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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全职高手 王杰希,喻文州
标签 全职高手 王喻王 喻王 王喻 喻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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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8-11 10:37
- 导读
-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01
低矮的售票窗口外围着一道木栅栏。栅栏外是焦急等待的旅客,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盯着那个小孔。突然,小孔打开了,售票时间到了,众人一拥而上,你推我挤,争着把钱往孔里塞,乱作一团。
一对穿着整齐的父子拎着皮箱在人群中艰难穿行。二等票的窗口前人寥寥无几,纵是如此,转身出来也十分费力。男人四十岁左右,黑袍蓝褂,戴着礼帽,金丝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扮相。他右手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有些吃力地拖着个沉重的皮箱。
“父亲,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平?”
蒸汽火车冒着白烟轰隆隆地碾过铁轨,站警呵斥着人群。车停了,他们挤进车内。二等票的座位宽敞舒适,隔壁三等票的车厢乱乱哄哄。火车要开了,从男孩的视角看去,窗外买不起票的赶紧扒火车,灰色的、青色的、土黄色的颜色如马赛克格子般奇妙地晃动,一个神色狰狞的醉汉冲站警晃动着啤酒瓶子,瘦小的报童在人潮里跑来跑去叫卖《大公报》……一切显得奇妙又荒谬。
被唤作父亲的男人摘下礼帽,闻声看向儿子。他们都有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似温和却暗藏着犀利的刀剑。
“文州,燕子为什么要筑巢?”
“因为燕子要有住的地方,要安全又能挡风避雨。”名叫喻文州的男孩回答。
“那如果巢穴散架会怎样?”喻父再次发问。
“燕子会无家可归,甚至……死亡?”
“没错。燕之于巢穴尚且如此,人之于国家也是。列强欺我,若不挽救,便是亡国了。”
喻文州听了父亲的话,低头思索着,突然又问:“那为什么燕子不再建一个巢穴呢?如果是巢穴本身有问题呢?”
喻父眯起眼来,透过镜片仔细审视着儿子。喻文州不卑不亢地抬头接受喻父视线的洗礼。
半晌,喻父摘下眼镜,缓缓答道:“巢穴不是那么轻松建成的。需要很多人为此流血,甚至丢了性命。再建一个成本太大了,况且——”
他曲起手无意识地敲着桌子,喻文州知道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接着说:
“没人能保证,是不是所有燕子都喜欢它。”
02
喻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好几个进士,甚至再追溯久远还有榜眼探花,典型的大户人家。喻家家大业大,从曾祖父辈开始经商,一度人丁兴旺,只是近两代人丁凋零,到喻父喻秋旻这一代更是只剩他和一个妹妹,喻文州的亲姑姑喻秋澄。
说来奇怪,二人的名字同为秋日的天空,只是儿子取意高远,意在振兴门楣,女儿取意澄澈,意在让她聪慧秀美找个好人家。可喻姑姑偏不遂老父的愿,小小年纪出国留学呆了很久,倒是喻父,国外没待几年被老父按回家中苦苦磨炼,又学知识又经商,苦不堪言。等到老父驾鹤西归,喻姑姑归国,喻父才彻底解放,干脆把家业交给妹妹,自己做学问快活去了。
喻父是国内最早接受新思想的群体里的一员,学术水平了得,在圈内被人提起时都需恭恭敬敬喊一声“喻秋旻君”。这次奔赴北平一是应燕京大学校长之请担任教授,二是他忧心家国之患。
喻文州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喻父深爱妻子,更心疼儿子,不曾续弦。喻文州越长越能叫人辨认出他眉眼中遗传自母亲的模样,不似喻家人惯有的锋利,多了些温婉,很是讨喜。
喻文州对母亲的记忆仅限于脑海深处模糊的斑点。喻父有时向他讲起故去的妻子,眼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脉脉深情。
到了北平火车站,来接他们的是一个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年纪和喻父相仿,喻父唤他魏琛。
他们住在燕园附近一栋小洋房里,不仅有很多科学文献,还有相当多的思想类书籍——被人贴上左派、激进标签的读物。
住所有阿姨打扫做饭。阿姨对喻文州喜欢的不得了,喻文州也很喜欢她。他年幼丧母,阿姨给了他一种母亲的感觉。
临上学前,阿姨趁着没人关注偷偷走到喻文州面前压低声音说:“文州,如果有那种一大群学生聚在一起举着条幅到大街上闹事的……你千万不要去啊!”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悲痛悔恨。
喻文州知道阿姨说的是学生/运动,他在父亲口中早有耳闻。对于参加学生/运动,父亲不反对,但也绝不赞同。
“喻家就你一个孩子,我和你姑姑都不希望你出事……”喻父欲言又止。
果真,到了学校,好多学生都在讨论学生/运动的事。可学生们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教员一进来,教室便鸦雀无声。一下课,同学们便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个新面孔,热情地问他从哪儿来,有没有听说过学生/运动。喻文州内心略微有些抗拒,但还是礼貌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文州,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参加学生/运动!”
