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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一)
桑海阳光晴好,天空碧蓝如洗,在半山处举目远眺,下方波光粼粼辽阔至极,海浪声阵阵入耳。墨家的临时据点内众人聚集,流沙与墨家人在商议昌平君两个女儿的安全问题。
之前朱家的暗桩醉梦楼已经暴露,涟衣和涟心被楚军的人护送着,在帝国的追查下有惊无险地和墨家人汇合。但谁都知道,桑海现在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危急局势随时一触即发,他们这些江湖中人皆做好了准备。但两个昔日的楚国公主身无武力不说,涟心还是个小孩,之前又生了重病,虽然被医仙儿治了个七七八八,但依然经不起折腾。
她们没法长久地留在桑海,需要尽快转移到对她们来说安全的地方,但普天之下纷争四起,这个地方竟也难找。
“本来我们墨家机关城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结果呢?哼!”盗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在角落处倚着墙,双臂环抱忿忿不平。一双狭长的眼没好气地乜斜着瞟向——毁掉墨家机关城的罪魁祸首。
“最安全的地方?亏盗圣说得出来呢。”
赤练媚眼如丝,饶有趣味地晃着手中的杯盏,兰花指翘得趾高气昂,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蛇悄无声息地从她手臂盘旋上来。
“毁掉你口里这最安全的地方,可只需要一瓶鸩羽千夜哦。”
大铁锤和盗跖大概差点就想动手,高渐离和雪女齐齐冷哼一声不想理她。而流沙主人坐在盖聂旁边的主位,他丝毫没有管束自己手下不要惹事的意思,反而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流沙老大一笑,手下也要跟着营造气氛。所以赤练、白凤、隐蝠、无双纷纷都跟着露出一脸得意的讥讽式的笑。
——啊,说错了,不包括无双。
无双见他的同伙们都笑起来,倒也知道跟着笑,但无奈他只会傻笑,还笑得很大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脸憨样,十分破坏流沙刚才塑造的以“轻蔑”为主旨的整体氛围。
赤练镇定地回头瞪了无双一眼,示意他赶紧闭嘴。心道下回再遇上这种场面,一定要把麟儿拉出来顶替无双,让一个不露相的人在这站着,也好过这个露傻相的。
气氛一时凝结,而剑圣盖聂从容地开口,“小庄,你那里应该足够安全。”
墨家人听了都为之一愣,紧接着看向一旁坐着的柔柔弱弱的涟衣姑娘,不禁都露出为她担忧的神色。盗跖腿快嘴也快,先嚷嚷起来,“跟流沙的人在一起?那还不如留在桑海安生!”
盖聂解释道,“昌平君和小庄也是多年故交了,昔日也和流沙曾有多次合作。”
这倒是墨家人不知道的。
卫庄沉沉开口,“当年昌平君临死前也曾托付过我一些事。”
赤练知道是时候拉拢一下一直没有开口说什么的涟衣姑娘,讲道理,她和她那个妹子去哪里,总得问问人家的意见,让人家自己表个态。她一步三扭地走过去,在涟衣身侧坐下,娇笑到,“涟衣妹妹,你不用害怕,跟我们回流沙总舵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姐姐我在,保证你们姐妹俩什么都不用担心。”
雪女凉凉开口,“你这个样子,见了就让人害怕。”
赤练优雅地回嘴,“哎呦,雪女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了?我见了涟衣妹妹这样一等一的美人儿,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可是定要护涟衣妹妹周全的。再说,我们流沙总舵可不像某些地方,自诩无人能攻下,其实啊,窗户纸似的一捅就破。”
卫庄这时扫了赤练一眼,赤练顿时心领神会,不再气墨家人玩儿,而是牵了涟衣的手笑道,“方才都是说着玩的,让妹妹见笑了。桑海不日就要变天,而最终去留关系到你们姊妹的身家性命,这是大事,还要靠妹妹自己决定。令尊生前和流沙常有来往,我们彼此都信得过,你大可放心。如若不愿,我们流沙也不会逼迫你前去。”
“再者,”赤练突然收了一贯的笑靥,放低了声音对涟衣正色道,“现在在这间屋檐下,可不止一个亡了国的公主。”
尽管她声音比先前轻了很多,房内依然鸦雀无声了一瞬。
