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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过爱上爱情的倾向，撰写洋洋洒洒的情书——多是从戏剧家的杰作里剪出自媚的文字，连成深情的表演。
空泛的爱之题词在无边雨雾中铺陈，对象可以是任何人：宠臣、贵族男女、魔物、自己的倒影。

“如你所见，这座城市非常欢迎你。”尽管人们迷恋的是耽于爱情的自我，欣赏自身的矫揉造作。罗夏静待了一会儿马车木轮的声音远离，他看着教廷裁判官沉凝的面容，补充道，“你的双眼是近期舞会的焦点话题。”
夕祷的钟声打断了罗夏试图念出的一段赞颂诗，铁质的大钟，沉闷得像裹了湿被褥。拱门和露天石阶构成的入口离得很近了，一蓬接一蓬的烛光开始闪动，天际边缘灰白的光就要暗下去。裁判官皱起眉，罗夏了然地挽上他的臂弯：“我明白，抓紧时间去唱诗堂？”

没有回应，罗夏知道对方的名字和性情，因此并不为自己遭受的冷遇而沮丧，又一位虔信的教廷来客而已，名为司岚的裁判官往前走去，除了会绕开水洼，再没有别的反应。
罗夏撑着伞，无聊地看雨幕笼罩下众多的尖塔，长久的侵蚀让那些石雕圣像和天使变得残缺，却依然居高俯瞰城市，教廷强调的“匀称”“完美”的品格，在自然的手笔里逐渐毁去。
一切外来之物都将在雾都消逝，雨雾里只能催生毒藤，蕴养魔物，制造黑魔法师，最强大的猎手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拔除它们，在西绪福斯式的劳作里凋萎。

“这里不适合生活。”司岚忽然打破沉默，虽然这沉默是他自己制造的。罗夏怔了一下，雾都的贵族绝不会用天气开启话题，他无法拿出一套虚与委蛇的流程，只能尽可能风趣地笑道：“是的，你的眼镜恐怕每天都要起雾。”
他再次看向司岚的眼睛，教廷的缮写者一定会比对它们的颜色去绘制晴空。

“不。”司岚摇摇头，“我是指，魔物会被雾都环境吸引，我有些好奇你的工作强度。”

“并不难，一些餐后甜点似的消遣。”罗夏的脸上仍然是飘浮的微笑，“我很高兴你终于对我有了好奇心，通常来说，这是迈向亲密关系的第一步。”
这些话是自动滚上舌尖的，他的生活总是充斥着诸如此类随地可拾的场面话、廉价的示爱，还总被精心装饰一番，撒上金粉打上缎带，再落一个唇印，相互之间流水似的投递。他顺理成章地摸出一封情书递到裁判官眼前。火漆封缄的文字拧不出一丝可以称之为真心的东西。

“这是第三封。”司岚以回绝的态度说，口吻好似确信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构成了某种“不能收下”的至高理由。

“……所以？”

“一旦超过四部福音书之数，就成了亵渎。”司岚语调平平，着手整理了一下兜帽。

罗夏短暂地哑口无言了，他下意识地搜寻能反驳的话，被空洞的生活放逐太久的头脑艰涩运转：“……你等等，裁判官阁下，一定有哪里不对。”

司岚真的停下来等他，卷发末梢晃起一点弧度。

“……我想到了。”罗夏把那封情书往裁判官的外套前襟一塞，重新找回漫不经心的语调，“神受难时有五处创口，正如你在我心头刻下的烙印，因此这是不超标的数字。”

“嗯，不错的理由。”司岚捻着火漆，让信封在手指上打转几圈，“所以你还会继续写给我，因为神灵有七种礼数。”

“没错。”

“四十也是完美之数，四角形的十倍推算而得，意味着十诫受四德所颂扬。”

“等等………”

“你知道神有多少名字吗？”
司岚朝他弯了弯嘴角，罗夏捕捉到他倏忽闪过的促狭。猎手为这前所未有的遭遇皱起眉，左手下意识拄上配枪，又迷茫地松开手，等待下文。

“九十亿个。”

“…………………………”

“请再接再厉，继续抄写吧。”

