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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01
苏联音乐家带着他大儿子出现在沈阳音乐学院时,正值中苏交恶的第七个年头。
音乐家受邀从莫斯科的音乐学院离职前往沈阳音乐学院担任教授,携着去年刚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儿子到此求学。一老一少两人扛进异乡的所有家当,是一台咖啡色的手风琴,一只塞满了衣物行李的木箱子,一幅父亲以前一位中国爱徒送的齐白石的画,和几乎有半米高的手抄乐谱。
1965年开春来得格外晚,三月初的雨夹雪濡湿了十七岁青年的毛呢大衣,育才学校的歌声濡湿了一顶微曲橙发下为音乐而生的耳朵。
达达利亚听见这歌声打了个车铃儿,一下把自行车的刹车捏得死紧。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嘎吱一声停住,被草草上锁半倚着围墙。他攥紧大衣口袋里的口琴,往育才学校那座淌出歌声的礼堂去了。
达达利亚的父亲是个精通十二种高雅洋乐器的人物。音乐家父亲的修长手指弹得一手好风琴,这一直是这位五旬老人自豪的资本。在父亲的指挥棍和节拍器下,达达利亚的童年充斥着枯燥的钢琴、手风琴和小提琴,充斥着文学和科学,还充斥着中英法三门外语。童年生活乏味到痛苦,他苦中作乐地夜夜爬上莫斯科郊外的土坡上,一呼一吸,把十岁那年生日从舅妈那得来的一把德意志HOHNER牌口琴吹得炉火纯青。
音乐家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的鼻息,他一向是对这种不正经玩意儿不屑一顾的。在音乐家眼里,真正的乐器是钢琴、风琴和提琴,是古典吉他、马林巴和竖琴,甚至是中国的古琴、琵琶和箫。相比而言,口琴这类一文不值的小东西,不过是和卡祖笛、口哨一样不入流的玩具罢了——融不进交响乐也上不得台面。
但毕竟是儿子喜欢的。只要不登台丢人现眼,就随他去吧。
礼堂里乌压压的是合唱团小孩们攒动着的脑瓜儿,白花花的是合唱团新下发的白衬衣演出服,脆生生的是童声清亮稚嫩的唱腔。几曲毕后,达达利亚听得入迷了。音乐世家的长子熏陶受得多,哪怕站在台前的小领唱还没开口,他也能靠着前奏迅速摸出些这首歌的门道来。他小心翼翼从口袋里勾出刚上过油的德意志口琴凑到唇边,悄声即兴伴奏起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领唱女孩儿的声音像小鸟一样从喉头飞出来,清亮的声音干净得像东北长白山融下来的冰凉泉水,像门檐外寒气中泼洒着的茫茫雨雾。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口琴声伴着大合唱和谐融洽地响起,来得突然却并不突兀。有三四个耳朵尖的小孩一边唱一边四处瞟着寻口琴声的源头,更多的孩子则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伴奏中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如同这声音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先前的每一次排练中一样。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拥护又欢迎!”
最后一句唱毕,达达利亚视线以外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看来今天,我们合唱团多了一位客人呢。”
隐在达达利亚视觉触及不到的地方,似乎是方才说话那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迅速蔓延,在礼堂里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样响成一片。下一刻,礼堂大门被向内拉开,一个身着深色棉袄和灰色衬衫的漂亮男子站在门边,一绺长发束在脑后。男人左手拉着礼堂的金属门把儿,右手揣在厚实的深色袄子的口袋里,琥珀色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
“刚才的口琴,是阁下吹的么?”
