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足足后退了50米的距离用来助跑。他先是站定，又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这样多少能让他发抖的身体平静一些，他抬起腿，像比赛那样奋力地向前跑，划过耳边的微风带走了他身上的灰尘，此刻的他觉得自己轻松得像一只小鸟，以一个最漂亮的姿势滑翔进那颗巨大的粉色气泡。

      无数片红色的樱花花瓣在空中炸开，像是下了一场特殊颜色的雨。



      “该死，要来不及了。”山治站在候车大厅里，拧着眉望着售票窗口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又瞄了眼墙壁上的时钟——距离今天最后一趟列车的发车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现在排队去买票肯定来不及了，不如现在先上车，一会儿有人来查票了他再补票。总之，他一定要赶上这趟列车，否则那个混蛋老头又要骂他了。

     山治今天要去距离巴拉蒂200海里的小镇上采购一批当地特产的调味料，他原计划这次早些到最近的小岛上坐火车过去，但是忙了一天之后，赶到小岛上的时候已经只剩最后一趟列车了。

      “嘁。”山治在人群中加快自己的脚步，他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早上还完好无损的表盘玻璃上出现了一条很深的裂痕，就连分针和秒针也停止走动了——估计是自己不小心磕到哪里了，可他明明每次戴表都格外小心的。

      “就是现在！”山治趁着检票人员低头整理票根，一个闪身溜进了站台。

      刷满黑色油漆的老旧火车就停在山治的面前，他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好冷。刚上火车的山治被一股寒意逼得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缩缩脖子，站在车厢接头处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明明已经是三月，天空中却忽然飘起了大雪，可能因为这场雪下得太过突然，车内似乎并没有及时供暖，以他自己的体感温度来判断，车厢里比外面还要冷一些。

      “一会儿找到空位后接点热水喝吧。”山治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低着头往车厢里面走。

      旧式火车每一节车厢的座位要比新式的少很多，起初山治还担心上车之后会找不到空位，但进入车厢后他发现空位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不同年龄的乘客零零散散地坐在他们各自的座位上，他们表情迥异，有的面带微笑，像是期待着一次美好的旅行；有的愁容满面，好像还未从跟家人的分别里走出；还有的人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每个人的周围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就好像夜空中各自闪着光的星星。

      山治就近选了一个空位，坐在一位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老妇人对面。



      “您好，请问……”山治两手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身子前倾，用略大的声音问道，“这里有提供热水的地方吗？”

      “这里好像并不提供热水，年轻人。”老妇人放下手里的报纸，把它们整齐地叠好放在一边，对着山治勾勾嘴角，“我的听力很好哦，你不用太大声的。”

      “啊，好的，抱歉。”山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我这里有热水，不介意的话，喝我的吧。”

      老妇人似乎看出了山治的尴尬，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热水后递到山治面前——

      “车厢里太冷了，还是喝一点吧。”

      “好，谢谢您。”山治接过水杯捧在手里。作为绅士是不能拒绝任何年龄段lady们的好意的。

      热水的温度透过水杯传到指尖，山治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所有水，几乎是一瞬间，他感觉整个身子都暖和了。

      “谢谢您的热水，我感觉好多了。”山治再次向妇人道谢，并把空杯子递了回去。

      “不用谢。”

      冰凉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自己的手背，山治才发现面前的老妇人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淡蓝色长袖连衣裙，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大檐太阳帽。

      “您不冷吗？”

      “不冷，一点也不冷。”妇人笑着对山治摇摇头。



      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中，窗户的外边沿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站台上昏暗的明黄色灯光照在上面，好像给列车镶了一层漂亮的金边。

      身体四周的冷气逐渐褪去，山治推测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临时制定了供暖计划，好让他的身体能在喝完热水好久后又重新感受到温暖，就连脸上都隐约有了红晕——他偏过头看着玻璃窗上反射过来的自己。

      列车怎么还不走？山治盯着窗外的大雪发呆，被温暖萦绕着的他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反正还有好久到站，不如趁此先眯一会儿——他抬起身子往里面挪了挪，然后双手揣进裤兜，靠在椅背上，阖上双眼。

      “现在睡觉，会感冒的哦！”

      老妇人温柔的声音阻碍了山治踏入美梦的脚步，他揉揉眼睛，重新坐直身子。

      “年轻人，你没有买车票吧？”老妇人推推老花镜，用并不大的声音说道。

      “呃……是的。”听到这句话的山治困意顿时消失，他先是摸摸脑袋，然后又扽了扽西服，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准备起身，“抱歉，我马上离——”

