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他本沉在一片混沌的梦里，恍惚中不分上下不清黑白，这突然出现的新刺激让他的肉身一颤，却依旧唤不醒他的精神，只在一遍遍的接触中拖曳他不成形的意识，企图将一切都拉出那团梦般的温暖海洋，好让光与万物成为新的刺激来源。莫瑞被拉扯着，既回不到先前的平定又不愿面对海以外的世界，于是就在那条模糊的分界线上浮沉着，意欲从这脆弱的平衡中找出点安慰来——
“莫瑞，起床了。”
莫瑞睁开眼，却因为眼球干涩而不得不再次闭上，于是他换了种方式，抬起手去触摸身侧的床铺：柔软，冰冷，空无一人， 毫不意外地和之前无数个早晨的探索结果一样。与此同时他终于听清那些声音似乎来源于窗外孩童的打闹，原本略显刺耳的尖叫经过那扇厚窗户之后也变得柔和不少，大概正因如此才没有击穿莫瑞的梦。
厨房里的香味已经传到这间半掩着的卧室里了，莫瑞等眼睛完全适应后才慢慢坐起身，穿好拖鞋，右手抚了抚胸口，小心翼翼地撑着床沿站起来。等他走到客厅的小餐桌前时莫里安已经摆好餐具了，正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捧着报纸不知道在看什么。莫瑞没多打扰他，沉默着将哥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在桌边坐好，舀起勺碗里放凉过的白粥慢吞吞地喝。
平凡的一天、重复过无数遍的循环：被迫从双亲肩上接过重担的莫里安早早起床忙碌公事与家事，保证弟弟睡满十个小时后再用一声不大的呼唤叫这个听话小孩起床吃饭。之后，就像之前重演的那些一样，洗过碗莫里安就会背起那个开了线的旧尼龙包，摸摸弟弟的头说午饭放在冰箱里了，晚上我回来再做饭。而莫瑞也只能放任哥哥转身开门走向家以外的空间，与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方法工作以换取大量治病与小量生活的钱，最多趁着莫里安与自己道别的那个空档，再把哥哥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他将此称为必要的安检——哥哥的头发又是不加打理的微翘模样，哥哥的眼底还有几周前就不曾消去的黑眼圈，哥哥的衬衫压了很多遍但看上去依旧显出岁月感，哥哥的身材似乎维持着消瘦的趋势，但哥哥的手仍然……
莫瑞有一瞬的恍惚，也在这一瞬里莫里安结束了对弟弟充满温情的爱抚。于是莫瑞没像平时那样抬头对哥哥说晚上再见，而是上前一步抱住对方柔软的腰，像刚出生的幼崽觅求母亲的庇护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音。“好了，别撒娇。”莫里安拍拍莫瑞的肩膀，想顺势将他推开却发现这小家伙根本没有撒手的意思，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会早点回来的。”
莫瑞阻止不了莫里安的离去。无论他的理性如何说服又是否说服了他的感性，这个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不得不一直待在家里的小男孩都只能在哥哥话音落下的后一秒松手，眼睁睁看哥哥步入外面的陌生世界。“再见，哥哥。”他的话语被关门声截断，这个小插曲似乎也同时被画上了句号：今天的莫瑞将像昨天前天和过去无数个莫瑞那样，在厨房的窗边目送莫里安的背影消失在某个转角处后转身进入只有哥哥才会使用的书房，取下某本未读完也读不懂的书，像哥哥一样在椅子上消磨掉半天时光——当真如此？
他坐上椅子、翻开书页，在纸张与纸张的摩擦声中听到了些并不尖锐的絮语。莫瑞的手扶着书本停在半空，想去仔细听却只能听见阵阵耳鸣；于是他继续翻动泛黄的纸张，那些呢喃就又藏在了书页之间，随着旧油墨的气味一齐传到莫瑞的脑海里，像某种只可意会而无法言说的古老预言。莫瑞被这声音挠得心痒，于是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出意料地空无一人，早晨打闹着上学的孩子自然是同莫里安一样循着某个特殊时间点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莫瑞又盯着只剩散开的垃圾袋与三两只流浪动物的街道看了一会，确认方才的细碎轻语同睡梦中的干扰因素来源不同后不得不面对另一种可能——难道它们果真来源于翻动的书页？莫瑞又回到了椅子上，只一手拿起旧书便哗啦啦地无章法地翻起来。他本是睁着眼睛，后来干脆闭目只凭耳朵去听。“快……快……”他皱着眉，然而皱眉并不能从实际上增强听力，“快……快……”一遍翻完了，那声音还是朦胧不清，于是莫瑞再次离开座椅，走到书架前挑出本最厚的书心烦意乱地翻：“莫……快……”他越听越觉得这些声音并非来源于他自己，而像是生发于不远处又穿过某层屏障而来，就像窗外的打闹、就像厨房的水声、就像门外哥哥的脚步、就像——就像今早莫里安的那几下抚摸。