喻文州想起父亲与阿姨的话,再加上自己还未能深入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更加犹豫了,委婉地回绝道:“我家大人不让。”
“你不要怕!我们这么多人,人多力量大!”
“不要听信老一辈的迂腐思想!他们已经是专制社会的牺牲品了!”
那群学生不死心,依旧想劝他加入,他头痛地抬起头,发觉教室第二排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看着他,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鬼使神差地,喻文州拒绝的念头更盛了,他组织语言准备拒绝,这时那个男孩起身朝喻文州走来,敲敲桌子朝向周围的人,道:“新同学刚来就急着撺掇人家,不怕招人反感吗?都散了吧。”
那些刚刚围过来的同学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陌生男孩皱着眉对喻文州说:“别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活动课时来找我。”
喻文州愣了一下,说,谢谢。
男孩拜摆摆手,举手之劳,然后走了。
03
几何课的教员是个胖胖的法国人,一头稀疏的金发却意外地受学生欢迎。围住他的学生多数是热衷于学生/运动的,只有那个陌生男孩是真真切切去请教几何题目的。
喻文州偏过头来问同桌:“那个问题的人是谁啊?”
同桌看了一眼说:“他啊,叫王杰希,算术几何特别好,长期年级第一,还是学生会干事。平时思路清奇有时很严肃但的确很有影响力。他家是开药行的,东城那家微草药行就是。”
喻文州远远打量着王杰希。从侧面看,王杰希一头深棕微卷短发,冷白的面容如斧劈刀裁,给人一种凌厉惊艳的美感。
同桌感叹道:“帅吧?可惜是个大小眼。”
几何下节是活动课。同学们陆续涌出教室,喻文州刚想走,却听见那个法国教员与王杰希在用外语交谈。
他好奇地回过头,看见王杰希在黑板上向教员展示他那刁钻到飞起的辅助线。
……这角度也太犀利了。喻文州自认数学不错,可他打死也想不出这种奇妙的做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教员鼓励地拍拍王杰希的肩膀,王杰希原本神色冷淡的脸上洋溢着春天一般温暖还有些害羞的笑容。
喻文州感到心脏突然有一刻停顿,继而猛烈地怦怦跳动起来。
“所以为什么阻止我?”喻文州看着王杰希灵活地攀上槐树树干,坐在离地两三米高的枝干上晃动双腿吹口哨。
王杰希低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搞学生运动吗?带头人是谁?终极目的是什么?背后是谁在支持?”
喻文州摇摇头。
王杰希接着说:“他们啊,表面上比谁都热血、都正义,实际上根本不明白何谓‘运动’,听风是雨,没有自己的判断。有人煽动,他们便受其引导,自诩为进步青年真理使者,可一旦出事,他们倒戈变脸又比谁都快。激进、热血、善变——这就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学生运动啊。”
喻文州问:“那你认为怎样才叫真正的学生运动?”
王杰希捻了一把槐花,拈起一朵放进嘴里嚼了嚼,垂下握着槐花的手朝喻文州示意:“很甜,你吃吗?”
喻文州伸手接住槐花,尝了尝,的确很甜。王杰希兴高采烈地说:“又到了吃槐花饼的季节了,你想尝尝吗?我娘做槐花饼整个城东都有名的。”
没等喻文州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下次给你带些尝尝。我接着回答刚才的问题啊,真要搞运动的话,光靠学生肯定是不够的。我们的社会有工人、商人、农民、文艺界学者、官僚……学生怎么也不能靠一己之力改变吧?必须要联合。以及,我有一种直觉,总会有一个事件让国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最大的威胁并不在我们的同胞身上,而是在西方列强、日本人那里。”
五月的阳光透过槐树茂密的花枝照在少年的脸上,留下细碎的金色,照得他瞳孔亮亮的,盛满太阳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少年转过脸,兴致勃勃地说:“怎么样喻文州?要上树和我一起吗?”
喻文州没反应过来:“啊?”
王杰希晃晃手中绿色的蠕动着的生命:“上来和我一起研究一下北方的特产——吊死鬼啊。”
04
后来王杰希真的如约带来了槐花饼。酥脆咸香,即使是喻文州这样好甜口的人也能接受。
老夫子的课规矩很多,他俩只好课前蹲在教室外啃槐花饼。
喻文州突然想到什么:“杰希,之前学校有没有搞学生/运动出事的人?”
王杰希瞥他一眼:“有倒是有,去年高年级部有个叫白百川的,演讲时直接被军警击毙了。你问这个干嘛?”他看到喻文州神色一滞,放缓语气说:“你认识他?”