      “没事的。”妇人打断他的话，“反正这里也没人，你就坐在这里好了。”

      也是。山治站起来环顾四周，车门似乎已经关闭了，乘客还是像之前一样零零散散，并没有增加很多。

      “您是来这里旅游的吗？”为了缓解尴尬，重新坐下后山治主动岔开了话题。

      “不是的，我来这里看我儿子。”老妇人又推了推眼镜说。

      尽管有镜片遮挡，但眼神交汇的瞬间，山治发现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

      这世界这么大，拥有蓝色眼睛的人又不止他一个，但另一个蓝眼睛的人就坐在自己对面，也算是一种缘分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美丽的蓝眼睛了。

      “要听故事吗？”

      老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山治才发现今天自己发呆的次数未免太多。

      “什么？”走神的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就算是无聊旅途中的消遣。”妇人看向窗外的站台，列车依旧纹丝未动，“或者说，用一个故事来打发等车开动的时间？”

      提问者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这是关于一个人，寻找重要事物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的一个不大的国家，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是一名药剂师，在那个年代，很少有女性去当药剂师，像她那样既年轻技术又高超的，就更是少见了。后来，年轻的药剂师凭着自己的努力，很快进入了一所世界顶尖的研究所，但在各种荣誉与夸赞声中，总有一些异样的声音围绕着她，说她应该找个男人结婚相夫教子，而不是在研究所里和一群男人争荣誉。”

      以前的人啊，观念还真是老旧。此时的山治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是在妇人停下来喝水的间隙，趁对方不注意轻蹙了一下眉。

      “但她并不在意那些声音，依旧每天与科研为伴，因为那些瓶瓶罐罐对她来说，是当时那个她重要的事物。”

      山治微微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药剂师在她22岁生日那天遇到了一个足以改变她后半生的人，那个人和她在同一个研究所，他是一位……”

      “呜——呜——”

      火车的鸣笛声完美地掩盖了最为关键的部分，像是舞台上故意给主角使坏的阴险反派，用夸张的语气动作阻碍故事的发展。

      山治突然很想抽根烟，但是车厢里不能抽烟。他只能把手塞进口袋里不停地摩挲他的打火机。

      “看来列车快开了。”老妇人在鸣笛结束后继续说，“名叫爱情的东西忽然闯入自己的生活，她的重要事物也渐渐变成了她的心上人。”

      “但是他们在一起后并没有公开这段恋情，因为手中的科研项目还没有完成，所以他们暂时压制住自己的感情，直到三年后项目成功结束，他们才离开了研究所，女子也跟随男人来到了他的国家。”

      列车在鸣笛之后没有立即启动，老妇人把杯子里剩余的水全部倒进杯子里，可因为倒的太快，有一小部分水洒在了桌子上。

      山治掏出口袋里的方巾递给妇人，对方却摆摆手，用手指抹去了桌上的水渍。

      “没事。”老妇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拿起杯子喝了两口热水又放下，“很快，他们两人结婚了，几年后，年轻的女子变成了成熟的女人，她生下了几个可爱的孩子。”

      “孩子们在她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着，而她也在一天天地老去……”

      老妇人忽然停了下来，她又拿起桌上的水杯，看着里面因为挪动而摇晃不停的水面。水中的热气从上面飘出，让她的老花镜上顿时镀了一层雾气。

      “那后来呢？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山治语速极快地抛出问题，像个等待公布考试成绩的学生。

      “后来啊，那些孩子怎么样，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女人在生完孩子后觉得自己心里少了点什么，所以没过几年，她突然离开了那个国家，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去做些什么，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连她的爱人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这样啊……”在话语的末端，山治微微张嘴，佯装呼出一口烟圈——他觉得自己这会儿烟瘾大到能抽掉三盒东海最贵的烟。

      镜片上的雾气渐渐褪去，妇人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热水，“之后又过了很久，女人忽然收到了她其中一个儿子的来信，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她的住址的，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对方只说邀请她来自己家里做客，并附上了他的详细地址。”

      “女人收到信后立刻启程，她在路上花了五天五夜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她儿子的面前。”

      老妇人摘下老花镜，将它放在桌子上：“她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和自己丈夫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儿子，忽然开始号啕大哭，哭到直不起身子，哭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但这时候她明白了，之前她内心缺失的那块部分，在遇到已经成人的儿子的时候就被填满了，原来她的孩子，才是她最重要的事物。”

