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又是一年初夏伊始，阳光灼烈滚烫，将一切不属于它的柔软全部带走。
　　收拾完客厅，我把餐桌上花瓶里那支枯萎的玫瑰抽出，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丢入垃圾桶里。
　　花朵枯萎的速度很快，熬过了黏腻的腐坏，最终花瓣变成干枯易脆的样子，似乎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变成永逝的尘埃碎屑。
　　而落在桌布上的点点棕色碎屑，就像生活里琐碎杂乱的麻烦事，拂也拂不走，掸也掸不掉。
　　曾经微博上有一个话题很火。
　　有关“同居分手”。
　　而我也因为这样看起来甚至有些可笑的原因，在搬出李泽言家三天后，提出了分手。
　　意料之中的，他也同意了。
　　其实导火索是一件特别细小的事情。
　　我平时喜欢熬夜，尤其喜欢顶着困倦和不断因为哈欠而流泪的眼睛，沉溺在网络世界做个优秀的冲浪选手。最好是再喝着快乐水，吃着小零食。
　　偶尔我也会抱着书看。
　　李泽言不然。
　　他喜欢早睡早起，哪怕当天的工作非常多，他也会尽量在十点之前完成，然后第二天大早上四点爬起来去晨跑。
　　在第N次我坐在他车上昏昏欲睡嚷嚷着“好困啊我不想为资本主义奋斗”之后，李泽言开始要求我和他一起早睡早起。
　　那天，我好不容易赶在凌晨前完成了临近ddl的方案，正抱着手机准备开一罐可乐小小地庆祝一下，结果半路上，快乐水就被李泽言截了胡。
　　“还想不想睡觉了？”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可乐罐和一块小曲奇，“已经十二点半了，快去洗漱，准备睡觉。”
　　“我刚赶完ddl，你让我放松一下嘛。”我下意识把可乐罐往怀里抱了抱，想了想，把曲奇饼放进他伸向我的掌心里，“曲奇可以给你，但可乐说它想陪我庆祝。”
　　“太晚了，明天随便你喝。”李泽言皱眉，就算是穿着睡衣，也依然挡不住他一身气势，“让你喝完，又到两三点才睡，明天起来再喊困？行了，想要庆祝，明天我们去souvenir。”
　　他说的非常对，非常有道理，可我就是叛逆地不想听，我就是想喝可乐，就是想熬夜上网冲浪。
　　自从同居以来，虽然我们表面上看上去不像其他情侣一样，为很多生活上矛盾的细节和习惯争吵，但一直示弱的那一方都是我，就连每次闹了小矛盾之后，也都是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先服软。
　　哪怕是准备的爱心早餐泡汤，惊喜礼物的拼图被他拼好，还是一个人爬上爬下换灯泡被骂，我都退了很多步，让出尖锐锋芒所指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夜晚容易使人变得敏感，可是现在，我不想在“喝可乐都要经过人同意”这条线上让步。
　　但最终，李泽言还是从我手中抽走了可乐，带着它离开我的视线。
　　心头说不上来的憋闷和难过。
　　只是想喝可乐而已。
　　只是想在这个时候喝掉它、小小地快乐一下而已。
　　我蹲在地上，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被厚实的地毯瞬间吞没。
　　第一个晚上，我毫无睡意，在黑暗中想了很多，然后第二天我说。
　　“李泽言，我想回去住一段时间。”
　　
　　
II.
