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八月，时逢晚秋，死生之巅的银杏金叶落了满地，微风卷起金扇敲开人群散尽的霜天殿，缓缓降在堂内蒲团上。
死生之巅的规矩，尊主离世后需于霜天殿停灵七天。今日便是这最后一天，隔日一早，就要合棺下葬了。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猫儿踩着碎步走进寂静无声的大殿，屈了屈身子，跳上那停着的玄雪棺椁。它循着边缘踱了片刻，终还是选了它曾最爱的膝头，小心地踏了进去。那双膝早已不如从前柔软，冰冷地硌着腰腹，猫儿似是不以为意，努力地蜷起身子，试图温暖这三寸地。
猫儿抬头看向棺内人平静的面容，凑上前卧在他的身侧，小声打了个呼噜。
窗外传来枯叶飒声，不胜萧索。猫儿晃了晃尾巴，忆起多年前这人将自己带回死生之巅之时，它窝在那人的怀里，听着他一路上断断续续的絮叨，银杏叶子飘上他的发顶肩头。
那曾是个暖阳秋日。

死生之巅的尊主卸任前日的傍晚，自山下抱回了只小猫崽儿，黄白相间，甚是可爱。猫儿乖巧地蜷缩在他的怀中，受伤的长尾搭在尊主手腕上，鲜血凝在皮毛上，衬着余晖倒是显出几分骇人的惨烈。
朔望长老给猫儿简单看了伤口，“只是野兽撕咬出的皮肉伤，并无大碍。”他说着，将调配的草药泥递给正给猫儿顺毛安抚的尊主。后者向他微微颔首，难得地弯了嘴角。
“麻烦长老了，天色已晚，您去休息吧。”他开了口，轻声说道。
朔望长老抿着他言语中夹杂的疲乏，有些担忧地看向那含着淡笑的老人，只这一眼，却让他倍感惊讶：那褪去了操劳忧心的眼角眉梢中，带着许久未见的闲适恣意。虽转瞬即逝，但的确让他心中的大石落了几分。
见朔望长老蹙眉望着自己出神，笑着的人边将草药泥敷上猫尾，边问：“朔望长老莫不是要做那杞人？”呆愣在房内的人方反映过来，匆忙拱手离开。
夕阳已落，晚霞浸了墨汁，染上满是寂寥秋叶的夜色。受伤的猫儿已然睡熟，微张着嘴，似是梦呓了几句，年迈的尊主寻了块薄毯盖在它的身上，起身点亮了桌上残烛。他推开窗，深秋晚风耍起烛火，光影在墙上跳跃。尊主看着那不断变化的影舞，心中念及他与朔望长老的几句笑语，无奈地叹了口气。
朔望不是杞人，忧虑之事也并非天之将倾——许是自己上了年纪，近些年的大病小灾间连不断，时常拜访。曾经硬朗沉稳的一门之主，如今不过秋日，便需裹了棉服，燃上暖炉，在外腰间多了药囊，房内热汤不曾离手。他抚着胸口，那厚重外衫下起伏的胸膛内，一颗沧桑的心脏还在奋力跳动。
烛火渐弱，他躺在猫儿的身侧阖上眼睛，微风探入屋内，带走了古稀的喃喃自语。

大抵是药物作用，猫儿直到午后才醒来，那带它回来的人已不在屋内。它跳上木桌，阳光透过半敞的木窗洒在背上，它搔了搔耳朵，发出一声懒散的咕哝。已被包扎好的尾巴顺着桌沿垂着，时不时地晃动几下，端得是十足的惬意舒适，它歪头看向院外来来往往的小弟子们，享受着这久违的自在时光。
有顽皮的小弟子窜上院墙探头探脑，猫儿见状，便对他们龇龇牙，翘起爪子耀武扬威。
时间消磨得极快，那救它的男人回来时已是日渐西沉。猫儿抬眼望去，他依旧是那身看上去华贵的锦袍，腰间系着的两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醒了？”救命恩人冲它笑了笑，将手中拎着的软垫摆在床侧，道，“伤口不深，你若想走，随时可以。”他又拍了拍那做工精致的软垫，补充道：“但你若想留，那便留下。”
猫儿立着耳朵看了看他，踩着轻巧的步伐落上软垫，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趴下。
恩人俯身揉了揉猫儿的耳朵，自言自语道：“倒不知你年龄几何、从何而来，又是在哪儿遇见的他们……”
猫儿似懂非懂地叫了一声，将身子埋进柔软的绸垫中。