涟衣先是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在一片寂静中款款起身,温柔大方地冲赤练回了个礼,“那,我和涟心就有劳姐姐了。”
赤练连忙拉住她,“妹妹不要客气。”
卫庄望了这边一眼,然后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决定了。”
流沙行动向来迅速,事宜商妥后旦日便启程。流沙主人骑马在头前,麟儿赶着马车,隐蝠倒挂在车厢后壁,白凤乘着他的鸟在天上飞,无双跟着车跑,而赤练作为流沙里唯一的女人陪着涟衣涟心姐妹俩在马车厢里,做贴身保护。
这时候就看出流沙里有个地位不低的女人的好处了,如果没有赤练,涟衣断不会愿意和一群老爷们儿同行同住,怎么都不方便,但有赤练在,姐姐妹妹一叫热乎,一切就妥善多了。
赤练一路上一边警戒沿途异动,一边和涟衣轻松谈天,同时心里不停盘算着这两位的生活起居事宜:安排她们住在哪儿最好,给她们添置什么物件好,配几个下人好……她知道这些事必然是她全权负责,只有她一个人打点。
想要和涟衣熟络起来很容易,涟衣这几年一直漂泊在外,委身烟花之地,谈吐大方得体又温和谦逊。而赤练也深知和姑娘家想要迅速熟悉的方法,先谈胭脂水粉,再谈珠钗环佩,谈谈身世浮沉,再谈谈少女时光,最终谈到青春爱恋。女人总是热爱这些事。赤练以前嫌作为女人的天地太小,嫌她们永远跑不出这些家长里短,总希望自己能去谈男人谈的东西,但在流沙几年,她所做的所谈的所思虑的都和江湖中的男人一样,回头再聊女人的话题,反倒觉得开心。毕竟卫庄再护着她,也不可能跟她一同品鉴裙摆的新花纹样子,她这回倒是难得能找到个伴儿。
想取得涟衣的信任,让人家敞开心扉,赤练甚至认为这都不是一件难事。她只要把自己过去那些事讲一遍,便可以换得女人们的同情和感叹,所有女人的,就看赤练自己愿不愿意把她不堪回首的往事拿出来作换取人心的武器罢了。红莲公主的故事堪称眼泪杀器,讲一次听哭一个女人,倒是她自己,现在不为所动。
——如果故事里那个男主角后来成天到晚在眼前晃悠,低头不见抬头见到连他衣服上多了哪个线头少了哪个扣都知道的程度,换谁都得变成不为所动。
马车平稳驶进流沙总舵,在广厦前停下,赤练先跳下车,一手抱下涟心,一手扶着涟衣登下。见涟衣望了四周一圈,面露惊喜之色,赤练便有些得意地笑道,“怎样?没料到我们流沙总舵是这样的?以后出去可要替我们作证,流沙的老巢可不是什么毒窟狼窝。”
涟衣抿唇笑道,“没想到有如此的好景致。”
“后面还有更好的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赤练想了想,决定安排她们住到最西侧的殿中,那边离白凤的鸟苑最近,离她的蛇坑最远。她知道姑娘们无论年纪大小,都是更喜欢可爱的毛绒绒圆滚滚的鸟儿而畏惧蛇,这世上真心喜欢蛇的人少之又少,可她偏偏就喜欢。
赤练吩咐下人来帮她们打扫宫殿,安置物件,自己则一边指挥一边和涟衣闲谈。待一切都妥当了,她离开前少不得要像个主人的样子嘱咐几句。
“妹妹在这里只管放心住着,外面的形势我该告诉你的都会尽快告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尽可同我说,下人若是不好直接教训她们,实在不必客气。之后我们有事务可能忙得顾不上过来,也可能很久都不回来,但即使我们不在,这里也是足够安全的,不必担忧。”
涟衣一一应下,赤练继续笑着,“若是无聊可以让下人去库房找些玩物,但若是想看书需要告诉我,我帮你拿。庭院都是随便逛的,不用拘束。其实我们这里,不像外人想得那样可怕,是个养病养伤的好地方。”
是的,无论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她自己就是在这里痊愈的。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来一直身如浮萍在这世间飘荡,其实我非常理解你。”赤练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番,“寄人篱下无家可归,这种心情我明白,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是一样,所以妹妹真的不用想太多,好好休息是正经。”
当然,赤练说完心虚地余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生怕角落里冒出个卫庄来把这话听去了。
但到了入寝前,赤练刚换下衣服爬上床,就见一旁卫庄不怀好意地窥着她,她冲他一笑,卫庄便开口,“寄人篱下?无家可归?这可是你说的?”
