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女士。我小声地用一板一眼的英语回答着。我是来寻求死亡的。

那位语气温和的女士搬过凳子坐在床尾，我努力地抬起一点头，没有眼镜，我只能看到她浅色的短发的轮廓，还依稀看到了她的领口。那是一个粉色的衣领。她没有穿着制服，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安慰。哦，我知道的，护士们一天总不可能只要面对我一个人。但若是她们步履匆匆，跨越死亡也都感到无动于衷，我会很难过的。稀疏平常也许是个理想的词。要是她们像我一样同理心泛滥，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就显得残酷了嘛。

我数着自己的呼吸，从一到十、再从一到十。瑞典的女士念不对亚洲的名字，但我对她说没错，我就叫这个。

我父亲、我姑姑、我姑姑的老狐狸犬、我的小土狗。只有他们几个待在我的床边。想来的人其实有一大堆，我那群亲戚们叹着气、哭着。我是来过节的，为我没什么气可叹的呀！为自己而悲伤的人，我有自私的权利，我没让他们来。

我花了六天才完整地敲完了我的遗书。里面精确到每一样收藏品要在哪儿卖才能获得最好的价钱。在第七天的时候我把那封遗书删了。三十秒后又从垃圾箱里复原，向我的备用邮箱发了一封带附件的邮件。那个文件的名字是：“2007 words文档”。

遗书啊，我曾经写过的。一首叫作《遗书》的小诗。我那时没死成。

上飞机前，我在我所有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我要去迎接安乐死的好消息。随后我把那手机的密码解除了，递到我爸的胸口，他接过塞进里兜里。他的表情，跟现在一样。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是我不太喜欢的表情。“悲伤地要融化”不是一个无厘头的修辞。说这话的人真该来看看他的表情。他就是要融化了。

在飞机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本想倚靠在他肩上入眠，但姑姑的眼睛叫没离开过我。于是我只好靠在椅背上阖眼，假装已经睡着了。

我没能看到瑞士的好风景。我被抬到这里来。好在这算不上太大的遗憾。

我的父亲坐在那儿。他的手在大腿上滑上滑下。姑姑抱着她的老狗站到门外，等着。医生给了我们两分钟告别。我的狗，明德，它一直乖顺地趴着直到我爸把它抱起来，来看看小狗，它可乖了。爸。我叫一声。……你不要担心，小明……我会照顾好的，啊。嗯。

我不知道他是否哭了，我没戴眼镜。

好了。护士拿着输液的工具托盘进来，语调温和。这个注射后三十秒，你就会睡着了哦。

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在她扎针的时候头偏向墙砖。墙砖上倒映出外面的色彩。绿叶、阳光，足够美了。

我父亲难以抑制地抽泣了两秒。我注意到了。我喊他一声，插着针管的手抽搐一下。他马上过来握住了我的指尖。

我母亲死的时候，他守在母亲的棺旁，用诺基亚E5看了很久的小说。我问过他看的是什么，他说，啧，别动。不过我瞥到了，是武侠小说。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我想一开始我并未意识到它因为我早已习惯。越来越沉重，就好像我坠入深海，然后海水穿过我的唇齿、鼻孔，还有眼球。

我听见隐约的声响，你将手捂住双耳也能够听见。好累啊，我的呼吸也慢下来了。从一到十。一……。二……。三……

这感觉一点也不像入睡……我要告诉他们，这感觉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