自那之后，死生之巅的前任尊主怀中多了只慵懒的猫儿，歪斜着窝在他的臂弯中，兴致缺缺地打着哈欠，打量着忙碌的小弟子们。小弟子们瞧着那悠哉睡觉的猫儿，纷纷投向羡慕的眼神。偶时猫儿跑去孟婆堂偷食儿，孟婆堂的掌事便调笑它是门内最闲的一个。
而薛齐衡接掌门派一切事宜后，死生之巅的闲人便多了一位。
闲人同那闲猫儿一样，爱好不多，平日里只偏好揣着手，卧在小院的躺椅上晒太阳，偶时下山至无常镇见见旧友，与昆仑踏雪宫的二位仙君来往几封信笺，也便如此了。
那猫儿常爱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读那些故人的书信，字里行间虽是琐事，却总能让他笑得眯上双眼。每及此时，猫儿见恩人笑得开心，便起身蹭蹭那人的脸侧，翻开肚皮让他帮忙搔痒。

岁月过得很快，饶是如此偷闲的日子，也是一转眼便一载春秋。
猫儿还记得，那是乙卯年的六月，种了多年却未曾结花的芍药如今开得正盛，鲜艳似火，满株满株地绽放在艳阳之下。恩人收了封踏雪宫的传书，愣愣地盯着那丛如血芍药片刻，便匆匆收拾行囊离开了死生之巅。而他走后的第二天，昆仑便传来了丧铃钟声。
踏雪宫的两位仙君病逝。
丧礼行了七日，恩人却是早归了。
他推开院门的那刻，最后一朵芍药落了。
那天他一夜无眠，抚着猫儿的脊背，望向悬在半空中的玉盘。
恩人说，逝去的这二位仙君，是他的朋友。
“他们虽是孪生，性格却是大相径庭，过去可没少被他们调侃。那梅含雪是个握不住的家伙，仿佛命中带着风。天裂之后，上修界改头换面，踏雪宫迎来了新的掌门，一切尘埃落定，他便想离开昆仑这一隅之地，四处云游。”
“他那哥哥虽冷情冷性，对他却是极好。踏雪宫事宜安排好之后，便随着一同走了，说是不放心他那个常常惹是生非的弟弟。”
“这几十年里，他们常来无常镇与我小聚，偶尔带些地方特产分给小弟子们。”
“我听踏雪宫的人说，他们的两位师叔祖三月前突然回了踏雪宫，住在年轻时他们同住的那间僻静小屋中。饶是成了老头，那梅含雪依旧是那招猫逗狗的性子，倒是和小辈们很快打成一片。”
“进了六月后，他却忽然性情大变，整日与梅寒雪在屋中不知做些什么。十二日清晨，小辈们唤他们用早膳时，发现兄弟俩面对面地卧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桌上摆着一些灵药秘方和他们临行前的叮嘱。”
“大约是什么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吧，双双逝于生辰。”
“他们是我……最后的朋友了。”他看着皎皎明月，长叹了一口气。