赤练连忙一脸讨好地凑过去,“哎呀,我那不是为了安慰人家随口讲的,让人家心里好受一点么。等等!你监听我?”
卫庄不依不饶掐住她的腰,“我没监听你,是那谍音机关鸟自己飞过来的。说,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还是少你金银镯子戴了?”
赤练被他弄得痒痒,嬉笑着去扯他的胳膊,故意惺惺作态,“大人说的什么话,大人哪里少我的,大人最疼我了。”
卫庄摁住她不老实的手和腿,嘴角一勾,“听你的意思,是我少疼你了?”
赤练:“岂敢岂敢。”
卫庄挥手灭了蜡烛,黝黑的身影合着热气覆上来,“来,为了止你的诋毁,我好好疼你一回。”
(二)
流沙总舵里的天光总是推移得不动声色,像把外面的惊涛骇浪都隔绝了,赤练只有捏着一封封密报,才能感觉到外界风雷辗转的局势。涟衣姐妹俩个懂事且安静,没过几日大概除了赤练,其他人都不会想起她们的存在。赤练有空的时候尽量去瞧她们一眼,其余时间让自己信得过的侍女帮忙照应。据说涟心身体恢复得很好,和白凤的那些鸟儿们玩得不亦乐乎。
可能连流沙的杀手都感受到了,眼下的平静好比暴风中心的风眼,大浪来临前的退潮,注定享受不了多久,随时可能骤变,谁也不能肯定接下来的洪流将要带他们去向何方,所以他们在总舵里的这些日子也格外安生。
以往他们同在流沙总舵里,碰不上还好,一碰上总是不得消停,只有在卫庄大人眼前相聚才能确保彼此相安无事,不然总是隔三差五的掐架。赤练嫌隐蝠练功伤到了自己的蛇,白凤嫌赤练的蛇咬死了他养的鸟,隐蝠又嫌白凤的鸟群成日吵闹打扰他练功,之前苍狼还活着的时候,更多生出一倍的事端,总之他们几个一聚头就是个没完没了。唯二不和加入他们嘴仗的就是麟儿和无双,麟儿是压根找不着他人,无双是脑子不行不会讲话。
其实这几个人里,和赤练最亲近的是无双。无双长得甚是骇人,但他实际是个孩子心性,他的心智永远停留在一个小孩的阶段,连话都说不清,简而言之,是个大傻子。
——还是一个花痴大傻子。
无双之前在天泽手下,最喜欢的人是焰灵姬,因为在他眼里,焰灵姬是个十分好看的大姐姐,所以他最听焰灵姬的话。而现在在流沙里,他最喜欢的人是赤练,最听赤练的话,因为在他眼里,赤练也是个十分好看的大姐姐。
大概卫庄知道这个缘故,所以给无双的任务一律让赤练去传达。而赤练少不得要对无双多照顾一些,他讲不明白话,长得又令下人们害怕,所以赤练想起来就会多关照他,去他那里瞧瞧,看看他住处缺不缺东西能不能吃饱一类,或者陪他玩一会。
——赤练怀疑卫庄可能因此看无双不怎顺眼,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否则表现出来流沙主人要和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大傻子计较,显得十分掉价。
——当然,或许流沙主人只是单纯嫌无双长得难看。流沙主人对属下态度明显偏颇,明里暗里护着赤练自不用说,赤练说是和其他人同为属下,但她真正的地位大家也都心里明白。除她之外卫老大对心高气傲的白凤也纵容得多,对麟儿和苍狼算是不温不火,对待无双和隐蝠就很差劲了。
——怎么看都觉得流沙主人是嫌弃那两个长得丑。赤练其实理解他,因为正常人看见无双和隐蝠的长相大多都不会心情太愉悦。
……