喻文州艰难地点点头:“听说过他。是我家阿姨的儿子。看来阿姨就是因为这事劝我不要参加学生/运动……”
王杰希听了,先是警惕地看看周围,发现没人叹了口气,说:“你提的时候可得注意点,要是让那些老古板知道了,非要把你写到名单上不可。”
“写上了会怎样?”喻文州穷追不舍地问。
王杰希三口两口吞下槐花饼:“写上了就下不来了。”
他转过脸:“走吧该上课了哎等等——”
他伸出手来,擦掉喻文州嘴角的饼渣。
“你想被老夫子骂么,真是让人不省心。”王杰希哼了一声,“走了。”
王杰希转过身,没注意到喻文州耳根微红。
老夫子的课一如既往地惹人睡意浓浓,满口之乎者也。王杰希无聊地和同桌下起纸上五子棋。
喻文州还好。经历了喻父十几年的知识洗礼,老夫子的昏睡程度已经不足为虑。过一会儿,他抬头,余光好像看到了王杰希在给空气磕头。讲台上的老夫子还在板书。糟了!老夫子的课上一旦有人睡觉,必定会受到仅次于肉体消灭的之乎者也精神攻击。喻文州衡量了一下直线距离与老夫子的板书速度,决定英雄救美。
他揉了个纸团,手腕一个漂亮的Z字抖动,纸团华丽丽地冲着老夫子的后脑勺砸去。
老夫子板书一顿,猛地回头,发现地上的纸团后中气十足地吼道:“谁干的!”
王杰希一个激灵直接被吓醒了。喻文州也算是间接达到目的。
课后,王杰希吐槽道:“喻文州你行不行啊?怎么这么手残。”
喻文州皮笑肉不笑:“我好心帮你你还怪我咯?不是我手残,是你眼残。”
两个号称全校最理性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待会儿要发生的事要从言语攻击上升至肉体攻击了。
过了一会,喻文州阴恻恻地说:“我们两个相处可真和谐啊。”
王杰希顺从地接道:“是啊,眼残配手残。”
方才的预感成真了。
05
喻文州人缘极好,不多时便和全班同学打成一片。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让人如沐春风的社交方式和那张笑眯眯的脸。
“老狐狸。”王杰希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不是老狐狸怎么能套住不对称的生物呢,是吧杰希?”喻文州笑得春风和煦。
狗子你变了!你最开始不是这样对我的!不对称生物内心悲愤地吼道。
“啧,谁套住谁还不一定呢。”王杰希难得没有怼回去。
喻文州很开心地对父亲说,他交到新朋友了,他人真的很好,理智、聪明、真诚,虽然有时思路很飘。
喻父温和地笑着,问他新朋友的名字。
喻文州说,王杰希,他叫王杰希。
喻父听了,轻轻点点头,说,有空带他来家里玩吧。
一个阴天,刚下完雨。学生正上着课,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破门而入,举着枪环视一周又退了出去,“不在这儿,继续搜!”
结果是高年级的一名国文老师被带走了。听同学说,他是共*党。
中午,学生走向食堂。王杰希和喻文州并肩出了教室,看到外墙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血,是血。杰希你看,好多血。”喻文州颤颤巍巍地拽住王杰希的胳膊,脸色苍白的吓死人。
王杰希捂住喻文州的因恐惧而瞳孔震动的双眼,从容不迫地拉着他离开。
王杰希叫喻文州坐在离食堂不远的长椅上,自己准备去打饭。喻文州摆了摆手,说:“我没胃口。”
王杰希道:“我也是。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们爬到学校后山的长坡上。雨后脚下的草地绿茸茸的,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的淳朴味道。王杰希愉快地扑向草地,翻滚了几圈,完全不顾打湿的衣服,像只撒欢的小兽。
撒欢的小兽把喻文州带入了他的小小世界,肆无忌惮地翻滚玩耍,时常冲喻文州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时常龇牙咧嘴,头脑却是无比清醒理智,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那么随性、那么自由,却总是抽离象外,骨子里是遮不住的清冷矜持。这就是王杰希,一个让喻文州猜不透却为之着迷的人。
王杰希朝喻文州伸出手来,喻文州下意识握住,紧接着便被一个力道压在草地上。王杰希将手伸向喻文州腋下开始作妖,怕痒的喻文州哪里受得了,咯咯笑得几乎要断气。
少年们玩累了,并肩躺在草坪上。从王杰希的视角看去,喻文州白皙的脸庞上泛着红晕,齐整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天空、树木、花鸟和自己倒映在喻文州清澈见底的眼睛里。他有些发愣,喃喃说:“文州,你的眼睛好干净,像书上写的茶卡盐湖天空之境一样。”说完后知后觉有点脸红。
两少年并肩躺在草地上,对自己心中那点情愫都心知肚明,可他们还太年轻,还没能体察出对方的心思。喻文州朝万丈苍穹伸出五指,指缝中汩汩流淌的,分明不只是风。
06
很久以后王杰希才告诉他,那个老师叫吴雪峰,是共*党在北平的二级联络人,好在当局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共*党基层安插在学校的煽动学生的内应。他是被几个学生告发的。而那几个学生,正是当初撺掇喻文州参加学生/运动的人。
“学生力量真是热情又善变啊。”王杰希的语气中略带嘲讽。
彼时的中国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全境沦陷,3000万同胞成为亡国奴,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而国民政府一味忍痛含愤、消极抵抗,引起广大爱国青年的强烈不满。他们积极投入救亡运动,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呼吁民众奋起抗日。不少人多次受到学校当局的警告,因参加爱国活动被学校开除。
喻文州问:“你去吗,杰希?”