许是昆仑一行颠簸辗转，向来硬朗的尊主病倒了。
这一场伤寒来势汹汹，朔望长老寻遍医书，也只得一声哀叹。雁唳南行，死生之巅似是笼罩在一层悲伤下。
当事人却是十分地不以为意。
依旧抱着那只养了两年的小猫顶着见凉的秋风靠在那藤条编织的椅子上，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山间小调，透着别样的适意。
猫儿知他大限将至，抬起身蹭向他的颈窝，换得那人的细语安慰。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页边泛黄，一看便是存留了许多年。枯槁的手颤抖着打开信封，纸上寥寥数语，不知隐去了多少愧恨艰苦。老人眯着双眼，将那短书读了又读，随后似是解脱般，撕了个粉碎。
他看着随风而散的碎片，有些孩子气地抱怨：“一走便杳无音信，几十年来除去那柄鲛人烛，竟是从未回头看看我们。你这师兄，做得当真是好。”
猫儿不知他说的是谁，只觉那抱着他的双手愈发僵硬，渐渐失了温度。
他不满地撅起嘴：“还有他们……南屏一别再无相见，便是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让你携来一朵海棠，却不留只言片语……”
“……十几年情分……我多想再唤他一声师尊，称他一句兄长。”
他低声念叨着，看那日暮山涧，月升枝头。

三更的钟声敲响了寂夜。
霜天殿的冰棺中，猫儿最后一次蹭了他冰冷的脸颊，趁着守夜人不注意，钻进草丛没了踪影。
大抵是夜太深了，它一路向上却未能找到恩人曾住的那间小院，却顺着小道寻来了那处空置的精致院落。
那座院落早早便已封存，不曾有人打扰。
可此时它却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石门面前。
那人约莫十五六的样子，一身蓝边玄色轻甲，腰间一柄缀着望舒晶石的窄细弯刀闪着寒光，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银质发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抬起手似是想敲门，踌躇片刻后转过了身。
他仰着头，似乎是想到什么，突然咧嘴笑了出来，那笑声明亮赤忱，宛如一只永不熄灭的小凤凰。
猫儿正想离开，却被那凤凰儿捉了个正着。
“是你呀。”凤凰儿将它抱起，怀抱一如从前柔软。猫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熟稔惊得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少年举到面前。
“我要走了。”凤凰儿笑着对它说，“谢谢你为我守灵。”
“我一生无愧，却有万般遗憾。不曾与父母承欢膝下，不曾与兄长秉烛夜谈，也不曾为师尊扫去门前三阶雪。你携来的海棠灵力枯竭，如今想来，约是已去了。子明寻不得来人，无法为他们拂去墓前尘埃，若有一日你得了他们的消息，烦请代我前去。这便是我最后一愿了。”
天边翻起鱼肚白，他蹭了蹭猫儿鼻头，最后一次望向那轮渐淡的明月。
“……不知道这三途路上、奈河桥头，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起灵——”
七日期满，随着这一声喝起，死生之巅尊主薛蒙终是雏鸟归巢，旅人归家。
与他一同离去的，还有那只他捡回的猫儿。

十年未曾拜访的终南山顶，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身着黑底蓝边衣衫的少年悄声走进这建在冰湖旁的幽静小院，院中堆了厚厚的积雪，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了。
院中的一株长青垂柳下，立着一处墓冢。
那墓前石碑饱经风霜，墓中人的名字已是模糊不清了，只隐约见角落里“晚宁”二字。
少年从包裹中取出一封信和几只泥偶，那原本漆在泥偶上的颜料掉了不少，现今东一块西一块，着实丑了些。他取火折子生了堆火，将那泥人们和信投了进去。
火舌舔舐到信笺的瞬间，这常年严寒的冰原上竟吹起了一阵暖风，瞬间冰雪消融，万物生机。
信纸碎片被卷起，于火焰中化成灰烬。
少年将它们埋在墓碑前，化了猫卧在柳树下。
那长青柳叶落在身上，猫儿想起自己携去死生之巅的那朵传音海棠中留下的话语。
“……我平生只一憾事，未能伴你成长、也未曾亲眼得见你成家立业，这个师尊，实是不够格。然玉衡亦有贪妄，若有幸能再见，还愿听得你唤我的一声‘师尊’。”
猫儿闭上眼睛，仿佛得见了那师徒重逢。

“师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