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不清滴在地上的是泥水，还是自己浑浊的血。

不过也没差多少了。
没有足够的以太能完整得把两个大创口烧到止血，没有洁净的流水能冲洗伤口附近的脏污，距离因血液被污染导致的高热昏迷大概还有不到一星时。
她的视线过于模糊，分辨不出眼前的人伸出的手是代表援护还是加害。兜帽已经滑落了吗？她不知道这片土地的住民对她的种族是否抱有额外的敌意，起码正面看不出尾巴——
向前栽倒的时候，她大概是听到了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安排着人把她拖到室内的哪个角落。
高价值的矿石在腰间那条系带的内侧，应该能抵扣大部分的治疗药费用——她是想把这句话送出口的，但堵塞在了舌根。
“这家伙还在咯血！去多准备一点清水！”
失去神志之前，她想到两件事。
一件是，这个地区推崇炼金，希望平均医疗水平能超过她任务执行地。
另一件是，她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让人欣慰的芳香。如果还有机会起床，她一定要问一问这是什么的气味。

高效的炼金药的确不负众望。等第三天医师来检查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检查绷带的松紧。
“您这边有饮水处吗？”她的喉咙很沙哑，但听起来还算有点精神。
医师嘀嘀咕咕念了几句，抬手检查确认她是可以下床自由活动的状态了，才朝棚内的一个方向指了指。
“这么快就能乱跑了？他们把你扔进来的时候还发着高烧，半死不活的样子让我吓了一跳呢！”
她顺着这大咧咧的调侃望去，是一位半边脑袋都裹着纱布的红焰之民。
“我最不怕的就是发烧。”她作出很勇敢也很莽撞的样子，捏起拳头挥舞，“瞧！活蹦乱——哎哟。”
“你赶紧去吃点什么吧，然后快回来继续躺着休息，真是。”
她朝温和的年长男人点点头，便赤着脚下床去了。
救护站的饮用水比她想象的要冰，偷穿其他伤员的草布鞋有点硌脚。她借医师们休息的地方把身上的血污用热毛巾擦了个干净，总算是把自己收拾成了相对体面的模样。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冲着第一天那香味的来源跑了。

店家端上来的烧烤看起来平平无奇，她对比着那股惊艳的香气，没有立刻下嘴。侍者说是烤鸟肉，邻桌的食客说是蛟蜥。她叉起一块盯着看，张口发誓说这要不是哺乳动物她就把尾巴切下来助兴。
吧唧。
“这，这真是！太绝了……”
若不是那个食客阻拦，她差点真要把自己那摇得欢快的小肉尾巴剁下来了。
大快朵颐了一番之后，她乐呵呵地舔着嘴唇。在回医疗点让隔壁床的老哥看见之前，得把嘴角的油光擦擦干净——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抬头见到了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按说她是不需要怀有什么愧疚之情的。
他们之前没有欺瞒，没有强迫，顺带也没有什么其他粘连的复杂义务。此次出行之前的那件事，也属于两个成年人的你情我愿——她可是问清楚了，夜莺那天的歌声不另外收费，不曾克扣过他什么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露出这幅泫然欲泣的软弱样子。
“我去那个医疗点，问近日有没有一位敖龙族的冒险者。”他的声音也有些哑，但与连日不喝水的那种干涸不同，“医师们，说，‘现在她不在了’。”
她没法出言责怪医师这误导性的言辞，只好认真盯着他疲态尽显的眼睛。
他抓住她完好的那条胳膊，看起来像是要观察伤势的样子，视线却没在她被绷带缠绕起来的躯干上多做停留，看向她的脸。
“我先问了你之前的几个队友，再问沙钟旅店的前台。最后还是莫莫蒂不忍心，告诉了我。”
嗯，指责起她的铁石心肠来了。这也在意料之内。
“你问在场的人，确实没几个答得上来的。”她装出顶嘴的气势，“这次联络我的都不是熟人。”
而且，他们那可是真的不在了。
“坐下呗。”她试图转移话题，“尝尝这边的烤肉，我请你。”
她最后那句话可能刺到了他的什么，但他没有无礼到在言语上表现出来。