王杰希幽幽叹气,说:“我想去,可我不能。”
尽管王杰希没有正面提起过,但凭据王杰希对实时消息的灵敏度和喻父对王杰希微妙的态度,喻文州可以大致推断出王杰希的家人是站在共*党一方的。王杰希此举也是为了不暴露家人的身份,防止特务顺藤摸瓜。
王杰希问:“你呢?你怎么想的?”
喻文州说:“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易成赔本买卖,搞不好血本无归啊。况且,我也有顾虑。”
王杰希笑道:“你真是越来越现实了。”
“可是文州,如果有一天,我站在那个阵营里,你会无动于衷吗?”
很快他就等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1935年,日本迫使国民政府接受“何梅协定”和“秦土协定”,把包括平津在内的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奉送给日本,又策动所谓华北五省“防共自治运动”,成立傀儡政权,对华北进行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全面侵略。
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爱国学生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学生运动风起云涌。
“打倒卖国贼殷汝耕!”
“立即停止内战!”
“人民!武装你们自己!”
喻文州看着王杰希写横幅,问:“你也要去吗?”
他放下笔,温柔地摸摸喻文州的脸:“我必须得去。”
喻文州想起了游行学生在冬日里被高压水龙扫射,饿狼一般的巡警挥舞着木棒鞭子扑打手无寸铁的学生,有人当场被殴打致死,血糊糊的肠子被拉出来吊在树上。
喻文州呆住了。其实他是想去的。在北平这几年,他做事谨小慎微,从不参与游行集会,只同王杰希私下交流看法,生怕做错事牵扯到父亲和远在南方的姑姑。可国难当前,没人能独善其身。如今,王杰希也要去了。
王杰希垂眉笑道:“文州,有什么想说的提早告诉我吧,说不定我再也回不来了。”他早已抱着生死无畏的决心。
王杰希双手撑住桌子,渐渐逼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迫使喻文州身体后仰,在喻文州耳畔轻笑着,滚烫的气流喷洒在耳旁:“说啊?”
喻文州心脏如小鹿乱撞。他们两个贴的很近很近,可以清晰地听见对方“怦怦”的心跳。
喻文州咬咬牙,突然凑近对方的脸,径直吻了上去。
这个吻青涩又漫长,二人又不会换气,不一会儿就放开了。喻文州软在椅子上喘气,王杰希从后面抱住他,低低地说:“我也爱你。”
“杰希。”
“嗯?”
“我要和你一起去。要死也一起死。”
若有你同行,我愿万死不辞。
1935年12月9日,北平学联领导上千名学生游行至新华门前,提出要求停止内战等6项要求。1935年12月18日,中华全国总工会发表《为援助北平学生救国运动告工友书》。至此,由共*党指导、北平爱国学生首倡,迅速席卷全国的“一二·九”运动得到了全国学生的回应与各界人士的支持,沉重打击国民政府的卖国行为,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人民的觉醒,形成了全国人民抗日民主运动的新高潮。“一二·九”运动发起人之一、当时的北平学联主席兼燕京大学学生会副主席、后来的著名少将王杰希的演讲极大地鼓舞了爱国群众的士气,该演讲稿件内容被传至大江南北,原件后珍藏于中国档案馆,与“一二·九”运动参与者之一、当时的燕京大学学生会干事、后来的著名学者喻文州教授同王杰希少将的信件各自放置在相邻展柜,保留至今。
07
“一二·九”运动后,王杰希前往延安学习。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个运动发起人:燕大的方士谦、北大的张新杰和韩文清、与喻文州同样师从魏琛的黄少天、早就参加gm运动的叶修。喻文州则选择留在燕大,因其成绩优异,获得了留校任教资格。后来燕大变成了西南联大。解放后没几年,燕大拆分解散,喻文州所在的系便被分到北大了。
喻文州在给王杰希的信中说,看看我们两人,一个在前线奋勇杀敌,一个在后方教书育人,同为民族大义奋斗。
王杰希回信道,何止如此,你我二人如青山伴海,堪称天作之合。
王杰希在A团担任政委后不久,便因在一次团长缺席的攻坚战中奇兵突袭而名扬晋西北。师部看到他的统帅之才,破格把他调到师部直属团做团长。喻文州和他几年才有机会取得一次直接联系。部队的调动与通讯是机密中的机密,喻文州得到的消息总是滞后几个月甚至是半年以上的。但喻文州最大的愿望,就是知道王杰希还活着。
父亲和姑姑年纪越来越大了。喻文州征得他们同意后转让了祖业。他现在是人人尊敬的喻教授了,工作越来越忙。只是身边没有王杰希。
抗日胜利了。西南联大解散,燕大迁回北平,可他与王杰希仍然无法相见。国共两党势必一战。他苦苦地等了又等,提心吊胆,终于等来了胜利的曙光。
八月的暴雨声势浩大,如奇兵突袭时刀枪碰撞谱成的交响乐。喻文州于未名湖畔的钟亭执伞沉思。雨水急促地敲打着圆顶,不时有雨水斜飞敲击退课钟,声音嘹亮悠扬。喻文州呆了好一会儿,准备回去,突然背后传来踩水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被熟悉温热的手掌蒙住双眼。
“猜猜我是谁?”
