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天了。老师……麦迪文，”年轻的学徒重新拉上窗帘，不是为了阻隔月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冷。他转身往壁炉里丢了根木柴，杉木堆迸出一点火星，“这可真怪。”

“嗯。”麦迪文心不在焉地抬了抬眼，表示善意而非关注，便继续埋头手头的工作。老法师又忘记了时间，几乎也忘了房间里学徒的存在。平常这时候卡德加早已去了图书馆做研究，或回自己的房间练习魔法了，可今天他更乐于待在有壁炉的工作间里。

“不管是作为另一个幻象，还是一场真正的雪——夏季的雪。”卡德加在炉火旁揉搓双手，扭动肩膀，暗自舒展筋骨。晚餐的炖土豆和甜酒在他胃里，和着火焰将热量送到年轻人全身。“不过至少只下在环形山内，而且无害。”

自然，卡德加用金属蟋蟀探测得来的结果，是老法师早就了然的，因此他并未作答。

“你觉得这雪是魔法造成的吗？”这个问题并不算明智，但为了能在火炉旁多守一会儿，而不是在逼仄的卧室里裹着毛毯瑟瑟发抖，他此刻很乐意当个表露出过重好奇心的小学徒。

或许太不明智了点。麦迪文完全不为所动。卡德加为空气里的沉默感到忧心忡忡，他不禁想，可能自己被饱食和暖意冲昏了头脑……

“什么？哦……魔法，当然，完全有可能。”好像一头鲸浮上水面透气，麦迪文突然醒了过来，温和地答道：“别为这事费心，明天早上它们就不见了。”

麦迪文在座椅上转过身，工作台上巨大透镜的金属边缘在他宽阔的肩膀后闪闪发光。卡德加注意到麦迪文手边摆了只大酒杯，它晚餐前还不在那里，而他的老师刚才没有和他一起去用餐。自从上次打碎陶杯，卡德加就尽量小酌即止了。可麦迪文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警惕而清醒，或者说和平时一样陷在猜不透的思绪中，卡德加仍不能精准地区分出两者。

“好奇心是你的优点，”麦迪文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我们在一个强大的能量场中，魔法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颠覆常理。如果对每件事的因果都加以考量，你就没有时间帮我记录咒语了。”

“是的，时光之砂。”卡德加喃喃道，回忆起他们之前的谈话。

“啊，看来你还记得，很好。”麦迪文露出微笑，端起酒杯，但杯子已经空了。他站起身，法袍扫过椅子垂到脚边，“这场雪和所有幻象一样，以难以揣测的规律出现，我们没有必要对其加以干预，也无法干预。”

“它有没有可能是某种预示？这场雪，还有其他所有幻象？”卡德加问。这个问题让麦迪文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里还透出种看向天真幼童的慈祥，卡德加被老师的视线看得有点羞愧，面颊发热。

“很浪漫，但，不，我不认为其中的任何幻象能供我们解读出什么预示。一个渔夫捕捞到一只长毛的巨蟹能说明什么？一枚龙蛋幸免于践踏能预言什么？穿白色铠甲的骑士们战斗到最后一刻，被迫丢了旗帜，你又能对此做什么？揣摩时光碎片的语言，无异于用兽栏里的狮鹫羽毛占卜命运。”

“但……”卡德加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后悔了，他记得上次他们的争论是怎么不了了之的，些微的反驳就可能令老法师莫名发起脾气。而麦迪文的话也立刻证实了他的想法。

“好啦，这个问题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今天也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是时候回去了。”麦迪文有些疲倦，他摇摇酒壶，把剩下的酒倒入杯中。

“是，老师。”卡德加怏怏然后退几步，手搭在门把上准备离开。

门却突然从他面前消失了。

幻象。卡德加想。他环顾四周，这地方挺眼熟，他来过这里——没错，正是塔里的宴会大厅。不同的是，在幻象里大厅亮堂且温暖，正在举办一场晚宴，桌布镶着蓝金相间的边，桌上摆的鲜花与美食和贵族设宴一样考究，墙上甚至挂了暴风城的旗帜。这一定不是个遥远到声音尽数磨损了的幻象，卡德加隐约能听到奏乐和宾客愉快的交谈声在大厅中回响，像海浪沙沙般柔和。

麦迪文也被留在了幻象中，他看上去和卡德加一样惊讶。卡德加顺着老师的视线看见一对男女。男人金发及耳，五官鲜明，身板挺拔，穿一套蓝礼袍，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满足极了。卡德加在另一个幻象里见过他，那场与巨魔的恶斗中三个莽撞年轻人之一，是莱恩·乌瑞恩，暴风城现在的国王，这会儿他已经戴上王冠了。莱恩身边的女人他却第一次见，但从国王与她接触的姿势和他俩看着彼此的眼神不难猜出，这个戴着银冠的黑发女人是莱恩的王后。这么说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国王的婚事？或者王室子嗣的诞生？卡德加猜测。

片刻后，两个乌瑞恩停下了交谈，他们双双看向麦迪文——莱恩甚至张开双臂准备迎接一个拥抱。卡德加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星界法师，发现夫妇二人的视线穿过了麦迪文。他们迎接的不是这个“麦迪文”。是更年轻的那个。年轻些的麦迪文和洛萨从大厅稍远的地方过来，面带欣喜，走向莱恩。但他的老师没有发现。

老法师盯着年轻的国王，起初谨慎地迈了几步，然后便直直地走向他。卡德加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到他想起来幻象中莱恩站着的地方，前面有座熊熊燃烧的壁炉。幻象不会让房间真的变暖和，也不会让悬崖变成平地，如果在冰天雪地里沉醉在篝火的幻象中，大概等不到后半夜就会被冻死了。

“麦迪文！”卡德加叫道，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麦迪文停顿了一下，试图挣脱拉扯，他缓缓将视线转向年轻法师，眼神陌生得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不，他认出了他的学生，麦迪文停了下来，只是目光仍在他刚才朝向的地方流连。

麦迪文的幻影健步路过他们俩，卡德加读出莱恩呼唤麦迪文名字的唇语，麦迪文与莱恩分享了一个拥抱，然后倾身向王后行礼，洛萨也赶了上来，四个人交谈甚欢。两位老友加入谈话后，莱恩显然少了许多拘束，大笑时甚至用力拍了好几下麦迪文的肩膀。麦迪文仍然笑得腼腆，脸上比儿时多了些阴郁。老法师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场景，金色的光在他眼中闪耀。

很快，幻象开始消失，明亮的光线暗下来，最终变成一簇摇曳不定的火焰。麦迪文眼中的光亮也跟着黯淡了。

“麦迪文老师？”卡德加试着呼唤麦迪文。

麦迪文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他安抚似的拍拍卡德加拽住他的手示意年轻人松开，缓步走向工作台，双手撑住桌子。

“如果你需要什么……”

“不……谢谢你。年轻的信赖，”老法师跌坐进椅子里，背对卡德加，头颅低垂，“晚安。”

“晚安，麦迪文。”卡德加迟疑再三，最终还是退出了房间，将麦迪文一个人留在屋里。

窗外，落雪纷飞却不见乌云，明亮的圆月挂在空中，这幅怪诞的景象让卡德加愈发觉得寒冷了。他打了个寒颤，快步走下通往图书馆的楼梯，预感今晚又是无眠的一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