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里苏特看了一眼手机，手上一个分寸没有，血溅了半张脸。
是一个陌生电话打来的，打到一个不超过二十个活人知道的号码上，这有些奇怪，按理说。里苏特扔掉手上的剪刀，随便在地上某个人的衬衫上擦了擦手，看了又看，电视冷色的电子光忽闪忽闪地打在他脸上，他抬起手，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里苏特……里苏特·涅罗吗？”
地上有人抓住了里苏特的脚，他一抬腿，人没了气。
“是、是我，里苏特，是……”
“我知道，”血从脸上滑落的感觉很痒，“大哥。”
“啊，好、好……”他听见信号的那头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个，你侄子下周日办升学宴，你、你来不来？”
荧屏后的男女在大雨中拥抱着，嘴张张合合，大概是说着什么海誓山盟的情话。但里苏特没有听见，电视没有声音。
“好。”
他听见自己说。
【2】
他找出了自己最正式的一套衣服，剪了头发，没有戴帽子。突然暴露在风中的头顶有些不适，但比不上地上的红色鞭炮屑带给他的感觉。他看见那张与他七八分相似的脸堆满笑容，不知在人群的那头说着些什么。一些客套话，他猜的到。一道道皱纹堆积在眼角，鬓边的黑发有些发灰，苍老又陌生。他摸了摸脸，光滑得很。
“里苏特！”年长的男人终于看见了他，“我、我很高兴你能来。”
“大哥。”他看见男人抖动了一下，仿佛被这两个字烫伤一般。他不再看那无处安放的眼神，低着头，好像地上的砖缝更有趣。
“我知道你有意见，”男人似乎突然学会了顺畅地说话，“但他已经死了，我和你嫂子还活着，我……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你要理解我们，里苏特，你不在，你不明白……”
“我没有意见。”男人仿佛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睛一般，被吓了一大跳。但里苏特没有在乎，
他看着四处游移的黑色眼睛，只觉得人群好吵。
“不、不说这个了，我给你、给你介绍一个人。”男人引他来到偏僻的一桌，只有一个银色长发的年轻男人坐着。“阿帕基先生，这是我弟弟，里苏特·涅罗。里苏特，这是雷欧·阿帕基先生。之前你侄子差点被车撞到，是阿帕基先生救了他……”
被称作阿帕基的男人站了起来，朝他点了点头。紫色的眼睛，里苏特想。
“真的谢谢你，阿帕基先生，谢谢你……”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他看见涂成紫色的薄唇吐出字句，“任何人在当时的情形下都会出手相救的。”
他的手修长而洁白，指甲干净整齐，有些茧子。像是枪茧。他是做什么的？那双手会落在他身上吗？
“你好。”
里苏特伸出手。
【3】
他可以在人群中潜伏十个小时以上而不被察觉，但那些人都与他无关，不像现在，每个擦着他影子而过的目光都带着尖锐的好奇妄图套他的话。这让他很不自在，他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也不想对那些人说任何话。他逃了，喧嚣不适合他。
“哟。”银色长发的男人戏谑地看着狼狈的他，吐了口烟，挑了挑眉毛。
“来一根吗？”
他摇摇头，男人笑了笑，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那笑很好看，冷漠而艳丽，让他想起风月宝鉴。
“你从你侄子的升学宴上逃出来，”男人仍笑着，他有点想逃，太危险了。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是他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这合适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的声音沙哑得让他感到羞赧。
“哦。”男人又抽了一口，“家庭矛盾。”
他没有反驳。地上一只蚂蚁艰难地绕着他的鞋打转，找不到方向，可怜的很。
“想再喝一杯吗？我请你。”
“我不喝酒。”
“哦。”男人扔掉烟屁股，踩了踩，站在他面前。“那就去我家。”
太近了。
“好。”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4】
阿帕基的家不大，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却绰绰有余，好像时刻在邀请着来客。里苏特小心翼翼地摆好他的鞋子，中午的太阳晒得他后颈疼。