击溃他所有理智的清冷悦耳的声音、隔着胸膛坚定而有力的心跳、喷洒在耳边热烈平和气息……这还能是谁?一切都是喻文州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切都是喻文州为之心动为之着迷思之若狂的,一切都是完完全全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属于他喻文州的-——
滚烫沉重疯狂叫嚣的思念化作一句颤抖的哽咽:
“我好想你,杰希。”
喻文州握住那双不再光滑白皙的手。那上面布满了粗细不同大大小小的疤痕。
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王杰希被战争磨砺得沉稳多了,在喻文州面前却依旧是灵动自在的。他眼中的情意太过炽烈,直戳戳地到达喻文州心底。
喻文州伸手,小心翼翼地描过王杰希眉眼鼻梁,眼角泛着泪花,笑道:“壮士一去十三载。”
王杰希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花,把多年未见的恋人拥进怀里。
“我回来了。”
“有没有感觉,我是个英雄,身披万丈霞光。”王杰希喝了酒,发起令人爆掉眼珠子的灵魂对话。
喻文州十多年前就习惯了:“是啊是啊。”
王杰希猝不及防地抱起喻文州:“英雄归来,美人在怀,我人生圆满了。”
喻文州皮笑肉不笑地掰开他的手,回应道:“今晚我们好好讨论讨论到底谁才是美人。”
08
建国后,所有军队高级将领被送往南京军事学院接受正规军事教育。后来授衔,王杰希作为军长被授予少将军衔,回到老部队任军长,住在西郊一个军事机关的大院里。老战友、老朋友在此聚会,大家喝了个昏天黑地。
黄少天醉眼朦胧地摸着橱柜:“哎老王,你家茅台呢?谁他娘的……把酒藏起来了?”
王杰希醉的睁不开眼,方士谦跌跌撞撞地绕过饭桌紧挨着王杰希坐下,开始眼泪汪汪地回忆往事,和叶修一个捧哏一个逗哏,一唱一和,日天日地,骂小鬼子,骂老蒋。
韩文清怒道:“酒怎么没了……刚才不还有……有二两吗?小鬼子胆大包天敢偷咱们的酒?”
黄少天晃晃悠悠拿着空酒瓶,走到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灌了满满一瓶递给韩文清:“这不是酒吗?”
韩文清接过来灌了一大口:“好酒!一喝……就知道……茅台。”
喻文州和张新杰远远地蹲在楼梯上看着他们,旁边放着两瓶茅台。
张新杰是喻文州与王杰希中学时期的共同好友,现在是总参某部门的政委。他和喻文州兴趣相投,只是喻文州较为活泼,而张新杰相当认真严肃,但彼此都是可交心的人。
张新杰率先开口:“上周宴请苏联专家,我和老韩一起去的。去了才知道苏联专家前天已经离境了,主办方发现还剩下不少经费,居然又办了一场!宴会上的菜品我很多都没见过,一道没吃完又来一道,高高地堆满了整个桌子,老韩气得拽着我直接走了。在汽车里,他愤怒地说:‘这是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多少人还没解决温饱,他们居然在这儿胡吃海喝!我呸!他们算哪门子共产党员!’”
喻文州苦笑道:“前些日子,上级给我们传达了苏共二十大会议情况和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上级的规定很严厉,不准做笔记,不准议论,不准对其他人讲。当然,规定是规定,能封住口舌吗?他对我说:‘那么多老布尔什维克、战功赫赫的元帅将军、委员,没死在敌人手里,都死在了自己人手上,这是错误吗?这是犯罪!为什么闭口不谈,把责任都推给斯大林了事,就没人想过吗?’”
喻文州叹道:“太明白有时也不是好事。我知道他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他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平等,可有时过于理想主义了。这世道不是这样的。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会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特权。新杰,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的学生运动吗?”
