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罗告诉沉香她有复活杨婵的法子，傻孩子信了，甩开舅舅的手义无反顾冲向宝莲灯，可惜一阵天翻地覆过后，不仅母亲没有回来，就连杨戬也颓然在地仅剩微弱气息。
从空中跌落在地的少年在乱石堆中艰难向前挪去，每动一下便有筋骨寸断脏腑俱裂之感，力竭前他拼命向不远处那位浑身被血污盖满的人伸着手，却不论如何都还是差了一点。
所谓咫尺天涯。
意识离散时他无可避免的入了走马灯，即便往事如何不堪回首，如潮记忆依旧大手一般将少年的头死死按入水中。
沉香这一生，短暂且苦痛。
玉泉山中人说他无父无母亦无血亲，为着腕上那无论如何解不脱的红绳对他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幼时懵懂不知人性为何，只道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这群心无尘碍的修道之人恨了又恨。
那日他为躲避师兄挥来的拳头直直撞上桌上柴刀，虽及时避开却依旧被锋刃破了鼻梁，鲜血自深入肌理的伤口汩汩而出时，沉香以为自己要死了。
后来遇见了申公豹，那个穿着作风与山上人相去甚远的长者靠在老虎上笑眯眯看着自己，招手唤人过来时语气温柔面色和蔼。
原来“沉香”这二字也可被念的如此暖人。
他知晓自己身上必有什么无法从他处获取之物，从始至终不为与申公豹之间仅为相互利用的关系这事感到悲伤，只是偶尔会想喊那时常满身酒气的人作“师父”，一转念便又罢了。
背了杀师之名离开金霞洞时，少年一次没有回头，他随申公豹去到人间，见到那位天仙一样的女子，颤着嗓音喊了声“婉姥姥”。
姥姥，姥姥……
是亲人。
后来方壶废船坞，沉香听杨戬说他是自己舅舅时没来由的只觉想笑——他怎么敢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的说出这种话来？
不养育，不照顾，不关心。
这算哪门子的舅舅。
可是后来，后来……
沉香努力睁开眼想再看看那个或许是这世上唯一一位不在自己身上求什么的神祇，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自眼角缓缓滑落狠狠砸入地面。
少年真的很想问一问杨戬和申公豹，为什么？
魂魄在宝莲灯里被寸寸燃尽时，沉香只见杨戬被绫罗网逼入死地，他的元神和肉体俱被紧紧缚住，丝线入肉三分鲜血横流，强开天眼满面血痕的模样与申公豹力扛剑阵时简直如出一辙。
为了自己，真的值得吗……
沉香自觉不悔以命换命博母亲一线生机，即便被宝莲灯之力灼得生不如死也无半分退意，只是当他看到杨戬拼了命阻止婉罗完成阵法，宁愿神魂俱碎也要将自己从灯中拉出来时，他后悔了。
为什么呢舅舅？你与我认识不过数日，舍我便可与你妹妹团聚，这样不好吗？
还有申公豹……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啊，仇也好怨也罢，没了沉香还会有其他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话不是你教我的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恍惚间突然传来一声啸叫，早向远方的玄鸟不知因何归来一只，绕着将无生息的舅甥两人不住盘旋。
它问沉香甘心吗？
自然是不的。
——汝同杨家二郎与吾等有恩，冥冥天道不弃顺应之人，吾可助汝一二。
“如何……”
——入二郎梦中，开其天眼助他复原。
“舅舅的天眼……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才废了的吗……”
——非也，那封印实乃二郎梦魇所化，同汝腕上火引一般，非杨家血脉不得开解。
“代价呢……”
——天道自会告知。
“好……”
至少得让舅舅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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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从未听过杨家二郎的故事，只道他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座下大弟子，是自己的师伯，也是自己舅舅。
少年原以为今后会有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位二郎真君，听他说一说自己的故事，讲一讲为什么魔礼红认为只有太极图能困的住杨戬。
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沉香视线死死追随远处那位穿着道袍木着神色从人群中走出的小孩，见他衣摆沾灰发髻散乱，一看便是刚在地上重重摔过的样子。
令人惊奇的是，并无一人上前关心他。
杨戬近身时所有人都自觉给他让出条路，视线相交温驯善意，背过身后轻蔑不屑。
一些困惑突然得以解答。
杨家二郎乃仙凡结合所出，天生神目与众不同，偏还貌又出色才也佼佼，更深得玉鼎真人器重，小小年纪便已是昆仑十二金仙默认的第三代首席大弟子。正所谓不招人妒是庸才，众弟子对杨戬的敌意大抵也是他们如此对待自己这个杨戬外甥的原因之一吧。
