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注意到窗外昏昏欲睡的斜阳已经沉下去了。志摩的拇指一直搭在手机屏幕上没动，聊天界面由亮转灰，很快锁屏了。他坐在沙发上弓着背两手握着手机，大概七八分钟都维持着这个同样的姿势。

规则闪动的小竖线在他眼瞳里一跳一跳的，他看着十分钟前的消息，伊吹给他发了张套着条白卫衣举着刀叉的照片，扬起的纯真笑脸仿佛能听见他笑嘻嘻的声音，“发现了一家超好吃的牛排店！下班一起吃吗？（爱心爱心爱心）”，他本来打了一句“你穿成这样不是会弄脏吗”但也没把发送键按下去。

自从他对伊吹说过“休息日就不要见面了吧”之后，伊吹就开始换成问他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唔，反正小志摩回去也总是闷头睡觉，不如晚点再回家啦。”他笑着用手肘戳了戳志摩的胸口。志摩并不是反感而是最近越发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预感，他似乎过于依赖伊吹了，就算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耳边也会响起伊吹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惯性，面对那个家伙时他高墙垒筑的理性框架也摇摇欲坠，这让志摩紧张起来。

他擅长分析推理的大脑在关于伊吹的问题上失去了效率，他一直保持的“安全”的距离感也在不断被对方打破，伊吹总是能成为那个例外。

九重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志摩还没走，就问了一声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是，只是在想问题。”

“社会问题？”

“类似吧，有点复杂，和那种看起来就无解的方程差不多，”志摩仰起头靠在沙发上，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着，“就算有虚数解，结果也会一样。”志摩一未想要知道某个答案，但这道题本身就显得摇晃不定行迹迷离，就像伊吹蓝在他的日常轨迹里丢下了一个无常的变数，他井井有条的框架中心穿过无从预测的不规则旋律。

“虚数？i吗？”九重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他感觉志摩有点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具体是怎么回事。“蓝？什么什么，你们在叫我吗？”伊吹突然从门后探出头来，像是耳朵拐弯捕捉到了“ai”这个音节。

“你不是在牛排店——”志摩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他想到自己那条编辑中的消息至今没发送出去，他只是不太习惯和别人单独出去吃饭，并不是在别扭什么，他想。

“啊你说那张照片吗？那是上周拍的啦，一直忘了说了，我刚去洗了个澡，所以呢所以呢，小志摩去吗？”伊吹凑上去贴到志摩边上，对着九重挤了一下眼睛，“是我和小志摩的秘密约会哦，小九不可以跟来！”

九重摆了摆手露出个“饶了我吧”的表情，表示自己更想早点下班回家，至于这对搭档鸡飞狗跳的相声日常他已经在上班时间听够了。志摩翻了个白眼踩了他一脚，“不要用这么有歧义的说法！”

“那就是同意了对吧。”伊吹把志摩的浅色外套递给他，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晃晃肩膀咧开嘴笑了。

“真是服了你了。”

事实上这家牛排店的牛里脊确实别有风味，而且厚薄适当细嫩多汁，志摩咬了两口，看着伊吹一脸期待的发亮眼神说了句“嗯是很好吃”。

“嘿嘿，果然吧！小志摩最喜欢什么部位的牛肉呢？酱汁饮料还有餐后甜点呢？”伊吹蓝叉着一块牛肉送进口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志摩眯起眼睛慢慢嚼着肉，他牙口并没有某人好，只是气势上更粗暴一点。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顺带一提我最喜欢的是橙醋萝卜泥配黑啤酒哦。”伊吹竖起拇指强力推荐他尝尝自己的黑啤。

“是，是，知道啦。”志摩挑了挑眉，毫不走心地点了点头，接过去抿了一小口，凉爽而透彻的口感并不坏，表层还泛着柠檬苏打一样的小气泡。

“这也太敷衍了！小志摩，我就是想知道啦，喜欢吃的东西，平常会做的事，还有小时候的，很多很多事啦，为了深入了解自己的搭档，这些都是必须的吧，比如那个……小志摩你上个世纪末的时候在干什么？”

“哈？”志摩被他天马行空的问题问得有点懵。

“唔……我的话，是在老家的深山里数星星吧，夏天的晚上特别明亮，和白天一样，爬到最高的树顶上就能看见一整条星星连成的带子，不过银河什么的为什么会叫银河呢，他们说那里是星星的源头但是其实完全看不到头，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啊，说起来我还给所有认识的星星都起了名字，这颗叫伦太郎那颗叫樱，都是很可爱的名字对吧？”