张新杰听了,哈哈笑了起来,带几分无奈,几分愤慨。
喻文州说:“我和杰希是一样的。我不为国死,我为道义而死。若失道义,国将不国。”
09
喻父去世,人走得匆忙。不少人前往吊唁,一个处长在灵前痛哭流涕,见到喻文州后谄媚道:“喻教授要注意身体啊!近些日子您本就废寝忘食地工作,还请您节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喻文州嘴上感谢着,内心冷哼一声。父亲平日里最厌烦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之人,他喻文州虽然悲痛却严记父亲教导,不做过度的事。他一介书生,不过配偶在军中身任高职,动不动就把他的身体和人类伟大事业联系在一起,这人的嘴脸真让人厌恶。
不久,胡风一案事出。司法程序比不上一个御批,让人不得不心惊肉跳,好好的左派怎么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固然,毛是伟人,是领袖,大家都尊敬他,崇拜他,是有利于国家民族的好事。可当民主法治与权力相碰撞,当人民开始狂热地无条件崇拜领袖时,这还是好事吗?而这种势头越来越明显。反“右”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不少知识分子被开除公职送去劳动改造,喻文州和黄少天的大学老师魏琛便是其中一员。
喻文州庆幸地躲过一劫。运动刚刚开始时,学校的党支部书记挨个做工作,动员教授、讲师们向党提意见,还说,不提意见就是与党离心离德,只有提意见的人才是真正爱党。教授们一听便坐不住了,打定要在会上发言,喻文州也是如此。
结果当晚王杰希在饭桌上突然说:“你跟我去北戴河疗养,明天一早就出发。”
喻文州非常迷惑,这些年王杰希即使是在假期也从不疗养,今天是怎么了?况且明天下午还要开会发言呢。于是他答道:“我就不去了,明天下午有事。”
王杰希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枪抵在胸口处,转身面对追进来的喻文州,轻轻地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喻文州吓的变了脸色,“我和你去,我和你去,杰希把枪放下别这样……快放下!”
王杰希把枪稳稳地放回原处,脱力似的倒在床上。喻文州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下一秒他会从自己怀里溜走,化作一缕轻烟永远地离开他。
王杰希睡着了,喻文州却没有睡。在夜色中,他凝视着怀里安睡的爱人,看着他月光下如瓷器般白皙的皮肤浮现出浅浅的皱纹,一头棕发里也有了银丝,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动。他又想起今天那一幕,王杰希把枪抵向心口那一刻,他整个人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那时王杰希的眼底压抑着很多东西,像只脆弱又凶狠地孤注一掷的困兽。
后果可想而知。喻文州所在的系有二十多个教授讲师被划为极右分子,喻文州却奇迹般地逃过了灾难。
黄少天出事了。王杰希从三座门军委办公厅的老战友那里得知,军区开反右倾大会时,他毫不犹豫地为老上级辩护,被当场摘了军衔后拷走。各地传来消息,王杰希的不少老战友都遭到侮辱性批斗。
韩文清和张新杰首当其冲。韩文清的性子直白坦率,张新杰看上去冷静实际也是个认死理的主。他们留下了四个孩子,韩文清早就暗中嘱托过王杰希,如果他出了事,请他把孩子抚养成人。
暂时还没人敢动王杰希。他手下的野战军正驻守前线,其中不少都是和他从生死场上走过来的刎颈之交。他手下还有一只秘密特种部队,连军委都被蒙在鼓里。他是这个地区当之无愧的一号长官,他就是这个地区的军魂。
也是造反派眼里最大号的眼中刺肉中钉。
10
1966年6月的一天,几个少年闲来无事,结伴来到圆明园。单调乏味的校园生活常常使他们感到一种不安的躁动,他们心中不时涌现的革命热情使他们无法自抑。他们渴望干点儿大事,因为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这个年龄已经干出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而他们却被关在学校里当乖孩子。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可令他们愤愤不平的是,对于济国安邦的栋梁之材,怎么能用那浑蛋的考分把他们束缚在学校里当乖孩子呢?他们天生是干大事的呀。于是他们作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一个组织,这组织的名称叫作“红卫兵”,意思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少年们做梦也没想到,两个多月后,毛穿上已脱下十七年的军装,戴上红卫兵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喊出“我支持你们”的震惊世界的声音。整个世界在伟人响彻天宇的声音下震颤。一场席卷中国的红色风暴从伟人的舌底喷涌而出,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加入了红卫兵,红卫兵运动已成燎原之势。整个中国沸腾了,六亿五千万国民的激情一旦被释放出来,产生的巨大能量和巨大的破坏力令整个世界目瞪口呆。大批身居高位的党内元老猝不及防地纷纷中箭落马,落入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万劫不复的炼狱之中。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一霎间都像中了邪,发起了高烧。红色成了最时髦的颜色,红色的袖章,红色的语录本,红色油漆刷成的标语,还有受难者红色的鲜血……整个中国沉浸在红色的海洋中。#
韩文清和张新杰的四个孩子也收到了红卫兵发的枪,他们好奇地摆弄着。喻文州回家看到这样一幕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过便怒斥道:“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你知道你爸爸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喻文州气得眼睛通红:“他们就是被枪打死的!害死他们的和‘红卫兵’是一种人!”