回流沙后赤练照旧每日忙碌,照旧有条不紊,现在她和卫庄也称得上是“男主外,女主内”了,卫庄负责外部的动向和情报较多,而赤练大部分时间负责打理流沙内部产业和底下帮派的桩桩件件,这些事务卫庄如今不再过问细目,只是审审赤练汇报的总结,自己了解个大体,其他都由赤练定夺。但赤练对外部形势动向的也不会完全不了解,情报繁多时她都会帮着卫庄处理。只说最近,楚军在东郡集结,农家揭竿而起,儒家形势危急,阴阳家那边又传来新的密闻。这些崭新重大的消息,每一件都要装在卫庄脑子里,之间牵扯出的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要被分析得清清楚楚,而这些机密赤练也知道。
她总有种预感,或许根本不是预感,她所有能得到的信息,整合在一起,无声的告诉她,这天下要变了,那个庞大却年轻的帝国,快要崩塌了。而有又什么,快要水落石出了。
而她有时候会想,她和他们这整整一代人,可能一生都要活在乱世中。而对于某些人来说,比如卫庄,或者包括她自己,只有乱世才能平息他们体内的火,解掉他们骨血里的毒。是乱世里的枭雄,而不是盛世的亡寇,战争中流尽鲜血,和平中郁郁终生。
尤其是卫庄,他天生像是为击碎老旧陈腐的枷锁的而来,像他最拿手的终极剑招,横扫一切寸草不留,他是一个天生的破坏者。
而还有一句民间的俗话,很粗鄙,赤练倒很喜欢。她也是在江湖上听别人说的,那句话是:一个被窝里不躺两种人。
他们是一样的。
﹉﹉﹉﹉﹉﹉﹉
他们在流沙里呆了短短一段时日,赤练知道以后不知道什么又要出去,恐怕回来得少,于是趁着这几日的功夫抓紧把将来可能用得上的毒药再炼制一批。这天晚上赤练在自己寝殿里完成了当日制毒分量,反常地没回卫庄那里,而是去自己卧房歇了。
平时她都是和卫庄睡一起的,睡一起方便他们随时晚上做想做的事,就算不做,卫庄的卧榻也足够大,躺三四个人都宽裕的地方躺他们两个,互不干扰。本来卫庄和她睡觉时都极为警醒,这是多年行走在外的习惯,身体要随时保持戒备。而江湖中人都是如此,这也正是武功高手大多都不愿和他人共眠的缘故,旁边人随便翻个身动一动就能把自己惊醒。但这也分旁边是谁,赤练和卫庄一起睡得久了,身体仿佛就有某种认知,她在卫庄身边睡着,卫庄的小动静就搞不醒她,而她若是睡梦中无意动作,卫庄也不见得被扰弄,但他们若换成在外面或者旁边还有他人,依然是一点风吹草动就清醒。
不过他们在外面很少真正睡觉,都是通过打坐调息来重整状态,其实入定运功的休息方式在短时间内比普普通通的睡眠恢复效果要好,但时间长了谁都想躺下饱睡一场,所以若是回到流沙总舵他们都是正常睡下的。
人的身体是一座神奇的庙堂,需要精心供奉,而对于他们习武之人来说,首先要做到的是了解感知自己的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条经脉,每一个穴位都要观照于心,而通过不断地打磨修炼,肉体的限度就不断地扩展,直至身心合一,天人相交的化境。他们精神与肉体,必须无比贴合,只有这样才能最高限度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所以当你心里确定无疑地相信一个人,和那个人无比贴近,身体也会自然而然地放松警惕,哪怕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睡,也能睡得沉实。
当然如果赤练睡到一半,非要整个人钻进卫庄怀里睡下半夜,这么大的动作卫庄也会醒过来,但很快就会搂着她再次睡过去。而赤练觉
得最满足的事情就是欢畅淋漓地做过一场之后,在卫庄怀里头抵着他的胸膛睡过去。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然而这天晚上赤练的活儿结束得早,她既没有去书房陪着卫庄,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爬进卫庄的床榻里侧一边歇息一边等他。
