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听说喻文州拿到终面的邀请函，是在入冬后的一个晚上。
那一天他们沿着小区边的街道散步，喻文州嚼着夜市里买的冰糖葫芦，就那样含糊不清地说着。王杰希稳稳地牵着他的手，道了声恭喜。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在路灯下，同万家灯火中的任何普通人都并无不同，却也曾是荣耀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磕磕绊绊这样一路走来，昔日竭尽全力竞争的对手，如今终于成了全心全意相爱的伴侣。
这会王杰希仍在联盟里忙碌奔波——从一线退下之后他和喻文州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正是那时喻文州从G市搬来B市，放弃熟悉的过去和环境，正式融入他的生活——喻文州则于不久前下定决心，要离开驻扎十几年的圈子，开启一段新的人生篇章。
好在这些年喻文州的人缘一直不错，联盟和总局的上层对他也是赞赏有加，他选择退出荣耀相关行业，便有不少人主动提出为他铺路。他经人介绍，顺水推舟面了好几份工作，其中就包括国内某大型游戏制作公司的主策划一职。
尽管喻文州从未明说，王杰希却不难从细枝末节里猜出那应当是他心仪的Dream Job。Offer只有一份，又是令人眼红的职位，申请者公平竞争，为此所做的筹备谁都不会少。看得出来初试和复试他都准备得颇为认真，每日查阅大量的资料，专注度赶上当年还做蓝雨队长乃至国家队队长时复盘的模样，因而时常感觉不到王杰希在枕边默默凝视他的眼神。
王杰希心知相较其他竞争者，喻文州并没有明显的优势，技术和专业知识层面的差距是真切的。但喻文州本人似乎并不很在意这些，就如同他曾受人诟病的手速也并未让他在逐梦的道路上却步。他的意志是坚韧，他的步伐是坚定，他的笑容是坚强，他的眼神是坚决，所以行过最低的低谷之后，也攀过最高的高峰。
假如他在全力以赴地拼上一把之前不愿先认输，这当然也是王杰希乐于看到的。绝不轻易否认梦与爱的可能性，是这些年来吸引着他无数特质中，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

终面那日，新的一天仍是从相拥着梦醒开始。
从窗帘缝隙透出的光芒之间，喻文州已经穿上了正装，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王杰希从被子里冒出头，眯着眼打量那道背影。这样的喻文州他并不陌生，他们也曾经无数次穿上各自的队服奔赴同一个战场，偶然回头一看，看见的也是这样的背影。
王杰希总是贪恋被褥间的温暖，按照惯例又赖了十分钟，才依依不舍地起床。洗漱完毕时，喻文州已经热好双人份的花卷，厨房的推拉门盖不住葱花的香味，是日常和温馨的味道。
他记得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同喻文州在工作日一起出门，这一天的情景又与平时有些不同，最终他们在地铁的站台上告别，分别乘坐往相反方向去的列车。他们之间素来不适合拥抱告别或是言语上的鼓励，于是他伸出手拍去喻文州肩头的褶皱，后者很由衷地笑起来，才跟着人流一起消失在车厢里。
到达联盟总部时，太阳已经窜得老高老高了。如今的王杰希在联盟里是主席的副手之一，职衔挺高，早些时候便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书架和办公桌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倒也与他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作风相符。
喻文州却不止一次面对主卧床上那从来不叠的凌乱被子，笑他只不过是放不下偶像包袱。这当然不是个带有恶意的玩笑，不过这么说他也不算有错。偶像包袱背后的另一面是生活真正的面貌，而那本就应只属于彼此。
工作的内容总是稀松平常，倒腾累了就转过去面朝落地窗。前几日一直不见晴，碎雪纷飞，轻轻松松就染白了一座城，此时从高处俯瞰下去，人群和道路是驳杂的黑，枝头和远方则是纯粹的白。今天一早B市起了风，吹开了前一夜雾霾的阴影，久违的明媚阳光铺在雪上，闪闪烁烁。
王杰希没有说他请了半天假，也没有说他在常去的餐厅订了喻文州爱吃的白斩鸡。他更没有说过，交往许多年，他仍旧会想起从前留下的憾事——在青春和荣耀的年华里他们做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对手，还没有一个机会好好做对方的支柱和灯塔。其实他很早就想要这么做，有那么一天能够在等待喻文州从战场归来时，摆上一桌好菜，准备好高脚杯和香槟，等喜欢的人推开家门，得志便举杯庆祝，失意就给予鼓励，他们会在玄关处拥抱接吻，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那样。
午休时他给喻文州拨去电话，对方很快就接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约是要到面试的时间了，“午饭吃了么？”
喻文州回答：“吃的云吞面。外面很冷，杰希也吃点暖身子的东西吧。”
“化雪是比下雪时冷，”王杰希想起今天喻文州出门的装束中，只有一件打底的羊绒衫算得上保暖，并不很适合B市严寒的日子。他补充道：“你明天出门时再加个毛背心。”
“毛背心配衬衣不好看。”喻文州轻描淡写地换了话题，“我在公司楼下了，有点紧张。”
“加油。小心路面上的冰。”王杰希说。
“知道了。我已经很适应B市的冬天了，你完全不必每个雪天都重复叮嘱。”喻文州大概是在笑，嗓音模糊到有些失真，“我要挂了。”
风声很快便灌满了听筒，代替对方的呼吸与他作答。
王杰希因这样带着点刻意的炫耀语气而弯了弯嘴角：“但你仍旧可能在冰上滑倒，所以我仍旧要提醒你注意。我等你回家。”