　　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同类型的男友。
　　猫系男友、犬系男友、狼系男友……如果是李泽言的话，那他一定属于爹系。
　　分手一年了，又迎来了一个夏天。
　　这一年里，我尽量不去和李泽言有任何的交集。文件策划案都被我发送给了魏谦，不得不去进行的汇报工作，我也尽量保持一脸的公事公办，汇报完了就走。
　　不和前任有任何交集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害怕自己动摇和心软。
　　因为他确实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离开他的时间越长，我越这么觉得。
　　春天的时候，公司里的实习生微微恋爱了，而恋爱对象则是魏谦，李泽言的私人助理。
　　从顾梦那里听来这个消息的我一脸震惊。
　　“他们……他们怎么认识的？”
　　顾梦咬着奶茶的吸管，侧头瞥了我一眼，含糊不清地说，“当然是因为某位老板不负责任地逃避了。”她顿了顿，咽下奶茶，“以前每次去华锐都是你亲自去，自从你跟李总分手，你瞅瞅，哪次不是你让微微去送文件的？”
　　好像是欸。
　　“啧啧，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团糟，无心插柳还能给别人做媒牵线。”顾梦吐槽起来毫不留情，“我说老板，你能不能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上点儿心啊。”
　　“我哪里不上心了？”我瞪着眼睛反问她，“就是因为太上心了才会分手的好吧。”
　　“嘁，明明是没怎么上心才分手的吧。”顾梦摇晃着空纸杯，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老板啊，你不会到现在都看不清你和李总之间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吧？”
　　我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
　　顾梦叹了口气，“老板，你那点共情能力都被工作透支了吗？”
　　我瞪了她一眼。
　　“行吧，当局者迷，我理解。”顾梦临走前甩给我一句话，“不过哦老板，错过李总那样的人，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后悔？
　　怎么可能嘛。
　　可是我不敢。
　　我害怕试图挽回后他可能会表现出的冷漠，害怕得知我未知的他的现状如何，害怕未来的自己是否还会草率地后悔。
　　我讨厌这个因为一些细节琐碎就丢掉心爱的自己。
　　我真的值得吗？
　　
　　
III.
　　满怀心事自然而然就睡不好。
　　但其实这一年以来，我的睡眠都不太规律。没有了李泽言准时出现在门外催促我洗漱睡觉的声音，经常忙完一段工作或者从综艺节目里拉回神，就已经是夜色浓重的深夜了。
　　吃的也不太好。
　　垃圾桶里经常被外卖盒子或者是泡面盒子堆满，上一次吃到令我无比惊艳的食物，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老板，您黑眼圈这么重，要不还是我去送文件吧？”刚走出办公室，就迎面碰到了端着咖啡杯的微微。
　　“不用，正好我要去华锐做季度报告。”我摇了摇头。
　　“那我送您过去吧？”微微说，“我今天开车来的。”
　　想着这样确实方便一些，我点了点头，跟着她上了车。
　　“微微，我听说……最近你恋爱了？”
　　等红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心底的好奇，问出了口。结果微微的脸在瞬间变红，她欲盖弥彰似的清了清嗓子，手指也抓紧了方向盘。
　　“啊……嗯。”她说，随后又有些慌张地解释，“啊老板，我谈恋爱不会耽误工作的。”
　　“我没有想警告你的意思。”我似有若无地试探，“听说，你和魏谦在一起了，真的？”
　　“……嗯。”
　　“怎么样？”
　　“啊？……嗯，他挺好的，对我也挺好的，就是有点太忙了。”微微突然侧头看向我，“老板，你之前和李总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也经常觉得李总太忙了？”
　　我有这样想过吗？好像没有。
　　“可能是我也比较忙吧，所以倒不觉得。”
　　记忆里的李泽言曾经填满我生活的缝隙，在无数个空荡的时刻都有他的身影或是声音。
　　“唉，要是我也能忙一点儿或者他不那么忙就好了。”微微叹了口气，“前两天本来说好放假要一起出去玩的，结果昨天他说可能会比较忙，只好取消了。”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怎样安慰她，只能安静地给出我的承诺，“下次等他有空了，我放你假，你们多出去玩玩。”
　　微微的表情瞬间变成开心的样子，眼睛都笑得眯起来。
　　到达华锐的时候，我意外地在停车场见到了魏谦。
　　“嗯？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微微似乎也有些疑惑，并且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像是在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我正好没事，听微微说要来送文件，就直接下来了。”魏谦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没想到您也来了……”
　　我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这对小情侣明摆着一脸为难却又想黏在一起的表情，只能决定做个不发电的好人，“我自己上去吧，你们……”我侧头对微微说，“一会儿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搭电梯上行的时候，我看着镜面里自己有些发白的严肃脸，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像是第一次以这样动摇的心去面对一场伊甸的盛宴。
　　电梯门开，我刚要抬腿迈出去的瞬间，看到了站在电梯门口的李泽言。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停顿了几秒，轻轻颔首，依旧自然地和我打招呼，“来了？”
　　我点点头，“魏谦在楼下遇到点事，我先上来送文件和季度报表。”
　　
　　
IV.
