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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地狱之双人拼图

作者 : 仍冶

分级 少年 多元

警示 人外生物

原型 进击的巨人 hades 让基尔希斯坦 , 艾伦耶格尔 , 扎格列欧斯 , 修普诺斯 , 墨纪拉 , 欧律迪克 , 俄尔甫斯 , 卡戎

标签 aot , 进击的巨人 , hades , 让基尔希斯坦 , 艾伦耶格尔 , 艾让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复生地狱》系列

90 0 2024-4-6 21:02
导读
本文是《进击的巨人》与《hades》的联动,因为字数太多不得不成为一个系列。
《光明深渊》为此系列的第一部。
《双人拼图》为此系列的第二部。
本文清水,其中艾让之间是1v1,但是hades中的角色存在一些其他关系,没有玩过hades不影响看文
复生地狱之双人拼图
通往过渡房间的阶梯似乎太过矮密,身后大门关闭,室内的光线犹显不足,适应片刻后二人才会发现,这冥界建筑的设计者并没有要将它设计为带棱的缓坡,而是每一个台阶自身又被修筑了更细密的台阶。这样的细节并不出人意料,这些神明还会把头骨打扮得富贵奢华放在头顶上当灯球呢。
扎格列欧斯随意地迈步,不时左右扭动放松手臂。从这间房间的名字也足够看得出,这里几乎不会有什么危险。
艾伦低头确认能下脚的位置,斜着挨到让身边去。
“因为扎格说她讨厌亲密,我才和你那样说的。”让示好似的也微微朝艾伦那边偏移一点。
艾伦粗糙的肉垫按在耳廓上沾过让嘴唇的位置,这样一擦,记忆中的感觉就消失了。那真的像让所言,是一个意外;是盛夏的落雪,只有微小的一片,挨在皮肤上后立即融化,水滴又晒干,好像只是幻觉。
过渡房间的地形像个“申”字,左侧依次陈列着四样建筑,其正对着的,三人的右手边地面处露出半个巨大的齿轮,数步外的两侧有一人高的铁钩勾住地面的环扣,这间房间似乎是被它们所提起。
扎格列欧斯轻巧地越上台阶,站在雕刻巨大狼头的地砖上,双手叉腰,微微偏转脑袋,似是要将一侧耳朵抬高一些。
让与艾伦对视一眼,见状也仰望上方,天花板仍旧以金线绘制出繁复图样,地面上有的略小齿轮也同样镶嵌在其中。
“父亲?”王子的异色双瞳微微左右转了几个角度,“好吧,他可能真的很忙。”扎格列欧斯耸耸肩膀,招呼两位小兄弟来喝些泉水补充体力。
相比起四周金色的立柱铁索、荧紫的地板墙壁,这石砖砌成的泉水池子实在有一些朴素古旧了。
王子走近池边,以做示范。扎格列欧斯将盾牌从手臂上卸下,靠在水池旁边。他手指并拢,双手同时入水,舀起一捧喝下。
水中上大下小的稀疏光圈被搅碎,或绿或白的光点似受惊的鱼群在蓝绿渐变的冥界泉水中游弋。
让觉得它看起来像是从那狡猾国王所在的石坡上捡来的。他伸手摸摸砖石破损的边缘,总觉得轻轻一碰水就会从缝隙中漏出来。
栗色短发的少年模仿着扎格列欧斯的动作,并拢五指,轻轻触在水面上,两手微微向外拨动几下后才舀起水来。
冥界的泉水十分清凉,手掌没入后便消除了持握炮筒的疲惫感,除了颜色与光亮,剩下的似乎与人间的水别无二致。
“艾伦。”他轻唤一声,双手交叠得更密,指缝间、手掌间都紧紧贴合,显得十分僵硬。随后他补充道:“你带着玛尔封,不方便。”
艾伦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丝毫没有失血后的疲惫,面色唇色不见苍白,让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此时心中被担忧占据,顾不上其他的东西。
他的手臂微微前伸,只移动了极短的距离。艾伦感受到了让的心情,些微焦虑如同静电一般悬浮在空气中,好像迫切需要补充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艾伦理所当然地靠近他,厚实粗糙的肉垫端碗状贴在让的手背上。
几缕水线顺着让的指缝间流入肉垫,这一点点泉水仍旧冰凉,即便那双手如此温暖。
他的手臂似乎也跟着僵硬起来,要牢牢将那些泉水锁在掌中。
艾伦的嘴唇微张,丰润的下唇贴在让左手拇指的中节指骨处。这抔水蓦然震荡,他的双眼反射性地乱眨几下,大掌将让的双手包裹握住。
饮水时艾伦的双唇似乎含住了自己的手指,随着泉水变少,他均匀的鼻息也扑在手心。
艾伦迅速饮尽,又以舌尖勾起嘴角外遗落的某滴。那种感觉不错,似是长跑后口干舌燥终于得以润口。让手掌蜷缩合起,相互搓痒,收回的动作被拦住,那是艾伦收紧了左手,似握着枚金桔般,将他的手拢住,又朝回带了一下。
双臂被拉直,让的心也被提起,他见艾伦眉头蹙起,像是要说什么“战斗”之类的话一般。
“让,我……”艾伦的心像煤气灶,一扭就打着了,不论火焰是大是小,噗地一下就会烧起来,而心上坐着盛满油的壶,一旦加热,将会炸得噼里啪啦。
让的手翻扣朝下,十指不自觉地在玛尔封的肉垫上乱抠乱捏。他的双眸磁石一般定在艾伦的脸上,如同狩猎者的瞄准,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极尽克制地维稳,稍不留神就会从内爆开,他站在池边,水中有道向上的光束将他的脸照出阴影,也向艾伦展示出让右脸上难以隐藏的红晕。
艾伦只觉得有点痒痒,下一个“想”字还没有说出口,让便跨了一步,贴近过来,微微低头道:“我知道了!”他狭长的双眼连眨两下。
他又要打哑谜了?艾伦右手覆上,此时轻松地与让双手交握。
“从前的事一笔勾销,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在让的心中,少年的爱恋理当像金色旷野外缥缈悠长的清歌,从牧人的心口生发,乘风赠予世间,又恰巧落入某人的耳中;像格子窗外一盏风筝,挂着长长的飘带,蓦然出现在你的眼前,你的视线跟随它,期望它能飞的更高一些,当它如你所愿之时,视线之中又只剩下空荡荡的天幕。
艾伦一定会拉着我在草地上打滚,或者不小心敲坏我家的玻璃窗。让抿起嘴唇,双手微退,牢牢把住玛尔封的某根手指,他用力去捏,就像那时艾伦紧握他的手臂一样。
你还在听吗?
让隐约又看见艾伦的那种神情,他关闭旋钮,心变为一个敞口的密封罐,不会突然乱炸,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艾伦的手指被捏的僵直。这次没了提示,更是挠一挠头也不得机会。他点点头,将右臂卷曲贴身,手腕挽起,引着让的那只手贴在心脏的位置 。
一枝麦穗,一截丝线,都放进去了。

扑通扑通,哗啦啦——
让猛地抽手,一只顺利逃脱至背后,另一只却被艾伦逮住。
扎格列欧斯朝卡戎之井洒下了百余枚金币,怀中抱着三样道具,他身体后仰一个小角度,伸长脖子道:“好了吗?来分一下宝贝?”
王子本想悄悄投币,但卡戎要价太黑,几枚金币从顶端滑落,弄出大动静来了。这下两个小少年的二人世界彻底消散,扎格列欧斯略有惋惜,不知道他们人类在这种动不动就脸红的状态下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了让的身体,落在牵着的手上。也不算太磨蹭。扎格列欧斯抿唇,当初塔纳可是落荒而逃了。
艾伦也向外偏了下脑袋,直道让还没有喝好。
此时肉垫起伏的大掌摊开,让的手搭在上面,他手腕似乎抬起一点,又被磁力所吸附,终是拖行着分开。

让底下头,嘴唇被掩盖在拇指之后,微微撅起嘴唇吸入一点泉水。口腔压扁,令舌头尽量沾湿,没有什么甘甜刺激的感觉,也不会有“咸咸的”味道。他双手微展,将一抔水饮尽。
这泉水果真神奇,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精力充沛得好像刚刚起床一般。
艾伦伸长手臂,以食指尖利的指甲去戳点池中心升起的光团。那些光团十分微小,与池水同色,萤火虫般闪烁着上升,最高也未能超过石池上边拔起的凹壁。
他心中焦躁,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从前吵闹争执时明明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虽然有些只是情绪的发泄而已。人实在是太过复杂,这一次让的表现,究竟能否说明他们之间有相似的心意呢?
让抬起头时,鼻尖上凝着一颗水珠,他以手背拂过那点湿润,“我们快走吧。”从前挤压成团的杂乱东西已经彻底无需整理了,让的嘴角自然地显露出微笑的弧度,身子侧开,似乎做了一个小小的邀请,虽然只是要与艾伦并行罢了。

三人围在一起,听扎格列欧斯简略的介绍后,便默契地分好了道具。
扎格列欧斯将阿特拉斯穗挂在腰间,未来的六场战斗,他的致幻射击将会有更强的效果。
让接过甲片形的金属碎片,层层叠叠,还以紫金蓝三色修饰,他勉强将其插进胸前口袋中。如今谁也不能确保将拥有智能的敌人引入陷阱,只聊胜于无罢了。
艾伦得到了一瓶燃烧灵液,清透的紫色液体受热似的在试管中滚动冒泡,他依照王子所言,将其滴在双足,赤裸的皮肤感到些许温暖,只是这样就能够更快的移动了吗?

“我的信物都还在吧?”王子指着亮灯的展示柜,他方才瞥见其中的信物少了许多。
艾伦带着拳套不甚方便,在短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旧尖刺项圈、弥尔弥冬护腕、雷霆之印、海螺壳、破碎枷锁、常绿橡子。让则将狮鹫坚炮夹在腋下,从口袋里掏出幸运牙齿、哈尔庇厄毛掸、宇宙之卵、冰冻之角、永恒的玫瑰。
扎格列欧斯如今也不会对此大惊小怪,“从前我只能拿一样出来的。”他身上只戴了石榴花和小鼠莫特,哪里想得到两个小鬼口袋里塞得下这么多,却不知这一路上究竟是哪样信物在发挥作用。
如此一来,两人的衣服口袋内外都塞满了,冥府零钱包之类的几样实在拿不下,也就舍在橱柜中。
扎格列欧斯腰带上挂了六只小伴偶,蝙蝠小鼠、青蛇蚂蚁、暗影骨头,腰部一扭便草裙似的飞扬摇摆。
三人说笑片刻,王子长呼一口气,正色道:“水仙花平原那地方酷热闷湿,岩浆把地面拆分得东一块西一块,要躲避地狱烈焰就没那么容易了。”
扎格列欧斯带头坐下,后背倚靠金色圆柱,伸出手指在地面上点点划划,说虚无宝石和硫磺水晶的区别,说地狱传道者的弹道有何变化,说蛇发女妖会令人石化片刻,可千万要躲好,说碎骨坦克会在地面上投下巨大阴影,说守门者勒拿九头蛇的三种形态。
他们身侧的净化池外观看上去像装饰鱼缸,也像园林盆景。一个圆形石盆中固定着一高一低两个瓶子,那瓶子形状似清酒瓶,瓶身上绘着紫色树叶,瓶口下方紫金相间。高的瓶口中放着一金色骷髅,凹陷的眼窝中红光闪烁,口中流淌的好似斯迪克斯河下游的水,只是红色更亮一些。均匀的水柱流入低矮的瓶子,又从瓶口尖角流回石盆。
汩汩水声中,扎格列欧斯觉得自己已经将能记起来的东西都说尽了。好在王子的语言生来带有些许幽默,让与艾伦倒不至于打瞌睡,大致情况也都记在心中。
长廊尽头还刻出石阶几阶,台子上方是一团柔和温暖的光团,火焰似的由内到外包裹三层。
身在其中还不曾有诸如灼烧的异样感觉,而一出拱门,扎格列欧斯的脚步骤停,双唇微启,一口气还没倒吸完,就被塞了一嘴柳絮似的雪。

---这里可以是发文的分界

寒风夹杂着雪团,在这片火焰之地狂放地呼啸,哪里还有什么岩浆烛火,眼前只有一片白。
水仙花平原不比塔尔塔罗斯拥有明确的“房间”作为间隔,它原本就存在水陆分界,陆地上建筑略少,此时大雪遮掩住一切痕迹,比深渊更加死寂。
雪团是比雪花更聚合的冰晶,与柳絮十分类似,依旧质轻中空,只是落在身上会带走更多的热量。
让的脸几乎瞬间染上雪色,他的鼻头颧骨处似乎被风雪撞红,嘴唇边缘的颜色也略略褪去。
他将左手覆盖在口鼻处哈气,温度顷刻间散去后,皮肤感觉更冷了,视线落在艾伦的右脚,不知斯蒂克斯河水能否令它不惧严寒。
让脚趾似乎有些失去知觉,脚趾蜷缩后足趾关节表皮处的温度被抽走,他反复跺脚,“艾伦,你冷不冷?”
艾伦觉得裸露的皮肤有些冰凉,衣物明明比那时在船上破烂许多,现下反而觉得只是清晨穿了一件单衣的程度。
让口中的哈气飘来,他听出让声音中熟悉的颤抖,回首竟望见他弯着身子打颤。
“扎格!帮我取一下披风!”他从正面环抱住让,将他腹部身前挡住,以免漏风。艾伦十分自然地与让碰碰额头,脸颊相贴,就像小时候他发烧时,父母为他试温一般。手下也不闲着,摸索着去拆让绑缚在腰后的披风。
扎格列欧斯回身,望见让的脸色实在不好,几步跨来,解下艾伦的披风,以手背掸去松软的雪沫。
“你们一人一件?”王子从没伺候过人,他只是展开披风裹在让的后背罢了,瞧着艾伦一点事也没有,扎格列欧斯心中纳闷。
“不用,都给让。”他拆下自己与让大腿处的皮带,连接在一起,用它将两件重叠的披风包裹住让的上半身,最终呈现出裹浴巾的效果,只是为了行动方便,仅仅包裹着核心躯干。
让微微张口,连嘴唇都十分僵硬,说话的语速被迫缓慢下来:“扎格,为什么?”见到那冥界王子同样皱眉摇头,让暗自叹气,如今出现什么怪事都不会稀奇。
“没事的。”王子拍拍让的肩膀,“我们边走边找欧律迪克的小屋,在那里可以安心修整。”谁知道能不能遇到啊!但是扎格列欧斯必须这样说。“我们先走,累了的话,就叫艾伦背你。”不然神圣冲刺是干什么使的?
他朝艾伦眨了右眼,艾伦迷迷糊糊应下,想到什么似的,从胸口口袋中拽出一件黑色披肩。
这件属于黑夜女神倪克斯的披肩名称直白,样式简洁,致密的材料水一般流过玛尔封的利爪,布料褶皱处泛着云色,其余位置的颜色在蓝与深紫的色相之间流动更替,正如夜幕笼罩时的轻缓不觉。
让身躯微弯,艾伦便可以轻易够到他的头顶,他尽力反张手指,以第二指节拂去让发间的雪团。
他头顶的发丝被梳理得塌塌的,落汤小鼠状打着绺。让感到绸缎似的料子将头顶后半的短发顶起,借着它兜帽一般搭在脑袋上。
这披肩纱布一样轻薄,却以铜墙铁壁的威势抵御着寒风,脸颊脖颈都不再刺痛了。
艾伦手指不便,示意让自己将披肩后摆塞进领口里。
扎格列欧斯噙着笑意,万分自觉地过来拿走了让右手的狮鹫坚炮,“艾伦,看不出来你还这么会照顾人。”他抱臂站在一旁,顺便也为让挡了风,一双清亮的眼使劲向艾伦打信号。
让听见这话便局促起来,心想着这样蒙着脑袋就像老太太一样,都不好看了。他单手抬起,去拨弄额发,却被艾伦捉猴子似的捉下来,肉垫接触到让皴皱的手背,安抚般揉了两下,“是吗?因为很冷啊。”
“别这么谦虚。随便什么人冷了,你都能这样照顾?”扎格列欧斯笑意更甚,颊边一点酒窝显得他人畜无害。他见让低下眼睫,咕哝出一句“房间里贴裸体海报的人没有资格笑我”来。
艾伦双手捏住披肩边缘扭转几下,造出一段绳状部分,再牢牢捆绑住。
脑海中出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的天色只是纯粹的黑吧?
隔着玛尔封 ,他用双手安心地为让顺了顺这瑰丽披肩的下摆。
从前他还在人间时,与爱尔敏和三笠一同摘果子,就用这种方法给方布打结,所以还算熟练。
扎格说的没错,我只会这样照顾一个人。等到你了解人间与地狱的区别时,我再告诉你这件事。
艾伦将让的双手笼在爪中捂着,强硬道:“我挨着你走。”
让狠狠搓了搓手掌,聚出一丝热气,向两人点头示意。
随后。三人暂且排成一列,由扎格列欧斯打头,他燃烧的双脚能够融化石阶与地面上的坚冰,让居中,以防掉队,艾伦断后。

原本这里作为一个过渡区也是安全的,可飞雪掩盖了地面上的装饰纹样与瓦罐廊柱,当他缓步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时,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水仙花平原从前被炽热火红的岩浆包围,地面上或大或小的板块都岛屿一般裸露,如今冰封积雪,除了悬崖外,其余的地面都被联通,平原成了雪原,不但行动受阻,敌人更是得以隐藏踪迹。
扎格列欧斯的蓝色护腿掩埋在雪被之下,他左手外伸压低,道:“我去看看,注意周边。”埃癸斯直线飞出,旋转产生的神力为王子开道,气流搅动着雪团,令方寸之间不再积雪。
让勉力控制着身体的哆嗦,以伊甸之火融化两人脚边的雪堆,他又与艾伦贴近一点,轻声道:“没有山坡,雪,敌人,掩体。”
艾伦听着,手臂自然地揽过让的身体,在后背肩部用力摩擦,掸去积雪,也为了搓出一些热气,“好。狮鹫坚炮还是给扎格用吧,我背你。”此时的依偎是如此温暖与理所应当,它就像是无声的保护罩,拢住两人,谁也生不出半分抗拒与疑虑。
他好像真的没法那么好的控制力气。让的手臂并在身侧,上半身被艾伦拢着,上下扫来扫去。
此时他已然有些饥饿,被这样挤压便会很难受,“轻点。”他小臂抬起,环住艾伦的后腰,“什么时候会冲刺?什么感觉?”
大掌的活动范围被小臂卡住后就缩减了,它轻贴着让身上裹着的披风,动势减缓,最后哄睡一般的轻拍,陷入回忆。
那时候扎格列欧斯想要拉着自己躲避,但他当时只想到了让,这和被碾碎者抓住时让的行动不是一样的吗?
让感觉被更紧的拥抱,颈侧的脑袋摇了摇,只听艾伦反问:“你呢?”
耳边只有一声轻叹。

王子再也不会忘记在每个过渡区域都该眺望一次了。
他站在悬崖突出的尖角,身姿挺拔,见到远方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探索过的区域、仍未涉足的区域都在漫天飞白中沉寂,似乎敌人罪孽消解,天下归于纯净。他的视线远近扫过,仅有偶尔拔地突起的尖峰腰部还显露着原本的黑色。
忽然脚下震动,尖角处震感明显,伴随着隆隆声响,扎格列欧斯压低重心连忙后退,反身朝让与艾伦所在的位置回赶,“哪里?”
他脑中闪过碎骨坦克锥形的厚重身躯,双眼在莹白的地面寻找阴影,却一无所获。

两人原本站在雕刻着骷髅装饰的尖角门头下避雪,大地忽而震动,门头上哗啦啦砸下凝聚密实的冰片,艾伦足尖轻点,带着让挪动两步,“好像地震了!是雪崩?”王子对人间的现象不算陌生,听这名词便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只要没有敌人就不必太过紧张。
他摇头,“没有山坡。”让将指尖放在口前暖着,不浪费一丁点呼出的热气,“走吧?”按照之前的经历,尽快达到下一个地点应该就不会再有严寒。让的眉眼低垂,艾伦一瞧便知道他心中又在怨怒,他转身背对着让 叫他的名字。
艾伦的双手在身后展开略小的幅度,四指弯了弯,催促似的。让将狮鹫坚炮端在身前,倔强地咬牙:“不能少!”你说过吧,这里的敌人更为灵巧些,所以,别太看不起我啊。他的手臂重重向外挥动一下,像是艾伦和王子欺负他不能好好说话一样。
扎格列欧斯回身看了一眼伫立在雪被中的水晶球,那一道金黄的闪电代表着神王宙斯的力量,他身体微弯,安抚道:“把狮鹫坚炮给我,你先休息,到了战场才有精力,我可没说小队不需要你这个神射手。”
他说过,乘船行进需要段时间,板块之间的间距一定不小,看雪势丝毫没有减缓的倾向,再拖沓,连大腿也要埋起来了……
让交出狮鹫坚炮,小臂搭在艾伦双肩,轻轻一跃,又被艾伦背了起来。
扎格列欧斯以埃癸斯和地狱烈焰开道,灼热的气流融化了空中的落雪,令三人的衣物不必沾湿。

仿佛回到了昨天,只需要看着前方同伴的头保持对齐,然后尽力奔跑就好,雨天躲避泥坑、雪天击打树干,每一步都明确地指向目的地。
“让,手冷吗?”他今时背负的人比背包重许多,或许是拥有玛尔封的力量令他觉得自己能够完全承接让的重量,这种压感再强一点也不要紧。
他的手越过艾伦的肩膀略显僵硬地前伸,双手交叠揉搓,被按压到的皮肤下扩展出过大的白色。
就像拥抱一样。
让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该贴着艾伦,如果不该,它又该放在放在哪里?
疏松的雪被吸纳了足够多的噪音,他们行过的路径被很快覆盖,周边偶尔出现的石质房屋模样也看不出差别。如若忽略前方一道鲜艳的血红色身影,在这幻梦似的片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艾伦扭过头来,明知这样近的距离看不出什么,却非要这样才会安心一点,“醒醒,不能睡。”
让泄气似的叹了一小口气,喉中微微咕噜几下,旖旎的气氛都被这个大嗓门吓跑了。“有一点冷。”他的手指伸展的动作十分缓慢。
那双手伸长在前,不能拉过来揉搓,只是看起来僵硬冰凉,根本不知道冷到什么程度,“塞我怀里吧。外套能挡风。”
短衣外套能遮住的位置只有胸口。
让脸一红,忍不住羞赧,要是真的贴在他的身上,一定会更加糟糕!
他手臂折叠回缩,将手掌压在自己袖子下面。上一次这样接触是为了欺骗阿勒克图,不论如何,总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是现在,他万一对艾伦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又要以什么方式去征询他的许可呢?
艾伦感到许多毛茸茸的头发扎到了脖颈,脸上浮起一丝粉色,竟腼腆地笑道:“没关系,我根本不冷,你看扎格,他露着半个膀子都没事。”
听到此处,让还真的抬眼瞄了一下扎格列欧斯,反应过来后他顿住,更不敢去想那些很危险的事情了。
艾伦一定会被吓到吧。
“闭嘴。”他闷闷地压下那些乱飞的思绪。
他的肩颈连接处有压感,让鬓边剃短的毛茬儿蹭在脖颈上。就像是每天回家路上投喂的小野猫终于露出腹部一样,艾伦内心被噎住似的,猛然膨胀出好大一块东西,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之后。
三人顺着被埋的小船指向的方向直线行进,终于见到远方雪被中伫立的头骨堆底座水晶球。
让的双眼有些刺痛,他阖上眼皮,靠在艾伦耳边道:“出现敌人,放我下来。”
码头伸出的长板两侧分别有三根骨棒形栏杆,下部埋于雪中,顶部凹陷也落满雪团,仅有一段金色露出,“到了,两个碎骨者。”
他先甩出埃癸斯开道,将狮鹫坚炮递给让,“别逞强。”
空中飞雪的异动很快引起了碎骨者的注意,它们具有骷髅的身体,通体蓝色,小臂小腿处有貌似骨质的护甲。它的下巴似乎不能很好的闭合,跳跃时显得慢半拍。那蓝色的身体还不算是最明显之处,一双闪烁红光的眼窝与冥府极配。
“不要……”艾伦想叫让尽量跟在他身边,此时他好像顿悟什么叫牵绊。
不是仅仅是“亲人”和血缘的关系,心和心好像连在一起,血液交换,震动共鸣,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时光磨砺中愈加坚韧密织,直至不容割舍。
艾伦如今站在回忆的对面,望着与他相似气质的那张脸,后退一步,“加油啦——”利爪遥指一跃凌空的碎骨者甲以做提示,他周身金盾环绕,望着那蓝皮怪物与自己相似的挥爪姿势,心中无比厌恶,血石击中后又连续猛冲,赏他一招升龙拳。
让以身体抵住炮尾,借着相互作用力可以减缓冷颤的频率,他仰头锁定碎骨者乙的位置,右眼有刺痛感,不自觉眨了一下,他双眼沁泪,忙低头在外套上蹭干,复眯起眼睛朝天发射伊甸之火。
碎骨者只会两种招式,在雪地中反而如鱼得水些,极强的跳跃能力可以使它们不会被地面愈加坚固的积雪阻挡脚步,扇形挥爪的姿势天然能够扫除障碍。
让一击命中,那躬身跳扑而来的碎骨者乙散架似的四肢散开,肢体在骨节之间的微小空隙内碰撞,他可以想象到碎骨者乙的身体发出“格楞格楞”的声音。
伊甸之火持续射击,敌人落地时方才耗尽,那蓝皮怪滑稽地拍在地面,将雪被印出一个人型,随后没事人一般地小跳跃起,又站立起来。
艾伦率先冲刺至碎骨者甲面前,被金盾笼罩的身体几乎闪现在碎骨者甲周边,以冲刺攻击疯狂对敌。
扎格列欧斯同样不能放心,让莫名畏寒,哆哆嗦嗦的模样也不知道运动起来能否缓解,倘若他用的是玛尔封或许会不一样。他宝石般清亮的双眼落在艾伦身上,艾伦冲刺时走神去寻让的方向,并未注意身边的碎骨者甲由于冰面平滑而已然偏离了他的攻击范围。
手中血石弩箭般射出,他展开手臂,金红的残影浓重地拖在雪场中,紫烟弥漫,扎格列欧斯一声短促的口哨吸引了碎骨者甲的注意。
身后击打声响起,艾伦连忙回首,只见烟雾中埃癸斯与扎格列欧斯臂上盾牌夹击着蓝皮怪,异瞳的王子一扬下巴,叫他快去开屏。
地狱烈焰的金色光波将方圆数米的积雪融化,火焰从白纸中心扩散似的,裸露出漆黑破损的地面。
让的眼前蓦然模糊,眼泪渗出,凝结之时仿佛将眼周的皮肤捏住,他不能迟疑,强行稳住手臂,朝那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光团开炮。
“让!我来了!”艾伦冲刺经过,见伊甸之火的光束偏转,只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他从身后制住碎骨者乙,连续勾拳结果了它的性命。
让手指雨刮器般的扫过空气,示意艾伦注意,光阵一定被掩埋在雪中,下一波敌人就快到了。
他的双眸猛然涌出泪液,酸涩感使他一时难以睁眼,“艾伦,帮我遮眼睛。”他抽出黑色披风的前摆,遮在紧闭的右眼处。艾伦一定会懂。
“你眼睛疼了吗?”从前训练时教官特别讲过雪地行军的注意事项,平整的雪地对阳光的反射率极高,而大雪迅速填补的坑会集聚更多光线从而造成雪盲。如果披风不算可以遮眼的纱布,那最好的办法,恐怕就是让他闭眼撑过整个雪原的战斗了。
艾伦上前几步半蹲在他身边,透过披风果然什么也看不见,“我背你。”他扶住让的手肘示意。
让则轻微转动眼球,尽量让泪液润湿干燥的双眼,“不行。”这种状况不能损失战力。
他话音未落,大地再次震动,战场中略矮的诡异装饰柱顷刻之间崩裂,落地的石块在震颤中碎成齑粉。石屋顶部整块积雪四分五裂,与破碎的砖瓦碎渣一同掉落。
艾伦重心不稳,向前跌去,胸口被让的左臂死死抵住,而让单膝跪地,右手勉强支撑着身体。深厚的落雪掩埋了他的右手,冰雪水蛭般吸吮着他皮肤上的热量,寒冷刺痛爬上他的手腕。