***

幸好在爱面前，家与等待都是温暖。
王杰希按照原计划提前下班，绕去进口超市买了两人都爱喝的香槟，再去菜市场买了玉米、萝卜和排骨，顺道取了先前就订好的白斩鸡。他在B市拥堵的交通中兜兜转转，心情却称得上和这天的灿烂阳光一般无二。
到家时下午已过去一半，他一头扎进厨房，挽起了袖子。屋子里的供暖系统兢兢业业地运转，他适时地想起该打开加湿器。南方男人至今依旧无法适应那种干燥的空气，动辄就要流鼻血，于是住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他们购入了这台加湿器，和家中其他新添的家居用品一起成为新生活开始的证明。
王杰希从橱柜里取了砂锅——一定要用砂锅煲汤是G市男人的执着之一——把食材一一洗净丢进锅里，开火煲汤。B市人对汤本身并没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但G市人确实喜欢喝汤，喻文州喜欢研究厨艺，手把手教过他几种老火靓汤的煲法，直到他终于也称得上煲汤能手。
这样的时刻很适合回想生活的点点滴滴，他一边为冰箱里刚取出来的牛肉解冻，一边回忆喻文州讲起各种粤菜做法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这会他独自在厨房里弄得起兴，家里耐不住寂寞的俄罗斯蓝蹦上了冰箱，懒洋洋地趴在上面看他备菜淘米。
猫的名字是芝麻，取名的原理是领它回家那天家里吃的是黑芝麻糊。
喻文州说它性格随王杰希，表面高冷，总爱犯懒，闹腾起来花样繁多不带重样，会在人满屋子找它时装作一团围巾藏在衣柜里，也会在两人窝在床上看家庭影院的时候来挑拨离间。王杰希则控诉说他不能把这锅背个十成，猫的性子想必是从联盟心脏之一身上学来的精明，就如它此刻安安静静地趴着，不吵也不闹，却从未漏掉过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
“你说等文州回来了，他会不会觉得很惊喜？”王杰希漫不经心地问，扭过头朝它吹了声口哨。芝麻眯着碧绿的眼睛摇了摇尾巴，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交流方式。

