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默里克盯着分针跳过最后一小格停在了“12”这个数字上，于是他放下笔从桌子后面站起身，简单地跟其他几位学生会干部道了句“辛苦了”便提起早早收拾好的手袋匆匆离开了。

这不像他。他永远有条不紊，他总是从容不迫，他一直处事不惊。但是他必须承认，今天不太一样，有什么牵着他的思绪穿过长长的街道、跨过闪烁的交通信号灯或是别的什么灯，最终停留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
扰乱他心神的人就这样躺着，他天生色素含量很低，几乎要与病床融为一体。

那个人叫埃斯蒂尼安。


埃斯蒂尼安这个人，真的很难不引人注目。
在一片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人群里，只有他是灰白色的。他是体育特招生，但是文化分也不差；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嘴又臭，但也没真正惹过什么事。
虽然事总是很喜欢惹他就是了。艾默里克看着一个人坐在角落把课本盖在脸上睡觉的埃斯蒂尼安，心里默默吐槽到。
关于埃斯蒂尼安其人，坊间有无数传闻，有人说他家里是混黑道的，有人说他那头银发和鸽灰色的眼睛是因为他身上有龙族的血统，甚至有人说他亲眼见过埃斯蒂尼安喝下红色的不明液体说不定就是龙血呢。
这都是哪跟哪啊，再传下去怕不是哪天要说你吃人了。艾默里克笑到岔气，埃斯蒂尼安白了他一眼，但还是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
无所谓，他们爱说就说去吧，最好都离我远点。倒是你，会长大人，跟一个“龙族”混在一起，不怕被说闲话？
关于我的传闻也不比你少吧，况且你也不是真的龙族。艾默里克停下嬉笑语气突然正经起来，再说，就算你真的是，学生会长连龙族都可以驯服，是不是很酷？

其实艾默里克知道，埃斯蒂尼安的父母和弟弟就是被龙族杀害的。拥有这样的身世反而被人污蔑成龙族对他来说太过沉重太过不堪也太过傲慢了。但是埃斯蒂尼安毫不在意，他甚至能跟着那些传言自嘲，虽然提起龙族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总会混入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等艾默里克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埃斯蒂尼安的病床前了。他不记得进门前有没有若无其事地把气喘匀装作自己并不紧张的样子了，好在埃斯蒂尼安还在睡，也看不见他失态的样子。艾默里克把手袋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拉开抽屉翻出埃斯蒂尼安的病历，努力辨认起医生的字迹。

“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其他擦伤之类的伤就不用说了吧？放心吧，死不了。”一直闭着眼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说完后静默了几秒又把眼睛闭上了。

“倒不如说，死了更好。”

艾默里克心里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火，他腾得站起来，攥着病历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所以你推开我的时候，就是想着，不如死了更好？”过了一会儿艾默里克好像冷静下来了，他又坐下去，冷冷地开口。
“我一直觉得偌大的校园只有你是特别的。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一死了之让我背负我害死了你的内疚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很自私吗埃斯蒂尼安。”话一出口艾默里克自己倒先愣住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埃斯蒂尼安偏过头看着不知所措的艾默里克，泥灰色的眼睛里仿佛空洞一般没有焦距。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个后果。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那天早上，阿米尼安——我的弟弟，也是站在马路对面对我挥手。可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时常在想，假如那天我没有去上学，事情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呢？为什么只有我留下来了？”
埃斯蒂尼安语气很平淡，但是他望向虚空的眼睛里却淌出了泪水。

在那天之前，都不是这样的。母亲早上会在桌子上摆好热腾腾的早饭，父亲虽然不太说话，但总是看着兄弟俩好好地坐在桌前才开始吃饭。
在那之后，埃斯蒂尼安晚上总会梦见母亲牵着阿米尼安的手站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只有你不用经历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你甚至都不曾亲眼目睹这场悲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母亲……
埃斯蒂尼安很明白温柔的母亲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但是他每每想起残破的、只剩下遍地鲜血和零碎的残垣的家，都会这样质问自己。为什么是你留下来了，为什么你甚至连他们死去时的样子都没见过，为什么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活着——
他的心好像不会跳动了，只是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一般机械地运作着。

艾默里克握住了埃斯蒂尼安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练习弓道布着薄茧，虽然清秀但是有力，带着料峭寒冬稀少的温暖热气，握住了埃斯蒂尼安冰冷骨节分明的手。那一瞬间，庄严的圣乐响起，无数的光汇成一束照进埃斯蒂尼安失去焦距的瞳孔里，教堂塔尖上的钟敲响了，震落了桎梏着他心跳的发条，那颗机械心褪去了零件，慢慢有了温度重新开始跳动。

“我向你道歉，埃斯蒂尼安。自私的人是我，为了不想失去重要的人，我说出了令他伤心的话。但你现在听我说，没有人不应该活着，你活下来是你的家人们最欣慰的事情，我向你保证。”

有什么东西开始流动了，有什么声音开始响起了。
阿米尼安跪坐在埃斯蒂尼安的身上拥抱他，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谢谢你还活着，哥哥。”

埃斯蒂尼安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慢慢失去温度，打着石膏的小腿传来钻心的痛感，浑身像散架一般叫嚣着疼痛。他回握住艾默里克的手，艾默里克发现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浑浊的灰色了。

“下次不要再这样让我担心了，埃斯蒂尼安。”艾默里克小声说着，捧着埃斯蒂尼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并且在他的手略过嘴唇的时候装作不小心似的，轻吻了他的掌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