炼狱火药僵尸一个,烟火爆舞僵尸两个, 地狱传道者一个,扎格列欧斯迅速判断并即刻提示大致方位,都是远程攻击的类型,他甩出埃癸斯,在这一震结束之后冲刺迎击。

冰原之上的狂风并不自然,它时而向东时而向北,剧烈时似乎要将地面的雪被掀起,缓和时连空中飘悠雪团都零星稀少起来。
当风声减缓,大地再次震动,这震感不同以往,碎裂的声音最初只是一丝,在短兵相接的战场中即便听到也只会被视为幻觉,随后那种响动便连成一片,布帛撕扯般顺畅不绝。
灰白的浓云之间,光线仍旧顺畅的穿越杂乱的雪,落在碎冰表面,巨蛇那被冰铠包被的蛋白色躯体上。
扎格列欧斯的形容十分形象,它们是巨大而暴躁的。骸骨九头蛇,或许是没有肌肉的原因,它们的嘶鸣声只是一段漫长的杂音,像是室友夜间自以为轻声的行动那般,尽管它们嘴巴大张,威吓似的展示稀少的十二颗尖牙和望不进的口腔。
艾伦双目扫过它裸露于地面的身体,一颗颗炮弹两倍大的刺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隔离带似的压在破开的冰层之上,大有整个钻出来的趋势。
爆炸的黑烟中,让屏息冲刺,与橙黄色触须的九头蛇对视,它三角形的巨大脑袋左右扭动几下,眼睛的模样像极了提西福涅,或许不会说话的怪物都不存在眼白吧,“传道者留下!”他的鼻腔器官被冷空气刺得发疼,方才那骨蛇的怒吼似乎也带有什么能量,他耳鸣一阵,胸中泛着恶心,弯腰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信息极为重要,为了防止第三波怪物骚扰,必须快速清场对战勒拿九头蛇,只能先留下这一个不算危险的小怪。
王子扬手召回埃癸斯,望见勒拿九头蛇的身躯之上闪着亮光,心中不由得惊了一跳。
那时墨纪拉缓缓闭眼,祈祷般的喃喃,口中的名字是德墨忒尔。
是姥姥她干的?
堂兄赫拉克勒斯以火焰烧焦了勒拿的身躯,得以成功战胜它,也就是说,父亲将他囚禁在水仙花平原之中是有意为之。
“用地狱烈焰!”一定要击破冰甲。
九头蛇身躯的骨节在它自身比例来看是相对密集的,扎格列欧斯见它身形灵活,连接处必定是薄弱环节。
让的视线不时模糊,他冲刺趋近九头蛇,以便瞄准。
地狱烈焰贴近冰铠,光波使冰层表面微微融化,轻薄的水膜剥落,使铠甲看起来清透许多。让却是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的,此时只会庆幸它拥有庞大发光的身躯,不至于成为一个难以确定边界的虚影。
耳边隆隆作响,是勒拿为躲避爆炸而挪动身体。
冰面天然为它的行动加速,那些被顶开的冰块受冻后粘附在它腹部侧边的冰铠之上,巨大的身体不必精准停顿,即便只是狂乱,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了。
艾伦不能再离开让身边,他默契地会意,击碎冰铠之后便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刻了。他站立于地狱烈焰附近,静听让的信号。
金红的光球太阳一般闪耀,他发现自己不能完全睁开双眼去直视它。凭借着手感按下扳机,伊甸之火伴随着绿色箭头终是落在那模糊光团中最亮的中点。

勒拿的头颅高高扬起,微软的橙黄触须拥有自我意识般兴奋地拨弄雪团,刑满释放要寻求补偿的疯狂从那双半圆形的眼中喷发出来。
扎格列欧斯早已想到它必定与复仇三女神一般突然袭击,嘶吼着“跑”字,随机地冲向远离九头蛇的位置。
坚硬的头骨重重砸在地面上,厚实的雪被蓦然受击,冰碴飞溅,周边的积雪浪潮一般扩散跳跃,细密的雪粒推在后背,这巨大的能量波动将让掀起。
那被挤压已久的怨恨终于报复性的释放,空中散落的雪片六角似乎都被它异变为钢刃,在粗粝的空气中摩擦着让属于人类的脆弱身躯。
再一次腾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狼狈,他在冲刺的间隙中被那力量震飞,整个人纸团似的落在雪中,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缓冲,让才不至于就此殒命。
此时本不该移动身体,他咬牙忍住一切刺激,环抱狮鹫坚炮于胸腹,侧卧蜷缩,将最后一点力气留给手指,不论是压是抠,都咬死按住扳机,有声与光不至于被大雪掩埋。

雪浪超越了艾伦的头顶,他的冲刺攻击完美对上地狱烈焰爆炸的间隔,并成功命中,却也躲闪不及,承受着能量波冲击般的浪潮。那种感觉仅仅是身体紧张片刻,如同肌肉被压麻后的过电,很快消失,这点异常几乎被他忽略了。
勒拿捶地攻击的范围的确增大不少,王子一声呼唤,等待让与艾伦的报数,心想若是能令其身体缠绕,难以行动,那必然十分有利。
扎格列欧斯没有听到“二”,须臾沉默之后,空中只有艾伦嘶吼让名字的声音。

雪团无情,落进他张大的眼中,艾伦无意识地向上蹬腿,想飞起来寻找让的位置,防止金盾遮挡住任何可能的位置。
是凹陷吗?万一不是呢?
勒拿的身躯在背后移动,坚冰撞击声催命般杂乱作响。他勉强辨认出的圆坑只是圆柱的遗迹,此时没有任何事物能作为原点,他又被抛在漫长的荒原之中。

子弹耗尽,让从未感到身体如此僵硬,躯壳是一座冰棺,任凭灵魂敲打呐喊也无人见闻,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移动,这点力气都不够分给手指。
当时挣扎着起立就好了。还要多久才能够到装弹的拉杆?让尽力令大脑活跃,哪怕只是去感受指尖的触感也好。

王子提示道:“光刺!”埃癸斯难以为艾伦抵挡住全部光刺,扎格列欧斯像往常一样,对这众生惧怕的巨蛇说着些什么轻松的话。他顺着勒拿的身体寻找,方才的爆炸似乎有些作用,某处关节的冰铠已然碎裂,绽出蛛网般的裂纹,几块略小的破溃处已然凝结出薄冰,他以盾牌挥击,薄冰脱落,厚实的冰铠却依然坚固。
扎格列欧斯侧身冲刺,躲避无序移动的骨节,从怀中摸出一枚血石来。
锥形的尖端刺入骨节之间冰铠的缝隙,此时的血石并未爆炸弥漫,迪奥尼索斯的酒雾顺着缝隙迅速渗透进那密不透风的铠甲内部,微蓝透明的坚冰之内扩散闪烁出藤萝紫色的气雾。

艾伦的感官似乎有些失灵,当他壶中满满的热油飞溅乱流,那无从释放的热度便会麻痹肺腑,为他年轻的心神平添焦灼。
余光瞥见道道光刺围拢而来,箭头般尖利的形状,即便轮廓上紫荆红色光晕柔和,也难掩其本身粹入的冰雪寒芒。
他反身冲刺,双拳格挡,并传递信号给扎格列欧斯。此时风雪席卷,他途经的道路几乎瞬间变白,半点黑色的砖石也不见,而左前方分明有一块明显的凹陷。

让的手指僵劲,伸展时虎口、指节间的皮肤如脚蹼一般粗糙突出,他握住拉杆,试图通过身躯收缩的力道完成装弹。
连射的三道光刺依次没入他的后背。寒冷顺着并不存在的伤口爬入让枯萎的身躯,掠夺着那颗年轻昂扬的心脏制造出的微弱温度。


勒拿九头蛇的身躯被酒精麻痹,王子手中只有两枚血石,第二枚埋入它的“七寸”。它的触须愤怒地竖直,喉中激烈鸣叫,那夸张的表情与声势相反,王子躲闪追击之间不断攻击它的骨节间隙。
那九头蛇吼叫一通后,触须后压,大嘴咧开,一排光刺同时射出,绕着弯儿追踪似的朝扎格列欧斯以及艾伦所在的方向飞射。
勒拿几乎每隔数秒就会发射一次,正逢艾伦回首,他亦望见这搁浅大蛇的异象,数道光刺又聚拢而来。但是,传道者呢?
玛尔封拳套只一挥便扫开凹陷处的积雪,仍旧一无所获。
他反身冲刺,欲趁来时轨迹还能分辨的时候回原处寻找,却见一道身影猛地缩回雪被之中。
一道略小的光刺平行飞射,忽然偏转了一个角度扎入地下。
是毒蛇。它的模样与九头蛇相似,通身骨质,色泽白中泛灰,眼球突出。与其说是蛇,不如叫蚯蚓更合适,它们性情大多鸡贼,藏身土中,见机冒头发射较小的光刺,是纯粹的卑鄙偷袭者。
“让!”他的眼睛不敢离开那光刺没入的地方,身体不受控制地直冲过去,此时他已经忘记保护罩这回事,玛尔封的能量将身前的积雪扫开,乌黑的地面被印刻出数道爪痕。
明明已经很轻了,为什么?
艾伦不敢停下,手臂不能自控地以攻击的形态挥舞着,他炽热的血液流遍全身,肌肉线条愈加深刻,这种力量莫名地降临,诅咒般地不容控制。
砰砰。冰蓝的保护罩仍旧以竖直的形态出现,倒下的让只剩这么一点儿了?
艾伦最怕他闭眼。
让的面色青白,唯有嘴唇龟裂处渗出几丝刺目的血红。手指还扣在拉杆上,甲根部泛着紫色。他蜷缩着,手臂卡壳似的微微搐动。
拳套掌心处太过粗糙,艾伦小心扶起他的上半身,猛扫衣物上的冰碴,偏偏拳套的肉垫缝隙中都夹着雪,他抱起让,用脸去试探让的温度,温热柔软的面颊反复摩擦过让的鼻梁颧骨、嘴唇下巴。
皮肤相贴,表面的寒凉不出艾伦所料,他执拗地探着,就像面前有座墙,而让的温度被锁在其中。他要不遗余力地破开围墙,用自己的火去守护那盏灯。
“艾伦,跑,可以……”他可以听到每一声呼唤, 如图鼓点一下一下敲在心头,为心脏施压,他麻木脆弱的皮肤被艾伦剐蹭得有些疼,那种暖也无法明显感知。艾伦的怀抱有些单薄,身子架空起来,腰背都坠得发酸,让却放下了紧绷的精神,喃喃念着“跑”。
“扎格!”艾伦向王子示意已经找到了让,来不及告诉他毒蛇的消息,刺哑的嗓子吼出破碎的声音:“跑!往哪儿跑?!”

第一枚血石从勒拿的身体中掉出,王子心念一动,脑中闪过丝可能性,手臂轻抖,埃癸斯脱出,他反身冲刺,手臂在空中一挥,示意艾伦跟上。
扎格列欧斯紧盯雪原中伫立的水晶球台坐,顺着它背朝的方向狂奔,便会到达下一个战场。
---这里可以是发文的分界

身体的力量骤然恢复,让猛地睁眼,此处除了米白色地面,其余空间一片黑暗,视野尽头黑与白交于一线,他仿佛置身于空心红豆派。
琥珀色的眼瞳中浸满警惕,他长腿伸展,翻滚着起身,却发现身下似乎是软被床垫,干爽柔软,让单膝跪地保持平衡,细腻的织料并未被他的鞋底弄脏分毫。
视线扫过周围,狮鹫坚炮不知去向,他双手按压胸前口袋,其中空空如也,王子的信物全部消失不见。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训练兵团制服穿戴整齐,并且完好无损。
让单手撑地,双腿微曲着站立起来。
无限空旷之中,艾伦和王子不知身在何处。这里不会什么也没有吧?是梦境?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死亡?让的心脏抽疼,咬牙不敢发出声响,最在意的还是艾伦的境况,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意思,如果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吗?
他掐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肉,死人会不会疼?
再次抬头时,视线前方不远处有一红色圆蛋出现在一束凭空照射的追光下,那蛋形状似个拉长的蒜头,鼓鼓囊囊的质地,外面勒着一张稀疏的网……如果忽略其顶端对称的翅型金色装饰,那它就像极了冥王圣殿那个被自己踢过的红球……
让下意识在身旁摸索武器,这位神明如果能被自己踢飞,显然不会太强,若是他发怒的话……让的呼吸尽量放缓,思索之中,只见那蛋一百八十度旋转过来。
“妈妈?”他的声音高亢尖细却不至于雌雄莫辩,听起来像是街头艺人小丑之类在表演时的假声,此时略带一丝欣喜。看似厚重的蛋形高速转到正面,稳稳定下。
眼前竟然是一个人类,他顾不得犯懒,放下双腿,倾身探看。这人身体紧绷内缩,双手攥拳,一双倒三角眼中闪着精芒。
他似乎并不为刚才的行动而苦恼,反而见到了什么新鲜事儿一般,“嗨!请问你有预约吗?”修普诺斯的双手与第一个字一同拍响,掌中现出本夹、羽毛笔来。
让心中忐忑,方才那声妈妈究竟是什么?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迷惑的手段,可心跳却不再那么疯狂。
那并不是什么蛋,而是一件厚实的披风,被他的神力捏成弧型,此时他的身体伸展开来,披风便呈现出单人沙发的模样。
睡神修普诺斯穿着一条血红的长裙,褶皱密集,富有垂感,长裙遮蔽他的小腿,脚腕与右手腕处都被金色护铠所包裹。
那护铠相比起复仇女神的饰物要简洁许多,表面只是纯金而不带雕饰的光面而已。让想到从前在兵团的理论课上,有些同期会提前摘下手表等饰物,方便补觉。
赤裸的双足贴在一起,不时轻轻晃动。他的左臂担着一小块轻薄长方的写字板,纤细的中间三指挽在卷起的纸页上,右手捏着闪亮的金羽毛笔,扬手打招呼似的挥了挥。
修普诺斯的身材实在太过纤细,吃不上奶的小猫儿一般,如果不是披风绕过肩部环抱着他,恐怕愤怒的冥王哈迪斯一垂桌子,他就会被震到房梁上。
“啊哈哈……虽然这里不是冥王圣殿。告诉我你从何而来。”他的眼睛大小与艾伦类似,此刻睁得溜圆,右手三指轻轻一掸,纸页哗啦啦乱飞,他环绕着略细的金色虹膜的眼瞳正定定注视着翻飞的文字。
让觉得神与人恐怕是非常类似的,王子与复仇三女神的身体健美刚硬,因此能够战斗,文弱的睡神,或许并不会喊打喊杀,“……以哈迪斯之名……我来自水仙花平原。”
修普诺斯眼皮一眨,心中惊涛骇浪,什么哈迪斯?他身上还有妈妈的能量啊?他不是人类吗?
几息之间,他手腕轻转,羽毛做出一个“盖”的姿势,纸页合拢平整。修普诺斯将手臂缩回怀里,写字板仍漂浮在原处,他咬住羽毛笔的顶端,再次用溜圆的眼去看让。
让不确定此时要作何反应,被这样强烈的目光注视,他不能自控的移开视线,双手张开又攥紧。
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变身,肌肉准备膨胀了?
休息室内他曾经试探性的问过扎格列欧斯,自己踢到的神明是谁,要不要紧。王子纳闷儿地回答,那是他和塔纳托斯的兄长,睡神修普诺斯,从没人和他有过矛盾,因此他不能保证。
睡神……让猛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浅蓝色的布艺沙发之上。明明只是眨了一下眼而已。
这间房间看上去有些怪,左侧巨大的落地窗将阳光的温度传递给每一样家具。桌台前方的修普诺斯没再挂着厚重的披风,他背对着让,毫无防备地展示出他窄瘦的肩膀。
睡神的脖颈及锁骨处装饰着一圈铠甲似的金饰,其上花纹仍旧简洁,是线条和叶片形状,脖子显得更长了,脑袋也摇摇欲坠的。让只觉得这样头重脚轻,好像会把他压垮。
身处这温暖干净的房间,他心中的情绪竟然是去朋友家做客时,不得不与对方家长寒暄的别扭。
修普诺斯按动咖啡机上的按钮,滴滴几声后,醇香的液体落入金茶杯中。这位毫无架子的神明转过身来,与探头张望的让对视后,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此时让借着阳光看清了他的脸。
他与复仇女神一般拥有青白色皮肤,脸蛋却是十分可爱的类型,一头绵羊毛似的绒白卷发上扎着深红色眼罩,丝带在两边脑侧打成小蝴蝶结。这位睡神精神极好,眼中神采奕奕,颊边泛着健康的红晕。
而自己的眼睛也并没有被阳光刺痛。
如果意识到梦境也无法结束梦境的话,在这个世界中或许只能通过战斗来解决了。
修普诺斯哼着俄尔甫斯夫妇创作出来的小曲儿,将接满一杯的热咖啡朝让扔过去。他自己轻挪两步便歪倒在背朝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身躯被略略抛起复而回落。
让心中本就警惕,见杯碟分体,饮品倾洒,当即侧身起立,撞得矮几呯呯嗙嗙,他不知什么可以用作武器,随手抓了一个抱枕挡在胸前,视线扫过桌台时,见其上有些奇怪的东西,还用粗线连着墙,或许是用来制作神秘药品,令人无法转醒的。
“我是扎格列欧斯王子的朋友,或许是走散了,但是他们现在一定在找我!”让语调中的迫切被放大,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抱枕芯里。
修普诺斯自然地曲起腿,文雅地缩在沙发中。扎格!一想到那个从冥河中复生后大步流星地爬上台阶,左右甩干发上的河水,全然忽视廊柱边堆叠整齐的干毛巾,而后扬起手臂与自己打招呼的身影,他就会觉得自己也有了干劲。
“哈哈哈!不用这么客气。哦!或许你现在是小孩子不喜欢苦的咖啡,冰箱里有可乐!黑色的,很好喝!”什么意思?让双眼微瞪,挑起眉毛,余光中那个圆咕隆东的小杯子稳稳地浮在原本自己该坐的位置前,一滴也没有洒落。
“我不想打扰您的清净,王子的敌人很强大,请让我去帮助他吧。”修普诺斯听他言辞恳切,微微点头,手掌轻拍后,那羽毛笔与记事板又出现在怀中。“失温”二字形态狂放,似是小禽以爪抓挠而成,不是提醒,而是主子捣蛋的痕迹。
扎格列欧斯按住扳机不放,手臂左右摇摆,扫出扇形区域,防止误入某个战场,不小心撞到敌人。艾伦背着让,身后便是令大地持续震动的九头蛇。
方才王子投掷了全部四颗投弹到那巨蛇的头部之下,换来片刻安宁,等到麻痹消失后,那九头蛇放声鸣叫,嘶哑的声音连贯又断续,直教人耳膜阵痛。
突如其来的震动甚至打断了两人的冲刺,震源仿佛就在他们脚下。艾伦感觉自己的膝盖像润滑的合页,在上下颠簸中难以提供有效支撑,他的身体尽量前倾,令让能更加平稳的趴伏。
扎格列欧斯忽然停止攻击,他似乎犯了一个错误。背负着两条人命这种事情令他浑身难受,他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责任!
这位勉强成年的小王子回头看了一眼艾伦,他微微抬起眉毛,等待自己开口。
当时选择逃跑是为了尽快进入小屋救让,实属迫不得已,损失了房间的祝福奖励,而且没有考虑到,在他们脚下的是冰层。
水仙花平原的地形分布落差很大,凸起之处就是能够踩踏的地面,而其余地方,如今已经变成深不可测的巨大冰湖,他们的行动,恐怕会被水中蛰伏的其余九头蛇看的一清二楚。
天地忽然归于沉寂,风雪声好似被放大数倍,卷着诡异与不安的气氛,擦过两人的面庞。
一阵短促且略微杂乱的敲击声响起,如同烦躁的食客以四指依次叩击餐桌。坚冰碎裂,卡拉卡拉的声音长短不一,却难以辨明方向。
“注意脚下!”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在海面上,不会随着浮冰漂流。扎格列欧斯再次开炮,融化前方的雪被,警惕冰面是否有裂痕。
嚓啦——碎冰涌出,冰块棱角分明,撞在扎格列欧斯的鼻缘处,下一瞬,强悍的气流似乎在拉扯王子的额发,眼前蓦然出现一根蛋白色的圆柱,将视野遮去大半,直指云天。
艾伦在扎格列欧斯后一个身位,他知晓这巨大尖刺是从冰下突起而来,他侧向冲刺,“绕开!”
水下的骸骨九头蛇肆意伸展骨刺,冲破冰面,歪七扭八地矗立在地表。当扎格列欧斯的后腿离开骨刺围成的粗糙形状后,那根根咋呼的圆锥喳地一响,左右分别收起。
大地再次震动,猛烈摇晃一瞬后即刻停止,冰层下的液体喷泉状涌出,爆炸声十分浑浊,夹杂着大小液滴之间的碰撞,群青色的液体浪潮般扑打在地面上,片刻之间就凝结成突出圆润的小颗粒。
平整的湖面被挖去了一块似的,略大的浮冰被挤压至缺口边缘,两条骸骨九头蛇昂首挺胸,身体左右扭动时冰铠碰撞,头则如同禽类一般稳定不移。
头颅尖角处对称生着三根粉色尖刺的九头蛇甲扬起触须,头颅轻摆,数道扇形光刃依次射出,鱼鳞般铺陈在雪幕之中。