“喝点什么？”阿帕基站在冰箱前，看着手足无措的男人有点想笑，“除了酒，我就只剩苏打水了。”
“可以。”
他邀请年长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上下活动的喉咙，饶有兴趣。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里苏特尴尬地咳了几声，放下瓶子，手反而不知放在哪里。阿帕基坐在他身旁，近得大腿随时会碰上彼此。
“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谢。”
“没人夸赞过吗？它们美得像是黑夜里的极光。”离得更近了。
“没有。”
“那我是第一个？”听得见呼吸声。
“是。”
“你木讷得像是只兔子。”温度打在皮肤上。
“我们接下来要做吗？”
笑出了声。
“是。你要逃吗？”
这个牌子的苏打水太甜了，阿帕基想
【5】
里苏特醒来的时候看见长发的男人正坐在窗边，烟头的火光像是天上的星辰，一闪一闪，遥远冰冷，他永远也捉不到。
他翻了个身，床太软，他一点也不习惯。有几缕烟没来得及被秋风裹走跑到了他身边，他看见烟盒在床头上。女式烟。
味道很轻，让他想起寺庙的香火。
天微微亮。
【6】
阿帕基是被太阳晃醒的，窗帘被里苏特拉开了。他骂了两句，睡意全无，只好坐了起来四处找寻昨晚被扔到不知哪里的衣物。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哪也没看见男人高大的身影。他的心沉沉的，压着他饥饿的胃，让他直犯恶心。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莫名其妙。他为自己开了瓶啤酒，家里只剩下啤酒了，是上次打折时买的，买五赠一。他暂时还不想吃早饭。
听见敲门声时，他刚打开第二听。门开了，他拿着啤酒，和门外拎着包子和豆浆的里苏特面面相觑。
“早上喝酒不好。”
半天，里苏特憋出这一句话来，打破沉默。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没完没了，笑得里苏特直发毛。
“你就是干这个去了？”
里苏特点点头。有点可爱。他觉得他疯了。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按照我的原样给你买了一份。”
“好，好。”他迎他进门，接过袋子，若有所思。
要疯早疯了，不差疯这一回。
【7】
“我说，”米斯达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福葛和纳兰迦转过头，看他搞什么名堂。“你们最近有没有觉得阿帕基奇怪？”
“没有啊。”纳兰迦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
“我觉得他恋爱了。”
“什么？”纳兰迦一嗓门喊了出来，“阿帕基谈恋爱了？”
“你小点声，小点声！”米斯达直瞪他，“据我观察，十有八九！”
“你观察到什么了？”福葛好奇地问。
“他最近都正点回家，酒喝的也少了，平常时不时就拿着手机。他绝对是恋爱了！”
“这也没什么啊，”纳兰迦说，“你无不无聊啊，米斯达？”
“你不信咱俩就打个赌。”
“赌就赌！赌什么？”
“赌一百块！”
“太少了吧？要玩就玩大点的，赌四百块！”
“哇，纳兰迦，你故意的吧？”
“你就说赌不赌吧。”
“赌！赌就赌！”
“赌什么？”阿帕基冷不丁地一问，吓了所有人一跳。
“阿帕基你来的正好，”福葛憋不住笑，“米斯达说你谈恋爱了，是不是真的？”
阿帕基愣住了，一瞬间，银白色短发的柔软手感从他脑海中掠过，他愣了愣，说：“没有。”
“不可能！你撒谎了！”米斯达一巴掌糊开喊耶的纳兰迦，“我刚才看见你愣神了，你绝对撒谎了！”
“没有就没有，再说关你屁事儿。你这么喜欢盯人，下个月任务全给你，加班费我们都让给你挣，让你盯个爽！”
“我不信！我……”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布加拉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所有人一时都噤了声，“我好像听见米斯达下个月想加班？”
米斯达疯狂摇头，福葛笑得几乎掉到桌子底下。
“好了，来说一下情况。”布加拉提正色道，“有个紧急事件，最近有个杀手盯上了迪亚波罗，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我们得解决这个情况。”