伊吹掰着指头数起自己命名的星星，他突然想到那颗叫“一”的星星，在它身边的那颗应该叫“一未”的，于是他在这一秒钟为二十年前自己少年时代眼中的星星起好了名字。

“……你也太野生野长了，我还有三个不省心的弟弟要管，根本没时间看星星。”志摩自己也很诧异，当伊吹突然提起上个世纪末，他意外之余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制止话题，而是自然而然地就跟着对方开始回想。

自己那个时候大概还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学制服，每天巷头巷尾路过的斜阳与长长的孤独的影子融在一起，有段时间他其实迷上了爵士乐，但照顾家里三个年幼的弟弟挤满了他的课余时间，他与乐器的短暂故事也半途而废。再后来就是因为父亲的失踪，大哥治不好的病，家里过得不堪重负，他记忆里没有什么玩耍着的童年，只有鼻尖嗅到的厨房尘埃与狭小屋檐下忙碌的晦暗日子。

“那对着流星许愿呢？换成我的话说不定会许愿弟弟们突然都变得很乖或者马上长大之类的。”伊吹脑内想象着几个弟弟都摆着一副和志摩一模一样的臭脸，随时能把白眼翻到天上，心里突然恶寒了一下。

“没有，我才不做那种没用的事。”

“可是小时候一定会有什么愿望的吧，硬要说的话？”伊吹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最多有想要过唱片，YMO的。”志摩的脑海里浮现了那张Naughty Boys的封面，薄荷绿的背景和那三个穿着浓烈的男人。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听到电子合成音乐，第一首就是君に、胸キュン（为你心头小鹿乱撞），那段旋律似乎有种盐汽水和夏日浮光掠影的泡沫感。

“诶，唱片啊，那你现在买了吗？”

“没有。”

“小志摩也太不坦率了，对桔梗队长的时候也是。”伊吹皱着眉，显得不太赞同志摩的做法。

“我没有，还有为什么会提到队长！”志摩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收住了力道没有响到会打扰邻桌。

“那你以前表白过吗？有好好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过吗？”

“这是，不一样的，而且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讲了！”志摩罕有地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窘境，最后他撑着额头闭嘴了。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上一次这么做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而且那次也是他被甩了，他看见了一道向他徐徐关闭的房门，事实上他没有走进过任何地方，他哪里也去不了。

“……那你呢伊吹，你总是问我，那你小时候许过愿吗？”他把脸转过去望向窗外，再度开始了他的话题转移策略。

“我吗？小志摩居然主动问我，好少见，我许过的愿望太多啦，像是见到以后的自己啦，想提前知道班主任的动向啦——不对啊，这是转移话题，志摩你又在逃避了！”伊吹这次反应得很快，但也可能是平时志摩的话题转移次数太多了，他终于能反应过来而不是被牵着走了。

“不我不是说逃避，我是说，伊吹，你知道'距离感'吗，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那种距离。”志摩抿了抿唇，思考了两秒才开口。

“嗯？”伊吹歪着头，暂时停下了咀嚼食物的动作。

“距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不是用'喜欢'或者'讨厌'就能概括完的，在与人相处的时候保持距离感是件很常见的事，也不能说都是在逃避。”

“嗯？嗯？”伊吹眨巴了几下眼睛，身体前倾把整张脸凑到志摩的脸前，额头蹭到他的卷发，这个距离志摩一未几乎抬起头就能吻上他。

志摩猛然瞪大了眼睛但也没有躲开，伊吹掩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带着漂亮的浅色，像是日光下粼粼的一池秋水。“这样不可以吗？”伊吹的鼻子蹭到了对方的皮肤，他认真地凝视了一会儿志摩然后向后退了一点坐了回去。

“喂，小志摩，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不明白什么距离，”伊吹抢在志摩说出什么否定意味的话之前开了口，像是怕听见他的拒绝，“从很小的时候就完全不明白，我其实很喜欢人但是好像因为太粘人被讨厌了，小学的时候就这样，后来就开始不停地打架，揍人和被揍都很凶，而且因为家里太穷了别人丢钱就会怀疑到我头上……”