莫瑞几乎是粗暴地将书翻得更快，正如七分钟前他为了确认哥哥的异样不假思索地抱了上去，没管力度、没管方法，用最初的认知途径体察莫里安的存在。等到莫瑞的理智终于从无止境的翻书中回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很重地喘气，心脏的飞速收缩使他全身颤抖不能自已。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莫瑞再清楚不过：于是倒下前他双手一松任凭书本坠落，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腰腿上向书房的小床边扑去。然而这一切努力还是太迟太晚，因书页翻飞而逐渐清晰的絮语在莫瑞与地板接触的一瞬变为嘈杂噪音，紧接着一长段耳鸣之后一切都戛然而止，于是世界回归诞生前的宁静。
「诞生前的宁静。」他想，「当我在子宫中生长出心脏的雏形时，也经历过这般苦痛吗？」「当我漂浮在羊水中时，也曾将它比作混沌的梦吗？」「当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时，也认为这是来自于无可寻觅之处的模糊絮语吗？」「当哥哥隔着层层叠叠的皮肤触摸我时，那感受也像今早一般遥远而不可挽留吗？」
没人记得出生前的事，它们作为无用的联结在最初的几年里就被剪切干净。莫瑞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无理由地思考着作为胚胎的自己时另一种既视感悄然发生：书房、地板、心脏刺痛、哥哥不在的时候。背景要素齐全，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比如……比如他应当死死攥着一块最好看的芯片，比如自己身边这张床的床底阴影中应当有个未能完成的小机器人。
此时莫瑞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某个梦中，但他并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这段不知反映了他内心的哪份愿望的幻想走：眼前的雪花点旋转着连成一片，耳鸣再次到来，地板上的凉意将把他整个吞下。而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莫里安就会——哥哥必然到来，跪倒在自己身边之后将自己揽入怀中，完成他们之间的倒数第二次告别。
莫瑞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偷偷溜走买回那枚无用芯片。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也知道读不明白进不了脑子的知识不能帮他判断哥哥想要的是货架上的哪一块元件。他依随本能行动，在哥哥早晨离去后不再只是站在门内观望，而是伸手迈步追随在后——他推开门，以为能触碰到哥哥的手，能陪他走完上班的路，能替他买到他所想要的一切，能让他明白莫瑞也可以成为接过担子的那个人，而莫里安可以彻底扔下不知经历过多少的破旧尼龙包，安心地在家里做爱做的事，外界的烦扰全番交给弟弟就好。莫瑞大概是这样设想的，然而已经书写的历史确实莫里安为了弟弟不得不放弃人类身份，去往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哪怕是在幻想中，莫瑞的梦也挣不开命定走向：他在黑暗中伸出手，触碰到了光滑的玻璃器皿，而在此物之后就是哥哥紧贴上来的手心。「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莫瑞走近了一步，却还是感觉不到哥哥的温度。他把脸颊贴在这层阻碍上，把额头、把嘴唇贴在这道屏障上，他与莫里安只隔着三厘米的距离，但终归还是隔了三厘米的距离。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莫瑞吸入面罩内的麻醉气体时，脑内又响起了这句质问。他选错了道路，用错了方法，意图走上一条不同于注定的路，却反而将自己向命运推去。他应当接受惩罚，他必须承受哥哥的离去再将自己放逐。他过分依赖着自己的眼睛耳朵，在一切归零时，他——第三次呼吸之后，莫瑞躺在手术床上沉沉睡去。
"已到达空中花园，请各位乘客有序离开。"
莫瑞在合成提示音中睁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胸上的新添伤口，轻轻叹出口气，正如新生儿落地后发出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