　　报告做完，文件他也签了字，我第一次在分手后接过了他递给我的水，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开口。
　　“你……是不是知道魏谦在谈恋爱？”
　　李泽言靠在椅子上，点了点头，“是。”
　　“那你……”我有些紧张地吞咽着掺了蜂蜜的温水，“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最近的假期不要让他加班？”
　　毫无立场甚至有些多管闲事的话。
　　李泽言扬眉。
　　“什么时候你也喜欢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了？”
　　我轻咳了一声，“毕竟关心员工也是老板应该做的……”
　　“这么说，你的每个员工你都要去操心？”李泽言淡淡地说，“我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时间。”
　　“这又不一样，我怎么可能每个人都去关心……”
　　“有什么不一样？”
　　“那还不是因为……”
　　还不是因为那是我的员工在和你的员工谈恋爱。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出那个心底里的答案，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住了嘴。抬眼去看李泽言，发现他却是一副轻松的神情，眼中满是了然。
　　我就不应该留下来和他说这个。一副看破却非要让我说破的样子，明摆着就是想让我亲口承认对他的“上心”。
　　“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我努力维持着高冷严肃的表情，正要起身，李泽言却开口了。
　　“一起吃饭吧。”
　　没有逃过美食的诱惑是我的不对。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souvenir，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餐具，心底里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了，我都没有再踏足过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而今天再次来到这里，入目的熟悉让人有些恍惚，时光似乎被定格在这里的恍惚。
　　菜色也是熟悉的，味道依旧是我最喜欢的。
　　一切一切都是旧模样，只有我们不是。
　　“有红酒吗？”我问，“这么好的牛肉，我不想喝果汁来搭配。”
　　李泽言看了我一会儿，起身去拿了一瓶红酒，起开后落入高脚杯的暗红色酒液散发着花香。味道有些熟悉，我盯着他手中的酒瓶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
　　“这是上次我们去那个’玫瑰小镇‘买的……？”
　　李泽言“嗯”了一声，只倒了一小杯底的酒给我，“记性还不错。”
　　“我也没有那么健忘……”
　　我小声地嘟囔着，轻轻抿了一口酒。
　　酒液入口微酸微涩，浓郁的玫瑰味道唇齿留香，就像遥远记忆里小镇的晴朗天空和铺天盖地柔软的温柔。
　　突然想说一句一直以来都没有跟他说过的话。
　　“李泽言，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我仰头将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不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无论是事业上还是在感情上。谢谢你之前陪我度过那样一段时光，虽然有点遗憾，但是，祝你未来更好。”
　　“我也会好好成长的。”
　　他很好。
　　是我的问题。
　　想要爱，又想要自由。想要呵护关怀，又想要无拘无束。
　　原本就是矛盾的。
　　
　　
V.
　　之后的半个月我前往国外出差，在某个酒会里，端着酒杯从一群大佬中好不容易脱身而出，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觥筹交错间那些人礼貌疏离的微笑，突然有点恍惚。
　　以前常常以制作人和李泽言女伴的身份出席酒会，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听他和其他人简单寒暄。虽然当时我也很少说话，但是此刻却有点寂寞。
　　露台上的晚风微凉，楼下的院子里种满了玫瑰。
　　初夏是玫瑰最后怒放的花期，每一朵都在昏暗的傍晚光线里努力燃烧自己，风将花的味道吹至心里。
　　院子里驶入一辆汽车，姗姗来迟的宾客在侍者的引领下进入酒会。
　　酒会上能够迟到的宾客一定足够分量。
　　对着露台外的景色发了会儿呆，我默默地喝光酒杯里的酒，看了看时间，打算提前溜掉。
　　反正这种酒会我只是过来充个数，更何况要做的事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端着杯子转身，结果尖细的高跟不慎踩在了小礼服的曳地后摆上，在力量的拽动下，我瞪大眼睛感觉着自己即将扑在地面上。
　　平时绊腿摔跤也就算了，在这种时候……
　　真是丢人丢到国外了。
　　只能尽量保证手里的杯子不要碎掉了，反正露台上，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得到。
　　就在我已经认命接受这一摔的时候，突然间周围似乎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就连风声都消失了，而我的身体，也在这一刻定住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下一秒手臂被人扶住，身体也被人扶着站好，随即时间恢复了流动。
　　“谢谢你。”我低着头不想看眼前的人，“真巧。”
　　李泽言的声音低微，“什么时候你才会照顾好自己？连转个身都会摔，下次不要穿这种裙子。”
　　本以为从半个月前的souvenir之后就会回到工作关系才见面，结果今天又以这样难堪的样子出现在他眼里，也不知道那句信誓旦旦的“我也会成长的”在他耳朵里，会变成怎样的笑话。
　　久违地和李泽言并肩出席酒会，我的手在他的臂弯里有些冰凉，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最后放纵的机会，最后一个靠近他的机会。
　　直到酒会结束，我才抽回自己的手，从路过侍者的托盘里端了杯香槟，冲李泽言晃了晃。
　　“谢谢你。”我诚挚地说，“再见了。”
　　断掉吧。
　　我可以独当一面。
　　生活、感情、事业，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饮酒、走路、转身。
　　
　　
VI.