纤细的睡神扭了扭腰,将身体更深地埋在靠垫之中,双手半张,本笔皆化为金粉消散。
“放心。”他的手指卷玩着扶手上沙发巾的绒毛流苏,“他肯定对你说过了,他千百次逃出地狱的事情。”
修普诺斯的虹膜似一枚闪亮的尾戒,泛出柠檬黄色的柔光,视线中带着浓重的好奇,望着这个与扎格列欧斯拥有相似颜色肌肤的人类少年,他的目光平静温和,似一张轻纱笼罩住让的身体。
这个孩子不安地乱看,好像自己的话只是随口敷衍一般,目光如小虫四处蹦跳,却始终没得一处歇脚。
睡神一向知道人类弱小,此时近距离接触一个能够动弹的活人,方才有了实感,人类的生命已然如此短暂,竟然还要渡过如此无力的漫长年岁,真正的活着岂不是有一眨眼的功夫。“你几岁了?”睡神修普诺斯的手随意揉了一把,方形靠枕便化为毛毯,毛毛虫似的攀上修普诺斯的身体,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
这间房间没有门,身后有个楼梯,却是通向天花板的,仅作为丑陋的装饰罢了。靠墙打了个通顶书柜,虽然不认识神明的文字,但让依旧看得出,主人精心爱护着它们,同一系列都按顺序摆放整齐。有些格子前面被海报挡着,这海报比扎格列欧斯房内的要精美许多,或是因为此处光线明亮,他隐隐看见纸张表面有透明却闪烁彩光的图案。
海报也是古怪,如果说王子那张裸体海报仅仅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爱好,修普诺斯的海报却显得很有故事,有的是七个身穿长衫的人站在木屋之前,有的是两个长着兽耳尾巴的人对视,亦有身着硬挺衣料,交叠坐在沙发上的。而其中最大,也是挂在最中心位置的,则是一个牛头人身,手持双面巨斧的怪物。
让腮边渗出一丝冷汗,“十五岁。”
明明雅典娜当时的语气刻不容缓,但为何这位睡神却度假一般地闲适,“现在冥界异动,不知阁下是否被困在这里……”
修普诺斯感应到今天他自己的睡眠空间就这么一个四方巴掌大的地方,门也不见了。他咧出大大的微笑,一排白牙闪着健康的光泽。这下就算是塔纳托斯跑来强行叫他起床也完全不用怕了!“我只是在这里睡觉!突然太困了,然后你就来了,不然我可能会一直看《克诺索斯的一千零一夜》。”
什么乱七八糟的……让怔愣一瞬,“我也睡着了吗?不,我必须醒来。请您放我回去吧。”
他眼见着修普诺斯自在地摸出一个会发光的小方块来,手指在亮面上滑动,视线上下跳跃一刻不停,心道扎格房间有面大的,他难道要助力?“你是失温……睡着了,睡着了自己就会醒来,如果醒不来,就会一直睡觉!永远地睡觉,很好吧?”
让已然焦躁起来,呼吸略微急促浅薄,拳头攥紧。这家伙说话像打呼噜一样不紧不慢,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分明是在敷衍,“现在情况非常危急,水仙花平原冰封万里,九头蛇已经离开巢穴发动攻击了!”难道回不去了?
修普诺斯偏偏头,秀气的白眉蹙起,手指点点,将那长方物体横在手心,只听其中有奇怪的声音响起。
“哦!那扎格一定兴奋死了!你不要担心他,他总是死亡,然后再次闯关!”他忽然一顿,“哎呀!那你的身体岂不是要一直冻着。”
两厢对视,让倾身点头道:“正是。”他眉头一皱,语气微缓下来:“现在的我与身体分开了吗?那……”
睡神再次连点屏幕,将手机收起,接上他的话:“你睡着了肯定是因为身体没有能量,如果扎格能救你的话,你或许就会醒来了。”
兵团向新兵们传授与考核过援救失温战友的技巧,让不至于太过担心,此时唯一紧要,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就只有时间了。让卸了力,右手揪着抱枕一角,坐回咖啡后方的位置。
“睡神阁下,欧律迪克的小屋究竟在哪里?”面前茶杯中的咖啡仍旧是那个最适口的温度,热气飞逸,携着细密的香气,小鼠子似的就往鼻子里钻。让不由得吞咽一下。
修普诺斯支棱起耳朵,“嗯?谁指引你来的?赫尔墨斯?”他瞧着让挪坐至沙发里侧,腰背疲惫地陷进靠背之中,“说说吧,我们一人一个问题,谁也不亏!你是不是来找你的恋人的?”与生死打交道的睡神最喜欢听一些传奇故事,这样一来清点灵魂的工作都能当做对对碰。
当初欧律迪克被蛇毒所害,俄尔甫斯痛彻心扉,经赫尔墨斯指引来到地府,却在曙光来临之前功亏一篑,之后两人在冥界相伴,依旧琴瑟和鸣。不知道冥王哈迪斯是否会给人类少年同样的机会呢?
“不是。他已经在我身边了。”现在你一定带着我的身体在寻找那间小屋,你们会迷路吗?冰层会破溃吗?扎格一个人战斗应该很吃力吧?你会不会哭?让双手交叠收紧,勒住那块抱枕,抱枕就压在腹部胸口,也好像拥抱一样。
为什么他的脸上没有幸福的表情呢?“难道你们是殉情而来?”修普诺斯睡觉的时候喜欢窝在床上看漫画,这种虐心的故事他经常刷到,不太喜欢,可看了又会停不下来,经常还会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作者心眼坏。
让偏过头来看他,“哦,该我了。”睡神笑语,“我不知道。”略平的下巴在毛毯上左右剐蹭,“我工作很忙,从没见过欧律迪克。”他的工作当然很忙了!每天都要坐在冥王圣殿前为新到的暗灵点名,只有很少的十几次机会打盹。
少年闭眼片刻,以这种形式偷偷翻上几个白眼,“我们乘坐卡戎的船来到冥王圣殿遇到王子,圣殿灯火熄灭,休息室也不见人影,王子说这样的景象还是头一回见到,其他神明也不知去向,因此他带着我与艾伦一路战斗到水仙花平原,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冰原,我的身体支撑不住所以昏倒,现在他们大概正在被九头蛇追击。”让将重音调节到微妙的程度,修普诺斯的眼睛果然越睁越大,“阁下陷入沉睡或许也与这些异象有关。”

身侧的场地大概就是某个战场了,两座殿宇矮的极近,某侧墙壁之间略略围出一个不闭合的角落,此处水晶球所在的位置几乎与他们呈现一个对角线。
“艾伦!跑不掉了。”王子短促的声音叫停艾伦,手掌按在大耳朵的蝙蝠伴偶巴蒂上。
他闭上双眼,呼唤情人墨纪拉的名字。
她在冥府广阔的疆域中寻找卡戎的踪迹,猛地听到扎格列欧斯的声音。他从来只带莫特闯关,难道是他们在过渡房间下手?

眼前的湖中并未立即出现那排粉边黑圆,墨纪拉俯冲向下,遥遥望见九头蛇突破冰层,它们身上的能量早已不受灼热的岩浆压制,德墨忒尔此举会不会太过冒险?
冥王圣殿的主管兼顾冥府疆域的管辖工作,倘若在世间异动,神明不在其位时被恶灵趁机逃窜,那对人间无疑是雪上加霜。
“留下来帮忙!”王子端着狮鹫坚炮勉力攻击,顺便伸手接住自动寻来的血石。
而她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展开攻击,墨纪拉的双眼妆容浓重,獠牙啃食般扩张,目光中的敌意毫不隐藏。
罪人之一似乎不耐严寒,这临时凑成的小队只剩扎格一个战斗力,先让勒拿杀死他们,再与扎格合力击败九头蛇不迟。
“我只能帮你一击,扎格。”她凌空以蝮蛇鞭轻敲手掌,眼睛一扫,便知道黄绿色触须的九头蛇乙一次接连投出十枚骨刺蛋来。
埃癸斯悠悠前行,扫过直线上一排三颗,王子又反身发射地狱烈焰,将场地积雪化开,暴露出埋没的骨蛋。
在弹幕与孵化的骨刺蛋之间,两人不停穿梭躲避,精神高度集中的扎格列欧斯正色撒娇:“墨纪!别闹了!”
她不吃这套,蹙起眉头,鞭稍遥指覆着黑色披肩的让道:“不然我帮你抓着他,让你们多活一会儿。”
金盾反弹造成的伤害有限,艾伦的兽掌稳稳卡着让的大腿,在冲刺的瞬间他仰头瞧去,墨纪拉面容依旧可怖,视线锁死在扎格列欧斯身上。
“把让带去欧律迪克的小屋吧!快走!”王子看也不看她一眼,讨价还价似的就要一锤定音。
忽而水声激越,橙黄色九头蛇丙从湖中冒出,粘稠结块的液体从它腮边的骨棒状结构上滴落,它仰天长啸,又以头锤击。

这波攻势非躲过不可,艾伦甚至不敢想着冒险以冲刺去反弹锤击 ,他看见墨纪拉俯身滑翔至扎格列欧斯身边,蛇鞭挥舞,笼罩住两神,王子周身亦显现出一层保护罩,这一鞭将光刺尽数拦截。
她知道我杀过人的事情……让会怎么想我 ?
艾伦将让向上颠了一颠,防止冲刺时把他摔在地下。
神只是强大一些的人类罢了。他们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事,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都充满着恶心的嘴脸。他的头轻贴在那层披肩上,颠簸与交击声掩盖了让的心跳与呼吸。
扎格列欧斯撇嘴道:“墨纪,就算他们是罪人,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命运女神对你说了什么?如果他们必将为祸人间,那反而证明你无法置他们于死地!”他抬起手,亮出小拇指上挂着的巴蒂。
它只有巴掌大小,大大的耳朵比翅膀更舒展些,身体底色与墨纪拉的衣料相同,是发亮的深蓝,金黄纽扣缝制出一对大眼,比荧光粉的小翅膀还要大一些,它微笑的嘴唇外露出两颗尖牙,倒是与墨纪拉的形象截然相反了。
巴蒂右侧写着阿尔法的纸签都平平整整。
“我捏着他的脖子带走也可以吗?”她展开单翅冲向九头蛇甲,蛇鞭横扫过它的双眼。
身前道道光刺追踪而来,艾伦正逢三重冲刺的间隙,他当机立断,以肉身迎上,几道光刺没入他的胸腹,仅是撞击感罢了,余下光刺全部原路返回。
“你喜欢扎格!是不是!”艾伦未曾调息,仅仅靠着大嗓门,将他短短半天时间对感情的体悟变成炸弹轰到墨纪拉的头上。
复仇女神神色一凛,长鞭利剑般横在双拳之间,怒火燃烧,周身的空气波动,九头蛇似乎也忌惮她的余威,暂缓攻击。
扎格列欧斯感受到她的杀意,艾伦是想利用她的攻击来制造保护罩?
艾伦直视着伸展四肢的墨纪拉,他仿佛隔着篝火,看见空中神明的身体轮廓扭曲变化,显然是摩拳擦掌,恼羞成怒。

扎格列欧斯直想耸肩摇头,心道连艾伦都看出来了,她根本想瞒也瞒不住啊!“墨纪,你别和他计较……”王子有意拦她,虽说有保护罩,艾伦不会受伤,但她发起怒来就没法打勒拿了!
墨纪拉觑着这个总会令人挂心的小小神,绷直的食指朝他一点,荧粉的指甲比光刺还要迅捷,堵得小王子难以开口。
此时艾伦的冒失言语仍在三人耳边,“直接表白啊!对扎格说啊!你送礼物给他,为他助战,不就是想要在他身边吗!”
他或许有一点累,或许是心理作用,背上的让好像更加沉重了,他的双手紧紧托着让,“他可能会离开”的念头被他一次又一次打地鼠般按下。
她握住长鞭中段,双手捋过每一道纹路,小臂向外张开至适当的钝角,此时手掌张开,蛇鞭则维持着漂浮的状态。墨纪拉拍手状合掌,长鞭中段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光团逐渐放大,两边下垂的鞭子被极速回收。
“为什么不能直说!我不明白啊!”伊甸之火的光芒连接着彼此,在我生与你生之间毫不犹豫的抉择,死亡瞬间所要承受的痛苦如此清晰,容不得半点遐想,也没有什么会比牵手拥抱更加亲密。但是。但是!只有喜欢二字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我不明白。
扎格列欧斯听他的话语中带着些哽咽,虽然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此时也的确不是时候,“艾伦!”再说下去墨纪拉要气炸了。
“扎格你喜欢她吗?你们都直说啊!如果放手的话,可能就再也无法相聚了! ”艾伦倔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住,此时只有他能明白,每一次放手,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会导向无法回头的结局。如果我和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有事了。
扎格列欧斯正在清理场上骨蛋孵化而成的敌人,余光里空中的亮光消失,他再次望向墨纪拉。她右手拽着一个团子似的东西,左右两边分别突出三根两股线和四分之三圆。
是螃蟹……她想借刀杀人。

睡神双眸一转,恍然大悟般回道:“他们也开始偷懒了!”虽然塔纳托斯指点他工作技巧后,他稍微爱上了自己的工作一点,但谁会不在意干完活之后休假的事情。在修普诺斯看来,整座冥府就是一个巨大的流水线,他的好兄弟卡戎与塔纳将暗灵排着队地领进来,由自己登记分派,之后不论是墨纪拉还是谁把暗灵们带走,而冥王哈迪斯就强行充当动力源,只要他打算工作,就没有人能停下来。
冥王圣殿竟然能有黑灯瞎火的一天!肯定是太阳神从西边飞出来了!
让瞧着他嘴都合不拢,像是听到什么大喜事一样,脸色黑了三分,直道不能以常人的理解去与他交流。
“你要回去见你的爱人吧……”修普诺斯不再抬高调门说话,见让的手又攀上额前,他只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应该出面帮助一下主人公才行,无法阻止作者硬要棒打鸳鸯,还不能在现实里当一回助攻了?“要不然你留在我身边当我的助手吧。虽然没法再去往人间,但是你可以见到他每一世的轮回,而且不会忘记你与他之间的回忆!”
睡神如同一朵花瓣硬朗的绣线菊,控制不住地随时绽放,世间春台无数,可他偏偏生于死域,他虽毫不在意,但总有人会替他惋惜。
让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他的意识坐卧于软垫之中,感受不到身体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致命时刻。还不如在那个屋顶,好歹他能为自己搏一回 。
从此处看去,整块清透的玻璃不做任何遮挡,极端晴好的天色大概就是如此标致,蓝天深邃,放逐出浓厚的云层,云中深浅阴翳交替,边缘饱满充实,叫人只觉得白。
地面与天幕相比似一条书腰,金黄的磨砂质感偏偏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天与地与窗框之间形成的夹角内还有一块流动的天,它颜色莫变,光斑闪现,其上流淌过道道粗粝的白线。让莫名为这一角光景而撼动,如果是他,一定会喜欢的 。
这是人间之景,却不在人间。

心脏抽疼,让俯下身去,将半个脸埋在抱枕内,睫羽遮住神情,身躯蜷缩成一块。他想到阿勒克图的眼睛,修普诺斯会不会看透他的过往?
当巨人抓住自己脚腕的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坐在卡戎的小船上,那算作他第一次失去,是什么剥夺了生命,又向他展现出赤裸的真相,该珍惜的东西,家人、平凡的生活随之消失;逃出地狱的征途中,他第一次拥有够格的爱情,多浪漫多刺激,把第二次生命交换给对方,然后再交换一个眼神、意外的唇印。
“做神就不必经受痛苦!”睡神乐呵呵地向让解释这条稳赚不赔的路子,身体还安逸地窝在毛毯里,半点没发现异常,“你要知道,每次轮回都要在冥王圣殿排好长的队!但我可以坐着。你到时候可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他们有些人死于天灾,有些人死于饥饿,有些人莫名其妙就死掉了,当然,还有战争。”修普诺斯猜测让臂章上的图样就是双剑,“如果你会饿的话,就叫他们进贡几百头牛羊。你知道吗他们总是这样,有求于神的时候可多着呢,我不吃东西,到时候全都给你就是了。”
让把那只炽热的手按在左侧胸口,掌下无所回应。他的手接触到艾伦心口的那个瞬间,就像按开一个闸门,幻想与真情浪潮般涌来,他闭上双眼,沉浸在池底最深处。
浓烈的情感将他封锁,去向的选择、巨人的攻击、未来人生的道路都被放在冥界遥远征途之外,当下的紧张艰险、得失筹谋虽然如同险峰,但与一人共赴,心中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献出心脏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在此刻,我做出恒久不变的承诺,我决心奉献我的生命,以我的能力守护,以我的行动实践,以我的忠诚立誓。即使还没能拥有任何回忆,我也愿意为了这一个瞬间无所不为。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艾伦,看似消耗生命的选择才真正具有意义,肉食者鄙,要是和他们一起扮戏,才是真的傻子。
人这一生所能拥有的,只会是前行路上的耳得目遇,为此,须得全力奔跑。

“艾伦快跑!”扎格列欧斯冲刺得飞快,非要在这顷刻之间剿灭骨蛋人不可。此时地面已然震动。
闻言艾伦借此机会从敌人追逐中脱身,朝石屋方向躲避,即便不能抵御九头蛇的攻击,起码是个游击的好去处。他向扎格列欧斯传递方位信号,即便他没空回头,不管是墨纪拉还是九头蛇,都能昭示自己所在的位置,以便汇合。

她伸长手臂,带着那蛇鞭扭成的螃蟹型物体飞过三条九头蛇眼前。它们橙黄的竖瞳猛地扩展变圆,口中咝咝鸣叫悠长,似乎一口气呼尽后还不愿停下。此刻只有扎格列欧斯与墨纪拉能听出其中的哀怨凄婉。
“墨纪!住手!”这展示的片刻甲乙丙九头蛇均暂停攻击,伸长身体欲触碰那螃蟹,可墨纪拉挑灯笼般提着圆环,倒退飞行,明明是在引诱。
当她转身提速时,九头蛇们或惊或怒,长身搅得湖中水声汹涌,先后追赶,腹部的冰铠在冰面上滑行极为有利,此时被引诱惹火更是失去理智了。
墨纪拉惯常地睥睨着冲刺奔逃的艾伦,那属于人类的柴火般的身躯,会变为巨人,拥有惊人的力量,可是他死了。
她单翅船帆般张开,灵活地兜住空气,而后勉力收拢至后背。飞行提速,她超越艾伦,落在他身前上方。
命运女神的昭示又如何,你当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被碾碎吧。”墨纪拉青白的面容上表情极淡,愠怒之上浮着残忍,她嘴唇横偏,只恨不能亲手了结罪人性命。

脖颈被挂了个东西,落下来时还触发了保护罩。艾伦此时全无异样,这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他竹绿色的双眼中透出浓烈的情绪,即便对视的瞬间仅是电光石火,墨纪拉亦能从中读出真实而深刻的内容来。
她宁愿艾伦的言语仅仅是为了嘲讽。这个面目狰狞的小东西妄图用自己针尖儿大小的脑仁为瑰伟的神明做出指导。蚍蜉撼树,他连树根上的苔藓都不配触碰。这种恶心的感觉好比非要将赫菲斯托斯与阿芙罗蒂特相提并论。
“罪人,你对我的观仰都算作亵渎!没有被我碎尸万段是你的运气,但命运女神昭示你终将尸骨无存。”墨纪拉的低语丝毫没有湮灭于九头蛇锤击地面的轰炸声。
艾伦在甲丙两条九头蛇的追击中紧张地躲避。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到让一根汗毛。
他似乎重播了回忆,初遇时争执和好、相处中无数次的竞争,他们其实一直都以真实的面貌对待彼此,只是彼此互相揪着衣领,就只能看见最尖锐的那一面罢了。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话……这实在是最丧气的想法了,它代表着一切过往都被镌刻成记忆,即便是摊开放在桌面中心的那一本也会在目光的注视中被重塑深浅,当面容简化成标记,那些过往也就浓缩成标签,与货架上的商品无异,甜的果酱,硬的面包,咸的腌菜,不论怎样品尝,也无法重现。
“无聊死了!还神仙呢!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畏畏缩缩躲躲藏藏!就算活一万年也永远是一只缩头乌龟!”只是家畜而已。
九头蛇不易急转,他刻意将路线规划为Z型,强制九头蛇漂移。转弯时,让的一臂被甩脱,此时他只得呼唤扎格列欧斯快来救急,上身压得更低。
墨纪拉的存在何止万年,她斧砍般的发尾直指云天,再现展臂仰天的姿态。
听到艾伦的召唤,王子心急如焚,他们移动的速度太快,想靠近艾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德墨忒尔是怎么回事!”眼见着这位冥府主管的周身光芒四射,他一时之间毫无头绪,为什么墨纪会突然变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勒拿九头蛇巨大的骨节甩来,冰铠与冰面摩擦出令人发酸的挤压声,王子收紧小臂以埃癸斯防护,美杜莎的塑像与坚冰相撞,却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扎格列欧斯伸手触碰身边九头蛇乙的冰铠,竟然没有受伤!
他瞬间领悟,九头蛇利用天气的变化为自己打造防具,可防具本身却不能受它控制,也因此投弹中释放的酒气才会持续密闭。王子将狮鹫坚炮背起,右臂强力挥砍,埃癸斯翼型装饰刃便深刻地刺入冰铠,他也能借此攀上九头蛇的身躯。
燃烧的双足逐渐融化着脚下的冰面,他压低重心,模仿猿猴的姿势在骨节之间横向攀爬。

德墨忒尔,王子的姥姥。当奥林匹斯山观测到世间异象却无力平息后,她与珀耳塞福涅王后取得联系,哈迪斯当即下令墨纪拉等神加强警备,并利用恶灵,全力守护王子,防止他出逃。水仙花平原的冰封就是德墨忒尔女士的杰作。
墨纪拉内心五味杂陈,如若自己向命运女神请求昭示,或许不必在此时生出迷茫。王子一家的亲缘、她与扎格的感情与承诺、必定阻止他出逃的任务,以及与神明而言几乎无需在意的死亡。
就像人类一样。她就像人类一样在为这种无聊的问题而纠结痛苦,害怕失去,无力改变。可她绝不会因此开始理解人类,她的心中充斥着毁灭的欲望,扎格列欧斯已经察觉,必须尽快封口。墨纪拉放弃深究,艾伦是否一针见血,自己是否沦落到人类一样的境地,这都不能影响她的决定。
“不要问我,扎格,我只是来帮你消灭勒拿的。”其他什么东西的死活与我无关。

“修普诺斯。”让重新站起,他忽视身体本能的微颤,从前流水般随遇而安从容灵活的心逐渐凝结,它要到它该放的地方去了,“别睡了,你该睁眼看看。”
他的声音庄重清晰,裁去咋呼的弹舌和拖长的音节,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事不关己,桀骜张扬的模样了。
让的手掌间似乎有一团气体,由软变硬,由虚至实,一团柔和的白光闪耀后缩归一点。
修普诺斯双眼散漫,他静默地瞧着让身前的光团逐渐化形。
路西法形态的炮身洁白,此时睡神正好能清晰地看见路西法的侧颜,而让的四指扣住的位置,正巧容易幻视为他的咽喉。
当两对金目正对相望时,修普诺斯才懒懒撑起身体,赤裸的双足从毛毯中伸出,踩在绒毛极厚的地毯上,嘴角弧度消失,声音中不显冷淡,只有几分娇气的不满:“这是我睡觉的时间!”
狮鹫坚炮的光焰携响声一同投向神情懒怠的睡神,火舌翻卷,撩动四周静谧,战场空间在此时铺展开来。

墨纪拉眼见着冰原上积雪浪花似的飞溅,那一圈金色圆环正全力迫近石屋。
勒拿九头蛇失去理智了。她展开右手,掌间发出手套状的柔光,注意力凝聚此刻,防止蛇鞭有任何机会触碰到那罪人。
颈部圆环滞空,闪烁着淡淡荧光。随着他的直线冲刺,墙面近在咫尺,石屋深水泥色的墙体表面挂上雪团,那雪团已然凝结成霜的模样。
再近一点……身后的震动声愈加放大,艾伦凝神以待时机,他忽然捕捉到九头蛇嘶哑的吼声。
此情此景根本不能构成抉择,他低头转身,欲退出圆环,那蛇鞭缠绕成的物体却猛地一偏。
两人被保护罩包裹,无数光刺砰砰消散于透明遮罩外。
艾伦拼尽全力一跃而起,叼住长鞭一段,那蛇鞭不至于肮脏,如同晒硬的皮革一般坚固。蝮蛇长鞭上依然灵力充沛,它欲回归墨纪拉之手,而艾伦紧咬不放,两相拉扯之时保护罩便持续笼罩在艾伦与让周身。