她心里在别扭,而且是自顾自的无处投递的别扭。
晚膳时卫庄随口和她说了阴阳家那边的异动,之前流沙与墨家合力去蜃楼把那几个小孩儿给救了回来,救人是主要任务,此外也连带着重创了阴阳家,获得了一些新的情报,关于阴阳家和那艘巨船的秘密,正在一点点揭开。他们俩本是说阴阳家的人,再谈及焱妃和那个小姑娘高月牵涉的一些阴阳家的事,后来卫庄大概又顺着想到什么,说之前他找李斯核实过,不是李斯杀死了韩非,很有可能是嬴政勾结阴阳家,让阴阳家的人用六魂恐咒杀了他。
这倒真是赤练不知道的,她以为这种程度的信息,凡是卫庄知道的她都知道,可是她连卫庄什么时候去见的李斯都不知道。她自然问卫庄他是什么和李斯相见,卫庄说是破了墨家机关城后,去桑海追踪墨家人的路上。
很平常的问答。但赤练轻易就想到了什么,原来她误以为卫庄生死不明的那段时间,他是做这个去了,她竟然现在才知道。还有关于哥哥的事,她只知道他在追查,但具体到了哪一步,她也现在才知道。怎么想,都像是他特意避开自己去做这些事,而她那段时间的倒霉,其实正源于卫庄刻意要瞒着她。
“怎么了?”卫庄见她突然沉默,问了一句。
“没什么。”赤练笑了一笑,“只是说到哥哥,突然想到以前的事。”
卫庄没再言语,二人继续沉默进食,过了一会卫庄开口,“说到过去,其实关于苍龙七宿和阴阳家的一些机密,倒真与过去有些关系。”
“怎么?”
“我曾经怀疑苍龙七宿的秘密就藏在昔日韩国的那座冷宫里,甚至与岛上那棵树有关,不过我当年把它们拆个干净,也没找到什么有关线索。但近日看他们从蜃楼上誊下来的地形图,蜃楼上那棵树与冷宫里那棵十分相似,我总觉其中当有什么干系,当年的怀疑未必是错的……”
卫庄说着,却见赤练一脸若有所思,他随口问,“怎么?当年韩宫里的冷宫和岛上的树,难道你不记得?”
赤练回过神来低头吃饭,“当然记得。”
其实压根就是十分微小的事情,心间几绕,没影没形的。怪只怪赤练可能不日就要来葵水,或者卫庄大人今天说话之前没看黄帝历。
赤练脑里着哥哥的死因这些郁结之事,再加上又知道了好些从前她蒙在鼓里的事,又想到卫庄当年要瞒着自己,现在有些事她竟然也不能全知道,心中更加犯起别扭,可这别扭实在太小,别说她讲不出,自己想都想不出个规模,只好心情不畅。用了晚膳便闷头回寝殿制毒,到了夜里索性就不想见某人,在自己寝殿里先脱衣躺下了。
可躺了半晌也睡不着,心里忍不住想卫庄晚上没见到她人的反应,但想来想去,觉得她的卫庄大人可能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以为她是制毒去了。
罢了,反正是明日就忘了的心思,除了她没人知道。她有些赌气地想着,小线头在心里越滚越大,反正从来很多心思都是她一个人的心思,早就习惯了。
偏巧卫庄今天要处理的事务也少,他早早回了寝殿,路上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如何一通,结果回去一看,没人。卫庄莫名其妙了半天,想起晚膳后就没见着人,本来她这一天都跟着他在书房理情报的,之前她还命下人做好了她喜欢的糕点送过来,结果晚膳后糕点都送到书房了,她却不见个影儿。卫庄想起这个,还是莫名其妙。
他推测赤练可能是炼毒去了,便去她的寝殿找她,那毒先不着急白天炼也可以,今晚大好的空闲不要花在毒药上。
可是他走到地方却发现赤练寝殿的灯火大都熄了,从外面看里面漆黑一片,进去后炼毒室完全关着,只有最里间的卧房才有些幽微的光亮。
流沙主人站在寝殿的黑暗里,后知后觉又何其无辜地思考了一下:她又怎么了?我又怎么了?