沉香看他神色不对脚步也乱，运起九转神功悄悄跟去，直到一处偏僻地界孩子才停下，拳头紧了又松，低垂头颅半天没有抬起来。
皎然月光下，沉香确信自己见到一滴泪珠落入地中，视线顺它而去，见到孩子耸动的肩膀，见到他手中被紧紧攒住的口琴。
玄鸟说需要自己从过去的杨戬身上拿到他最重要的东西，一件代表此时与彼时执念之物，唯有挣开枷锁才能破除魇瘴，冲开天眼唤醒元神，看来便是这个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
出神之际，少年不小心踩到片落叶，轻响过后便是器物破空之声，几块石子堪堪擦着沉香衣摆而过。
使出暗器那位连头也没回，依旧借着夜色掩去所有神伤，努力平稳情绪淡淡问了句“施主跟了在下一路，有何贵干。”
沉香高举双手从阴影走出，寻个适当的距离稳稳站好，问杨戬既知自己一直跟着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不怕自己偷袭吗？
“你当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一时风起，吹得人心惊胆寒，沉香却被这极冷的声线激起兴趣，觉得十分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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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说他来借个东西，准备拿去救人。
“什么人？”
“家人。”
杨戬怔住了。
身高刚到沉香肩膀的孩子被这两字狠狠刺痛，呼吸一时大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缓慢却剧烈的起伏着。
一下，两下，三下。
杨戬突然歪倒狠狠跌向地面。
沉香快人一步冲上前去抱住了他，倒地时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左手手臂狠狠砸向一处尖耸石块，霎时鲜血四溅迷了杨戬双眼。
他想要爬起来看看沉香的伤势，可刚一调整呼吸便吓得不敢动弹——方才心绪起伏间，他竟动了嗔念乱了七情，现在已到走火入魔边缘。
“施主……莫动……”
“好。”
少年也不多问，紧了紧发疼的臂膀保持着将人圈在怀中的姿势，静待多时见杨戬气息依旧紊乱高热也未褪下，便小心翼翼运起九转玄功，自他背心向体内慢慢渡入。
一来二去间，杨戬终于平了呼吸，足可挪出精力查看少年伤势。
“施主这伤不重，但方才妄动玄功伤了真元，须得好好调养几日。”说罢杨戬撕下沉香袖子替他吸出脏污鲜血，又割开衣摆将那处草草包扎起来。“金霞洞不留外人，但施主既能入此地还救了我，便是有缘……且在这儿住几日吧。”
“玉鼎那老……你师父师伯们也同意？”
杨戬闻言浅浅笑了下，嘴角勾起的弧度十分耐人寻味。
“我修行的处所远离人烟，师父来前都会提前通知我。施主且在这儿安心住下，待身体大好再细谈救你家人一事。”
“不劳您费心了，我要赶时——”
话音未落，一记手刀便已落至沉香后颈，失去意识前少年终于近距离见到杨戬那双褐色的眼睛，虽有孩童的清澈，却也沉的如汪死水。
“施主莫急，待杨戬解了困惑，自当竭力相助。”
“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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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醒来时杨戬刚刚忙完，蹲在不远处歪着头似在思考什么。少年稍稍一动，发现自己四肢俱被金色锁链缚住，身下阵法光华闪烁，一时盛起一时黯下。
“什么意思？”
杨戬将食指覆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咬破指头将血滴在地上，打开神目捻起法诀，四散金芒瞬间找到目标，慢慢沿着锁链往沉香肌肤伸出钻去。
“你要做什么？！”
“我，不，教你九转玄功那位应是一时应急，并未来得及替你修筑真元打好基础。且施主神魂有异，再继续下去怕是会魂飞魄散。杨戬非是忘恩负义之徒，施主既救我一命，自当先替施主解这燃眉之急。”
“我说了我赶时间，不必费这功夫！”
看着眼前少年焦急的模样，杨戬神色突然温柔下来，孩子换了姿势捧着脸看向沉香，小声问句你要救的那位家人是谁。
“和你有关系么？”
“是你母亲？”
少年突然停下挣扎。
沉香眸中神色疾速黯了下来，可一想到身边这位还没有失去自己的妹妹，立刻咬住下唇借疼痛把自己从无涯痛苦中抽离出来。
不知怎么，一直微笑的杨戬也突然僵住了。
孩子脸色惨白嘴唇微颤，直起身子紧紧盯了沉香半晌才平复好心绪，可话一出口又是发抖，牙关磕碰甚至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他问，你母亲怎么了。
“母亲很好，我要救我舅舅。”沉香迎着杨戬那道充满惊惧的目光撒了个谎，见他神色好些才撤回眼神。
一两分钟过去，杨戬突然又问，那你祖母呢？她还好吗？