让警惕地扫视四周,双眼被华美精贵的雕塑装潢晃得发晕。
道旁火炬熊熊灼烧,厄运石柱上镶嵌的双面巨斧边刻着颔首怒视的骷髅石像,下方以修普诺斯血红长裙相同的布料装饰。壁炉内橙红的火光翻滚如浪,其中散落的头骨双眼也透出赤红,回廊两侧墙壁并不通顶,顶部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一排白烛,遥遥望去,皆是粗矮微弱,一颗烛光只似一瓣花叶,柔柔地摇着,连成一片后,便足够借此看清壁炉外拖曳长裙的对称女石塑,或许只有这一对闭目石像与“骷髅”无关,不知是谁放弃了那种诡异的偏好。
这就是冥王圣殿了。让可以肯定。在闪耀着财富与尊贵的饰物环绕之下,他淡淡地回收膛杆,熟悉的金铁声令他有一丝安心。
长靴踏过石阶前镶嵌的碎金马赛克边框,踏过彩绘着冥王哈迪斯的装饰砖。让仰望前方,修普诺斯的红披风张成一张四方的毯子,睡神斜撑身子躺在上面,另一手扒住绒毛白边儿,小脑瓜微微前探。
睡神左侧白色细眉挑起,“我要诅咒你!”修普诺斯的声音毫无起伏,淡然睥睨着走廊正中的栗色身影,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右眉越过左眉,放松的肤色双唇由放松逐渐紧绷,半晌没再吐出一个字来。
让双手收紧,屏息环顾,此刻的冥王圣殿仍旧静谧。他悬着心,在修普诺斯空滞的目光中谨慎地靠右侧向前行进。他左侧的地砖装饰实在不够实用,突起的长方形金相框莫名泛出青色,其本身花纹又呈突起的半球状,其中石质表面有数道裂纹,显得简陋破旧,石中镶嵌的果然是骷髅,头骨,交叠的手臂,一块盆骨依次排列,而这样的装饰塑像竟有四块一模一样的,一直延伸至长廊尽头。
你说说这玩意儿好看吗?看来神界也是有暴发户的。你们会飞真是万幸了,不然王朝更迭绝不超过皇帝老儿的六十岁。
那红毯正浮于冥王公文桌前的命运女神纹样之上近十米 ,愈是接近,就愈看不到睡神的面庞。
当让行至中间两个装饰地砖之间时,修普诺斯才终于决定下来,就用《天地飞升之我不会放过你》的那一招好了,他扬起下巴,金环虹膜此时只露出一个日落样的拱形,“你将永远承受爱的痛苦!”说罢,睡神猛地翻身,让便无法看到修普诺斯的具体位置。
他那红底眼罩垂下,正覆在双眼之上。睡神环抱手臂蹭蹭软垫,红披风立时凭空突起一块,稳稳拖住修普诺斯的脑袋,他心想你要完蛋了,后悔去吧!不知好歹的家伙!
什么意思?让屏息转了一圈儿,此刻的冥王圣殿仍旧静谧,自己也没有什么被异样的感觉。他才不要琢磨什么爱什么痛苦,现在要怎么把那只懒得飞的蓝皮鸟人打下来?
红毯之中忽地冒出几个枕头,有的红底金流苏,有的长绒蕾丝边,方的圆的大的小的,魔术道具一般竖直喷出,又画着弧线追踪而来。
让心中直觉诡异,攻击竟然没有半点声响,枕头当真能做武器吗?
地狱烈焰为冥王圣殿增添一道橙黄光路,能量球与数个软枕相向撞去,伊甸之火的光柱燎烧着织料软毛,直击中心的那颗光球。
爆炸声比从前更加剧烈,或许是因为此处格外安静,灰烟之外,爆裂的瞬光燃烧地更加持久,甚至为哈迪斯王座后那张粉光浸润的壁画染上更加热烈的颜色。
悬空的火焰同时在让的眼中绽开,他终于也置身于仅关乎自己的灾难,此时,他也必将做出与艾伦相似的决定。
艾伦,我已经准备好了。


甲丙二蛇发疯般追赶,庞大的身躯在冰面上不由自主地漂移,尾部的动作更是杂乱无章。扎格列欧斯所乘的乙蛇便难以超越,它已经几次与前蛇相撞,差点将王子震下去。
扎格列欧斯掌握攀援要领后,借着冲刺能力高速行进,片刻之间到达路径尽头。九头蛇乙高昂头颅辨别艾伦所在的方向,扎格列欧斯刚好依靠立起的骨节站立,端起狮鹫坚炮指向墨纪拉。

“墨纪!你还记得自己是复仇女神吗!”他不会在那个战场之外对墨纪拉偷袭,只要阻止她就够了。狮鹫坚炮在这一日两次指向人之所爱。
墨纪拉的手掌绽放出莹白的光彩,将原本的粉红亮色逼退成一线,天地之间的飞雪在这光芒之中模糊消失。蝮蛇长鞭箭般飞射归位,手柄上红蓝纹路流光溢彩,稳妥地停顿在她的掌心,随后鞭身温顺的缠绕成圆环。
复仇女神的大姐,她专杀骗子与背信弃义之人。墨纪拉从未想过,有一天和她谈论责任与使命的人竟然是这个小小神。为了那两个罪人吗?
“他不是人类,他是巨人。”墨纪拉附身滑翔,长发飘带般抛于身后,她的目的地是扎格列欧斯的双眼。
“他杀了很多人,你想象不到的多,扎格。不论男女老幼,他踏平了一切。”扎格列欧斯双眉蹙起,同样在墨纪拉的金瞳中探寻,“那个马脸也差不多,人间的战争根本说不清。扎格,你要是想维护弱者,也该找对对象吧。”
小王子的手快要抠进冰铠之中了。艾伦也提到过巨人,他的神情不似作伪,而墨纪也没有欺骗他的必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让在他身边吗?”
扎格列欧斯的红绿双眸分别来自于父母,哈迪斯的倔强、珀耳塞福涅的睿智。墨纪拉不明所以,只觉得扎格列欧斯完全不了解情况:“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些事都是他一人所为。”
“那就是了,墨纪。”王子长叹一口气,眉目终于舒展,颊边露出一颗酒窝,“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他们不会分开的。”最后一句话作为最精炼与雄辩的解释。

蛇鞭持续拖拽,艾伦的咬肌酸痛难忍,面部开始痉挛,唾液在寒风中冰冻,齿面感受到鞭子正在滑动,最终门牙卡住蛇鞭编织的纹路。只要有保护罩在,让就是安全的。
他在密集的飞雪中行进,视线下方的粉光骤然变强,蛇鞭钢筋般伸展绷直,瞬间的爆发扭转硬生生拔下了艾伦的一颗门牙。
口中充满了粘稠温热,疼痛雷电般炸开,丝丝缕缕纤毫纠结地扎入大脑,他眼前阵阵发黑,舌尖舔过伤处,肿烫与热度蔓延至双颊头皮,艾伦张嘴吸气,雪团与寒风扫过牙床,感受略微得以麻痹。
呼吸之间,热气以黝黑的石殿为背景,看得更加分明,他故意放慢速度,脚步停顿,反身朝巨蛇投出挑衅的目光。艾伦的唇上凝固着鲜血,在雪色之中无比艳丽,此时失了保护罩的遮挡,在石壁之下更显得走投无路。
九头蛇探头长啸,额前触须后压,艾伦捕捉到兽类蓄力的动作,心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地面震动剧烈,艾伦重心下沉,稳住这一波后,反身从两座宫殿的间隙中逃脱。通过缝隙后,艾伦当即左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逃离殿宇可能坍塌的范围。
勒拿九头蛇腹部的冰铠历经漫长的追逐已然被磨砺得如镜面一般光滑,它眼见着金轮一闪,目标消失在石缝之间,两蛇身体回缩,头部几乎要折叠在中段,触须惊恐地乱抓空气,显然无济于事,它们面前黢黑的石壁急速放大,最终覆盖在二蛇庞大的身躯之上。
艾伦的身后斜飞出无数碎石灰烟,黑白交错,地动惊雷。
果真是陷阱。除地刺光刺外,场地中任何能被破坏的物体也都可以视作陷阱,只要它能够击中即可。
他低下头,探出舌头,血液半混着口水,缓缓在雪面上画出一道血线 ,牙龈痛痒,艾伦的喉中再次发出呐喊,血水呛得他连连咳嗽,泪液凝结在眼角,捏住皮肤似的刺痛。也不知道扎格听见没有。
甲丙九头蛇竟被石殿屋顶砸得片刻不能起身,除去哈迪斯装修从不偷工减料外,让佩戴的金属碎片也完美的发挥了功效。
下落陷阱在发挥作用之后一如既往地透明消失,原处只留下残损的屋角作为遗迹。九头蛇的身躯周围散落着碎冰,骨节只消轻轻扭转,便会搅出琳琅声响。
九头蛇作为怪,其影响力原本在人类心中也足够与神媲美,自从赫拉克勒斯火攻将其击败后,跌落塔尔塔罗斯的它便再无威名,日常被扎格列欧斯当孙女教训,王子敬它为对手,战斗时也遵守着规矩,哪想到今天被一个毛头小子戏耍至此。甲蛇脑侧的粉紫骨刺折断大半,作为骨蛇显得更秃了,给人地中海的错觉,丙蛇更为悲惨,它被砸歪了下巴,上下獠牙交错在吻间,同样稀疏滑稽,这幅面容连一点震慑的效果都没有了。
两蛇七荤八素又失去冰铠,此时带刺的骨节相互撞击,碎裂的冰块在其间垫脚,竟然就这样缠绕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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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旁传来巨蛇的嘶鸣,扎格列欧斯偏头望去,只见前蛇身躯乱扭,即将撞墙。他怀抱狮鹫坚炮从九头蛇乙身上跃下,在雪被之上打了两个滚儿。白雪沾触王子裸露的右半身后迅速融化,顺着肌肉的纹理流淌而下。他的红黑锦袍宽松微鼓,兜了满怀冰雪,雪被骷髅腰带锁在胸腹。
大地蓦然震动,还不等扎格列欧斯掏出残雪,肩上三犬头骨装饰的眼鼻皆被震落的碎雪堵塞。扎格列欧斯哆嗦两下,单臂撑起身体,前方三条勒拿九头蛇身躯缠绕,正是最好的时机。他摸出腰间挂着的小鼠莫特,“塔纳托斯!”这一瞬,他只凝神等待着一片异色。
灰云密雪的苍茫天地之间无端漾出青绿,细丝波纹状地将这颜色推进得逐渐浓郁,三蛇身下赫然绽开黑紫法阵,内外两圈符咒光明熠熠,相向轮转。半空中现出一兜帽黑袍,背负巨镰的神明。
死神降临,风雪半凝固状缓慢飞行。他似是诧异水仙花平原的异常,而那双与兄长修谱诺斯同色的眼中带着温柔关注,投向起身拍雪的扎格列欧斯。
塔纳托斯右手执镰,高举向天,黑灰衣袍的边角摇动,如同在水中游弋,镰刀柄端爱心装饰中眼状紫晶石内精芒四射。锋利的巨刃划破雪幕,死神松手,镰刀在身后旋转,形成一圈亮色圆轮。止息的那瞬,法阵气泡般从中心破爆,其间涌出黑蓝色的光刺,形貌与复仇三女神的地刺相差无几。
九头蛇接连受挫,此时已然丧失斗志,颓然伏地,哀鸣不已。
塔纳托斯的身影湮灭与一团气雾之中,黑雾左右金翼与顶端拱形光道闪现,复自下而上褪色般消失。
“塔纳……”扎格列欧斯右手微抬,遥望的双眼刚刚下垂,黑雾与爆裂之声再度响起。带着银色护凯的左手轻轻敲击王子肩头前侧犬头骨,而后划过锦袍白边上的雪粉,“发生什么了,墨纪?”
墨纪拉抬手扬鞭,地面上出现一排熟悉的粉边黑圆,“这是他的工作,塔纳托斯。你,也有你必须做的事。”光刺涌起,三蛇自头颅开始破裂,骨片四溅,大块尖刺也逐渐融于雪团之中,消失不见。
她离开这片雪原,不曾回头去看扎格列欧斯欣喜的眼,因为一定,一定还有重逢的机会。
塔纳托斯特殊的暗金瞳孔微偏,咂摸墨纪拉话语中的重音。还未来得及反应,左肩便被一臂搭住。身前的人贴得极近,扑上来的小狗一般着急催促,“塔纳!去那边,带艾伦和让一起去欧律迪克的小屋!”,扎格列欧斯并不看他,而是越过他右肩的金翼肩饰朝雪中张望,好似知道他一定会相助,此时一手焦急地拨动死神脑侧剃短的发茬儿,指尖做出一派调皮捣蛋的模样来,“你看看让究竟有没有事,能不能先不要把他带走?”
塔纳托斯的大腿前侧被扎格碰撞磨蹭,他闭合双目,此时不该是玩笑的时候,心中还是忍不住。
那日在冥王圣殿西侧阳台前,情到浓时,他抱起扎格,以传送的形式回到扎格的卧室。大概是因为他平时工作太忙,没来得及告诉扎格,其实不必非得抱着。
“一会儿给我解释。”死神的皮肤是锌灰色,被黑袍一压,更凸显沉稳威严。神明的衣袍样式都十分类似,塔纳托斯裸露的右胸双臂上肌肉线条真如顽石雕刻,无端叫人觉得雄壮非凡,扎格列欧斯在他怀中都显得瘦弱一些。

青绿光幕与合奏乐声挤满小屋,艾伦只眨了次眼,周遭情境便截然不同,他甚至还保留着冲刺的余势,当塔纳托斯带着他不省心的爱侣和奇怪人类降临这间陋室,艾伦便嗖的一声冲到床前,险些与俄尔甫斯相撞。
俄尔甫斯与欧律迪克夫妇正并肩立于房屋中心,袅袅乐曲被蓦然打断,宫廷乐师俄尔甫斯瘦削的脸上露出愁容,生着黑紫指甲的右手从里拉琴弦上离开,无措地拖着琴底。
“打扰了,俄尔甫斯。”塔纳托斯撒鹰似的放下王子,“有什么必要的原因都让扎格列欧斯解释给我们听吧。”他微微冲扎格列欧斯摇头,那人放下心时露出一颗酒窝。
扎格列欧斯当然不会与二人过多客气,见高挑的橡树仙女叉腰打量着艾伦,便冲刺而去:“说来话长,但我的这位小兄弟需要帮助,二位如果能给予他一些温暖的话,他此生就有幸敬听世上最美妙的乐曲了。”王子侧身扶住让的肩背,艾伦顺势将让放下来。
听见这话,欧律迪克笑笑,西蓝花状的橙黄头发碰撞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精灵长耳上坠着的圆环耳饰左右轻摇。
接收到扎格列欧斯的示意,艾伦忙恳切开口:“请求您!我需要借用这张床,还需要很多热水袋以及毛巾。拜托了!”
艾伦开口,王子才注意到他下颚一片血迹。他望见扎格列欧斯指尖所指,只觉得下巴发痒,以手臂抹了下,直道不妨。
小屋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一下进来六个人,都快挤不下了。艾伦放下心来,这张小床紧挨着的便是巨大的灶台,食物的香气在温热的空间中氤氲弥散,基本的护理条件一定具备。
俄尔甫斯朝妻子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异见。欧律迪克转了身,腰间铃鼓随着行动叮当作响,“用吧小子,不过这床只能上一个人。”她弯腰从柜中取出几个水袋、毛巾,细细灌满热水,放在床尾灶台的一角,又嘱咐艾伦剩下的要用可以自己拿。
艾伦将让的身子扶靠在王子胸前,绷紧手指去试探让腿部长裤的湿度。
“艾伦,你的嘴还好吧?”扎格列欧斯左臂横过让的胸前,右手伸过去拽下艾伦的玛尔封双子拳套,之前只是想让他们有机会多牵牵手,如今也不必隐瞒。
艾伦来不及考虑这许多缘由,温暖干燥的手指触碰到湿冷微硬的衣料后即刻变了脸色,“真的没事。”他低着头,嘴也没彻底张开,因而话语模糊不清,“先把湿衣服都脱掉。”
扎格列欧斯猜测他或许受了伤,却因担心让的情况而强忍,暂且不再追问,专心与艾伦配合。
制服外套包被的手臂处还算干爽,艾伦的手按在他胸膛的皮带扣上,明明是如同身体一部分的装备,他却几次手抖没能解开。
“放心,让没事。”王子出言安抚,他身侧的那个神让他有信心能如此斩钉截铁。而感情是可以传递的,艾伦紧攥一下双拳,果真不再颤抖。信任可以,爱当然也可以。扎格列欧斯将从倪克斯处得到的爱撒遍冥府,终于也该轮到人间了。
两层防水披风下的衬衫也未被浸湿,外套,上身皮带,腰间围帘与长靴一一被摘下。白色长裤颜色已然加深,弹性纤维之间浸满冰碴,紧紧覆在身上,此时被房间里的温热的烛火炉烟融化,更会吸收让仅存的热量。
艾伦不做他想,双手急速揉搓片刻,手指探入裤腰之间,指背刚一触碰到让的腹肌便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寒凉。失去的体温即是溜走的时间,那时让脸色灰白,抿住青紫的嘴唇,怀抱狮鹫坚炮,战场危机四伏,深厚的雪被是吸血尖牙,他没有坚持挽留,让也从未想过退缩 。
艾伦的手抻开裤腰,拽住裤脚将军裤撤下。让的双腿裸露出来,皮肤上印满道道血管纹路 ,艾伦不忍细看,与王子合力将他安放在床榻上。
棉被覆盖之下,艾伦伸手蹭过让腿侧内裤的布料,轻薄的材质十分绵软,手指捏搓仍能感觉到些许潮湿。他双手食指向外压下略厚的裤腰边缘,其余三指依次探入,甲面仅微微蹭过让的腰胯。
之前在兵团训练时连人工呼吸都会训练,这种程度根本不算什么,但艾伦脑中满是让张牙舞爪哇哇大叫“混蛋艾伦变态色魔乱摸乱看我要杀了你去死吧”的狂暴表情。
思虑至此,艾伦尽量将双手分开,直至腰带绷到最紧 。他将让下身的最后一件衣物脱下,迅速将其叠成一个小块儿,半藏在衣袖之中。

塔纳托斯正襟立于墙角的灯柱旁,左手轻轻叩击短剑的亮银色剑柄,“扎格,为什么水仙花平原会变成这样?”
“或许是因为德墨忒尔。”扎格列欧斯略微挺起胸膛以支撑让歪斜的脑袋,他转头冲着塔纳眉间的皱纹露出微笑,“谢谢你,塔纳。”
“哎……那么这两个人类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记得在你召唤我之前,我的工作出现了什么纰漏。”死神轻甩开挡住视线的那缕额发,令刘海恢复原本标准的中分。
扎格列欧斯的视线从塔纳托斯略微缓和脸上转移到围观的夫妇二人处,“当然不是你,塔纳,是卡戎带他们来的。真的是很巧。他们身上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呢。”
俄尔甫斯转头与欧律迪克对视一眼,墨绿色的长发乱柔顺却散乱,好似森林中茂密的灌木,从其中蹿出一头野猪,或它其实就是开屏的爆毛野山鸡也不会令人觉得意外,此时的发丝正无序乱摇。
可能真的很巧吧。那一天他以为自己会永久失去欧律迪克时也有相似的神情。俄尔甫斯也有黑色的唇瓣,只是那更偏向磨砂的色泽,他的翠绿双眼下眼睑竖向划出一道半指长的黑线,若说是妆容,实在像对复仇三女神拙劣的模仿,说是俄尔效颦也不为过,冥府中游走的暗灵之间做过猜想,其中最充满浪漫遐想的是说那两道黑线是在他漫长生命中对亡妻思念之泪的印痕。俄尔甫斯对此没有解释,只将一切都化为歌曲,“再见了,我的过去;永别了,所有凡尘世俗;不再有负担,不再有未尝恩怨,阿特拉斯,终于能放松筋骨,让全世界的重担,都随风消散,时运已尽。”
俄尔甫斯知道艾伦确为人类时,并没有过分诧异,他心中了然,世间的爱本质相同,都祈求长久,期待未来的每一刻都永恒如一,都惧怕失去,拥有的一切美好会化为千斤枷锁。
艾伦与他一样,试探爱人的体温,心中生发出焦急彷徨、恐惧无措,藤蔓般盘绕纠缠,只是他此时还没有哭嚎,小心地维持着自身的稳定,他是否试图忘记眼前人的身份,只为此时镇定,是否已经决意殉情,因此抛却那个结果,又或者他认定王子能够帮助他,像自己一样拥有复活爱人的机会?

让坐靠在王子腰身处,艾伦试探过草绿色衬衫的领口,同样湿冷,他温暖的手接触到让锁骨的突起,那处薄薄的皮肤冰片似的。
“等一下。”塔纳托斯上前,食指虚点,“雅典娜的印记。”
扎格列欧斯双手轻推让的双肩,艾伦立即倾身支撑,并用棉被拢住他的身前。王子将他的衬衫后摆抬得更高些。让的后腰中心确实印有一枚金黄色雅典娜盾牌标记。

“扎格,我必须告诉你,现在人间的状况非常糟糕,我的工作量翻了十倍不止,所以我才选择留下来帮忙。”塔纳托斯倒退一步,让出一块空间给扎格列欧斯。
扎格列欧斯已经托着让躺下,剩下的工作交给艾伦一个人完成即可,他起身靠近死神,神情严肃,“我知道,是巨人吧,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有那个印记,就代表着奥林匹斯神有所预兆,他们恐怕是雅典娜表姐派给我的帮手。”他瞧一眼艾伦,那个人类少年麻利地用毛巾包裹热水袋后,将其贴近让的手臂腿内外,以及腰侧用于供暖。
巨人……神界两次有关巨人的战争都与权力更迭有关,人间情状恰好符合他的认知,因此不疑有他,塔纳托斯抿唇思索,方才雪原之中见到墨纪拉匆匆离去,“哈迪斯让她来传信?”
“不,我没有见到父亲。”从紧张的战斗中脱身后,扎格列欧斯很快恢复常态,想起墨纪拉没有回答他的各种疑问:“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我睡醒之后只见到修普诺斯和刻尔柏洛斯。”
什么?塔纳托斯怔愣时不会露出蠢相,左手拇指剐蹭着剑柄尾端镶嵌的紫晶石。他眼下从靠近鼻梁处为起点,有两道皱纹般的痕迹,此时低头觑着艾伦与昏睡的让。
欧律迪克歪头观察片刻灶上的火,回身见俄尔甫斯露出伤感神色,碧绿眼眸中水光盈盈似的。心中一嗤,这多愁善感的歌者呦……
恐怕只有他会明白艾伦的哀伤吧。只有一个机会是远远不够的,“未亡人”所要的是同生相随。这个少年从来到这里后便一直忙碌,水袋口细小,热水不免流下,而他只是咬牙强忍,不曾停顿片刻 。他不断将包上毛巾的水袋塞入被中,直到用尽最后一个。他果真乖乖的坐在地上,背靠在床头那侧的墙壁,嘴唇微动,或许是有满腹思念想要诉说。
俄尔甫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上绷紧的琴弦,时隔多年,当时的情景已经逐渐淡忘,他的心力精血愈加竭尽地奉献给音乐,和他的缪斯一起。这一刻,俄尔甫斯还未来得及自问是否应该如此利用他人的痛苦,只觉得醉心荡气,不能复刻记录一定会遗恨终生。
那人座靠墙边,双腿随意弯折,烛火从上方落下微光,面部只有双眼是亮的,虹膜的竹绿中点染几分暗色,过渡为偏深的蓝绿,与他初遇的俄尔甫斯不会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只是从他干涩的眼神向内探看,艾伦的心在经受洗礼,人类短暂的生命注定他们需要经历迅速的成长,晚一步就无能保护这脆弱的灵识。
俄尔甫斯谨慎抬手,防止黑紫长甲触碰琴弦,惊扰到艾伦的沉默,手指虚拨,耳边乐声萦绕,他完全忘记,这屋内还有王子与死神正在对谈。
欧律迪克瞧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尚未谱写的乐稿要溅到自己了,摇摇头走去一边的清净之处。
艾伦仰头去看床上的人,视线中大半都是床铺,让的脸被披风遮挡。心中的不安再次莫名翻涌。我是一直一直在向着目标前进的,有人曾告诉我会失去许多,却不能令我一尝滋味,当新鲜的拥有即将脱手,我才会无限靠近他们的心情,想要将让放置在一间安全的小屋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住,这就是珍重吧?
艾伦单手扶着床沿起身,半跪在床边,一手揪压住棉被边缘,另一手小心探入。
只是牵手应该可以吧?让不会抗拒吧?被窝叫热水烘得暖暖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按压几下棉被表面,让手臂的位置便凸显出来。这一次,艾伦无需寻觅。
他右手在毛巾上反复按了几下,原以为自己的体温略低,没想到让的手依旧冰凉。艾伦转而去望让的脸。
也对,核心躯干先恢复温度,你慢慢来。
平常训练总是迟到,艾伦没有机会看到让的睡颜。
你一定很累吧,多睡一会也没有关系,等身体暖和了再醒来吧。
天哪!这位冥府乐师的内心激昂,若非他几乎与这把琴合二为一,他一定难以自控,手指频率提高从而改变此时哀婉缠绵的曲调。他要靠近那个孩子了。俄尔甫斯专注地吸纳情感,他的视线跟随着艾伦的倾身,他在等待那个吻。让的苏醒将变为此曲华丽的结尾,让的永眠将化作此曲悲戚的余韵。而艾伦的行动却并未如他所愿,这个来自人间的少年趴伏在靠近让胸口的位置,就像一只牧羊犬俯卧在草原最高山坡的巨树下,它的主人不知所踪,它却守着一份忠诚,久久护卫着青绿的草甸牛羊。
正当他感受这前所未有的旋律,似乎里拉琴身的人面塑像都要一同泣泪。