半天依然没头绪,抬腿往里走。
赤练的卧房中有股甜美浓郁的香气,还未进门便闻得到,房门口看火烛的侍女坐在地上打盹,惊醒后看见卫庄吓得差点一蹦三尺,卫庄挥手让她下去,自己迈进了门,衣袍带出的风让微弱烛光晃了几晃。
赤练寝殿的大小仅次于卫庄的。连卧房也隔为里外两间,外间此刻光线幽暗,但依然能教人瞧得见房内摆设。不同于卫庄卧房的简洁肃杀,这房内器具和物件摆得多了许多。沿门的两面墙都立了木架,一架上是密封的瓶瓶罐罐,一架上是各种精巧的玉雕漆器之类。角落处是一张银角的矮几,上面熄了火的吊炉里是炖好了的甜汤,现在只剩了个底。旁边的铜盘里是一些吃剩的果干。靠墙没有空余的地方,都堆着箱匣,大概都是放她的衣物和首饰。中央是高高直立伸出铜枝的蛇架,上面盘着一条红黑相间的赤练王蛇,赤练有专门养蛇的地方,百来条蛇养在一处,但她会挑一两条自己最喜欢的养在卧房里当玩宠。
因为东西摆得多,卫庄在这里简直要腾挪不开,一进来有种他人不该在这里突兀之感,熏香的味道冲得他直皱鼻子。他绕着走到里面,窗棂下是十分华贵的一座妆镜台,铜镜最近又新磨过了,而镜下案台上七零八落摆着首饰,银镯在微弱地光线下依然闪着幽光,几个缎面的盒子半开着,里面依然是坠子耳环玉簪等等,另有一个白玉的圆盒,其中放得是胭脂水粉一类。
卫庄在妆镜台前格格不入地站住了,生疏地打开几个盒子,捏起几样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他有种奇异的陌生感,按理说这些东西摆在台面上,应当是她常戴的,但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放下后又拿起几盒胭脂,鬼使神差一样放在鼻下嗅了嗅,这些他倒是有点印象,他依稀记得这种味道,是抹在她嘴上的。
卫庄在外间停留了片刻,绕过屏风去到赤练躺着的里间。他知道她在,而且醒着。两个身负武功的人在一起,装睡这种事压根不可能成立。
里间的角落也有一盏灯火跳动。床榻上的帐子只放下一半,粉色的,有些旧了,赤练不总在这里睡,也没想起来要换。
卫庄轻轻拉开帘子,榻上的人面朝里躺着。卫庄不仅知道她没睡着,还知道她知道自己进来了。香气在他鼻尖缭绕,他不说话,可赤练也没转过来。
一场心照不宣的僵持。
饶是心粗如卫庄也知道赤练的反常了,她炼毒是正常事,炼毒后直接睡在自己房内也说得过去,可是人明明醒着,也明明知道他就在床边站着,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就是她故意的了。
卫庄也不知她怎的了,按捺住心下的不耐,还是先开了口,“你不过去么?”
赤练依然不转过来,半天才回应他,“不过去了。”
卫庄心里翻个白眼,还是给了她第二个台阶下,“真的?”