学生,又是学生。他们“破四旧”,除了和平、永久牌的自行车车牌以外全拆;他们“打倒三家村”,一夜之间抄光所有;他们评判一切是非曲直,警察见了他们也要哈腰;他们像看多了骑士小说的堂吉诃德,惩恶扬善,游侠四方,手提长剑砍向“怪物”——其实一座座风车。
喻文州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棵槐树下王杰希对他说的话:“他们啊,表面上比谁都热血、都正义,实际上根本不明白何谓‘运动’,听风是雨,没有自己的判断。有人煽动,他们便受其引导,自诩为进步青年真理使者,可一旦出事,他们倒戈变脸又比谁都快。激进、热血、善变——这就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学生运动啊。”
当年激进的学生成了如今的右派,当年运动的主要力量成了如今的阶下囚。喻文州明白,从各种意义上讲,国家都需要学生,可他不能说啊!他只能压在心底,在心底放肆大笑。太讽刺了,这真是一个精彩绝伦的笑话!也许当年他并没有发现王杰希话语中的深意,集聚着的竟是成千上万青年的怒吼、冤死者的悲凉!
他想起了他崇拜的胡风先生——他宁折不弯,绝食反抗。相识二十多年的老友不得以写文“声讨”他、众多文艺界人士迫于自保公开反对他,那时他该是何等绝望!不是因为他的人身自由、不是因为他的声名受损,而是他的理想被一棒子敲碎了!喻文州从抗日时就读先生主编的《七月》,先生自始至终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针砭时政、敢于批评正是为了理想——一个更好的中国。
一个更好的中国。
长夜快快过去吧。虽然,可能有人等不来春天了。
11
有了中央文革小组的默许,造反派肆无忌惮地攻打政府机关,其中不少文件丢失散乱。王杰希怒喝道:“给他们脸了!政府机密文件都敢动!特务要是趁乱混进来怎么办!全他娘的让人把机密窃走了!他们现在抢了多少武器库?红革联152加榴炮都有了!再来直接给我毙了他们!”
不日,红革联围攻A师师部,A师士兵怀着不能对百姓开枪的顾虑,整个儿被缴了个干干净净。王杰希得知后向军委请示前去缴械,军委说,可以使用“强硬手段”。可这个隐晦不明的“强硬”该怎么界定?
果然没几天,气势汹汹的红革联就找上门来了。不光是青壮年,还有七八十岁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冲着王杰希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东西……当年打仗还不是我们老百姓掩护你们……我老头在淮海战场上替你们送东西被国民党弄死了!你们还杀了我儿子,没天理没良心啊!”
王杰希静静地站在原地接受老人的唾骂。
周围的群众愤怒地呼喊着:“打倒大军阀王杰希!”“打死他这个刽子手!”“抄了他的家!”“姓王的去死!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百姓似乎有一个特点,就个体而言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应者如云。如果对手过于强硬,则作鸟兽散,反之,若是对手稍显软弱,他们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气。最初部队枪上膛、刀出鞘时,他们吓得后退,当王杰希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压制时,他们便再次躁动起来,咒骂声、哭声,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王杰希你给我弟兄偿命!”人群便沸腾起来,呼声一阵比一阵高,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把王杰希撕成碎片。
突然院门被猛然推开,喻文州和四个孩子一人拎着一根体操棒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喻文州只身挡住汹涌的人潮:“谁敢动他一下,我们全家跟他拼了!”
王杰希和士兵、群情激奋的群众都愣住了。
“你们听好了。各位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可谁为那些被你们死去的亲人杀死的士兵报仇?那些士兵,他们也有父母,他们也有亲人!即使到现在,你们谁想过,他们向谁伸冤,他们向谁报仇!告诉你们,是军人不代表好欺负!我们脱下军装一样是百姓。今天我以王杰希配偶的身份带领孩子们站在这里。我们不会任人宰割,谁要是动手,我们就以死相拼,谁敢动王杰希,就先从我和孩子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人潮终究散去。
王杰希疲惫地坐下,说:“文州,孩子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已经告知了士谦,后天他会派人过来把孩子们带走。他那里是前线,反而安全。”
“叔叔,我们为什么要走?你不要我们了吗?”老大哭着拉住王杰希的衣角。
王杰希强忍着泪水:“不是叔叔不要你们啊,叔叔保护不了你们了。你们要听方叔叔的话,就像听你爸爸的话一样。”
老二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喻文州揽住痛哭流涕的老大,俯身摸摸几个孩子的头,悲凉一笑:“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你们要好好活着,替你们爸爸、替我和你叔叔好好活着。”
老三老四年纪尚小,懵懂地看着“大人”们哭作一团,“哇”地大声啼哭起来,好像也听懂了他们的对话。
那的确是最后的告别。
12
“王杰希,你也是老资格了,‘一二·九’的领导人之一,父母都是为革命事业而牺牲的老共产党,背景清白,立过不少功劳,连主席都夸过你,怎么在这个问题上就这么死脑筋呢?那么多同志都承认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林杰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护着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主持批斗会的领导恨铁不成钢地说。
王杰希一字一句地说:“我绝不承认。林杰是清白的。”
台下的人开始高声辱骂他,有人愤怒地站了起来朝台上扔东西:“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杰希!”“什么军长……肯定是国民党特务!”“这种人就该当场枪毙他!”