红毯熄火似的不再有任何动静,他甚至怀疑修普诺斯方才的攻击只是睡着之后无意识地踹被子。
肩膀被柔柔点了两下,那一瞬,让只觉得脖颈脑后不知哪处先紧绷起来,身体反应极快,嗖的一下窜出去两步。他扣紧扳机,回转身躯时狮鹫坚炮扫出一扇光幕,那双倒三角眼瞪得微圆,眼瞳中倒映出深蓝的人形。
那是一个偏扁的玩偶,外皮缝制着密密的粗线,似包被身体的毛发,这玩偶绝不是一般孩童所喜爱的小熊花狗大白兔,倒像是个从未进化的野人,有胳膊有腿,却紧绷竖直在一条直线上,除去不知到底几根指头的短绒白手套外,全身毛发足有一扎长,克莱因蓝的亮色衬得这野人两颗异色纽扣大眼仿若黑洞,那颗头颅不够明显,没有脖子,只似一个拔出的拱形。它的腹部在躯干上极为突出,这形象实在太过大叔,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玩具工厂愿意生产这样恶趣味的玩具。
蓝毛大叔长毛掩翳下的口裂出一个弯月型,在光扇扫至他身侧时迅捷腾空,口中箭矢般射出短绒飘逸的纯白羽毛。狮鹫坚炮在旋转,大叔也在旋转,被倾吐出的羽毛伸展纤毫,围绕在让的周身,火光水流般淌过连绵的羽带,绘出一环金绒。让身在其中,亦如一颗泰然稳住的星球。
两方首次短兵相接,速度极快,让全凭本能反应。长绸即将闭环之时,他倏地张开食指,光柱瞬间被截断。
火……凌空燃烧的火焰并不是由于梦境才凭空存在,而是因为内芯的羽绒。
让心中后怕,踮脚从荧绿光箭破开的空隙中冲刺而出。
他站定于廊壁之下,地面平整光滑,亦能回护后背。蓝毛的纽扣双眼被掀起似的上翻一个角度,表面光泽转瞬即逝。俶尔头顶传来扑的一声,让侧方闪避,眼见着一团绒白缀着密集金点凌空前移,坠落之时让方才看清,这分明是一只巨蛙,蛙背插着一根星形镂空发条。
又是玩具。让偏着脑袋皱眉,直道这睡神太过幼稚。
发条蛙让只在橱窗、报刊广告里见过,机械的精巧小玩具,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玩得起的东西,他小时候都玩活的青蛙,这种黏糊糊的动物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碰过了。
发条蛙越过廊壁顶端,脚蹼扇出的风刮得白烛乱摇一通,落地时听得些微金属弹响。它静止原地,一双圆鼓的弹珠形眼球中蕴含着日月,星体金黄的色泽明暗交替,似流沙绵延淌过。鼓起的眼睑角质表面,左侧一圈水滴型纹样,以示太阳光辉,右侧一圈波纹延展,作为明月亮照。
看上去唬人,结果反应还不如走地鸡。让眉尾挑起,暗嗤神明也不过如此,喜欢这些幼稚、华而不实的小东西。
也正在这一瞬,精密的齿轮飞速运转,发条蛙的四肢伸展,脱离地面,炮弹一般富有威压,直面让的方向俯冲。
那张不该有用的嘴张出一个竖向的椭圆,内里黑洞洞的,层层叠叠的清脆响声失去阻挡,在这座冥王圣殿中诵经般环绕。
恶心。没有牙齿与唾液的空壳也足够令他恶心。让那时的记忆十分模糊,浓重的情绪占据全部心力,怨憎绝望、恐惧不甘,至于巨人口中的温度,身体如何被挤压,唾液是什么气味全部都与情绪共同浓缩为一片坚实的阴影,藤壶似的附于心间。
让架起狮鹫坚炮,火光闪耀,直射向漆黑巨口,照亮了其中金银双色轮转不歇的齿轮,箭头道道飞出,与发条蛙相对撞去,却有一抹荧绿的光偏转右侧。
他的虹膜被伊甸之火照亮成浅淡的茶色,印在瞳孔之上的纯白羽毛就更加分明。
让后退一个身位,冲刺而去,欲趁蓝毛身体中空时将其击败。他的身形与细密排列的羽绒交错,顷刻之间现于那瘪皱大叔左侧。
发条蛙落地后竟然伏卧,探头吞噬着空中漂浮的羽粉 。
少年咬唇,半眯着一只眼向巨蛙投出地狱烈焰,灼热的能量团燎烧着空气中的羽毛。巨蛙跃起,凌空转体。
蓝毛也鼓起腹部,勉力吸收着方才倾吐而出的羽芯,高速气流带动着地狱烈焰一同回收,发条蛙即刻前扑追逐。
果然,青蛙只能注意到会动的东西。让面部放松,不再展露任何表情。他屏息静待时机,只要两者足够靠近,便可以一石二鸟。
让的手心渗出细汗,却不敢此时将食指转向扳机,他像这座圣殿内的风情雕塑,不诉神界典籍中的英雄凯歌,而是开辟着以扎格列欧斯王子为代表的反叛传奇。
叮咚!铛——铛——铛——
声音?让恍惚以为这是幻觉,那个娇气包还受得了这样激昂的音乐?他感到身体被声波震得微麻,不自觉地朝左侧看去。
回廊尽头,哈迪斯王座之前的T字路口停停走走行来一个人影,那人正是从初见时王子来处出现的。
小丑!
他天生带有一束追光,色彩陆离的线条投在地上也不是个安分的圆形,时而呈多角旋转,时而做繁星扑散,照得他服装上的珠宝扑朔闪熠。
小丑并非缓慢行走,而是蹬着一辆独轮车,他踏着自己内心的节奏折返前行,曲调抬高时还会带着小车跳跃起来。
让扫一眼他胯下的工具,反倒觉得不如玩偶巨蛙来的新鲜。原以为要去内地才能见得到这般艺人的表演,没想到神明的战场能容得下这样的富余。
艾伦,你亏大了。
他要气笑了,不知修普诺斯还要搞出什么花样来,或许会再扔下两只提线木偶,四个魔术师,八个算命神棍。

日月双目从不为一粟聚焦,立体眼眸中星沙漂流,让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屏息。
小丑的尖角冒吊兰般垂在颧骨斜前方,三只角坠着三颗彩球。镂空雕饰透着荧光内芯溜溜转动。
发条蛙身形微动,让惊得一颤,复按下慌乱,心道那两颗球还不够它盯吗?远望去,小丑经过哈迪斯的办公桌,身下橡胶车轮吱吱压着地面,它躯干笔直倾斜着骑行,路径环绕着修普诺斯正下方、命运女神纹章的石塑。
那只带着白手套的右手弯举身侧捏打响指,依着某种旁人感知不到的节奏。左手手套却是花色,五指灵活摆动,柳叶型的白色花瓣从指尖纷扬而出。
乐声骤停。
让咬牙,你们都喜欢画圈是吧?小丑的位置近了许多,让见到他的脸之后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小丑的面部如同一块柔韧的软陶,白皙光滑,碧青两道交叉成十字分列左右,以框定眼睛的位置,鲜红厚唇被牢牢提起,正中则嵌着一颗不甚透光的赤珠。
你真是……恶心透顶。那张厚毯原样漂浮,从没个动静。
面对着这没有脸的人形,发条蛙倒是比让更果断些许。金身飞跃,流星般射向舞台正中。
蓝毛大叔方才狼狈地填满肚子,此时腆着胸腹,竟然和让对视一眼。
他是在尴尬吗?让瞧着他巨口将咧,毫不犹豫端起狮鹫坚炮。而那怪人并未吐出羽绒,只是张口,堪堪躲过了伊甸之火的攻击,右臂肩侧的一片长毛被烧焦蜷缩起来。
如此情状,让不由得想若是有机会能将地狱烈焰投进那家伙嘴里,爆炸时应当威力更甚,最好小丑青蛙皆不设防,一箭三雕。
越过蓝毛,他瞧见那小丑手舞足蹈,青蛙静静伏卧。下一个瞬间,巨蛙猛然跃起,再次袭来。
让本欲以蓝毛为掩护,搅乱发条蛙的视线,谁知蓝毛背后张眼似的向侧方躲开。他面前骤然一空,有颗红球水平射来,其轮胎状凌空旋转,花白纹路似水波一般逐渐扩大。
提踵冲刺,让只觉得那红球擦过手臂上的训练兵团的纹样,残留一道酥麻。
突破口或许就在蓝毛大叔身上了。
此刻或许才是战斗的序幕,三个角度皆射来眈眈目光。从左至右扫视的片刻都可能遭遇偷袭。
一个人去卖命,果真是送死。心中闪过一丝温暖,像电火花啪啪地打出响儿,整个人就点亮了。
让长眼微斜,就在自己福至心灵的瞬间,那诡异蓝毛就扭转身体,与小丑正面相对。它或许就是那睡神的“泰迪熊”吧。
也只有长着浆糊脑子的家伙才敢将窥探私密心欲的东西搂在怀中。
巨蛙背上的发条旋转时发出蚊蝇般均匀的声响。让端起炮筒,优先朝它面前投掷一枚地狱烈焰。
橙红能量球向外辐射出金环,一点一点剐蹭着发条蛙的血量。让只睨它一眼,空问:不择手段与同情相成之间,你是哪一种忠诚?
让毫不犹豫选择面对蓝毛,将单肩削背展露给那小丑,制服纹样双刀交叠之处,正像是为小丑画的一个靶心。
如果你当真追求表演精彩绝伦,来取吧。
蓝毛的多指手套弯曲几下,身躯略微颤动,一息之间,它跑向发条蛙所在之处,欲站在小丑与蛙两点形成的延长线上。
没有用的。让听着发条咔哒声渐缓,并不直追,行进路径是能构成堵截的那一条。
蛙的忠诚,是机动。少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大脑竟然能同时感受、计算、谋划这么多东西,此时他脑中竟然还播放了歌曲,是艾伦背着他时唱的那首《鸣钟纪》。
你能读心,这读心术能筛出多少冗余?
日月运行有其规律,倘若神创造规律却不能随意更改呢?
他手中只剩一颗蓝球,但愿发射时我能躲得开。
读心的内容是否有权重?
因此它绝不会受任何多余的变数影响,只知歼灭敌人这一原则。
我听到了,那颗球飞来的声音。
蓝毛果真扭头望去。在那一瞬间,发条蛙蓄力完毕,微尖突出的嘴在前倾跳跃之时猛烈撞击地狱烈焰,让后撤一步,于蓝毛身前再投一枚。此时他脑中出现是艾伦的脸。
泪液中他的身影笼罩着金环,又出水般放大清晰。艾伦冲刺而来,长拳贯击自己身后的敌人,过往种种也势同此拳,流星般不绝闪过。
头脑中一个剪影似的印象开始膨胀,好像珀耳塞福涅扔下一粒种子,在发芽时向他心里生长。
想读就读吧。便宜你在生命的最后欣赏世界上最好的家伙。
没有战斗过的人不会理解什么是抛弃反应,尽凭本能,经过思考的预判的成功率并没有人们所以为的那么高。
蓝毛被阻住去路,脚下一沉,它身形虽肿,急刹时却不曾向前倾倒,它转身向让的方向,再低下头来,纽扣圆眼似在与他对视。
让将狮鹫坚炮端在怀中,炮口上扬指向它或许存在的眉心 。
机械声清脆一响,发条再度扭转,巨蛙身躯精密地经过一个又一个角度。
蓝毛双手攥拳,蹬地向后方跳跃,身前目标的目光一片坚定,它再不能游刃有余。腹中羽毛飞射,密布分列成一排,左右烛火映照,正羽根根泛着金红光泽,正朝胸口刺来。
让按动扳机,伊甸之火斜斜引燃爆出的羽绒,冲天火光轰地一声将走廊点亮,他鼻腔之中充斥着烧焦的干苦气味。那白光太过猛烈,照得他双眼有一瞬的目盲。
与此同时,让侧向倾倒,下颚双臂尽量收拢在胸前,眼前则有一道蓝痕擦过。
这种失重感万分熟悉,身体不再有钢索牵引,他的后背狠狠硌在王室墓穴中不知哪任国王交叠的双臂上,让一口气顶在胸口,撑得气管震痛,冷汗留过额角。
还好。
小丑射向让的那枚蓝球果真擦过正羽,深深陷入蓝毛腹部,剧烈的击打使它喷出腹中保存的羽绒。
让翻滚起身,骨肉碾过墓穴的浮雕边框。他双眼微红,视线掠过灯座、骷髅、石塑,只觉得壁炉中橙红火光在更加激烈地跳跃着。
蓝毛腹部鼓起,嵌在中心的那枚蓝球滚落,印上的凹痕却并未复原。

我忘记了。
当我关闭意识,将战场交于本能的时候,就已经是赌博了。或许还要再早。
巨蛙身体净白,火光掩盖它身上的金斑。放大,再放大,轮廓占据视野,日月双目的光泽又被黑暗挤开。
他不曾想过加强修习动态视力竟然也会有后悔的时刻。
此时他也不过刚刚站稳脚跟。
球体磕碰在墓穴边框之间,在这预设的凹槽间滚出渐弱的咕噜声响。
阴暗急速扩张,他清晰地看见金银齿轮高速啮合旋转,头顶盖下物体,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向一侧弯折,呼吸滞涩,胸腹尽力扩张也难以汲取充足的氧气。小腹以上传来剧烈的剐蹭感,似是铁器要插入他的身体挖取内脏。让眼前黑白乱闪,面部扭曲苍白,只觉得咽喉鼓胀,要吐出什么东西来,却只咳出半声呻吟。
又要被吃掉了。
云层舒展,天光照不透青灰的楼宇,他穿行于夹缝之间,巨人不知何时会从何处冒头,躲过一批,还有一批。那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腿,灼热的温度顷刻包裹住皮靴。让头皮发麻,全部注意聚焦于一处,再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双手本能抓握,捏紧了炮身。他似乎是从红肉色的口腔中挣扎出来,湿热的唾液还粘附在周身。不知炮口对准何方,他手臂颤抖,将狮鹫坚炮尽量竖起,上下顶住巨蛙空腔,齿轮转速明显放缓,咔哒咔哒一声一顿。
并没有什么巨人吃掉我。你休想篡改我的记忆。这不是真实的恐惧。
此时让无暇注意正羽破空的响动,他只伸直双腿探寻地面,尽力摸索蛙口边缘。
当尖端刺入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时,他几乎分不清究竟中了几根,反正刺痛早已连成一片,身前身后都有蛀虫向内攫食似的。某一根正羽擦过他的面颊,弯曲的弧度将伤口割得更深,粗糙表面带走几粒血珠,又将其甩落空中,正羽与齿轮相撞时,发出类似金铁鸣声。
让弯腰后撤,一手抵在蛙口边缘,另一手拽着狮鹫坚炮,正在脚尖触地时,膝盖与指关节处破溃碎裂。
小丑在激昂的乐声中将观众的视线引导至最关键的两点,两颗圆球彻底切断猎物的生路。
少年的身体瞬间倾倒,小腿甩出异样的弧度。手掌被两厢挤压,中间的血肉向两侧绽开,掌骨断裂歪斜。
也正因这一击,巨蛙身形震动,口腔内的炮筒支点歪斜,倾倒时震出钟鸣巨响,巨口霎时间夹住让的腰身。身体蜷缩痉挛,力气随着冷汗一丝一缕地脱离飘散。
混蛋……怎么还不复活啊。
让此时才真的像是断线木偶,他口中溢出血液,血液又被泪水和开,双耳再听不见外界响动,只有一阵尖锐长鸣。
他双眼仅仅张开一条缝隙,与前方横倒的路西法人面对视。神像面容依旧肃穆,即便头顶金环歪曲,通身洁白也不因摩擦碰撞污染。
让望着祂额中那一颗被晕开的红,他要用最后的力气按下扳机。

“艾伦,有新发现了,你不想听听吗?”扎格列欧斯双手叉腰,眉毛微挑,语调之中透着些兴奋来。
暗自神伤的少年抬起头来,上翻眼球转了几转。
他见艾伦起身,便退步侧立,正与俄尔甫斯对望,他的墨绿长发芦苇般摇动,手指空弹,身体舞蹈状律动,艾伦离开原处,他尚未察觉一般延迟片刻,而后才露出遗憾神情,颔首谱起曲子来。
“让我看看你的腰。”艾伦惊讶,对上扎格列欧斯孺子可教的眼神。

望着艾伦的小胳膊小腿,塔纳托斯眉头微皱。他看上去只比修普诺斯壮一点儿,个头也不算高,这样的人即便也拥有雅典娜的赐福,又能对神界之争造成多大的影响?床上还躺着那个不省人事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有吗?”艾伦背过手在背后摸索,躯干光滑,什么也感觉不到。
艾伦的身体当真无瑕,肩胛腰身连半点疑似的痕迹也没有,王子扫过一眼,便伸手指向他手臂上鲜红的血痂,“这里也有伤吗?”
此时他最血腥的地方也不过是下巴与三角肌附近的一块皮肤。
扣去血痂,皮肤上果真印有神之印记,那是阿尔特弥斯的荧绿弓矢,上下垂直,构成一个对称的十字形。
“扎格,这块血痂是红色的。”塔纳托斯一语道破,王子看向艾伦唇下的血渍,无一不氧化变黑,在开口时细碎脱落。
什么时候会冲刺?什么感觉?艾伦眉头皱起,迅速翻动手臂上挂着的衣物,兵团制服与自己那件叉叉衫的手臂上皆残留着鲜红的血痕。“你看,扎格。”
王子意识到什么一般,张开曾逮住墨纪拉蝮蛇长鞭的左手,手心处已然没了痕迹,那是因为过渡房间的泉水将伤口抚平,溶解了流动的红血。
“塔纳,借你的短剑一用。”这局推理游戏实在短暂,塔纳托斯左手反握剑柄,直抽出剑,而后翻转手腕,前伸递出。
扎格列欧斯似是想到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一般,眉开目展,露出十颗大白牙,“塔纳!我真的很爱你!”他竖起左手食指,轻触在剑刃之上,随后极速滑动,顺利地在指腹上划出一道口子。
“你干什么?”塔纳托斯板起脸来,捉住扎格列欧斯的手腕,身后巨镰以中点为圆心,旋转微震,而他的剑刃上甚至没有残血。
王子以拇指推挤伤口,那处看似并无破损的皮肤才吐出一颗血珠。
他只通过欢爱时的痕迹见识过爱侣的红色血液,此时直观地看到那粒红,只觉得它似乎拥有生命一般自成一体,内部能量充沛流转。
扎格列欧斯知道这位劳模死神一定愠怒,讨好地揉了揉塔纳托斯右手护铠上的紫晶石,“为了骗它,塔纳,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会听话。”王子的手在重音处啪地拍了一下那块小拳头大的饰物,而后揪着艾伦走向床边。
死神垂眸,剑身中心反光处映出他出神的金瞳。墨纪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太久,是因为扎格吧,有什么话没有明说?冥府又是怎么回事?俄尔甫斯与阿喀琉斯自有去处,修普诺斯便算了,他很多时候还不如刻尔柏洛斯尽忠职守,冥王冥后还有母亲究竟打算如何应对?难道扎格真的有可能成为第四代神王?

让的后背赤条条地裸露,墙壁上簇簇蜡烛越过微凸的肌肉,在他腰背手臂上印出轻薄的阴影,这样青涩的身体无论哪位神都不会多停留一眼,艾伦却还是坐压住棉被一角,为他遮住臀腿。
扎格列欧斯心中同样好奇,师父曾说过,他很有可能是“血之神”“生命之神”,如果这滴血当真能令让醒转,那么自己也将有一个王子身份之外的头衔,虚名不要紧,其价值才具有意义。
神血拭在雅典娜的盾牌印记上,那拇指甲盖大的圆盾纹样霎时透出融融金光,光华包裹住扎格列欧斯的食指,而后萤火般消散。
艾伦坐在床边,注视复位后仰躺的让。他的眼皮是不是动了?嘴唇好像变红一些了?有没有皱眉?喉结滚了吧?其实棉被边缘被让的下巴压着。
他的眼睛不想离开让,模糊不清的思绪如同幽密深林形成的漩涡,无端叫人感到压力、紧迫。明明让已经恢复了,为什么总觉得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跟破存钱罐里的几枚铜币一样。
艾伦的思绪终是被吸进漩涡。
内地会是什么样?有些难以想象,也不难想象,只需看看宪兵的神态、服装、设备,回忆商人来往运输的珍奇,大概就是“梦寐以求”“眼馋心热”“人间天堂”的模样吧?每天清晨醒来都能够感到阳光的温暖,被褥也都被好好晾晒,烘烤得干爽柔软,饭桌上的菜永远是热气腾腾,碗里摆放着悬挂风干的鸭肉。
他好像看见让坐在方桌对面,一对白烛点亮这方空间,让手执刀叉,视线落在自己身前的那块肉排上。那神情并非饥饿,只是静默的等待。
如果我们可以一起成为宪兵,长大了之后,就会住在一起吧?像老爸老妈一样。让做饭那么好吃,我还没尝过。那个时候,我们会一起看报纸,傍晚去草地上散步,我可以编一个花篮送给他。内地有剧院,杂耍艺人会在广场上表演,可以跟着他们学唱几首歌,攒下来的工资可以去精品店买点小玩意儿当做节日礼物送给让,如果是胸针饰品,他应该会忍不住在别人眼前晃悠……
艾伦把装着肉排的餐盘推向让。

巨蛙密合的口中火光乍泄,随即地面涌起赤红河水穿透发条蛙身躯。
冥河之水浸透让的身体,潮汐般冲刷过战斗留下的痕迹。河水坚硬而柔软,将让从巨蛙口中牵引出来。
他柔软的躯壳趴伏在河水之中,狮鹫坚炮稳稳固定在他的背上,下垂的那只右手如获新生,恢复修长匀亭的干净模样。
水流冲散,股股赤红的水线不知从何处没入地下,让的身体也倾斜、直立起来。知觉随着血液从心脏传导向四肢指尖,他落地后身姿挺拔,那双精亮的眼眸之中余怒未消,利刃金芒直指发条蛙。
此时这精巧的玩物半扇巨口被掀飞,腹中发出尖锐的挤压声响,回廊暗淡,它双目的星沙空空泛出亮波。
“艾伦”被蓝毛便宜看了个够,复活机会又被你这废物吞进腹中。让仰起头,廊壁上的烛火已然熄灭大半,余留靠近王座的三分之一。
蓝毛大叔吐尽支撑外皮的羽毛,柔软的空壳堆叠歪倒,显然死透了。
小丑还是带着它的灿烂微笑,在熠熠灯光之下依照节奏抛接红绿两球。
端着狮鹫坚炮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少年下颌微收,他能感觉到有某种力量如同藤蔓,依循筋肉脉络薿薿生长。
他足尖轻点,身躯俶尔向前,带着伊甸之火逆向流星一般刺向舞动的小丑。
锦被左右摇晃一下,从中冒出颗毛乎乎的脑袋。
修普诺斯的眼罩斜挂,海盗船长般露着一只惺忪睡眼,他眼皮不抬,懒懒扫过身下圣殿,刚一开口便不能自控地打了哈欠。
眼前蒙着层水汽,语气更钝了些许,“你怎么还在这里?吵死了!”修普诺斯气恼时吐字一顿一顿的,似乎是怕大吼破坏睡意,便说出了跺脚的感觉。鼻腔里绞着气音,情绪与那头绒白卷发一同乱糟糟的。
余光中的小丑收起圆球,将手臂横在身前深鞠一躬,而后扬起手臂,再次向左右两侧致意。
少年此时炮筒仰天,心道就剩这么几根蜡烛,你还能好整以暇,干脆睡死过去好了。地狱烈焰携着热浪光明飞射向那一团扭曲晕染的软红。
让仰视的神明也就清醒了这片刻,他气鼓鼓地转身,面朝影壁。深红披风从内侧抻开,而后又鼓起个小包。
七彩追光逐渐暗淡,小丑的身形与光点一同在空气中逸散。永恒微笑的头颅扬起,迎接着伴奏鸣般的鲜花与掌声。
当伊甸之火的末端追上那光球之时,冥王圣殿也如落幕后归于黑暗。