“是谁？”阿帕基问。
“‘金属’。”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没有人说话。
“就是那个零失手的‘金属’？”
“对。”布加拉提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很难，二组会配合我们，我们先和他接触。
“大家都打起精神，上头并没有要求我们捉住‘金属’。”
“是。”所有人点点头，艰涩的沉默在弥漫。
“这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领导信任我们，我们必须完成！我要听到回答！”
“是！”空气终于活络起来。
“好了，说点轻松的。让我们欢迎新人！”布加拉提打开门，一个金发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向所有人敬了一个礼。“乔鲁诺·乔巴拿！”
【8】
里苏特穿上了鞋，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照片。
他将照片扶好，看着玻璃后的笑脸，喝了一口牛奶。
照片不大，是一张合影，背景有些模糊，大概能看出是室内。高高矮矮一共九个人，有的笑得灿烂，有的只是微微翘起嘴角，但大抵能看出气氛快活。里苏特站在最后，难得地笑了。里苏特笑起来很好看。但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有回忆飞快地闪过，只一刹那，便消失在沉默中不见。
里苏特轻轻用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灰尘，收拾好喝剩的瓶子，出了门。夜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灯，里苏特没有回头，轻巧无声，像是影子坠入大海。
什么也没听见。没人听见。
【9】
‘金属’出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布加拉提处，全组出动。阿帕基看了看手机，最终什么也没做，随着其他人一同坐进了车里。摇摇晃晃开了好一会儿，他有点困，天上云一层盖着一层，阳光一点缝隙都透不出。
“你们两个去东边，我去南边，阿帕基你留在这里。有情况随时报告。”
其他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他躺在车上迷迷糊糊。眼皮不住打架，不知是困，还是凶兆。
砰。
他顿时清醒了，下车，像最优秀的猎犬一样四处警戒。风吹过，安静诡异地一浪接一浪打在岸边。
是血！他一眼瞧见远处巨石后晕开的赤色，草色逐渐被掩盖，心悬在一处，他听见鼓膜砰砰作响。
“里苏特？”
阿帕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不是第一次见血，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伤者，也见过比这更惨烈的尸体，但眼见着活生生的人身上汩汩地涌着鲜血，他觉得他的胃和心一同被攥住了。阿帕基扑在血肉模糊的男人身上，将耳朵凑在开合的嘴唇上用力听着。
“快逃……”
“什么？”
阴影投下，他来不及反应，里苏特一把抱住身上的男人。天地翻转，阿帕基睁大了眼。
砰。
血滴落在阿帕基美艳惨白的脸上，添了几分颜色。天空被赤色吞没之前，他看见里苏特，说。
砰。
他从来都来不及，来不及推开同事，来不及回答里苏特的问题，来不及躲开子弹，来不及重新来活。
砰。砰。砰。
离开的巴士上坐了两名乘客。
【10】
“你其实不用每次都做早餐。”阿帕基边吃着煮蛋边说道，里苏特从粥里抬起头，看着他。“这样搞得好像咱们俩在过日子一样。”
他看见里苏特眨了眨眼睛——天啊，他竟然觉得有些可爱——里苏特郑重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咽下嘴里的粥，他觉得他好像噎住了。
“可我想和你过日子。”
阿帕基没有说话，这让里苏特心里有点慌。太阳照在阿帕基的耳朵上，红彤彤的，他能看见上面的每一根汗毛。
“我要上班了。”
他逃了，他可耻地逃了，阿帕基觉得脸都要烧起来，里苏特的眼神几乎要在他后背上烧出两个洞来。他得缓缓，他决定晚些回应那赤条条捧在他面前的心。里苏特听见玄关传来的关门声，他有点想笑。
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