身后孩童们的掌声渐弱,男人才不急不慢地开口。达达利亚掌心间沁出一层薄汗,为突如其来被人发现自己自作主张的即兴伴奏而颇为窘迫。
他把口琴揣回衣兜,朝男人和孩子们尴尬地露出一个不算灿烂的笑脸。
“抱歉,太好听了,情不自禁就……”
“不必紧张,阁下。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嗓音里细微的气泡颗粒浮过寒气和濛濛的冷雾冰雨,浮到达达利亚的心坎儿上,再噼啪一下炸出一朵朵轻盈的小浪花。琥珀色的眼睛挂着盈盈笑意望着自己,温润如玉却又带些浑然天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叫苏联年轻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他低低地笑着,目光下移停留在达达利亚装着口琴的毛呢大衣口袋上。达达利亚局促地就着寒风咳了两声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他听见男人含笑的声音。
“这首歌伴奏定了,是用鼓和号演奏的。倒是下一首的伴奏形式今年一直没敲定——口琴的声音似乎和那首歌蛮搭。阁下若不介意,能否请您试试为下一首歌伴奏呢?”男人声音一顿,接着补充道:“时间也宽裕,那歌六月底毕业典礼上才唱的。往年都用的竹笛作伴奏,不过今年学校唯一吹竹笛的先生到北大荒去了。至于口琴效果如何,我想应该不会比竹笛差。”
“况且,阁下的口琴是真的吹得很好听。”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男人真情实意地夸赞道。
先前的不安瞬间消去大半,被父亲冷眼相待的“不正经爱好”在此处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赏识。达达利亚心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后竟有几分无端的骄傲了。父亲那句“这东西上不得台面”的叮嘱被十七岁的傲气和叛逆抛诸脑后,过热的大脑冷却下来时,自己已抬着口琴和男人站在乌压压的一群学生面前。
“我先清唱一遍,阁下可听好了。”
男人呷了一口红梅牌保温壶里的热茶,清清嗓子。
接下来,达达利亚听到了让他整个余生都难以忘记的一曲清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歌曲《送别》,创作时间1915年。作词李叔同,作曲约翰·庞德·奥威特。
低沉如晨钟的音色下是释然如远海的惆怅,凄凉若霜雪的哀叹中掩着望前程美景的隐约希望。长亭古道,芳草晨昏。男人尾音略带若有若无的颤声叹息,如伊凡·蒲宁般多情,又如米哈伊尔·谢德林般通透。
男人曲毕,达达利亚脑中立刻谱出伴奏的雏形。他把口琴举到唇边,朝男人那边眨了几下眼睛作为示意。悠扬的口琴声从唇间倾泻而出,缓缓流进空气,流进三十二双耳朵里。离着唱曲还有三拍时,他数着拍子朝男人那边上下晃起脑袋。
三,二,一。
无需语言交流,男人的歌声如期响起,和口琴伴奏默契地共舞、融合,又化开在空气里。男人用布鞋点地打节拍,气息一如刚才的平稳清晰。挤在一块儿的孩童们个个瞪大了眼,凝住呼吸,仿若是聆谛神明的谕旨,倾听苍古流传的天籁。
清脆的口琴和微微沙哑的唱腔,描摹出孤落的长亭和扬尘的古道。音符在陈旧的礼堂里埋下异乡的草种,肆意生长出无际的萋萋芳草,联通千里外荒原之上的阴翳天空。悲怆寂寥歌声下透亮跃变着的口琴声,亦如绮丽飞鸿的大漠中也倨傲生长着亘古不死的胡杨和诗意栖居的绿洲。
先是人声遗憾不舍地随着最后一个长音虚化在结尾,口琴伴奏吹出散落着的几个尾音后也戛然停了声响。礼堂安静了几秒,随后有学生带头鼓起掌来。大浪滔天般滚滚席卷整个礼堂的掌声把两个年轻男人淹没在其中,久久不曾止息。
“听上去似乎都不用改了,您的即兴作曲确实非常优秀。”男人笑吟吟地望向自己,朝这边伸出右手。“阁下,所以……可以请您为这首歌担任口琴伴奏吗?”
达达利亚盯着那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白皙的手,恍惚地怔了半晌,才如大梦初醒般后知后觉地用左手脱下右手上的黑色手套,上前三步试探着握住男人的手。
他勾起唇角朝男人轻点两下头,声音朝气蓬勃得像夏天澎湃的热浪:“柴可夫斯基音乐附中毕业,现沈阳音乐学院新生,达达利亚。”
“沈阳育才完小合唱团临时指导员,语文教师,钟离。”
拥有琥珀色眼瞳的英俊男人笑起来,如此介绍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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