床上仰躺的人身体弹动,似是不耐热度,手脚挣扎两下,随后双眼猛睁,琥珀虹膜中泛着清明的神色。
艾伦在这瞬间僵住,身躯成了千万根绷紧的弓弦,一丝一缕极致伸展,发出嗡嗡碎声。他支撑身体的右腕锈蚀一般,连带着手臂肩背也不能动弹。而他的血肉神智却顷刻卷曲皱缩起来。
实在是,太好了。
眼眶酸胀抽搐,那对竹绿虹膜被浸润,而后挣脱。视线模糊,他却不眨眼;那个字就在舌尖了,舌尖却抵在咬合的齿面后。他撑着半身,摇落滚滚泪珠。四条水线交汇,浸润唇下那片模糊干涸的血痂,这下他真成了灰头土脸的败军了。

水袋已然不再那么贴合,让眼前的挂毯下垂成拱形,金红暖色密织出环形花纹,透着温暖柔和。
这就是欧律迪克的小屋了。
让身下微凉,他并了下腿,眉头皱起,齿间撕咬着干翘的死皮,脸颊瞬间浮起压抑不住的绯红。
双手压着身侧软被边缘,少年噌地坐起来。眼前那个“世界上最好的家伙”此时已经有些欠揍了,他下巴内收,喉中咕噜作响,抬起的眉眼显得委屈至极,只瞧了一眼,立即扭头,眼皮阖上那瞬,根根睫羽立时映出四面火光。
“我身上有味道吗?”让胸口不自然地起伏,指侧剐蹭了一下左侧颧骨处,只触到一丝温热。他微突的喉结滚动一下,下落的手掌也捏住被子。
让的心脏似乎触底反弹,像吸饱空气的蓝毛那样鼓胀,跳动的节奏比巨蛙的发条还要密集。
爱人的声音干涩粗哑,语气就像每一次揶揄,分明轻悄,却总能惊起心中鸿。艾伦的悲鸣是脱笼之鸟。他扑向解开锁扣的人,与不敢直视的身躯相拥。
“你去宪兵团吧。去内地吧……”艾伦环住让的赤膊,两人耳鬓相触带来些微痒意,他忍不住再靠近一点,“你应该……活下去。”怀中的身体僵直着,微微回缩颤抖,他的手指扣在让的肱三头肌,也不见多深的凹陷,“我想让你活下去。”艾伦用拥抱一切的努力去拥抱让。
俄尔甫斯双指凝住,压弯了琴弦,双眉愈加陡峭,他倾身确认,那醒转的人竟没有半分重逢之喜,额上汗珠落下,连唇色也变淡灰白。
水仙花平原的岩浆难道加入了修普诺斯的怨念,勒拿若有泪,不知在悼念谁。让的肩头锁骨灼烧刺痛感在艾伦淋漓哭诉之中急速扩散,皮肤焦干皱缩感混杂着千万钝刺向内挤压。臂膀、胸口、腰身,只要与艾伦接触的部位都无比疼痛,痛感一阵一阵地更替,噬咬、切割、剐蹭,最终都导向千疮百孔这一种形容。
你将永远承受爱的痛苦。
让的齿面黏在一起似的,他不敢张口,怕咬到舌头。
你这小心眼的垃圾神,是想看看,艾伦有多爱我?
他抬手扳住艾伦肩膀,令两人分出能够对视的距离。
艾伦眼眶放大,那片竹绿惊疑涤动,泪线流过最后一道光华。
让抬手,如同抚摸街角花猫那般蹭过艾伦下颚,微凉浓烈的泪液成为具有意识的荆棘,缠绕紧缚着中间三指与手掌纹路,轻薄湿软的血痂也粗粝刻骨起来。他的右手手指干枯般蜷曲为拳,以鄙视不屑的心态对抗这无理诅咒,让双唇抿起,硬是抬起一边嘴角。
“被毁坏城墙的城镇原本也是内地。”让用手背拂过艾伦脸颊的泪渍,那拳头带动小臂微颤,“你以为哪里可以活的潇洒自在吗?”让重重喘息,小屋柔暖的空气似能平复些许苦痛。好在相望不算接触,那迷糊脑子也不算做的太绝。
失去平静生活的资格后,才开始质疑什么算意义,这实在屡见不鲜,只是他骤然坠入莫测深渊,肉体凡躯如立于锥上,一双手只抓得牢一根稻草。“艾伦,不要再想任何分开的可能,你应该清楚吧?”
艾伦指腹触在细密的冷汗之上,“怎么会……我是真的……”,他看到让的瑟缩,触电般缩回手。自己的双手分明什么也没有。视线跳跃回让的身上。他只是沉睡了一场大战的时间,难道毒蛇的光刺真的具有毒性?还是冰雪伤透了他的腑脏?让的身体分明没有任何痕迹,与往日所见无甚差异,如果要说,也只是雅典娜女神的印记而已,他自己不是也有一个在手臂上吗?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多么疯狂的痛苦,在让的体内肆意杀伐,望见爱人如此情状,艾伦只觉得不如叫他睡着,还能免去折磨 。
可是他的眼神却像火焰。目光相接,心意相印。
他们是一样的,其实他们是一样的。只要身处相同的境遇,就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艾伦浑身脏兮兮的,不想再叫他野猪,野孩子总是可以的。膨胀的情愫就在这瞬联通,借由疼痛论定,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从前漫涨。
让瞧着他无措的可怜样,不厚道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肆意狂放,将心事画在脸上。
枯萎的身躯猛然绽放出一道光泽,生命与自由,爱与信念就在此刻写下可能。
“因为你已经爱死我了。”让下颌微抬,脑袋偏向一侧。同样是混不吝的表现,却再不能引发任何对抗。

扎格列欧斯回首,还不忘伸手挡在塔纳托斯胸前,他瞧着艾伦羞赧的神色,小声揶揄:“别急嘛塔纳,让我们说会悄悄话。”
手掌果真被轻轻碰撞,王子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让我了解尽可能多的情况再做决定,谢谢你塔纳。既然你已经告诉我地面的情况,而且所有人都在尽力解决,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扎格列欧斯收敛笑容,“我既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也不曾亲眼看看人间异象。说实话,虽然我想让你留下来和我一起,但现在你的工作比我重要得多,毕竟一通打砸,恶灵恐怕会趁机逃窜……塔纳,不如你带我们去往地表吧?这种时候违背一下父亲的命令,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是吗?”扎格列欧斯揪着情人右臂挂着的衣袋,手指任性翻搅。
塔纳托斯微微低头,拇指在短剑末端的圆球上剐蹭,银灰色一字眉间显出浅浅一道印痕。
“塔纳……你们不能这样抛下我。”他的双眉挑起时,眼神就尤为无辜,总令人想到刻尔柏洛斯,它可比王子听话,好哄多了。“我一觉醒来所有人都不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冥王圣殿那么黑。”
死神的思考中断,记忆之中,扎格列欧斯就是被特殊对待的,他并非母亲亲生的孩子,拥有异色虹膜,皮肤和血液与人类相同,双足还燃烧着火焰。神明的几日童年过去之后,他就开启了仅仅气恼冥王的叛逆反抗期。亲情浅薄在神之间不足为奇,他自己也没见过命运三女神是什么模样。所以扎格列欧斯的重情重义就显得新鲜热诚,格外珍贵。
“黑夜……母亲不就在那里吗?”虽然这样说着,塔纳托斯抬起手,十指张开后,铠甲咔咔回缩,露出手指。他轻轻拂过月桂头冠最前端金黄的叶片,将蜷曲的尖角梳理平整。扎格列欧斯浓黑的短发扎在他的手上,双眼与他对视,好像要把视线牢牢锁住,而手却已经触上腰带。
“别乱动。”塔纳托斯双眸上抬一个角度,仔细将头冠整理端正。
无需害怕黑夜,倪克斯在那里;无需害怕死亡,我就是死亡。
“下一个房间,我的半人马之心在等你。”听到这句话,王子笑开,“那我得告诉你我们‘驶向地表’小队的秘密暗号……”
塔纳托斯任凭那低沉的声音靠近放大。

艾伦脑袋先身躯一步,转的飞快,声调的波动如图缠绕打结的钢索。他将视线投向扎格列欧斯,“扎……”艾伦不敢再碰让一根汗毛,指尖沾上的汗水被他按在手心,不多时就蒸发消散了。生命的光与热从这点开始,破碎着裂纹密布的顽石,层层碎片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为什么不能说出口呢?我明白了。
明白了这种抱着三四层物资箱回宿舍,摇摇晃晃唯恐倾倒,又满心欢喜的滋味,一路上会遇到各种目光,羡艳妒忌、祝福蔑视。而卸下榆木外壳的心脏外柔柔地包裹着一双手,将会共振我的心跳,你的脉搏。

痛感褪去得也快,让立时伸手揪住艾伦叉叉衫的绳头,他不大敢倾身,眉头一压,双眼眨巴两下,牙齿似是咬着:“我的衣服呢!”
王子身前的神明正面向二人,越过王子肩头,让见他肤色青黑,神情冷峻,尤其是他那双金色眼眸,竟然连瞳孔都是淡黄色。即便他身后巨镰如獠牙般闪露寒芒,也不能与此神的威压相比。是死神塔纳托斯!扎格说过的,他的爱人。
那双不怎么聪明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修谱诺斯那个糊涂蛋,让可不想光着身子再打一场,即便是死,好歹也要留下最后的体面。
艾伦被揪着领子,两人之间牵着一根短线,他双唇微张,怔愣一瞬,转身的动作太猛,领口串线处竟叫撕裂了。
实在是六神无主了。让松开绳头,朝艾伦勾勾手指,示意他别忙,待艾伦重又坐定,他倾身凑过去,“满脸都是血,你……”你的死里逃生还在吗?手底下利索地展开挤成一团的领口,将绳头穿去另一个孔洞,“我的内裤呢!”
两人凑得很近,让恨不得把这家伙耳朵咬下来。
耳边气息极轻,话音带着嗡嗡声,一片痒意直传进心里。这句话原本轻似雪落,让手指打结的重重一扯才令艾伦微微定神,把轻重缓急重新排序。
“小伙儿醒了?”欧律迪克略夸张地探头看了一眼,没有那头发如狂乱鸡窝家伙的遮蔽,艾伦发红的耳尖便暴露无遗。橡树仙女放下手臂,转身去翻动墙角藤篮中的石榴,“醒了就别躺着了。”她的语气平淡,音调下降,和着腰间铃鼓,也未尝不能看做一首短诗。
俄尔甫斯就等着一个高潮的画面,被打断之后略显委屈,颠颠凑到妻子身边去,却换来一个白眼,橙红眉毛抬出质疑的弧度,她道:拜托,这两个人年轻气盛的,凑在一起肯定会烧着,你别发疯。
艾伦连忙将手掖进被中,将叠好的布料抽出。
两人的手在视线不及处相接,艾伦猛地抽回,让被动握紧了那块带有体温的微潮衣物。此时心中只觉得他懂事不少,没和外套一起晒出去。
“对了……让,刚才扎格用自己的血点亮了你腰后雅典娜的印记。我也有一个。”艾伦曲起手臂,拨开破损的袖口,给让展示阿尔特弥斯的弓矢,“之后应该不会再冷了。”
让只敷衍地点头。黑暗中,让摸索着短裤系带,心中嘀咕艾伦怎么回事,连裤带都不会解吗?
艾伦右手向身后一指,起身去炉灶旁边。
看着他将衣裤皮带一件件搭在手臂,还不时挠挠脸颊,心中的烦躁如同磁带线团被风鼓起,指甲更用力地抠拽绳扣,忽地恍然大悟——他并没有看到。
“告诉我,人类。你们身上的印记是哪里来的?”塔纳托斯之前问过让与艾伦两人的情况,王子如实相告,说了墨纪拉的那些奇怪推论,并向他求证。
人间的确有不少地区处于瘫痪状态,无数人类陷入静止,状似沉睡。面对毫无预兆的状况,人们无法探究原因,清醒的人有不少陷入惊惶,不知这样的沉睡会持续多久,也不知这样的沉睡会扩散去多么遥远的地方。因此有大量的人死亡也不足为奇,却不知“战争”是从何说起,或许是其他城邦去抢夺沉睡领地的金银吧。不论如何,这实在不像是这两个人类少年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她们三个的预言究竟是否如实?但如果是“泰坦”就另当别论了。
死神迫近,他身上护铠肩饰的金银皆偏灰色,泛着镰刀刃一样的冷光。兜帽遮蔽的面容棱角分明,眼下纹路总使他的表情严肃而冷峻。塔纳托斯的语调如同深潭,即便翻涌也仅仅产生有限的波纹。唯有无风而动的衣摆令人怀疑他是否能代表永恒的静谧。“无需掩藏,我已经见过它的模样。”
“啊……我看不到。”让只觉得身上汗毛直竖。这什么毛病啊?非要在人换衣服的时候搞审讯?“我并不确定,可能是在接取赐福时留下的印记。有了它,我们才得以暂时使用神力吧。”
“我觉得在之后的房间说不定可以找到线索。”二人同时做出回应,语速竟是一致得快。
当艾伦将炉灶上的衣裤皮带拿回来时,让身前的棉被堆了老高。
一人低头扣皮带,另一人收拾水袋,心思浮动,却不知是否开口,又如何开口。
塔纳托斯也不在意两人瞥来的眼神,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你们为什么要回到地面?在这里才有机会保持清醒吧?不求王子庇护你们吗?目前的状况,就算成功离开冥界,也未必能够清醒的见到家人。”
“他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艾伦合上橱柜小门,转身时望着地面砖石,手指不自在地抠了下大腿处皮带原本的位置。
怎么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自己动一丝放弃复仇的念头呢?
让带上玛尔封拳套,触感柔软贴合,真就跟长在手上一样。
当那双长靴出现在视线边缘时,艾伦脑中满是“要如何打个哈哈”,可让什么也没说。
让全副武装地向艾伦张开双臂,肉垫将他脑后蓬松深棕的发丝压下,而后瞬间弹开。
手心竟然传来割裂剧痛,他双手交握,又扫过自身胸腹。此时的动作迅捷,再不小心抬高指尖,防备吉尔伽美什的利爪。
他能够感受到一粒粒纽扣的凹凸,外套的光滑质感,皮带扣与根根手指相撞时的微麻。
原来,是可以感觉到的。
他可以感觉到我的手有多冷。知道不愿分离时的小动作。敏感无比的肉垫被捏圆搓扁也不发一言。还将我的手当做水杯……
“这拳套果真适合你啊,艾伦。”
那时他以为自己只是玩弄一个兽爪拳套……所以,其实他的反应是……
提灯穿行在迷雾之中,人就会尽可能将手臂前伸,再提防脚下的乱石,却少有人在意头顶是否存在危险。
除了隐藏的心事,还有多少未知的误解等待剖白。
艾伦缩紧了身体,只当自己是颗刺球。两人分明贴的那么近,却不得不分出间隙,这时保护罩又去哪里了?
让僵直一瞬,终于卸力,任玛尔封带着他的手臂直直下坠。复而抓住艾伦的手臂,然后看他担惊受怕的表情奋力挣脱,露出苦涩笑容说“看来玛尔封的力量真的很强”。但是现在不行,塔纳托斯什么时候会离开?还是说,他不会离开了。
两人双脚深深扎在地面,在无限冲动和诱惑之中保持着静止,就像其实他们分隔万里。

“好了塔纳。”王子拉住死神的手肘,暗示似的捏了两下。“这一次叨扰太久了,希望下次回来就能听到新的乐曲。对吧俄尔甫斯?”
“那么,王子殿下。”欧律迪克不紧不慢掀开锅盖。食物的香气与橙黄蒸汽一同滚出,霎时间弥散在整个小屋内,“这一次要来点什么?”
是甜味,浓烈的甜味,只需闻到就足够刺激味蕾,糖分与肉都是珍贵的食材,日复一日的训练安排中,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在睡梦之中一尝滋味。
站在王子身侧的两个少年咽了口水,“咕噜”。
橡树女神倾身一笑,声音不同于动作的夸张,只是短暂的,包含抑扬顿挫的“哈哈”,她弯下腰时,雾气中的橙金叶发私有细密的闪光。
“抱歉,让,艾伦。”瞧着少年望天望地的掩饰尴尬,扎格列欧斯自行接过一个平板银盘,盘中叠放着两块貌似岩盐的粉白糕点,他直取了一块,朝塔纳托斯嘴边儿送。“如果吃了冥界的食物,就不能再回去了。”
塔纳托斯本是冷漠威武,生人勿进的模样,此时被这小小糕点搞得手足无措,他偏头后顷,想说“不用”,可嘴巴只要张开,那顺心丹就要被塞进口中了。他只得以手推拒,精致护铠锋利尖锐,一碰到糕点,酥皮就哗啦哗啦掉进两人衣服褶皱里。
“孩子们。”俄尔甫斯的指尖虚点几下琴弦,动作停滞。四人已然立于房间左侧的墙边,要告别这温暖的小屋。他快步上前,狂乱的鸡毛发丝呼呼后仰:“临别之际,我还有一个想要知道的答案。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你们之间的关系,那会是什么?我没有想过我的人生还会遇到除了那件事之外的意外,我以为我会永恒的平静。我是说……我真的很想把这些事记录在歌里。”俄尔甫斯的表情不复愁容,深黑唇角抿出一丝腼腆的笑意。
艾伦抬眼瞧让,他会怎么和别人说他们的关系?如果他想要隐瞒的话,那我会介意吗?可是大家都知道了,我是不是一定要一个确切的答复才会安心?我想知道他爱我,虽然我希望他不要和我一起,去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
“拼图……”让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那家伙搞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然又想到些玩具,可是它却并非凭空出现在脑海之中:“双人拼图。”
他双手食指比划出一个方形给疑惑的俄尔甫斯看,“我们谁都不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自己会过怎样的人生。我和艾伦两个人一起拿着碎片去拼这块拼图的时候,缺块、错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拇指压在食指之上,比出一个“捏合”的姿态来。
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动了让自己,他眉头蹙起,继续梳理头脑中的灵光,“想要完整的拼好他,必须将每块拼图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要制定好双方都能实现的行动准则,要做好无数次找不到对应位置的准备。”他看向艾伦,那个正在努力还原他所说画面的少年:“还要有漫长的,一起完成这件事情的时间。艾伦,我曾经想去宪兵团,只因为那是一个足够好的选择,我可以在安全的情况下生活,想清楚我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但是,现在这张拼图的一半都在你手里,如果离开你,我一定无法看到最后的图景了。”
“可是……”可是你会有新的拼图,你必须活下去,才有找到人生意义的机会。艾伦经历过从虚无到开悟的瞬间,有一个人给他展示了一种可能,从此天空就不再是流云的背景板。他脑中的图景有实在的线索,他知道远方会有一片海。
可是这张拼图的碎片只呈现出赤诚的色彩,不……其中还夹杂了隐瞒与矛盾。除了一片爱意,其余全部未知的道路,你真的要为了它……为了我而放弃吗?
“我不需要看到结局。”让知道艾伦想要一个表白,但他却不准备说爱,这种明显而轻浮的词汇早已不能容纳他们之间的种种,“我只是,要和你一起玩拼图而已。永远拼不好也没关系,只要将最值得的事情一直一直做下去,就可以累计出最大的收获,就可以最靠近圆满。”
艾伦握住路西法脸颊一侧的金翼,根根指甲碰撞在洁白的炮筒之上。这一握似是将支撑身体的力量全部倾压而去,“你相信我有这样的力量,可以与你一起完成这个愿望吗?”
需要被确认的根本不是感情有多深刻,而是这感情究竟是否会变为将人拽回深渊的锁链。
“还有我的力量。”让抬起狮鹫坚炮,与他呈一个交握的形态。

水仙花平原的积雪与来时相比更加深厚,离开小屋时那雪就已然淹没水晶球的底部,如今空中风雪如浪,更是连方向都辨认不清。
“不行,我不能耽误这么久,扎格。”眼前除了白还是白,德墨忒尔或许并不知道勒拿已经死亡的事实,不过让王子迷失方向已经能达到阻止他的目的。
冰晶逆着死神的黑袍飞旋,他降落时周身莹白蚊虫般四散,不过片刻又聚拢而来。远方不见任何活物移动的痕迹,死神声音传递出一丝温暖,“出发吧,扎格,我会助你的小队一臂之力。”
当那金色牛角状双翼再次展现于绿色天幕之中时,远方忽地传来清脆怒吼:“给吾滚出来!塔纳托斯!扎格列欧斯!”
四人眼前光线闪烁,混杂成褐色。让身体腾空之时,前扑去抓艾伦的手臂。
此种情状,只有塔纳托斯保持着相对体面,他单手揽住扎格列欧斯,如同兜着只泰迪熊。让与艾伦则摔成一团,坠地之时,艾伦在下方替让垫了一下,他自己倒无甚感觉,只是不知这褴褛的制服又露了那里,让一扭身子,滚去一旁。
艾伦慌忙起身,将扶未扶,侧身挡在让身前。瞥去一眼看那来者,不正是冥河上的船夫吗?
“卡戎?!”眼前头戴宽檐小帽,以长桨杵地的可不就是自己那仅用书信交流的兄弟,“你再说一遍!”
王子也挑眉望着那人帽檐与围巾之间,那样枯萎干瘪的面容,除了卡戎还会有谁,可他竟然开口说话,声音还如同未变声的少年。
“准备战斗!远程!神圣冲刺。紫烟联排,花瓶挡。”扎格列欧斯不敢迟疑,甩出埃癸斯,自己也冲刺前去。之前并未考虑过卡戎会回来讨债,只得提高语速,作为最前置的重要提示。

