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年。
站在码头，路西菲尔苍蓝的眼瞳再次掠过茫茫一片的海港。遥远的北部小国，卸货工搬下最后一箱货物，木箱沉甸甸地砸到地上，带起一小片灰尘。
“货放到哪里？”工人搓了搓被染成白色的麻布手套，走近几步问这个看起来是领头的年轻人。
“不必。”路西菲尔瞥了一眼，从腿环中抽出战术军刀，绕开工人过去踩着箱角把麻绳划开，掀开盖子向内看去，神情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搬家的物资，不麻烦了。”
在阳光透进去的一刹那，路西菲尔不出意料地看见那把熟悉的反射着光线的冷铁色枪具。


第十年。
“所以说全人类进化计划就是一个骗局，我们应当组织群众去推翻政府的计划！”
昏暗的屋内正争吵地激情昂扬，路西菲尔退出房门，靠在栏杆上看向月色，眼神沉沉地又吸了一口烟——他一直会抽，虽然之前基尔伯特并不让他抽烟。
路西菲尔出神地借着月光看向自己的手心。白皙、平滑，如果不是刻意观察，甚至根本看不出三天前碰到烫红的烙铁而被灼烧的痕迹。他抽出刀反手在自己的手心又划了一刀。
有些痛，但在能够忍受的区间。路西菲尔看着血痕逐渐蔓延开，几滴血丝淌落到手腕上，目光转回伤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愈合结痂了。


第二百年。
人类的总数正在减少，地球正在变得宽阔而寂寥。首先是处于理光的首都城市的人们，随后由此为中心辐射开来，真曜、墉都、阿索隆……大家向往着没有痛苦的世界，坚信了残酷的现实只是人类飞升的阻碍这一虚无主义的传言。因此，越来越多的人类接受了骗局。数万居民迁徙而去，追求着极致与永生，自然界的主宰短暂放弃了他们盘踞这一世界的领地——于是，漫天遍野的绿色植被占据了荒芜的市中心。
路过荒废的市中心，路西菲尔多看了几眼远处的大厦。
“怎么了雅各?啊……我想起来了，你提过，故乡在这里啊。”一旁的起义军伙伴注意到路西菲尔难得的神色，搭了腔。
“现在只是废墟。”路西菲尔最后深深看了几眼。
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战术带，习惯性地确认了那把沙漠之鹰还在。
粗糙成型的沙漏绕在战术带的系带上，它的底盘上刻着崭新的几个字母。
两百年不够沧海桑田，但侵蚀一个人留下的痕迹太容易了，至少要留下点什么，同这副躯体一起。
切莫忘记、切莫忘记。


第五百零三年。
暴雨。
几乎无法看清道路，路西菲尔勉强抬手遮了一下额头，银白的长发被激烈暴风雨冲击地湿漉漉贴在脸侧，显得异常狼狈。
偏远的镇子还有些人家。路西菲尔匆忙间瞥见路边竟有还在营业的小酒店，并来不及细思，推门进去——
挟带浓厚湿气的旅人来访，与之对比的是温暖的橘色灯光正融融照射着柜台。
“欢迎光临。”柜台后黑发的男人正低头擦着高脚杯，听见进门声便微微抬了一下头，仿佛很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菲尔。”
路西菲尔的思维停滞了。这是个明显的骗局，但他的手心却在颤抖，带动沉沉跳动了几百年的疲惫心脏不由自主地猛烈震颤起来。
枪声在耳边响起，贴近心脏的位置几近剧痛，在这之后却似乎带来了久违的昏沉的睡意。
累了吗？如果做不到了的话，不如这样睡去吧。
有谁在这样说。
世界天旋地转，路西菲尔恍惚之间回忆起多年前那通电话。他是怎么说的?天气冷了，或许该加衣服了……
最近真冷啊。
……


———
路西菲尔睁开了眼，心脏依然是剧痛。
但这痛楚是必要的——它在持续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你活了下来、你还存在、你依旧是你。
天已是黎明，暴雨将歇。






第九百五十八年。
早晨，太阳初生。
路西菲尔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躺在行军床上。
头上有什么遮蔽视线的白布，扯下才发现是对他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用的绷带。

分队遭遇了爆炸，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发现时只是大脑受到了震荡，身上奇迹般没有重伤。
隔壁小队的医生絮絮叨叨注意伤口，路西菲尔捂着额头，在无人注意时紧紧地握住胸口的项链。没由来的恐慌。
心仿佛空了很大一块地方，让人寻求不到答案。
Gilbert.
是谁？没有人认识，没有人知晓。
丢失了记忆。找不到了。重于生命的东西，丢掉了。


第九百六十年，或是第九百六十一年。
浑浑噩噩，没有注意时间。
漫长的自我修复是痛苦的开端，也是痛苦的终结。

记忆里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风衣，黑发，以及那双始终带着笑意注视自己的，金色的眼瞳。
靠在营地外的某处废墟的墙壁旁，在大脑随着剧痛回忆起一切后，路西菲尔举起枪。
并念出那个单词。
基尔伯特。
枪声同低语一同响起。
基尔伯特、基尔伯特、基尔伯特……
古旧的火枪硝烟气息染上深夜的露水，蓝色的花瓣与红交融。
直至他再没有力气拿起那把被经久摩挲的枪。

出于人类的防御机制，疼痛会令身体记住危险的信号。
剧痛，但，记忆会愈发深刻。
深入骨髓。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年。
正午，烈阳之下，城市杳无人烟。
需要在废墟之中行走很久，很久，才能偶尔碰到零零散散的人类。
遇见的人类也大多疲惫不堪、满身疮痍。他们要么穷困到没有资格进入传说中的乐土围城，要么是自小被抛弃的，没有被好好教导过的孩子们。
路西菲尔所在的革命军曾救助过众多被抛弃的孤苦伶仃的孩子。那些孩子长大后，有的会加入革命军，成为部队的新生力量；有的选择离开，去寻找自己的道路；自然也有一些孩子偷偷投奔了政府，进入了那禁区般的围墙之内，选择相比起现实，对他们而言更为温柔的虚妄去了。
革命军换了一代又一代，熟悉的面容成长、成熟、或者死去，或者老去。
从细小的沙砾开始，孱弱的人类组成堡垒，地基被侵蚀，被腐坏，被重铸，为着几十年、几百年来的传承。
路西菲尔不曾变过的面容已不是秘密，但幸存的人们只是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个事实。
人类需要神明和信仰，而神不可能有弱点。

于是某本写满不解与悔恨的日记永久地成为了秘密的存在。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年。
午后，微雨。
墓碑前没有花束，只剩一把破碎到只剩鱼骨与勉强附着黑色碎布的伞。
路西菲尔沉默地盯着空无一字的墓碑，站了一整个下午。
革命军的最后一人于此安息。

他以为自己的时间自那一天开始停滞，连同自己的灵魂一并被覆上了坚硬的壳。
然而，深邃的孤独在浓烈的血色之中被混合、揉碎，日积月累，在惊觉时早已嵌入了心脏核心。
自那道身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开始。


第两千年。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
根据我的单方面判断，本应很爱惜这本日记的主人似乎还是没能保护好它。
日记本的纸张偏偏在最后染了星点的红色，晕染开的水迹几乎让人无法辨认字体。
不过勉强可以认出，似乎是一个G开头的英文单词。


汇报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