,洛夫罗·安·斯拉娜失,长官。”
“哦,博兹雅来的小子。你既然有魔法天赋,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学点厉害的?”男人朝不远处正在整顿队伍的帝国军官一努嘴,眼中满是不屑,“毕竟,天生没有魔法天赋的人,可理解不了赤魔法的博大精深。”
“我……”
“识相点,小子。”男人抽出刺剑敲了敲他的肩膀,正色道,“堂堂卡洛菲兹一族传人愿意纡尊降贵教你赤魔法,这是看得起你,别逼我……”
“好——好的,长官!”
“这才像话。”男人收回刺剑,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可是从第五星历传承下来的上古魔法,以你的天赋,必定可以把它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我的……天赋……?”洛夫罗低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刺剑和一块鲜红的宝石。宝石里红光涌起,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对,虽然你使用的魔法术式很显然是后来另学的,但你的魔法天赋特征——特别是对治愈之力的使用,跟卓雅同志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愧是她的儿子!”再抬起头时,兰巴德·卡洛菲兹早已消失不见,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目光炯炯的硌狮族中年男人。
“您——认识我母亲?”洛夫罗向四周张望。红土山岗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碧蓝湖水边的古旧遗迹,灰色墙面上依稀还残留着尚未完全剥落的五彩花砖,与远处的层峦叠翠相映成趣。
男人热切地点了点头:“我们这些伤员病号的命都是她一手抢回来的!每当我们因为伤痛感到绝望,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们讲她留在博兹雅堡的儿子和爱人,讲她愿意为了保护他们情愿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战斗……每次她给我们讲起她的儿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那么的温柔,又那么忧愁,让我们都忍不住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我们是为了让他们不再被帝国欺压才起来战斗的。然后我们就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也更盼着早点回到前线继续战斗了。”
“我……”洛夫罗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语。自打记事起,他就从来没见过母亲,而父亲更是对此三缄其口。父亲一去不回之后,他更是把关于母亲的一切疑问都埋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孑然一身的时候,从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那里听到了自己一直想追问的答案。
“你的母亲是为了掩护我们转移,才被帝国军抓住的。她是个坚强的好人,你父亲也是……”男人凑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带着他起身走向废墟深处。一群穿着不甚合身的灰绿色军服的年轻人在废墟中央的广场上刚刚开始学习最基本的兵操,半间还算完好的小楼上挂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博兹雅联合王国的绿底圆环旗帜,最完整的一座两层石制楼房窗口前挂满了各色正在晾干的药草。几个和他一样穿着不成套帝国军服的年轻人正靠在楼房门前说话,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朝他们打招呼。
简单寒暄之后,洛夫罗跟在为他带路的男人身后绕过博兹雅义勇军总部,继续向湖边走去。一直走到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地方,他们在停住了脚步,男人回过身,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虽然这样说太过不近人情了一点,毕竟你刚在博兹雅堡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我们也还需要你们这些互助会成员帮忙训练刚加入的新人……”
“卡莱尔阁下,您这是要……?”
“别叫我阁下,叫同志吧。”卡莱尔摆摆手,“我们需要一些能够在帝国行省里自由行动的人,特别是能够广泛接触到那些年轻学生的专业人才。我们要趁帝国的宣传还没有固化他们的思想之前,在他们心里种下对帝国的怀疑——我听说,你之前一直是轮岗派驻各管区士官学校的魔法教师……“
“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出发?”
卡莱尔怔怔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松开了嘴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放心吧,安排好以后我会来通知你,你只管回去安心当好‘洛夫罗老师’……”
湖面骤然涌起了层层雾气,潮水一般地扑向他们,模糊了他的视野,也隐去了卡莱尔的身影。
“……老师……”有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在远处呼喊,又被震耳欲聋的雷声盖住。
洛夫罗眨了眨眼睛,一道闪电照亮冰冷的雨水不断从顶上斜开的天窗缝隙里落进来,浇在他的脸上。他伸手向四周摸了摸,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潮湿的石头地板上,虽然没有被戴上手铐脚镣,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洛夫……老师……”
“梅丽奥尔?”他回忆起了声音主人的名字,坐起身朝窗外问道。
“洛夫罗老师!”一个人影出现在天窗上,虽然逆着光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洛夫罗自己的脸已经被划破天际的闪电完全照亮了。
“找到洛夫罗老师了,全员准备撤离!”女孩一边低声向通讯贝里下达命令,一边向他发出指示,“老师,快躲开!”
又一道闪电,带着从天而降的万钧霹雳,不偏不倚地打在天窗的铁栅栏上。洛夫罗向旁边飞快闪身,堪堪避过落下的电弧和金属条。
又两张年轻的脸庞出现在天窗上,抛下一卷打着结的绳索。不待他们再作说明,洛夫罗已经抓住了绳索,蹬住墙面,开始向上攀爬。绳索也迅速拉着他向上提升。
绳索越升越快,带着他飞了起来,穿过雨水、云雾、城市、丛林、营帐……无数的画面向他呼啸而来,让他几乎要抓不住手中触感已经越来越缥缈的绳索。
穿过课堂,越过战场,他朝着无限黑暗尽头的光亮飞去,却无法开口询问到底要去往何处。
只有梅丽奥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牵引着他穿破重重迷雾……
“……洛夫罗老师!”
飞翔戛然而止,他带着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一头撞进了简陋的行军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