让与艾伦拉开架势,他瞧着先前送他们来到冥府的船夫,听见这样的声音只觉得诡异好笑,面部肌肉便不能自抑地颤动起来。
也不怪小儿轻敌,实在是塔纳托斯的巨镰太有视觉冲击力,显得卡戎纤弱娇嫩,那根船桨枯枝朽木了。
卡戎口中齿缝宽阔,汽笛般喷出紫烟,整个人内里装满了水仙花平原的火山,此时身躯颤抖,衣领周围金币坠饰霖铃琅琅响做一团。他那只水井般唯有色差的眼孔波动,尖叫倒:“好啊!吾说怎么这么多该死的暗灵全都挤在入口,果真是在这里幽会!暗灵一个挤着一个要排队跳冥河了!屎一样的奸夫淫夫在水仙花平原烂到一堆去了!带着这两个死鬼做猪不成!你和墨纪拉两个人黏黏糊糊磨磨唧唧遮遮掩掩偷偷摸摸搞什么地下恋情,当其他人眼睛出气使的,这时候倒不怕吾看见?吾才不要管你们的闲事‘他身边恶徒身上万千杀孽,若他出了事你也收不回资金’狗屎!吾用不着她指指点点!”
塔纳托斯青筋暴起,左臂衣带撕拉一声挣裂,身后巨镰上眼状紫晶石射出夺目异彩。死神附身离弦而动,利刃在身后拖出一道残影。
“去吧!”扎格列欧斯本想劝和,一听那船夫辱骂,学着墨纪拉的语气骂骂咧咧,一向和煦的脸色也阴沉下来,此时方抖出埃癸斯,正面迎战。
让只觉得更可笑了。这算什么?我五岁就比他骂的难听了。怎么还用“猪”来骂人啊?而且这死神也太容易被激怒了吧?不过扎格竟然与复仇女神也有暧昧吗。他朝着塔纳托斯的方向看去,只感觉死神杀意焰起。
艾伦神色一凛,心脏却稳稳跳动。让有资格知道我的过往。
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想知道让的反应,对方双眉一高一低,脑袋微歪,是在思考的模样,表情却不像苦恼,是在队列中碰见科尼萨沙犯蠢时的神色,眸中润泽。确是置身事外,衣不染尘。
如果他见过我沾满鲜血的双手,去内地安全的生活,那我可以安心去战斗,如果他与我一样嫉恶如仇,那我不必承受隐瞒所带来的内心折磨。此时他竟然不知道心中祈愿更靠近那一边。
“让!他说的是真的。”艾伦的声音淡定,话语虽因他冲刺急速而稍显模糊,却字字入耳。他依循指示,从后方偷袭。
卡戎的身材高挑,比塔纳托斯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艾伦愈是靠近,就愈要仰视。人生之中一切邪恶与阻碍看起来都如此庞大阴暗。
他抓握手掌,吉尔伽美什的利爪在卡戎黑袍之上闪烁出尖锐锋利的精芒。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操纵,伤害其他无辜的人。”艾伦纵身跃起,将力量汇于右臂。
让凝神,随时准备移动炮口以保护艾伦。
升龙拳理应在卡戎身上留下“致残”印记,但卡戎手心向上,金棍在食中二指所呈的轨道中弹射一般刺向艾伦身躯。
保护罩显现,虽然无人得手,却是卡戎更胜一筹。
“我杀掉的那几个人,为了利益杀掉……居民,要拐卖女孩。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披着人皮的畜生而已!”艾伦不敢冒进,暂时准备以冲刺攻击的形式与卡戎打持久战。
火光刺向被围攻的敌人,他身上金币翻飞,橙红烈焰映照在颈饰上,更显得他武艺精粹,如磐石沉潜刚克。
“他们只是长着人样儿罢了,说是畜生还差不多。”
“反正你们就算是逃出这里也会死。”
“小雀斑,毒舌妇,傻大个,暴食鬼,娘娘腔,哦对了,还有那个杀人犯,当然,也包括你。”
她说的是真的?“杀人”并不是巨人,而是人类。我们都会死。
马尔科……萨沙……他们都死了吗?一路上遇见的透明暗灵,会不会就是他们?
狮鹫坚炮射出几发空弹,卡戎的连珠控诉也仿佛遥远。
“真是榜样员工啊塔纳托斯!吾竟不知你私下带着‘特快标件’在这里消极怠工!平时没少偷奸耍滑,让吾一个人承运所有暗灵吧!你趁着冥王与母亲离去的机会欢淫作乐,留吾一个人面对那些比屎还要难缠的暗灵,‘啊呀这是什么地方’‘啊呀我的孩儿去哪儿了’‘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额错咧额真的错咧’‘我滴亲娘耶怎么又是我尼’‘这百分之一百亿不科学’‘伊丽莎白斯!’他们拉吾的衣服,拽吾的金币,掀吾的帽子,还脱光衣服要去冥河里感受水!感受个屎!吾要把黄老鼠扔进去电死他个猪的!吾活了千百年没见过要停车的!吾开的不是车!也没有!没有任何暗灵需要拉尿!吾要把晕船的全都赶去塔尔塔罗斯推火铜球!”卡戎的长桨不过拇指粗细,在双手之间翻转时竟能形成一层密不透风的光幕。
扎格列欧斯别说让埃癸斯趁机靠近,就连插一句话进去也不成。且不说他千百年没见过冒失的暗灵,自己也是千百年没见过他说话啊!
塔纳托斯的利刃与长桨金银交错,震出铮铮声波。他胸中似有古钟瓮鸣,“向他道歉!”巨镰的威压在那片船桨前仿佛只是空壳。塔纳托斯改为双手持握,重刃以开山之势斜劈而去,却见那船夫双手合掌一扭,金色船桨从中一分为二,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双桨交叉抵挡住攻击。
死神的愤怒反倒令王子心中略有愧意,本就是自己先拿了他的货物,倒也不算全然无辜。“注意四方紫烟,桨会伸长。”扎格列欧斯也不曾手下留情,不为尊重对手的假名义,而为这摆渡人扫地僧一般的硬实力。
激战正酣的战场中央,那双桨似乎与卡戎融为一体,是他指尖的延长。最初他直面塔纳托斯,以夹角卡住那弯曲的精刃,扎格与埃癸斯依次逼近之时,他便张开更大角度,于腰腹肋下格挡攻击,那金棍画了个圈,柔柔将埃癸斯的方向扭转去别处。
“这个世界已经展现出它不可理喻的规则!”卡戎双桨交叉之时,于身后攻击的灵活程度就会大幅下降,艾伦以动作打暗号给王子,令他指示塔纳托斯尽量使用下劈来攻击。不论是怎样强大的敌人,都一定会有弱点,或许是轻敌,或许是自负,这船夫从头到尾不曾回首一次,是笃定我无法与他匹敌吧。“总有人要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必入绝境!那就选择战斗!然后击碎他必胜的幻想!”艾伦依循自己三段冲刺的节奏,在攻防撤退之间稳扎稳打。他目光坚定,锁定卡戎满是裂口的披风,心却为双耳开了一个小口,等待让的回应。
“啊啊啊啊吵死了吵死了!能不能都闭嘴都变成哑巴都不要动弹!吾受够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话!吾花了多久让那些暗灵别他吗的和吾讨价还价一点破烂玩意儿多几个子儿少几个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吾才不想管宝石值几个黑暗,一瓶仙馔蜜酒能勾兑出几瓶蜜露!也不想给任何暗灵做保贿赂阿勒克图让她偷偷放人!一个骨头已经够烦人了!为什么所有人不能都变成西西弗斯,只要乖乖办事就可以。你说!你凭什么和他你侬我侬,吾只配每时每刻不得安宁,你是人人畏惧又得敬重的死亡之神,而吾就是搬弄破烂、满身铜臭一破开船的!”
卡戎双手持桨正中,前后皆可攻防,他手指根部金片状的戒指令他能够极为灵活地将长桨推拉伸缩,不受阻塞。他耳力卓绝,于混战之中辨认艾伦冲刺的声音,这小子冲刺之时,声音波纹呈现拱形,因此卡戎就能够预判艾伦的落点。藏于卷发之中的耳尖一动,卡戎曲肘,以臂力推着长桨横扫身后,正当冲刺间隙。
闻听一声闷哼,让眼前那些过往画面方才消散,他狠拽一把拉杆。
绝境吗?屋顶瓦斯耗尽时我以为是绝境,被巨人抓住之时,我也以为是绝境。我与你重逢,来到这个地方,还未遇到过绝境,“他好像才该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让利用重力填弹,摸出怀中自己分到的那枚血石,暗器极速脱手,没入卡戎体内,“交给你了,艾伦!”
死神刀法大开大合,一柄弯月上下横扫,精光与刀刃破空之气如粉屑有型般扩散,一时间流星般穿梭于卡戎周身的艾伦与扎格列欧斯身外频频显现保护罩。
即便艾伦也趁机将自己的血石按入卡戎体内,他们也无法构成压倒性的优势。此时卡戎情绪似乎平稳不少,口中紫烟仅一丝一缕向外逸散。
让向其他方位移动,眉头皱起。这冥府的摆渡人身姿轻灵,转身攻防时在三人所呈夹角之间衣袍翻飞,黑灰的宽袖分明只扬起一瞬,却铺展地尽量平直,遮蔽住自己观察探看的视线。他自知自己需以卡戎为圆心移动,卡戎也认准这点,只需在合适的方向抖开衣袍即可防范。
双桨指天高扬,也似刀斧劈下,虚空之中生出黑紫烟雾滚滚而来,深浅莫测,只看出亮暗的分别,墙一般连成一片,虽只有一人高,却有万马奔腾之势。
伊甸之火射去,那道金光还不及雨丝可以击出波澜。“全部!快!”让靠近战场中心艾伦的位置,原本他该站在弹幕飘来的方向发出信号,以提醒各个面向的队友,而此时他需在紫烟撞来之前拖走艾伦。
扎格列欧斯与塔纳托斯肩膀相触,身躯一转,后背碾着后背绕至死神左侧,“短剑给我!”扎格右手握住短剑,以肩背力量带出宝剑。利剑出窍之声仿若神谕降临。
长方形场地靠近四角不对称地立着纯金花瓶,与冥王圣殿的制式相同,以它们为掩体躲避当然可以,只是弹幕急速,恐怕并不容易。
艾伦见让寻来,理所当然地停止攻击,兽爪扶住他衣料仍旧完整的大臂,令牵着狮鹫坚炮,迎着烟雾冲刺而去。
塔纳托斯见卡戎动用神力,也放开手脚奉陪。他凌空跃起,巨镰于身后飞速旋转,眼型宝石却似定格,依次排列成环,仓库地面中心赫然出现粉紫法阵,他嘴唇翕动,默念咒文,正圆形状便在流转中扩张。

缚于手臂的埃癸斯仅仅能够横向攻击,面对如今癫狂的卡戎显然力有未逮,但剑道机敏灵活,胜率将大大提升。
死神的短剑长度不过手臂,剑刃轻薄,吹毛立断。王子挽了一个剑花,也算试剑。带着这把死亡之剑,扎格列欧斯追逐着飞向角落的摆渡人。
一枚精亮血石越过几乎中空的披风,在触碰到颀长身躯后紫雾爆开,下一刻细窄剑身直刺卡戎后心。
或许是迪奥尼索斯的酒太过猛烈,迷雾之中卡戎眼前闪回画面,那时一黑一白两位神明并肩而立,无需多言,塔纳托斯立时将左手按于剑鞘,下一个瞬间寒芒出鞘,带着神力的剑光破空而来。
这连续攻击击仅令卡戎的血量缩减分毫,披肩破损,剑尖触及他包裹在长袍内的卷发。卡戎心中一刺,似乎有一座水晶塑像被起了裂痕,闪电状的纹路从剑尖处一路蔓延,清透光华瞬间灰暗,一道道阴影形成,之后破溃碎为齑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让眼见着卡戎仰天,身前金币凌空漂浮,旗帜般飞扬飘动,随后挣然绷紧,发出哀哀嗡鸣。
他心中直觉不妙,“躲”字出口之时,金钱币项圈混着小段菱形丝线球四散飞射,密雨似的,比复仇三女神的弹幕更加闪耀迅捷。
艾伦正欲返程,落地之后闻声冲刺,周身雅典娜之盾叮叮响起,将他遮得密不透风。反弹而去的暗器速度更甚,击中了卡戎毫无防备的身躯。
而摆渡人眼中,一片乌云瞬间飘过,遮挡住闪亮红衣,金雨下落,全部淹没在暗黑之中。
法阵漫过他脚下的地板,中心涌起黑紫光刺,边缘文字爆裂成气雾,一线红光闪耀后消散。
卡戎承受重击,在光影迷乱之间听得塔纳托斯甩开衣袍后,银钱珍宝叮当坠地,敲击着不算平整的砖石地面的声音。
这样的东西,神都不在乎。
“你们都不要!吾也不要!这不公平!”他口中的紫烟滚滚溢出,似乎烈火焚烧着他的头颅“你无法将吾困在此处!用吾的爱来施以惩罚!”卡戎双臂合拢,金桨也重新合二为一,他修竹般的身躯此时仿佛倚靠着细细金棍。
一段柔婉乐声穿越层层货箱,在这封闭仓库内回响。卡戎忽地直起身子,那是远方传来的琴音,歌与乐声像是盛满浮冰的河水与岩石相撞。
“魂灵之花成魂灵 游荡
岩浆因慈爱不再流淌
女神赐予祝福兼风雪茫茫
衣衫凉 遏寒霜
投奔传说中火光

别离之处却别离 恸伤
碧血与蝶共筑希望
我借长歌予你心中袭迭回响
相思烫 泪成滂
一梦惶悚离恨长

咫尺隔绝你我手掌
此时相守来日相忘
何人再把故事讲
玉堂金马从前账
颉颃鹣鲽再成双
并辔同行的战场 做恩赏”

众人躲避分散之时,让按住扳机,地狱烈焰投向那悲戚的商人,能量波纹将他的身形扭曲为飘摇的黑影。
爱的惩罚……让指尖凝滞一瞬。
卡戎支撑身体的金桨微微摇晃,失去颈饰的他更显萧索,长袍的金边上绘出烈焰光芒,似乎身上这件压抑的黑袍正步步焚毁。
在地狱烈焰爆炸的瞬间,众人听见他凄苦饮泣的悲声,“我的船!如果要与你一起,就必须与所有该死的屎做交易,可我只想驾驶着你,在一条永无尽头的河里一去不回……”
兰舟踏江中,空帆不需岸,清歌从此过,击棹悄相和,载客遇桃李,归去偎灯豆,长命九万里,冥河去无休。
浓烟散尽,他双手顺着金棍滑落,身躯折叠似地软倒落地,他头颅低垂,开阔帽檐遮挡至胸前。
听见这样的乐声,任谁都再难起战意。
他很痛苦。让与艾伦行至一处,仅在目光交汇的片刻解读对方的心意,唯有疑惑愧疚关心爱慕,不见疏离猜忌冷淡厌恶。
这首歌唱的就是他们,唱矢志不渝,唱相濡以沫,也唱世间所有的希望梦想,把最真的真心都一一剖白。
或许没有人理解他。
扎格列欧斯走上前去,向颓然若失的摆渡人伸出右手。“是父亲为你安排了太多工作吗?你可以直接提出来的。”
塔纳托斯面色有异,手臂挡在爱人身前,语气依旧森冷:“拿好武器,别一副荏弱无能的样子。打完这场我会去收拾烂摊子,也会与冥王哈迪斯说明情况。”
卡戎抬起头,轻薄柔韧的帽檐刮过巨镰尖端,留下一道狼狈的裂痕。
视线越过两位神明身躯,让按在拉杆上的手微微松开,艾伦也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竟然饱满起来,淡白偏灰的肤色带来几分病弱,一双桃花眼与母亲倪克斯如出一辙,只是淡金瞳仁中笼罩着死寂。
倪克斯的孩子相貌各个出挑,修普诺斯嫣然娇俏,塔纳托斯玉质金相,而卡戎称得上玉树临风了。
狮鹫坚炮的炮口指向地面,他不觉得修普诺斯那种只会胡闹的神有能力对这骁勇善战的猛士施加诅咒,但即便是这样的神,也总有谁要操纵利用他,只是动动手指,就足够毁掉他一生中千年时光。来时自己乘坐过他最爱的小船,那时注意力只在死而复生与四周风景,也不曾体味过卡戎所珍视的轻波摇橹。被迫成为一件工具,竟然会令人扭曲至此吗?
望着他身上那件包裹紧密的衣袍,暗沉的颜色如同沉重枷锁,笼罩住他鲜妍的神采。“那种诅咒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让侧跨一步,令对方能看到自己。“只要做好准备……”他将手搭在艾伦裸露的左臂,将自己卡顿的深沉呼吸展示给卡戎。
毛茸茸的兽爪抬起,复而回缩,艾伦折起左臂,重复起这难以理解的词汇:“诅咒……是什么时候?”
“我遇到睡神了。”塔纳托斯还在这里,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只是觉得或许有所不同呢?视线 扫过思索的扎格列欧斯,又在死神面上游移片刻。
“失去意识之后,我进入了一个地方,他在黑暗中出现,又带我去了一个房间。他说想让我和他一起享受冥府的安宁,成为他的助手,并且给我人类供奉的牛羊。”让认真地与艾伦对视,这个故事,他果真还是想让他明白,“然后我和他打了一架。”
塔纳托斯双臂抱于胸前,稍稍转过身去,心中只觉得丢人。
“不……你说真的吗?让。他怎么会……他用什么武器?”扎格列欧斯心中仍有一丝怀疑,冥王圣殿那时的烛光足够看清他的披肩,但仅凭自己简单的介绍,就足够令他确信吗?况且什么样的武器是修普诺斯愿意端在手里不嫌沉的?
“……枕头。”闻言卡戎暗淡的眼眸抬起,似是失焦。让希望他相信,希望这个同病相怜之人不必被摧残成枯骨模样,“还有一个丑玩偶,一只玩具青蛙,一个艺人小丑。都是他的手下吧?”
歪斜跪坐的神放声大笑,戛玉敲冰,又似乎掏干肺腑。他单手撑住面前地板,复而捂住腹部,仰头躺下。
宽沿圆帽在此时旋转飘落,露出他浅浅蛋壳黄的微卷长发,如此豪放的反应也称得温柔不少,“好啊。吾就知道你二人非同等闲。”他以桨端杵地,身躯腾空而起,方才污秽怒骂、失魂痛呼都与他无关,“他修普诺斯令人陷入 酣梦,吾又如何不能做海天一轻舟!”他笑容飞扬,长桨横扫而过,闪耀出金色光幕,三人冲刺躲避,却见四方木桶仓储咯咯作响,似是受到场地吸引般排山倒海砸来。
此处就是卡戎的货仓,木板碰撞掩盖了血红冥河流淌时的脉脉,隔水三四步,四周仓阁高筑,数桶木箱一字排开,间或插着箱箧账簿,而金币更是落叶样随处堆叠着,甚至有一片在这一方战场角落。此处物资丰富,货箱的阴影逐渐落在每个人身上,直至包围。
让急速抵达艾伦后背的位置,此时唯有他无法远程攻击,一旦货箱磊成监牢,后果不堪设想。两人后背只存纤介,让稳住下盘,以伊甸之火横扫,金光喷涂在木制圆筒上,屑粉骤雨般下落,却不见木头燃烧的迹象。外壳爆裂剥落,其中物品也不辨形态,只一片红金绿玉,闪烁破碎的光彩,依旧保持冲势,流星样下坠袭来。
即便火力支援的箭头可以抵挡些许碎片,但金石之雨就是为着将他们淋出千疮百孔而来的。
“你先躲开!”艾伦的以兽爪划出一片能够站立的土地,却不敢冲刺,这样近的举例,让一定逃不过反弹而去的晶石碎片。
扎格列欧斯身前的埃癸斯破开木箱,他横着右臂抵挡碎石,相撞之声并不细密,大部分攻势集中在让与艾伦身边。
而让此时正朝一角花瓶处移动。
王子手持双盾,遮蔽狂乱的碎玉,将埃癸斯甩向让的方向,叫他危急时护体,而他自己则留在艾伦身边互为掩护。
两人分离之后,漫天光点相互靠近,排列为丝线状的条形,如同天宫遗失的一条珠链,于半空灵活扭转,突刺而来。珠链迅猛,身躯并不似勒拿那般具有实体,照理说,是能够千变万化的。
僵直的珠链颗颗紧密贴合,形成细棍,朝让刺来。让怀抱炮筒,食指扣住扳机,一刻不放,光柱将接触到的大小晶石一一刺穿,激烈碰撞出火星般的异彩。
子弹耗尽,让冲刺躲避利箭般下坠的细棍,填弹再战时,晶石重新组合,聚拢为绳网模样。
绳网如同海浪扑去,似乎要将让大卸八块,艾伦先王子一步冲出,而原先仅欲攻击包裹让的绳网也散出分身,来与艾伦、扎格列欧斯缠斗。
绳网空隙略大,他完全可以看清让的且战且退,他双手与于身前挥舞,将晶石钱币拍为碎末,却不敢令玛尔封拳套遮挡视线一刻,“小心身后!”
绳网要将让包围了。艾伦不敢冲刺,只能尽力向前奔跑,但身前晶石却更加恼人地缠绕上来。
让见着三步之外已经全被绳网占据,向身侧最近的绳结甩出埃癸斯,以拖延时间。他瞄准一个大“田”字的中心,欲破出一个开口,从而脱身。
一击命中,但其余晶石立即填补此处空缺,且“田”字四方小口中又添十字。
这是什么意思?扎格列欧斯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血量,毕竟他还有三次死里逃生的机会,在与绳网缠斗之时,他注意观察两人战斗情况。见到这一幕,他忽地明白了什么,朝塔纳托斯与卡戎那边望去,卡戎积极应战,却是不慌不忙,他并不急于与塔纳托斯分出胜负,反而在等待什么。
于卡戎而言,一切都是交换。
扎格列欧斯停止攻击,站定原地。绳网也停滞空中,仅仅阻拦他的去路而已。
再次出击之时,他臂上的埃癸斯只是随意扫过身前,王子心中思索,“卡戎想要的是什么?”
绳网愈加收拢,让几乎不能站定原地,唯有移动能够保持片刻安全。最后的一次死里逃生,决不能这样荒唐失去。
发射,填弹,再发射,再填弹。眼见火光精确去往他想击打的部位,心中便不会紧张,他沉浸在熟悉的高速移动中,内心不再计较瞄准时的稳定邃密,对肌肉状态与手臂夹角的体察代替双眼的观察。
几次冲刺射击之后,绳网解体,化为柔软卷曲的长绳,让视线之中不再是频繁闪烁的光点,但他此时也未必需要依靠双眼来瞄准了。
就像卡戎将双桨耍得“如臂使指”,他身前的光柱在冲刺之时拖出金红流光,包裹着自己身形,也好似他与武器融为一体,相生相伴。
当荧绿箭头转向后方时,他身躯的旋转不曾迟疑,似是预先演练过,在那个最恰当的瞬间击中珠串刺来的尾尖。
塔纳托斯不受箱石影响,手持巨镰迎上,神情悍然疏冷,显然怒意未消。方才谈到修普诺斯那家伙的时候就不该给他喘息的空间。如今他毁掉冥界来往物资,不知冥王将如何震怒。
“塔纳托斯,你看这是什么?”他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黑底金花的卡片,夹在修长二指之间,手腕轻抖,那纸片便平飞出去。
死神双眼不眨,冲势依旧,只是挥动巨镰,将那暗器一分为二。
两片碎片同时坠地,叮的一声,最锐利的那角便没入地板,柔韧材质被震得嗡嗡摇晃。
也在此时,珠链的光亮瞬间暗淡,碎土般坠落地面只有某个亮面反射着水波。
让捧着狮鹫坚炮洁净身躯怔愣,内心的战意仍在燃烧,他额前颈后微微发汗,只觉得不够酣畅。而艾伦心脏与他共振,身前再无阻挡,他却依旧沉浸于让给他展现出的震撼之中,佩戴玛尔封的双拳直至此刻也忘记松开。他不记得那珠串色彩丰繁,身形如何巧捷万端,令他在意的只是让的眼神,那种熟悉的感觉,在两人对视时可以相互融合而不显变化,是一模一样的。他也有了必须战斗的理由。
“忠诚卡牌!”扎格列欧斯失声叫出,眼见着打折卡被恋人一劈两断,他心中盘算着周边碎片中是否有残留的祝福可以捡漏,再望去战场,卡戎顶着那张他从未见过的俊脸嘲讽道:“现在只有吾能带他出去。塔纳托斯,你还是去照顾那些排队跳河的暗灵吧。”
“塔纳!”王子横挡在两人身前,“卡戎,是我拖住了他。”他望向塔纳托斯,温言相劝:“就算要算账也不在这一时。”他视线掠过紧张兮兮探看卡片的两人,再与自己对视时双手虚拢在胸前,食中二指对着,稍稍摇晃两下。
塔纳托斯足尖一点,水母般浮起一个高度,下颌指向好整以暇的摆渡人,留下一个“后会有期”的眼神。
这一次的绿幕溶解了死神塔纳托斯的身影,白金双翼消散后原地落下一枚搏动有力的半人马之心。

卡戎不耐一刻,他手腕轻抖,长桨划过仓库内沉闷的空气,三人身上金光闪耀,又是传送之法。
双脚踏在岸边雪上,扎格列欧斯眼前一亮,手中捧着沉甸甸的半人马之心。
冥河摆渡人的宽檐圆帽遗留在仓库残灰破瓦之中了,雪色在他光滑暗淡的衣料上映照出几线银光,他微微抬首,视线穿越狂暴雪块没入天际,细密的睫羽被压弯成环,他双臂抬起一个锐角,任由劲风鼓起衣袂袍袖。低下头时,面上私有若无的笑意变为明晃晃地倦怠,那嘴角真似教人向下扯拽一般。
“射击不必停下。”他连指尖都不伸直,只抬了抬腕似的,又扭脸对艾伦道:“背后也未必是背后。”
“等一下!”艾伦上前一步,见卡戎转身跳上骷髅小舟,“诅咒有破解的办法吗?”
冥河表层几乎冻实了,卡戎拢着衣袖,本想任它自流,却僵在原地,好生扫兴:“一切都是命运女神的安排,吾只能认命。”
他手掌托起金桨,令其悬空,桨面射出一道精光,闪电般破开冰层,一时间小船激荡,巨大冰块相互撞击,血红浪涛拍岸。
扎格列欧斯见小船缓缓行进,而船翁一改往日面貌,破损的黑袍不知所踪,此时身上挂着件轻纱材质的白衣,一双肩带后垂下略长的两片帘幕状布料此时正在网罗冰雪,他裙裾末端于大腿中部摇摆,青白色双腿一直一曲,脚下还打着拍子,正是俄尔甫斯新歌的节奏,“卡戎!那么,怎样才能找到命运三女神?”
卡戎浅淡长发中落入晶白,即便是对方的配合演出也不能令他回首片刻,他将过往压抑愤懑、苦中作乐种种不得已都集中在指尖,手臂甩出,凌厉指向雪原中某个方向。
扎格列欧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那条小船要飞向天际,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他拂去心头一丝预感,眉目舒展,托着那颗不安分的蓝灰心脏至让身前,“修普诺斯的武技如何?”让自知此时不能逞强,收下这宝贵的道具,“他有个手下十分狡猾……后来我突然有了强大的力量,本该和他决一死战,他却醒了,然后我也醒了。”
王子扬首远眺,前方仍旧一派疏寒肃杀,但他们的小队却有了新的方向,“好好记着卡戎的指点,我们要去会会这传说中掌控一切事物发展走向的命运三女神了。”