黑翼的渡鸦自天空掠过，叫声就像罗夏这瞬间的情绪。司岚微笑着，他的笑容并不是罗夏在雾都见惯的那些或轻慢或引诱的，而是小小的恶作剧得逞后流露的愉悦。

有多久没尝过近似的挫败感了，罗夏记不清，他像被鹅毛笔的尾端拂过眼睑，听到自己增速的心跳：“我……”

“言归正传，猎手阁下。你可以不愿意聊你的工作，但转移话题的手段太过拙劣时，往往会落入陷阱，就像这样，九十亿情书的负债。”

“感谢你的教导，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罗夏抿住嘴唇，咽回去一些气恼的抱怨，他难得地说不出调情话了，就算是对着裁判官这张确实值得称赞的脸。兜帽在司岚冷白的面容投落阴影，心态作祟，罗夏此刻觉得他简直有变成魔物的潜质。
司岚似乎浑然不觉，步子甚至比刚才更轻快，一边走一边低声默唱《节俭进餐颂》，当罗夏询问没有领唱和祷词是否有用时，司岚回答“我不知道，我的目的是节省时间，稍后能快点吃到晚餐”，他迎着罗夏一言难尽的视线补充道，“不规律的三餐会损害我的健康。嗯，禁食祷告？我从不做莫名其妙的傻事”。

“那么请允许我求教，尊敬而博学的裁判官大人。”他们之间开启话题变得流畅许多，罗夏还没觉察出这个变化，他拧着眉，故意叠上繁冗的前缀才说，“我也想听听你的工作，你通常如何识别并处理魔物？”
毕竟你们简直区别不大，在外貌和微妙的亵渎态度上。

“民间举证和实地考察是通行策略。不过人们总会敌视过于丑陋、或者过于美丽的造物，在我赶到之前就修起了火刑架。精准度不如你的子弹。”

“一连串的误伤？”

“一连串无辜者的死亡。”

罗夏默然几秒，司岚看了看他的表情：“‘吃吧，已经熟了’。”

“……什么？”

“圣劳伦斯在火刑架上的话，他请求刽子手们把他翻转过来再烧。”

“…………”

“我第一次听闻时，为自己混杂着怜悯的失笑而羞惭，随即我意识到这是天性：无论是濒死时的幽默，还是发笑，又或是其他布道者鄙薄的情感。”

金发的猎手重重地松了口气：“很有用的宽慰，我差点以为自己要下地狱了。”
司岚总能把他不经意提起的话题聊向出乎意料的方向，这是阅历的魔法吗？远行来此的裁判官当然比局限在一座城市的猎手拥有更多的……自由。多么新奇的体验，远胜于子弹交锋的城市战场。罗夏感到内心奇怪的悸动，自己本该享有类似的生活，不是日复一日把玩枪支，朝敌人投掷硫磺与盐。雨雾的囚笼将某种天生的冒险渴望困锁，直到这一刻——

“下地狱？没人见过地狱。我不相信写定的真理……神说大地是方的，人是有罪的，大地尽头是人们的罪孽，是魔物的起源。我要去亲自验证。”

唱诗堂的橡木门扉近在咫尺了，告别在即，司岚往下拉了拉兜帽，在神像的注视下状似顺从地垂首，他视线的最后一个落点是中央石柱上的雕饰：被葡萄藤困住的雄狮。教廷钟情的经典意象。

“……和你聊天，非常有意思。期待明天再见。”与狮子拥有类似鬃毛的猎手字斟句酌地说，这句称赞生涩而全无修辞技巧，却和增速的心跳一起变成某种回环的歌咏，轻轻敲在灵魂上——罗夏发现自己是发自内心说的。

“嗯，别忘了写情书。”

“…………”罗夏顶着无言的脸，而司岚是严肃镇定的表情，对视几秒之后，前者先绷不住地笑起来，“我会写的。”

“那只是个玩笑。”

“我说到就会做到。”罗夏低声说，他还想拥有更多的相处时光，在壁炉旁的软椅捧着瓷杯交谈，或者逃离无边无际的雨，去哪里都可以……比如大地尽头看一看。
在那之前，就先好好认识一下爱吧。

-fin-

*全篇宗教知识大致来源于翁贝托·埃科的杂文和小说
*阿瑟·克拉克《神的九十亿个名字》的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