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今年的除夕，下了好大一场雪。

雪花三两结团，一飘又一飘地坠到地上来，不过一宿的功夫便聚成厚厚一层，鹅毛毯子似的，劈天盖地的掩上那条青石砖路。

宁九郎打小儿早起练功惯了，碰上这样的日子更是睡不踏实。天还蒙蒙亮便挣出被窝来收拾得当，披了件大氅往外迈，白底棉鞋踏在仆役扫出来的那条青石砖路上，再一抬头瞧见挂起来的灯笼贴起来的福字儿，才觉着真是一年又过到了头。

大清早逛了一通，再扭身回屋的时候冻得他鼻尖儿都发红。宁九郎摘了大氅来轻手轻脚走到榻边，瞧着齐王爷酣然入梦的样儿便起了些坏心思来，他委身坐在一边儿，冰着的一双手撩开被角探进去，隔着一层里衣贴在齐王爷胸口，激得齐王爷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瞧他，

“嗬，你这吓我一跳！”

宁九郎瞧他反应抿着嘴偷乐，正要抽出一双手时却又被一把摁住，齐王爷指腹摩挲着手背。

“这是上哪儿去了？别动，我给你暖暖。”

不消宁九郎答话，齐王爷便挣着坐起身来，扯过宁九郎来裹在怀里，仍是垂下一双手来搓着他指尖，鼻间闷哼一声。

“大清早儿宁愿出去乱逛也不跟我多躺会儿，冻成这样可还得我来给你暖吧？”

宁九郎一向听不得他这个唠叨劲儿，垂手由着他搓弄自个儿指尖，干脆对齐王爷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张口截了话茬来。

“今儿除夕还有一堆事儿要忙，王爷还不起？”

齐王爷正欲张嘴说些什么，叫他这么一打岔，那些个话愣是赶到舌尖儿打了个滚又咽了下去，齐王爷暗自撇了撇嘴，可还是抱着宁九郎腻歪了好一阵子才肯起床收拾。

这一忙，忙活到晚上除夕夜才歇下来。

齐王府内外灯火通明，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东倒西歪的雪团子随着风踱步过来，顷刻间也染上灯笼一样的红，一团挟着一团施施然铺到地来，倒像个掉进染缸的鹅绒毯子。

齐王爷同宁九郎围坐在桌前，支起个炭烧的铜锅子来。锅底烧的通红，锅里白汤红油受了热，涨潮似的翻滚开。冻豆腐白菜叶，粉丝雪里红，羊上脑肉配着嫩羊卷儿，整盘白润的饺子全都碟挨着碟地垒在桌上。齐王爷便是挺直了腰板儿，眼神盯着锅里翻滚开的白浪，伸出手夹过嫩羊卷儿来递到宁九郎碗里，宁九郎却瞧也不瞧，皎皎一双眼只管瞧着齐王爷，慢慢悠悠开口。

“王爷，今天不喝一些？”

齐王爷也侧过头来看他，眼里蒙上一层笑意，转眼便笑开了。

“九郎这是，要陪陪我？”

宁九郎堪堪错开眼神不答话，只管吩咐着下人去拿了去年酿的那坛桂花酒来，斟满两杯摆在跟前儿。他不言语，却伸出手去朝王爷举起酒盏，眉眼之间遍布盈盈笑意，唇齿微张饮过一杯来。实际上宁九郎不用多说齐王爷也是懂他的，在交好的这些年里，那管是他的一个眼神齐王爷也能读出些旁人看不清的意思来。齐王爷瞧他这样儿乐得更欢，也跟着举过酒杯来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饮下肚，捱到后半夜的时候两个人全都醉不成样儿。宁九郎呆呆地坐着，齐王爷却早就醉眼迷离地趴在桌上打盹儿，倒是那支着的铜锅仍靠着余温腾腾冒着热气。

宁九郎便是一手托着腮，一手指尖捏着白瓷酒盅，不甚清明的目光便飘到锅里跟着汤一起煮。看着看着，白汤红油就掺和到一起去，像是婚被上那对儿银线喜鹊扑腾着翅膀飞开，愣头愣脑地又撞到一块儿。

他瞧过锅里的银辉红浪，又抽出目光来瞧着趴在桌上的王爷，忽地想起那年除夕。

那年琴言社正火，宁九郎住在南面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齐王爷住在北面大家大业的王府，隔着大半个北京城，可王爷还是大年三十从家里溜出来跑到他的宅子。那年也是这样儿，桌上支着一个炭烧铜锅，锅里翻滚着银辉红浪，王爷和他也推杯换盏醉不成样。

那小院儿不大，可宁九郎却也忘了是怎么从那张酒桌挪到里屋，又是怎么一同栽倒在床铺上的。他只记得王爷衔过他的一双腕子，眼神清明地盯着自个儿瞧，不紧不慢地。

“九郎，今年除夕我陪着你，往后那些个年都换你陪着我好不好？”

宁九郎还记着自个儿呆呆地瞧着他眼里倒影，回过神来便装作一副委屈模样回他。

“王爷可真是精明透了，拿一年换我的许多年。”

“不过，我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