艾伦又问起诅咒的事,肩上一片落雪吸收了让战斗时身躯翻涌的力量与血管中沸腾热意,脚下或硬或软或实或虚的雪地在这对话的片刻已经被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待他们离开,去往未知的彼方,也无需时日,这里的三块脚印也会消失无踪。
一早知道他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的,越不说,就越会令他担心。未来的去向也好,战斗的经历也好,怎么选都会痛苦,怎么做都不能完满,好在他自己早就认定了,无论如何,绝不放手,“修普诺斯说‘你将永远承受爱的痛苦!’”他摇摇头,心中沉重,死亡真就是什么神明动动手指造成的事吗?那时事发突然,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为什么是我获得了重生一次的机会呢?明显马尔科那家伙才更像救世主……
让自知此时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不想令艾伦误会,万一他又哭了可怎么办?连忙接上一句“马尔科和爱尔敏他们……他们可能都死了。”让双手拢着披风兜帽,即便如此,仍然有些微雪块碎冰扑面而来,趁他换气时落入口中。
眼前忽然模糊,一定是被呛出眼泪,该死的。
听见他咳嗽,艾伦遮挡在眼前的双爪动了动,最终放下一侧手臂,见他神色失落,又闻“是阿勒克图说的,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在迷惑我。”让清嗓子的反应很自然,艾伦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他这才确定,让那时惨白的面色是因为什么。的确,就像是故事里的测谎魔法球一样,是不是真心,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我越爱的人,就越会因我而受伤。原以为救了爱尔敏,就能弥补失去母亲的遗憾……结果我们的死亡在命运女神的眼中竟然只是先后顺序的小问题。
小话匣子里还盛着些纸条,潦草写着很多话,有的纸条还东一块西一块地皱巴巴。
一张是用马克笔写的“我不想叫你也陷入仇恨。”
一张用钢笔“如果是为了我,就安全的活下去。”
一张模仿着他的笔迹“如果你成了烈士英雄,活着的我要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在巨人嘴里?”
大的小的,折四折的卷星星的,在匣子开启后被风卷走,飞散不见,转眼空盒中只余残雪。
你压抑心疼,我又岂是冷酷无情,“那就太好了!让!”艾伦咬牙:“如果我们连他们被害的消息都不知道就去找命运女神,那不是太亏本了吗?如果能修改命运,就应该把他们都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他不可能再对让做出任何阻拦,就像他要拉住爱尔敏的手,就像他用尽全力要移开房梁,即便要承受让在自己面前被光刺穿透的锥心痛苦,可能再一次见到他呼吸微弱,身躯冰冷。如果他和老妈一样,不曾理解“外面的世界与前人的成果”有多么重要,如果他不曾与让眼神相融,如果他不曾见过让战斗时的灵动英姿。他或许也会扳着让的肩膀,向他大吼耍赖,要一个永远不许加入调查兵团的承诺,像要求三笠不许说出秘密一样自我地强求让,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你应该让我安心。

让在那时回想起阿勒克图的语气,当艾伦说出自己为民除害的经历时,每一个人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他们是如何被巨人伤害,是否像艾伦一样断手断脚,幻想中的痛苦似乎也有一分施加在自己身上。“你是什么时候遭遇到那种事情的?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一次比一次更难以想象。如果是我,肯定不会向你那么无畏。艾伦,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到从前懵懂混沌的状态了,如果你还要推开我的话,那我就只能一个人面对未来所有的危机和意外了。”
要用什么办法来说服一个倔强的孩子,令他接受自己最爱的人要豁出生命去做一件事。只能是示弱了吧。让不介意对爱人使用一点小心机,只要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纷扬雪幕之中,让的身影似乎被裁减成碎片,如梦似幻。他们二人又是这样真实的彼此连接,心意相通。
他像我、理解我,甚至能够读懂我。
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看到大海。

扎格列欧斯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红娘计划,心情还算不错,他身为大哥,也没有忘记观察水仙花平原的情况,心中奇怪,一路上竟然没遇到敌人。
他也穿着调查兵团的墨绿披风,却不为防寒,只是觉得有趣。扎格列欧斯忽然望见前方有一丝黑影飘过,他即刻发出讯号,示意二人做好战斗准备,靠近时,那处却只有一个直径两跨的洞口。
洞口冒出黑紫浓雾,深色似倪克斯的黑色披肩一般密织,浅的则是烟灰色,其中包裹着雪青色的星点亮光。
德墨忒尔铺天盖地决绝的冰封也丝毫不能影响这神秘的洞口,它就是能与万物的创造者,卡俄斯联通的通道。
扎格列欧斯从怀中摸出一枚鸡蛋大小亦是鸡蛋形状的信物,其上色块层叠,睛蓝、蝶翅蓝、野葡萄紫,色块之间皆以纤细金边分隔,其中点缀散发薄光的四角星,日月图形分裂左右,拱卫着圆环之中透射着萝兰紫色光的正四角星。
它是卡俄斯赐予王子的信物,宇宙之卵。
“艾伦,你托住它。”王子将宇宙之卵按在艾伦爪垫之间,又示意让和自己一同按住这神秘法宝上部,“我相信它能同时发挥作用,但也可能不遂我的心愿,我们都要做好受伤的准备。”
二人不曾见过,探头探脑也望不进这漆黑深渊,只听王子嘱咐:“我们去拜见卡俄斯君主,他没有提问,你们就不要开口,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提示你们。这下应该能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了……”
“冥界之王不是你的父亲吗?卡俄斯又怎么会是君主?”让脑海中已经出现一个国王的形象,留着卷曲的小胡子,脑袋有点秃,坐在比哈迪斯王座还要高大华贵的金椅上,眼神不善。
艾伦肉垫稳稳掬着蛋壳,方才似乎感受到它的轻微震动。
“卡俄斯是世界之源,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来源于祂,你我都不例外,他不受奥林匹斯或冥界规则的制约,走吧,别让祂等急了。”扎格列欧斯缓缓挪动脚步,三人一齐靠近洞口,他微笑着后撤一步,看上去是腾空的,身体却依旧稳稳站立。
让与艾伦小心跟上,脚下坚实触感更胜雪原。待三人一齐进入洞口圆环范围之内,身体感到熟悉的轻盈腾空。
亮蕈紫色瞬间包裹他们的身躯,竖向光线拉长后消散。再一睁眼,果然变了景色。
混沌世界与以往的宫室殿宇迥然不同,这里并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如果说神明与人类不同,不需要吃喝休憩,那么冥王圣殿的沙发、休息室、卧室就算是一种模仿人类的生活情趣,而修普诺斯的空间就更是幻境了。
二人见过冥王圣殿的画栋飞甍,见过货仓的积金至斗,再见到这所谓“创世之神”的空间,只觉得进错大门。
混沌世界正方形地砖极为宽大,目之所见共有五块,四块依次排列出一条长长通道,还有一块则与末端地砖右边相连,形成拐角。
艾伦轻悄抬腿,淡乳白色砖面光滑无比,纤尘不染,他甚至可以从中望见自己眼中的光亮。
道路两侧对称耸立着多立克柱式,只是柱身与显现裂纹的地砖一样并不完整,约有半数断裂,高度不均,倾斜断面将破败的现实毫不掩藏地展示出来。
让顺着所剩不多的完整立柱向上看,坑坑洼洼的石柱共同架着块长方体石块,再往上又是立柱,依然有的完整,有的截断。
将头仰至最高,视线之中尽是暗夜的浓紫,简直就像被倪克斯的黑色披肩所包裹。
天上群星闪烁,似乎在高频地穿刺这厚实幕布,而身边,砖石之外,则如同卡戎最初的深潭左眼。
水色尚存变化,只是更黑或更蓝的区别而已,靠近岸边,有金色光点向外射出一段精光,疏疏密密,不知是否曾经有过一场星雨。
远眺而去,天与水相接,只因相同的暗色而不能知晓是天更沉还是波涛远。

扎格列欧斯靠近道路正中的赐福光球,它不同于任何奥林匹斯神,中心并未发射光线指天。王子朝着光球中心的五根箭头伸出手掌。
空气以赐福为中心,漾出平稳宽厚的同心波纹,眼前忽地黑白交错,本就颓圮的走廊似乎要在震动之中化为乌有。
“冥王之子,这一次你一定感觉到了这片空间明显的变化,正如我看到你身上全新的造物。很久不见,我很高兴你继续行动着,这说明命运之神还没有划定你的结局。奥林匹斯神竟然会一改目无下尘的脾性,将他们的神力分与人类。这证明他们已经丢魂丧胆了。即便是这样的境况,你也要去往地面吗?请回答。”卡俄斯的声音是马群奔扬的蹄声,笼罩着砂砾的颗粒感,在扎格列欧斯心头摩擦起一阵酥麻,其中女声男声高低音调混杂,时强时弱并无固定状态。
祂的话语中不含情绪,只是念白。
“并非如此,卡俄斯君主。实际上我并不确定,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是命运三女神的居所。”扎格列欧斯转身去寻,见两人站在他右后方,大眼瞪小眼地疑惑摇头,一个身体前倾,一个冲着自己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比划出戳刺的动作。
“我曾以为卡戎会永远困在错误选择的悔恨之中。那么冥王之子啊,你是为了摆渡人,还是这两个我完全没有印象的造物,或者为了让世界恢复如初而选择与命运之神开战……请回答……”卡俄斯磁性的声音被水声打断,很明显,是水中聚集的游鱼在静谧之所搅出第一声波澜。
少年视线立时锁定远处摇曳光点,群星之间,唯有它松动呼息。
扎格列欧斯左臂探向身后,他知道此地情形卡俄斯都尽在掌握,云淡风轻地将那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根钓竿塞给让,嘴唇动作略微夸张“去玩儿吧。”
两人小心翼翼,用长靴尖端率先接触地面,欲行至拐角处,先捞那条会动弹的鱼,看看神仙都养什么异兽。
卡戎的选择?祂的说法与卡戎本人的控诉显然并不相符,其中定有隐情,但让他最在意的还是“开战”二字。祂能够预见一些未来的画面,看来最终也免不了战斗。“让和艾伦是人类,您当然不会费神去了解,我倒是因为和他们一路同行,对他们有些了解,他们很勇敢,也很坚韧。”为两个小兄弟说说好话,之后也好意思多要些恩赏,毕竟水仙花平原一战损失惨重,还没有任何收益,实在是血本无归,“我实在不愿起任何无谓的冲突,如果非要和命运三女神争斗,我想,那一定是为了挽回曾经造成遗憾。”
“你寻回母亲珀耳塞福涅,让我与女儿再见,帮助身边的人修复感情。你一直都在这样做。我却不能确定,那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你创造了新的可能。你是否有需要弥补的遗憾?你是否知道与命运对抗,会失去什么?请回答。”卡俄斯从未这样连续地提出问题,或许是世间的变化也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面对这样深刻的探问,王子嘴唇微张,无法脱口而出任何简单的答案。

漆黑的深湖望不见任何倒影,让长腿一迈,踏在砖石边缘。手中钓竿十分简陋,一根长竹竿前端拴着鱼线,鱼漂红白各半,是个巴掌大的轻质圆球。
他回首朝艾伦抬起眉梢,手臂一甩,银色鱼钩便飞向光点之间。
艾伦静静站在他旁边,水中光点还算密集,此时早已分不清那颗曾经向他们发出过信号。他转头去看让,让的眼睛被暗沉湖水浸透,其中细碎星屑柔缓浮动。
他眨了下眼,微微低头与自己对视,嘴唇开合,一顿一顿地做出“我全都能钓上来,别眨眼”的口型 。
可自己怎么就记不住呢?心神只顾着跟上那片微微鼓起,粉润的下唇。

“我想……我的生命中没有遗憾,我感恩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但是不论是卡戎要我帮他做什么,或是雅典娜女神的召唤,又或者仅仅是我的好奇,好奇‘巨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是如何伤人作恶,好奇命运究竟给神明,甚至身为造物者的您安排了怎样的磨难。如果命运注定我要与命运女神决战,决定我要反抗这既定的事实,那么我必然战斗,但就像您所说,命运可以修补,有无限的可能性,我想要看到它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到那时,我就会有更加明确的答案。”
如果我不必一次又一次的逃出地狱,那么我是否会像母亲一样,在山清水秀的花园之中建造一间小屋?那时冥府安保检查的工作也会暂停。无数种可能,在见到命运三女神之后都会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是这样,那对抗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失去”不是正在进行吗?
扎格列欧斯心中仍旧混乱,但这份混乱却令他更加坚定的要去寻找真相。
卡俄斯得到了很有王子风格的答案,“在你没有拜访我的时间里,我看到人类的昏厥与死亡,那些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四处调查,之后地球开始震颤,元素形态也发生变化。倪克斯向我求助,希望我能检视出问题所在。我发现此外还有很多不曾与我建立感应的造物,它们出现在我的意识之中,如果你想见到‘巨人’,它正在你的身边。你的行动为冥界带去无数变化,让我感到新奇与乐趣,我认为你可以成为改变现状的重要力量,可以寻到命运三女神的道路正在萨提尔迷宫的深处,我期待你能让这个世界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你现在可以提问。”
卡俄斯的用语最为特别,那是一种站在物外的超凡视角,扎格列欧斯默默加工,大致确认,人类除了莫名的“静止”,还遭遇着自然灾害的冲击,这场灾害或许创生了新的事物,“什么?巨人在我的身边?如果如您所说,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根据他们的描述,巨人最小也有三米高。另外,我多次进出萨提尔迷宫,从来没有遇见过其他出口,或许您可以给我指明方向。”

鱼漂倏地起伏,让正兴奋拉起钓竿,却不想这鱼竟如此凶狠,两厢扯拽之间,钓竿弯出一个圆润弧度,几乎要对折起来。让脚下一打滑,前半个脚掌已经离开平面。
艾伦几乎是同时向前扑去,“抓紧!”,不敢与他接触,只得伸长手臂抓住钓竿略外侧,再冲刺回地砖中央。
方才的短促喧闹又被恒久的静谧压下,艾伦肉垫敏感地捕捉到柔韧钓竿传来的轻微力量,他望着让,爱人颊边挂着一颗冷汗,似乎惊魂未定,呼吸时肩膀胸口忽上忽下地。
他偏头瞄了一眼王子所在的位置,扎格列欧斯只是朝此处张望片刻,复静听神谕去了。

恋人之间或许真的能用对视代替言语,他们在彼此眼中都经历了漫长旅途。让眼皮低垂,视线去往下方,好像在说“谁知道这里的鱼会发疯啊”。
我刚才看他的眼神会不会像个傻子。让目光飘在艾伦的衬衣腰带上,此时才感到面部浮起一阵热意,他抬眸去寻,看见一片竹绿微微靠近。
让头皮发紧,只害怕自己是看错了,双唇也抿成一线,手中紧紧搅着那根竹竿。
肉垫牢牢拘着颤动的钓竿,似乎这样就能够控制自己心中勃发的情感,让亲手种下的种子带有魔力,唤醒了他与生俱来的太阳,相处与想念的每分每秒,热意都更加膨胀,将它催生发芽,枝叶挠在心间,顶入肺腑,蔓延四肢。
他根本控制不了。爱这玩意儿真强啊,它好像要长出来了。
左侧胸口传来一丝痒意,让身体略微弓起,肩膀也抬高了些。身前口袋逐渐松快,心头压感不再那样明显。
右眼视线被遮蔽,他依然能看见艾伦的神情动作。
沉醉的表情也不傻。他应该也这样想吧。让故意这样默念,可无论说什么,他都不能放松,一口气憋在胸中,好像艾伦的靠近能逼走所有空气一样。
艾伦粗大的兽爪捏出让口袋中塞着的黑色披肩,即便被折叠成方块,这样拎出来也不见一丝折痕,轻薄的材质不因两人凌乱的呼吸而飘摇,正是如夜晚一般紧密沉重。
让不知道这时是否应该闭上双眼,睫毛刮过带着体温的布料,艾伦还在看他,他也想要看到艾伦。
到最后还是看不见的。
嘴唇隔着披肩相触,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亲对了地方,只得轻微开合,用这种好笑的方式确认位置。碰到之后又如何呢?反正双唇凹凸之处压上了,就再贴一会儿吧?
让伸手拽住口袋夹着的披肩末端,将布料扯得紧了些许,而后主动倾身,摇头状左右偏转一下,去感受这种接触。
艾伦则回撤手臂,牵动着钓竿,令两人能够更加靠近。
两人无法相触,手底下都较劲儿似的,披肩越绷越紧,鼻尖气息也愈发沉重,细微的热意依旧透不过广袤暗夜。那根纤弱竹竿在两人扭转之间发出咯吱声响,尖细刺耳正如此时心中酸涩。
酸涩是一根铁扦,在现实里烙出亮红的火光,投进爱意的甘泉之后,滋啦一声响。它在其中翻搅,要让脏污碎屑混在池中,落入道道伤痕。
哪怕一点点酸就能衬得这份情感更加味甘。大家都可能不在了,我们成为彼此唯一的亲人和朋友,未来的路途不是要如何努力回到大家身边去,而是只有我们平安回到人间,才有可能和大家再次相逢。
两人极力靠近,又极力克制。过往种种已经明确地告诉未经世事的少年,这世界从没有理所应当,家庭不是必定圆满,友人也未必能相与共成,将死何需人白头。只是爱人不能携手依靠而已,是多么渺小,多么“儿女情长”的小小遗憾。
只要打败命运三女神,现在的结局就不是定局,不是为了达成某个理所应当的幻觉,而是我要用我的意志,实现所有愿望,即便是那区区的,拥抱你的权力。

扎格列欧斯听见响动,紧张望去,见两人冲刺时甩在身后的猎物。
马蒂鱼。
模样与被师父成为“邪眼”的东西十分相似,透明身躯之中浮动着一片蓝紫色瞳仁状物。手记寥寥几行,特别提到邪眼之中蕴含的情感——嫉妒、仇恨、怀疑等等一切丑恶。
此时这颗眼珠正挂在钓竿之上,打摆子似的摇晃。
这并不是真正的邪眼,谁会真的受蛊惑。
“我并未注意过多,在我制造的广博空间内似乎挤入太多杂乱的碎片。就像我说的,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寻找真相。但我不介意帮助你找到命运之神。”卡俄斯层叠的声音在王子心中还残留回响,四周水面便开始激烈震荡,四散的光点闪烁融合,几乎一弹指顷,那璀璨光点聚合至最大,而后从水中一跃而起。
巨大的双翅鳐张开光滑鱼鳍,漆黑湖水如同褪色一般脱离它尖细的长尾,空气被它搅成阵风。

贴在黑色披风上的唇瓣分离的状况好似同极磁铁,让左眼之中高速闪过一道精亮的宝石蓝。
让早已习惯这样巨大的活物,巨人、发条蛙,不一样的是,它的视线目标感极强,身形子弹般迅捷。
他来不及反应,这怪兽便张开巨口,心中别离遗憾的情绪还未凝结成字,那怪兽已然近身。
巨口叼住那条眼珠大小的马蒂鱼,圆润身形便带着幻影,层层缩小,两根粉紫色触角塌匐额上,长尾蜷曲,连带着身体也柔若无骨,终于双翅合拢,成了一颗泛着深浅水波的宝蓝圆球,挂在鱼线末端,也不过鱼漂大小。
而此时艾伦方才收回高举的手臂,愣愣看着鱼钩处,不明所以。

“这些造物能够帮你进入命运之神的领地。你击败勒拿后,水仙花平原上的暗灵不受镇压管辖,又惧怕严寒,其中一些已经进入至福乐土。可至福乐土却不再是它们向往的仙境,新的苦难会继续上演,你也要做好准备。为了看到你创造新的奇迹,我愿再助你一臂之力,三种选择将不再有‘反面’,这是否也被书写在命运之中,下次相遇时告诉我吧。”卡俄斯的声音拉回扎格列欧斯的注意力,这段话说完之后,他感觉某种连接被切断。
卡俄斯已然离去,王子便不再规矩地控制音量,让和艾伦恐怕还得缠绵一会儿,他也不急着打断。
长廊第四格地砖靠外处,代表大门的水晶球排列在等腰钝角三角形三顶点的位置,扎格列欧斯微抬下颚,望见前方那三个水晶球之中盛着“黑暗”,无一例外。
时至今日,已经经历这么多意外,不合常理的事情也变得容易接受许多。
他低下头确认卡俄斯赐予的三种祝福,面对这“只有正面”的选择,扎格列欧斯语气僵硬,念道:“哎呀,这可怎么选呀?”

黑色披肩弯垂在两人之间,呈近乎对折状态,两端一扯,这块衣料又绷紧了。
明明上一个瞬间还惊险万分,此时对视,那种如烈酒一般的情感又翻涌起来。艾伦迅速抽出披肩,示意让快看看那蓝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让正提溜着鱼线观察,便听见扎格列欧斯的声音。
真是……扎格还在……那个什么卡俄斯君主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让的视线似乎只要一离开那颗中有一道细痕的鱼球,就要面对自己和不知哪儿来的眼神的探看,实在羞赧。
“没关系,扎格早就知道的。那首歌已经被很多人……暗灵听到了。”艾伦的爪尖轻轻勾住让左胸前的口袋,以食指将叠好的布料慢慢塞入。
这么好听的曲子,谁听了都会感动沉醉,这段故事还有谁会不想传颂。我们竟然还得到了神的祝福,听上去简直像是疯话,但是这至少证明,就像老爸老妈一样,谁都知晓认可我和让是合法伴侣了?
心脏再次被压住,他望见胸口鼓起,再抬眼时,只见艾伦笑得眯起双眼。
“口水要流出来了。”让怎能视若无睹?实在压不住唇角,只得偏头朝王子处冲刺而去。

“卡俄斯君主给予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好的三条祝福。第一条,日蚀及暴富,简单来说,获取的金币、黑暗和宝石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增多。第二条,攻击及乱舞,攻击力会有不同程度的增加。第三条,抓取及关照,血石会永久增加一枚,并且未来的祝福会更加强大。”王子眉头深锁,显得眼窝更加深邃。
艾伦压根没将希望放在祝福之上,谁知道能不能遇得上呢?瞧着扎格纠结的神态,他小声分析道:“卡戎已经离去,那么商店的货物无论存在还是不见,都不必付钱了吧?所以增加攻击力就是最好的选择……之后的敌人应该更强,对吧?”我们在水仙花平原尚未获得任何奖赏。
如果真的是这么简单的分析,扎格他何必苦恼?既然在他眼中这三条祝福都十分有用,那就一定有需要艰难取舍的道理。金币宝石或许没用,但是黑暗具有增加血量上限的附加功能,这在当前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攻击力方面艾伦已经说明白了,既然他没提过中途获得了什么新的情报道具,那就一定是“没有”;而血石相当于暗器,无论是艾伦还是扎格来使用都十分灵活有效。让语气之中也充满着犹疑:“现在无法预知未来,第二条是最保险的选项,其余两个是在赌‘有用’的可能性。取决于我们会遇到怎样的情况……扎格,虽然可能和水仙花平原一样,但是还是和我们说说吧,之后的战场要注意些什么?”
扎格列欧斯微微点头,手指指向前方出口处的三个水晶球:“我相信卡俄斯君主的确是要帮助我们寻找命运三女神,就像倪克斯掩护我一次又一次的逃离这里,我们面临的正像是夜之圣镜的选择。这三条选项或许也代表着不同的作战方法。金钱、资源……武力、战斗,求援、迂回……这三种方式都可能帮我们达成目标……接下来就是至福乐土了,那里有逃亡路之中最美的风景,最华贵的建筑,当然,敌人也是最难缠的。生活在那里的‘英灵’都是被人供奉的英雄,要与他们为敌的确要认真一些了。”
听着王子的呢喃总结,让头脑中模模糊糊出现了那个神,从槁项黄馘到鹤骨松姿,他的控诉字字泣血,是因为这些“英灵”要求他把供奉的几百头牛羊赶到至福乐土去?“那么,如果他们失去了卡戎,财物不就成为了稀缺的物品吗?”
让心中使用“还活着”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十分古怪,但也确实没错,还在人间的时候,就因为财物无法供给所有人民的生活,因此才出现流放老弱病残的事情。卡戎一旦离开,那么至福乐土里的受供养者的生活谁来维系呢?想到修普诺斯要是没了房间里的软塌饮品,应该会气的在地上打滚吧?
扎格列欧斯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不错,金子不必说,宝石本就可以用来修缮雕塑,制造饰物。至福乐土的纪念碑需要经常清洁维护,而战士的武器装备也得打磨精炼。”
“可是如果我们身上带着许多财宝,那敌人不就更加眼馋了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顶替卡戎的工作吗?艾伦脑中设想出以财物制造陷阱,几人偷偷躲在树丛里狙击敌人的画面,似乎也不是做不到。
扎格列欧斯忽地笑了起来:“如果我们身上带着许多财宝,那谁会非要和我们成为敌人呢?”水晶球应声碎裂,大门开启,眼前又是一阶阶通往地表的阶梯。
存在于至福乐土的暗灵是否会残留旧日的体温,以战士为名,享受供奉的他们,或许会与一副鬼怪之像的敌人有所不同。倘若能够与其沟通,这趟为拯救人间而启程的小队也就不必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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