“我记得你说过你总是被怀疑，没有人相信你。”志摩莫名地想到了一个画面，小伊吹的脸上都是淤泥和擦伤，然后一个人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抹眼睛。伊吹的感官敏锐能分辨别人的细微情绪，但他的行为表达和语言能力都太容易让人误会了，如果是小孩子的时期情况就只会更糟糕。

“……但我记得被相信的感觉，难受的时候就去回想我曾经记住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让我没有一路走歪。我啊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距离感这种东西我还是不明白，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能靠近呢？”

伊吹撑着半边脸，眼睛瞥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与车流，夜色裹挟着霓虹与鸣笛川流不息，外面的景象似乎与这里的世界割裂了，变成一块一块斑斓的碎片，清脆地敲击在地面上。“你要是——要是喜欢一只小狗的话，不是会想靠近它吗，喜欢的话养只小狗和它一起住不是很好吗？”

“不，这个不一样，小狗是很怕寂寞的，我要工作的话就不能陪它了，还不如不养，”志摩用叉子戳了戳盘里的半截胡萝卜，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所以更硬了，“喜欢也有很多种的，有意不靠近的情况也会存在。”

“那养只可以和你一起工作的狗不就好了？”

“怎么可能啊！不对，我不是在说养狗的事，我们是在说'距离'，比如我们作为搭档的距离问题。”一般法则似乎在伊吹蓝身上不适用一样，志摩发现他们的对话走向东倒西歪，毫无条理，啊对，或许是因为这家伙是虚数的i吧，ai，蓝，哀，爱，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相同的音，有理数，无理数，把实数轴逆时针旋转九十度得到了虚数轴，数学课上说过i并不是一个数而是一个旋转量，就像他日常的世界也在被伊吹蓝旋转着，那是他的某个小小的开关。

“不是刚才那个距离吗？小志摩不是很喜欢吗？”伊吹困惑地挠着头，他感受到的气味和志摩的表现并不是很一致，这总让他摸不着头脑，然后下一秒他低下眉露出了受伤一样的表情，像个被夺走了宝贝的小孩子。

“谁告诉你我喜欢了！”志摩本来想着晚餐也吃完了，结完账就赶紧各回各家，但他看着伊吹突然黯淡的神情，起身的时候又犹豫了，对方看起来……或许很需要一只向他伸出的手。

二十年前那个被人厌弃的孩子似乎还蹲在墙角默默哭泣着，因为没人能听懂他的声音，也没人能相信他的感受。伊吹总是在笑，像是永远没有东西能让他放弃，但志摩一未听见了来自久远角落的细微哭声，那些一抽一抽的属于伊吹蓝的小小哭声让他回过身来，他叫了一声伊吹的名字，“……过来。”

店门外其实很凉，夜的底层染上雪沫似的霜白色，下面是东京流光溢彩的几叠灯火，志摩一手拉着他把他牵到转角没人的地方。

他转过身向伊吹微微展开了手，咬着唇没有说话，只是把手张着，示意他快点过来。伊吹不敢相信地靠近了他，“我是可以抱抱你吗？”

“嗯。”志摩发出一个闷闷的低音，距离，这一刻他觉得距离感什么的都不再重要，事实上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方程有没有解，虚根要不要舍去这种问题，即使不知道生活也会继续。他们可以拥抱，一直都可以，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开关，或许这次该由他来这么做了。

志摩一未踮起脚，身体前倾抱住了伊吹，对方愣了一下，也紧紧搂住了他，两手按在他背上像是能把他揉进怀里，他把下巴安心地枕在志摩并不宽阔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他鼻尖的气味是属于志摩的，是那种很好闻的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贴到他小巧的耳朵边上的时候伊吹相当善解人意地说了一句：“其实小志摩不用踮脚也可以的，我会弯腰的所以……”

“你给我闭嘴！”志摩一脚踩在伊吹的脚背上，他不得不仰起一点头，因为他的鼻子快埋进他们之间毫无间隙的怀抱里了。

伊吹蓝就是伊吹蓝而已，他想，他们的关系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有解的方程式，那也不会是某个实数就能表示的解。哪里都去不了……但一个人去不了的地方，两个人或许可以，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松开拥抱他的手。

存在而又不存在的虚数，伊吹蓝就是他的答案，正如他也是伊吹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