***

一切准备就绪时，整座城正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的时刻。漫天灯火炸开烟花，王杰希坐在沙发上翻最新一期的电竞杂志。
寒冷的冬天太容易浇灭温度，所以他故意把一道小炒留着，准备等喻文州回来之后再下锅。心里估算着那人怎么也该快到家了，只是怎么还没来个电话。
半小时后他终于坐不住，在一通电话进入留言信箱后起身换了外出的行头。B市的冬夜之于来自岭南的男人实在太冷，他想了想，又折返到卧室，取了喻文州的大衣和围巾挂在手臂上。
安静了一天的俄罗斯蓝跟着他在鞋柜附近打转，不知怎地忽然开始挠门。这只猫隔三岔五就会这样调皮一次，王杰希心里并不把这当一回事，防盗门推开的那个刹那一团毛球噌地钻了出去，蹭在门口一双沾了雪水的皮鞋上。鞋的主人显然是个细心之人，把边缘泥泞的痕迹处理得恰到好处。
坐在家门口的阶梯上的是喻文州。他们住在顶楼，幸而门前的台阶没有那些踩过雪的居民带回的斑驳而潮湿的足迹。也许是因为对王杰希突然出门的理由了如指掌，他没有过问，只是抱起蹿过来邀功的猫：“它是真的never miss a bit。”
“洞察力一流，这点肯定是随你的。”王杰希口吻淡淡，“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这不是已经到家门口准备进去了么？”喻文州亲了亲猫的鼻子，“你全副武装，是想出来找我么？我又不傻，不会走丢的。”
特意备好的大衣和围巾终究没有派上用场，王杰希弯下腰把芝麻遣回屋里，猫咪发出不满的咪呜声，却还是乖乖钻回黑暗中。楼道里的感应灯忽明忽灭，对此时的气氛而言可谓非常应景。喻文州被王杰希拉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大约是腿麻了站不稳脚跟，最后还是一瘸一拐被王杰希扶着进了屋，坐在了沙发上。
“那可不一定。迷路和傻都分许多种。”王杰希蹲下来帮人捏着小腿，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届世邀赛那会，有一回我发挥失常？”
“记得。比赛完我去屋里找你，你把手机撂在床头柜上，人却不见了。”
“那会的你好像突然变得特别笨，又笨又冲动，居然一个人跑去街上找我。苏黎世那么大，你又人生地不熟，转了一大圈才气喘吁吁地回酒店，刚好撞见我从电梯里出来，正叼着吸管喝冰可乐。”
喻文州笑：“我是以为你心情不好，想去给你开导开导，谁知道你根本只是下楼去泡酒店温泉，还说温泉开到晚上十点，叫我务必去试试。”
“我那时心里就想，从来没见过那么傻里傻气的喻文州。”王杰希也笑，“可是在爱情里谁不傻呢？”
“终面没通过。”沉默了一会，喻文州又说。
“这样。”王杰希点点头。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成长教会他们这世间任何一条路都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也不是每一次努力过后都必然能够收获期待已久的果实。“所以你就不开心，不接我电话，一个人坐在家门口，让我等你等到白斩鸡都凉了。”
“我需要纠正你一下，白斩鸡是冷盘。”喻文州很是随意地笑笑。
王杰希也不反驳，把人冻得通红的手捧在手心呵气揉搓。他抬头望了喻文州一会：“如果轻易就被挫折打败，一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喻文州，所以我没有准备安慰或者开导的话。”
“毕竟的确是花了很多心思，从初试算起已经耗了几个月，最终失利难免会有些沮丧。”喻文州摇头，大概是说并不需要什么慰藉的意思，“不过没关系，我本来也是准备调整一下心情就进屋的。把坏情绪带回家分享给你，变成两倍的坏情绪，不是会很亏？”
“会感到失落是人之常情。”王杰希点头表示赞同，又没头没脑地说，“以前还在打荣耀的时候，好多人都喜欢你那种人设，很独立又很鼓舞人心，遇到逆境就迎难而上，遇到挫折就微笑面对。其实我也很喜欢，有时候好像看到你就能受到鼓励，有时候却又能感觉到你的辛苦。当然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如何坚强，说到底究竟还是生活所迫，就跟光与暗总如影随形是一个道理。我喜欢你的光芒，又不希望你那么辛苦，有时候就很矛盾，想帮你分担，之前又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立场。”
王杰希说的是实话。从青训营时代起，以前的喻文州必定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刻，只是从来没有一次发生在他的眼前，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大部分时候也是这样靠自我调解慢慢度过，伤愈之后爬起来再重新启程。
然后他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回到原来的话题：“未来发展的机会还很多，抓住机遇是蓝雨最擅长的事，调整心态是你最擅长的事，我并不是担心这些。”
“跌倒了再站起来就好，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喻文州轻声说，“那你是担心什么？”
王杰希没有回答。
他把喻文州拉起来，轻轻捂住他的眼睛，一面搂着人的腰一面推搡着人向前。喻文州从善如流地抬手按住那裹在腰间的手背，大抵是屋内暖和的空气和爱人先前传递过来的充满温暖的关心，他的手心不再冰冷。
喻文州对这个家已经足够熟悉，即便是被蒙住眼睛也能轻易猜出他们的目的地。他摆出一副很无奈的表情：“你总不会是担心厨房里的白切鸡飞了吧？”
王杰希从鼻子里漏出一声好笑的气音，凑到炉灶边揭开砂锅的盖子，让靓汤的香味飘满厨房。“闭着眼睛猜一下是什么汤。”他说。
喻文州皱着鼻子嗅了嗅，道：“是玉米萝卜排骨汤。”
“不，是凉掉了的玉米萝卜排骨汤，现在跟你最喜欢的冷盘白斩鸡一样凉了。也不知道是谁的错，汤那么无辜。”王杰希说，开了小火将冷汤熬热，喻文州忽然挣脱他的手，转过来同他对视。
王杰希并不是个善于将感情写在脸上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能从他的表情或眼神里读出透彻的深意。一刹那的眼神交流背后，一闪而过的却是许多往事，模糊地与刚才王杰希说的话重合。
喻文州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只见从不错过任何事的芝麻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厨房后方的一角，正仰着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看。猫咪碧绿的眼睛那么明亮，却不如香槟瓶上反射的灯光那么醒目，喻文州轻笑一声，指着背后看好戏的猫说：“它明显跟你是一心的，你想干什么表达什么它都懂。”
“既然连猫都懂了，你就不能再品品我的意思么？”王杰希说，他挑了挑眉。
喻文州不再说什么，凑过去搂着人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这本是王杰希预备在玄关处上演的场景，但现在发生也不算迟，于是他们拥抱、紧抱、接吻、来回地吻上许多遍，直到吐尽胸腔里的所有空气和感情。
——“人生失意在所难免，但你不需要是一个人。我始终都会在你身边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