赤练一动不动,“真的。大人早点休息。”
什么毛病?卫庄听了她这话就皱眉,最后生硬地说,“那我走了。”
“好。”
卫庄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赤练面对着墙,咬住了嘴唇。
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就是这么搞大的。若是卫庄不过来,赤练或许第二日就忙忘了,但卫庄过来这么一遭,反倒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怨怼起来。
她听见他转身离开的声音,火一下蹿了起来,就那一瞬间,她在冲动状态下的想法是,她以后再不过去了。
卫庄大步离开外间,带起一阵风,但经过外室中间的蛇架时,那条蛇冷不防一下蹿到了他胳膊上。
就连卫庄都激灵了一下,愣了片刻。
卫庄当然不是害怕这种东西,但他没法喜欢,更不喜欢它们往自己身上爬,他和赤练亲热的时候都要确认她身上没有这种活物,不然他是不肯的。在他心里毒蛇就是个“用得上而且赤练喜欢的”活物,他对它们毫无感情。
——除了里间那位谁会对这玩应儿有感情。
所以这条蛇虽然是常常缠在赤练胳膊上的宝贝,但爬到卫庄身上还是第一次。它从卫庄的上臂盘旋下来,缠到了他手上,冰凉滑腻的触感,卫庄嫌弃得直皱眉头,鸡皮疙瘩快要掉一地,要不是赤练把它当个宝,他早就掐死扔了。当然他要是真把这蛇怎么样,赤练恐怕是更有理由闹别扭了,所以他强忍着没把手上的蛇甩飞。
那蛇竖起身子,“嘶嘶”冲卫庄吐着信子。
今天晚上怎么回事?人也就罢了,连蛇都要跟他过不去?
卫庄心里没好气地想着,却见那蛇凑近了他的脸,本应竖着的细长瞳孔在暗光中睁得大大的,露出了一个,哀怨的眼神。
——天,这蛇要成精。
卫庄真是凭着自己多年的久经风浪,才保持住不形于色的镇定。
他抬手就要把蛇送回架子上,但那蛇不但不爬回去,还变本加厉地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爬到他上臂处,然后一边露出放在蛇脸上看就十分吓人的楚楚可怜的表情,一边拿头蹭卫庄的胳膊。
卫庄浑身紧绷地和那蛇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它是在撒娇。
这蛇真要成精。卫庄近乎惊悚地想,因为他看着那条赤练蛇,难以避免地想到,他今天晚上过来,是要带回一个叫赤练的女人,而不是一条叫赤练的什么蛇。
而这蛇是什么意思?是替它主人讨好他?让他别走?
卫庄想着,实在受不了它湿凉腻滑的身子在自己手上蹭动带来的感觉,更受不了一条蛇跟自己含情脉脉,而房内的十分缠绵妩媚的香气让他一股邪火直往上冒。
卫庄另一只手掐住赤练蛇的七寸,拎起放回蛇架。一甩衣袖又回身往里间走去。
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他不计较。
赤练从卫庄走掉那一刻起就用被子蒙住了头,暗自咬牙气恼。她其实有些后悔,今天晚上难得这么清闲,谁不想好好快活,可偏偏搞成这样,她沮丧极了。但又觉得咽不下那口气,何况现在已经这样了,她总不能再跑过去找人家。可这是她的错么?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合在一起,又生出委屈,她躺着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心里却翻江倒海的难受。
可是随即她又听见卫庄回来了,又站在床边。
赤练心里狂跳起来,还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先说话。就一下感觉身体腾空了,连人带被,一揽子被扛了起来,像个铺盖卷一样被扛在肩头往外走去。
她虚张声势地挣扎了几下,假模假式地锤了卫庄几拳,最终安生下来,大头冲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在他的脊背上。
到了卫庄的房内,他就把人从肩上卸下来,一把丢到床榻里面去。
床很软,赤练被扔到上面,也不觉怎地。她熟练地滚到自己的位置,裹着锦被,大眼睛吧噔吧噔地看着卫庄。
卫庄被她看得彻底没了脾气。他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好看,从小到大都好看,好看得他无法拒绝。她现在脸上那种神情让他受不了,那种将委屈、讨好、幽怨、倔强混合在一起,又包含了一些勾引意味的神情,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就会想到这些。他见不得她这种神情,一见到就会产生某种冲动,想把她压在身下,答应她所有要求,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他也不问她到底怎么了。径直站在床边,直视着她的脸,一件一件脱掉衣物,露出精壮的身体来。