吃得真斯文啊。
倒显得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直白而粗鲁了。不过那个第一口下去的眼神，可以理解为他也喜欢这个味道吧？不错，至少自己的愧疚感能少一点。估计吃饱了就能顺利打发回去，就借口说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好了……
“你打算等我休整完就让我走吗？”
夜晚显得他浅色的瞳孔轮廓越发闪亮，但不同于平时的柔和或情动，更多是愠怒和审视，还有一点她不怎么熟悉的东西。这大幅减弱了她被戳穿的歉疚，让原本想以对不起的口吻说出的应答拐了个大弯。
“这个嘛，我也不会强迫你。”
他似乎被这句话彻底引燃了：“你当然不会强迫我！你从来就不强迫我！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对我做，什么都不，简直就像——”
她的眼神冷下来。
他像接住一个摔下桌的玻璃器皿一样迅速而及时地闭上了嘴。

“我忘了。”
她听到自己说。
“你本就该是很喜欢被强迫的。是我先入为主，自作多情，表现得太过软弱，让你失望了，对吧？”
他们处在烧烤铺子的小角落，现在已过了饭点，只有几个吃醉了酒的旅人在稍远的桌上趴着酣睡。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她问他，也问自己。
“我可没有那么阔绰。”她故意说得无情，嘴角没擦干净的油渍和血痕勉强给稚嫩的脸上加了一点说服力，“更没有那么长情。”
桌上被她啃剩下的骨架堆在一起。

挺好，没反过来呛她，总算有点醒悟的样子了。
她因饥饿而被强压下去的伤痛随着饱腹开始复燃，喉中滚过一声抱怨，起身准备回站点躺平。
“伊莱。”
很糟糕。
她不应该因为一个称呼动摇的。
她闭上眼。
之前称他是夜莺，估计是自己预判错误了。这分明是塞壬的唤声，叫水手忘却了航路，叫旅人再不能远行。
如果不能现在斩断的话，她一定会被海妖彻底拖入水底。
“我从没把你当成是……客人。”
她心一横，对上那双眼睛，反过来嘲笑。
“那你不是亏大了吗。”
夜莺撞进深林，跌落在里面，再也逃不出这片树影了。
“即使真的当客人，我也只知道赊账，更不要说会妨碍你做其他生意。”
“既然欠着账，就得两个人好好讨论怎么结清了，对吧。”他牵起她的手，按到自己左胸。
生命的搏动与起伏，感情的呐喊和交汇。
她许久没动，连直觉都在摇摆。她自然是想要面前这个人的，可是——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能给你的是什么。”他的心跳和话语清晰地传过来。
他第一次主动吻她。

如果航海日志能记录下每一块礁石的位置，是不是就能避免许多事故的发生？
她太不甘心，但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感觉自己像水面上摇摆的小船，被一条看起来像海豚一样无害的人鱼缠上了，却只能沿着原定的线路继续开下去。
这条小船，现在正被海豚带起的浪潮拍打着。她不想完全沉溺在里面，伸手去捉，都被躲了开。
好不容易捉到一个轮廓，她可能是笑了，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陌生活泼：
“不再亲亲我吗？”
吻落在唇上，然后是鳞片，然后是角。
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他实际的欲求——之前无论是情热还是交融，都只是她的兴起得到了配合。
她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照这样的节奏，她怕是要比预计的更早进入深睡。
一个是酒，一个是火。
酒懒懒泼在火上，火将酒烧干吞没。
火燃得更烈，火透着酒香。

也因太过疲惫，没有余力把自己从那个火热的怀抱中剥出去，她在睡前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些歌声。
“什？”
声音原来是从她头顶传下来的，这下顿住了。
“你在……唱什么？”
在许多个日夜以前，在他们还只是临时战斗搭档、能两天半都不说超过十句话的时候，她听过一次。那次歌唱是为了排解夜晚受困于漆黑洞窟的不安，她虽然听不懂词意，却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这大概是，她唤他夜莺最初的意图。
而今天这首又不一样，深情中流淌着不安，爱意中夹杂着苦痛。同样是听不懂，她却觉得心脏抽痛，几乎就要加剧身上伤口的刺人程度了。
“你在唱什么？”
一只手抚上她的眼周，她才觉出自己落下的泪水，和话里的哭腔。
他以为自己把人弄哭了，支支吾吾不肯细讲，反而将她惹笑：“小气，说一下歌名嘛，很好听。”
“好听，吗？”
“很好听。”她不吝惜真诚的肯定，只是实在困了，手向后捏到了他的角尖，再度合上眼。
“会为你唱的。”
“什么？”
他没再解释，她也敌不过困意。

你说把一切都给我。
那我倒要看看，你会给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