少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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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鼎真人来了，在屋外同杨戬下了两三个时辰的棋。沉香在结界内听那老道一口一个“戬儿”的叫着，恨不能冲出去一掌把他劈死。
“徒儿受教，自当尽力而为。”
杨戬同玉鼎真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待人走远才挥手散去结界。
冰凉修长的指轻轻搭上沉香脉门，细细查看半晌才将人松开，又撤去法阵收了锁链，微笑着让少年起来好好活动下筋骨。
“饿了吗？”从中午开始就和玉鼎待在一起的人不知从哪儿变出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沉香让他吃一点补补。
少年并不想指出一个包子根本不够吃的问题。
他双手接过又礼貌道了个谢，三两下吃完后准备和杨戬好好谈谈正事。
“我需要你的——”
“等一下。”孩子突然打断沉香的话，伸出手去用指腹替他擦掉沾在嘴边的残渣。“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吃东西太急对胃不好哦。”
温声细语中，少年脸没来由热了起来，他立即背身用衣袖在脸上拼命擦了几下，又轻咳几声才转回头来。
杨戬见他这副局促模样觉得十分可爱，抓了沉香手腕将人带进屋中，说外面风大且常有灵兽经过，他俩讲话虽轻但指不定会吓到哪个胆小的，还是进来说比较好。
“那我长话短说……我需要你的口琴。”
“要这死物何用？”被问到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整个人呆在原地石化一般。
沉香一脸懵逼的表情让杨戬愈发觉得好玩，不仅没忍住笑出声来还顺带手掐了下他脸颊，好一会儿才得了空儿问那位让他来找自己的人是怎么说的。
“它说需要一件代表你执念之物。”
托着下巴沉思半晌后，杨戬松了眉头说句这个他可给不了。
“这琴并非我的执念。”
“那是什么？”
被问到的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沉香，薄唇轻启说了句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我？”
杨戬点点头，小小的身子整个松垮下来，向后靠去撑在床上晃着双脚，两条垂下的青丝也跟着他身子一起小幅度悠荡起来。
“我的执念是与家人的未来，是母亲，是三妹……”突然他顿了下，望向沉香的眼神愈发温柔可亲，恰如青阳春晖，生气勃发暖人心脾。“还有三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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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杨戬带着从小道下山的路上，沉香不止一次想要按住杨戬让他停下，把藏起来的真相统统倒出——瑶姬没有活下来，杨婵也化了星火同玄鸟一起飘向远方，你师父骗了你。
他甚至想要阻止杨戬去劈山。
可是……
沉香暗暗捏紧了拳头。
少年忘不了当杨戬听到自己编织的，关于“祖母”和“父亲母亲”的生活细节时，那双沉如深潭的眸中短暂映出的光彩，更忘不了他吹奏时自口琴中传出的轻快调子……
教人如何忍心破了屏障，让梦境碎裂。
“到啦！接下来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还未从纠结中缓过神来的人草草应了下，头也不抬便要继续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
沉香突然转身飞快奔向还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杨戬，弯下身子将人狠狠抱了个满怀。
他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微不可察的颤抖也从衣料悉数传入沉香心底。
他的后脑被人轻轻抚上，五指深入发丝一下下梳理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别哭，别怕……”
“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吧？看你这么瘦，可怜见的……”
“没事的啊，没事的，只要有你在……没事的。”
话音方才落地，泪水便已入了沉香肩头——杨戬怎么会猜不出来，这孩子一直在骗他。
如果母亲和三妹还活着，如果自己一切安好，眼前的少年定不会是这番模样，必得更加壮些，行为举止更加从容大方些。
所以……
罢了。
“你要好好活着，要开开心心的。凡事尽力而为，求不得便放手，切莫伤了自己……”
“舅舅……”
沉香终于忍不住将这在嗓中打转多日的称呼念了出来。
“诶。”
杨戬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点点笑意在沉香怀中散成烟雾，随风而去隐入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