赤练看他快要全脱光了,也掀开薄被坐起来,把自己睡觉穿的里衣脱了,然后再把亵裤也脱掉,在卫庄的身体投下的影子里一丝不挂。
然后赤练抿了抿嘴唇,屁股挪到床榻外侧,仰面倒下,胳膊肘支起上身,确保她能看见卫庄的脸。然后把双腿也支起来,脚踩在床沿上,冲着卫庄,缓缓张开。
其实和解很容易,方才她还在心里发狠话,想她再不过来睡了,这会儿又满心期待地张开腿等他进来。只不过她想,卫庄这人可能真的不适合说话,他若一开始就强行把她扛回来,也不会有那么多有的没的。
她其实只是赌气而已,他没有什么真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就是想赌气,或者只需要一个回应。
卫庄从见到她褪下所有衣物的一刻神色就不同了,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动未动,但瞳孔骤然收缩,眯了眯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些细微的变化赤练都收在眼底。待到赤练两腿间的隐秘之地完全暴露在他面前,贪婪急切的目光一下就无法挪开,他大手一捞,握住赤练的一只脚按在自己胸膛上,另一只手沿着踝骨推移上去,最后贴在阴阜上打转揉搓着。
赤练整个身子都绷起来,她的右脚蹬在卫庄的胸口,脚底是温暖又坚硬的触感,踩也踩不动一样。另一只脚也主动蹬上他的腿,脚趾从他的大腿到腹部来回蹭着,有意无意碰到他腿间耸起的那处。她听见他喉中压抑的喘息,然后两条腿都被扯住盘在他腰上,他俯下身直接顶了进来。这个姿势很容易就抵到她体内最敏感的一点上,卫庄很明白这个道理,他反复地研磨碾压那一处,用不了多久赤练便瘫倒在床榻上,双手掐着身下的床褥高高低低地呻吟。
夜晚还余下许多,他们做了多次。赤练的全身都被抚摸过了,从脚背到腿根都被吻过,柔软的两胸、肚腹和臀肉都被大力揉搓过一番,口腔一次一次被对方炙热的气息填满。当她抱着他的脊背颤抖着哭泣,所有之前的不快都被抛到天外了。
是的,她当然哭了,但也不是因为之前的闷气,而是被刺激出的快活的泪水。她搂着他结实的肩颈用劲儿,感觉到的是爱与生命的热力,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个男人生命中的热度,他们说他永远冷冰冰的,可是赤练知道他是热的,手心是热的,胸膛是热的,后背是热的,唇舌是热的,汗水是热的,嵌在她身体里的那部分最热,她永远无法忘记的热度,给她注入满满一腹腔的温暖和快乐。
所以还有什么可以怨怼的呢?这世上所有的快活都比不上一次抵达高潮的情事,何况他们一晚上可以有好几次。这世上那么多人还在挣扎着生存,他们已经在享受生命的极乐了。
最终结束大概要三更过半,赤练被操弄得迷迷糊糊,也想不起到底换了几个姿势,只记得最后一次他是从后面进来的,完事后她俯卧着一动不想动,卫庄翻身躺下,把她拖到自己肩头趴着。赤练大概十分短暂地小睡了一会,清醒过来之后发现卫庄还没睡,卧房里灯火依然亮着,他看着帐顶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臂依然扣着她的腰。
她动了动,发觉汗差不多都消退了,卫庄低头看她,“饿么?”
赤练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胃,然后坦诚地点头。卫庄起身去通知下人,在食物送过来之前他们要了温水和布巾简单地擦洗了一下。然后足够丰盛的夜宵送过来,床榻上放了矮桌,两个对为何会如此饥饿而心照不宣的人相对着大快朵颐,卫庄把她爱吃的肉从自己那碗里挑出来给她。
食色性也,能成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人,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关系。
再灭了烛躺下,赤练像一条蛇一样游刃有余地滑进卫庄怀里,头抵着他的下巴,卫庄伸手摸着她的香肩和后背,细腻温软的触感让人愉悦。人比蛇缠上来的感觉好多了,他不禁想。之前那条蛇爬到他手上的感觉回想起来仍然让他皱眉,他不明白为什么赤练喜欢那玩应在她身上缠着。
“你之前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赤练把脸贴在他身上蹭蹭,“没事。你当我抽疯,忘了吧。”
“行吧。”卫庄温柔地叹口气,把赤练的腿拉到自己身上搁着,“那就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