王杰希像一棵挺直的白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台上的领导交换了一个眼神,叹了口气,说:“王杰希,你这个态度谁也救不了你。回去等待处置吧。”
王杰希轻笑一声,大跨步走向台下,迎接他的是无数人的殴打辱骂。有人压着他要他跪下,他倔强地直挺挺地站着,腰弯也不弯,造反派死死地压住他,他又挣扎地站起来。这样强硬的反革命分子太少见了,暴怒的造反派气疯了,冲过来又是一顿毒打。
王杰希大笑着。他受够了。资质、职位、家庭、名声、人脉。这些身外之物多年来困扰着他,此刻他全部放下了。
哈姆雷特问“生存还是毁灭?”
他人生这几十年来的理想已然毁灭,他又如何能生存?
他见证了欣欣向荣,也见证了罗伯斯庇尔式的巨大败笔,见证了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和理性的极端麻木,见证了为了自保对无辜者落井下石。他见过黎明,见过春天。而此时,他要冻死在这漫漫寒夜里了。他该走了。
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了。喻文州站在门口等他,看到他一身伤痕,心疼地打算给他上药。
王杰希粲然一笑:“不必了。不疼,我可抗打了。”
喻文州轻轻抱住他:“歇一会儿再上路,好吗?”
他和喻文州已经不需要用语言对话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当理想幻灭,他们早已没有其它选择。即使回到最初的最初,回到那棵老槐树下,他们也绝不改变。他们已经尽了应尽的职责。现在,该上路了。
喻文州突然说:“杰希,你还记得十二月党人吗?”
“记得啊,和我们一样,都是理想主义的革命者。”
“我在想他们的配偶,放弃一切,和他们一同被流放至遥远的西伯利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动的都流泪了……后来他们成了一个群体,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象征。我想,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伴侣就像并蒂莲一般,谁都无法割舍,哪怕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王杰希环视着客厅,被抄家后,客厅里已面目全非,藏书被撕成一堆堆的废纸,他穿着礼服、佩着少将军衔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红色的叉。他轻轻笑了:“人生真像场梦……”
他闭上眼,思维却飘到九霄云外,北平的老城街道上叫卖的小贩、学校里跑跑跳跳的学生互相追逐、延安抗大高亢悲凉的信天游、战场上腹部被子弹打穿的剧痛、淮海平原上几十万野战军嘹亮的歌声、阅兵仪式上上炮车辚辚,飞机呼啸,坦克纵队隆隆碾过、老友相聚时拿来的好酒,大口吃肉不醉不归……
他睁开双眼,眼神清明:“文州,我们该上路了。”
“你要紧紧抓住我,我好怕肉体死亡后,我们的灵魂也会飘散。我不能没有你。”王杰希仰起头,泪珠从他眼中大滴大滴地涌出。
“你放心,我会紧紧地抓住你,你想跑都跑不掉”喻文州擦干眼泪,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真的?那你可要说话算数!”王杰希开心地笑了。
“走吧,我亲爱的十二月党人,咱们就要去风雪茫茫的西伯利亚了……”喻文州挽起王杰希的手,窗外是隐约的黎明。
1978年,王杰希少将和他的配偶喻文州教授被平反昭雪。在平反大会即将结束时,一个不再年轻、挂着不少勋章的老将领带着四个年轻的孩子走入会场。为首的将领看到二人的遗像,泪如雨飞。他身后的四个孩子齐齐地跪在地上。
“杰希啊……我带着孩子们来看你们啦……你们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他们离去时留下一束鲜花,在花束的红丝带上没有任何署名,只别着一颗金星,由于年深日久,金星的镀金层已经氧化褪色,变得暗淡无光。与会的大部分人都不识此为何物。只有几个退役离休的老军人一睹此物,都不禁老泪纵横,嘘唏不已。老人们告诉年轻人,这是1955年解放军授衔时代表将军军衔的将星……
注:后标#的两段以及部分写作灵感源自都梁小说《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