　　“所以这次是真的了？你下定决心了？”
　　身后李泽言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鼻腔的酸涩涌上脑门，途经眼睛的时候变成了温热的液体，“……一直都是。”
　　李泽言缓缓走到我面前，以我熟悉的姿态看着我，眼神里的情绪隐匿在夜色说不清的模糊里，我看不清也看不透。而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来自我曾经送给他的礼物。
　　“那为什么哭？”他问。
　　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伸手拦在我腰后。
　　“晚风太凉，鼻子酸而已。”我下意识抬手去碰眼角，却突然意识到他所指的意思，继而飞快地擦掉眼泪。
　　“对不起。”李泽言低声说。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从未想过李泽言也会主动道歉，更何况，我从未认为他有什么错处。
　　“我没有照顾到你的情绪。”他一边解释，一边靠近，从胸前口袋里抽出质地柔软的口袋巾，轻轻替我拭净眼角残留的泪水，似乎还替我整理了花掉的眼妆。
　　“我……”我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无力地张了张嘴。
　　“我送你回酒店。”
　　犹豫了一下，我终究还是迈腿跟着他上了车。
　　我是不是应该对于他的道歉而回应点什么呢？
　　还是装作无所谓和无感的样子，继续逃避着很多和他见面的机会呢？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可是……我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李泽言，他此刻正侧头看向窗外灯火阑珊的街景，光影流动间他的下颚线清晰分明。
　　我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勇气。
　　“咳，其实……其实我觉得你没有做错什么……”我看着李泽言闻声回头看我的样子，继续说，“虽然有时候会觉得不开心，会觉得你像个家长一样，但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好，也在为我着想。”
　　李泽言看着我，目光沉沉。
　　“我一直都不太成熟，上次跟你道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似乎……似乎总是让身边的人都在替我操心。”顿了顿，我继续说，“所以我也想快点成长起来，能让大家都省心一点。”
　　“所以学着穿高跟鞋，喝酒也喝得那么彪悍？”
　　“呃……咳……这不是……唉多练练总没有坏处。”
　　“……算了。”李泽言叹了口气，再度转过头去，“既然你想，那就做吧。”
　　我看着他的脑后柔软的短发，突然想起很多他曾经说过的话。李泽言一向不是个轻易主动抬手去捕猎的人，他喜欢等待机会然后顺势而为。然而今天他这幅样子，总让我有种感觉。
　　有种，他在奔向我的感觉。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克服了艰难的。
　　脑子里又想起顾梦说的那些话。
　　感情里本来就没有输赢，一定要争一个先后，有什么意义呢？除了将两个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未来，根本不会有其他的结果。
　　我悄悄地深吸了口气。
　　今天的发饰是小巧精致的一字夹，上面用红宝石和淡粉色的贝母拼成一朵并蒂粉玫瑰。我抬手从头发上取下，轻轻穿在李泽言的袖口。
　　李泽言侧头看了我一眼。
　　我再次清了清嗓子，“那个……这个……嗯……盛夏马上就来了，送你夏天最后的玫瑰，嗯。”
　　李泽言低头，从袖口取下一字夹。
　　我眨了眨眼，心跳快得惊人，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喉咙而出。
　　下一秒他就把一字夹别在了休闲款的领带上，随后抬头看向我。窗外高架桥下的灯光穿进车内，清清楚楚地将他眼底的情绪和微扬的唇角送入我眼前。
　　他冲我伸手。
　　真正的想法有时候不需要宣之于口，懂了的人，自然会懂。
　　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人更难割舍。
　　我没有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只伸出一只小指，在他手掌戳了戳。
　　李泽言轻笑一声，尾指也勾上我的。
　　
　　姑且这次就这样了。
　　反正，以后我不会再做一些，既会让自己后悔，又嘴硬着不愿意承认，还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