      车身突然前后晃了一下——看样子列车终于要发动了。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老妇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在山治身边。

      “啊，谢谢您的故事，我很喜——”

      “走吧。”妇人突然抓住山治的手腕，拉着他往列车接头的方向走。

      冰冷的手心与温暖的手腕相接触，山治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个遥远的词语停留在舌尖，坚硬的牙齿都快要挡不住它们，它们像是即将溃堤的洪水，带着滔天的轰鸣声，卷着浪花，从心底瞬间冒出。

      蓝色的眼睛盯着被牵着的手腕，这时，对方枯黄且褶皱的手和胳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细嫩白皙，皮肤之间的熟悉的触感让他手腕上的脉搏都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妈妈——”

      忍耐已久的词语冲破障碍，山治朝着前面用力喊了出来。

      “或许我知道其中一个孩子的故事。”他的声音被撕扯得像是一个坏了的风箱，破碎到连不成片的话语在空气中飘荡，“那个最弱小的孩子，别人眼里的拖油瓶，他过得很好！”

      “他……他长大了，他现在是海上一流的厨师，大家都喜欢他做的饭……妈妈，你听到了吗？山治做的饭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握着手腕的手心听到这些话后紧了紧，但没有人为此停下脚步。

      “谢谢你告诉我忘记的故事！”女人对着正前方大声说道。

      停下来……妈妈，请停下来，让我再看看您……

      蓝色的眼睛里出现了另一片汪洋，山治强忍着不让它们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你啊……如果在寻找的路途中发现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度迷惘*。”年轻女性将山治带到列车门前。

      “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吗？”她一手紧紧拉着山治的手腕，一手用力拉开列车的车门“你说你要找到All Blue，你忘了吗？”

      “宝贝。”她掰过山治的身子，盯着他的脸——那只清澈透亮的蓝眼睛里映出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你没有资格登上死亡的列车，所以请在风浪中好好生活*。”

      没等山治说话，她便用全力把他朝门外推了出去。

      站台上的寒风涌入车内，吹走了她头上的帽子——

      列车开动了。

      “不！不要——”

      山治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话语和自己还是被已经关闭的车门阻挡在了站台上。

      身后塔楼上的巨大钟声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到来了。

      “妈妈——”没有购票的乘客拼命地追赶着末班的列车，他抬起手不断用力地拍打车身，但黑色的列车却从他的手掌间穿过——他与列车的距离越来越大，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走！不要走！”

      就连这唇齿间的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也被列车带起的大风刮得掉进了身后的雪地里。

      “山治！”母子连心的感应开始生效，快速跑回车厢的索拉打开车窗，对着地上的山治喊，“生日快乐！替我向你的兄弟姐妹们问好！”

      黑色的列车像一颗流星般冲入黑夜，站台也在山治透明化之后全部消失。





      看护病人的工作每天一换，临近十二点，乔巴走进医务室，跟索隆做交接。

      挎着两把刀的剑士从岛上出来后就一直没精神，他看了看乔巴，然后低着头走出了房间。

      离开夜色又坠入黑暗，山治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的吓人，身体的重力感逐渐恢复，可身子却像散架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只能动动手指，然后挣扎着睁开眼睛——

      是熟悉的黄褐色木质天花板，这里不是小镇车站，他这是在桑尼号上。

      “我……”没等山治把话说完，看到苏醒过来的病人，乔巴激动地喊了起来——

      “醒了！山治醒了！”

       这一句醒了像是一句集结号，听到它的大家瞬间聚集在医务室里。

      场景的急速转换和七嘴八舌的问候弄得山治说不出话，他瞪大眼睛，一个个辨认来看他的人们。

      “啊，原来自己还活着……”他想起之前在那座岛上的事。



      墙壁上零点的钟声在此刻响起，嘈杂的人们突然异口同声说道：“山治，生日快乐！”

      这大概就是古灵精怪的他们，前一秒还在为伙伴的伤势七嘴八舌，后一秒却能不约而同地说出最真挚的祝福，若不是全身绑着绷带，山治都想起来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算了，等伤好了再说。

      “好了好了，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生日派对之后再搞。”

      人化的乔巴推搡着众人往外走，关上门之前，变回来的小驯鹿开心地对山治说——

      “欢迎回来。”

      “啊，谢谢！”山治轻轻地勾勾嘴角。





END



*节选自Sound Horizon的歌曲《辿りつく诗》

*出自原创动画短片《落潮》的B站热评(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