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伊吹正窝在床上昏昏欲睡，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但还是从没拉严实的窗帘中间的小缝隙漏进来。

伊吹很少在白天赖床，很少这样慵懒地把自己团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枕边倒扣着没看完的漫画书，手旁就是开了封的薯片和苹果干，还有一个超大号的吸管杯，里面装满了桃子果汁。那杯子是志摩买的，伊吹本来有自己的杯子，只是正常容积，志摩就想到去买个最大号的：“免得你还要为了喝水走来走去，这样一次装很多，想喝的时候只要拿起来喝就好了。”他这么说。

那杯子也真的是随手拿了，杯身上画着长翅膀的小精灵，粉色吸管上还有一只小狗，喝起水来就感觉是在亲吻小狗的额头。过于随手挑选的感觉又有一点仿佛是刻意的错觉，或许这就是购买的人的恶趣味？咬着硅胶吸管的时候伊吹皱着眉想，自己每天会喝多少水啊，真的用得着这种能装一升的杯子吗？而且看起来好像是给小朋友用的，可谁家的小朋友会捧着这么大的东西喝水……

“喂，喂，伊吹？”志摩在听筒那边叫他。

“嗯，志摩。”伊吹回答着还打了个哈欠，挪动着上半身坐起来，揉掉眼角因困倦而涌出的眼泪，听筒那边传来小孩子的吵闹声，好像是在争抢“二叔给买的玩具”，他就笑了，“早跟你说要买一模一样的，一旦有区别孩子们就会都盯着一份，分明是五兄弟家庭出身，志摩居然不懂这些事。”

志摩在那边停顿了几秒，说：“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好了，挂掉吧，再见。”

果断地被挂断后的寂静，和打破这寂静的伊吹的又一个哈欠。

小孩子的玩具是他陪着志摩去挑选的，小孩子是指志摩大哥家的双胞胎，双胞胎的礼物本是最好买的，一模一样就可以了，可志摩偏偏在思考了孩子的性格后决定各选一份。

那时候伊吹抱着手臂立在一边劝他：“无论你眼里他们多么不同，在玩具面前都只会变回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会吵架的。”

志摩眼睛都没抬，刷卡结账利落的很，伊吹只好摊摊手：“那记得告诉我结果，如果我说错了，我会请志摩吃一周的早餐，如果志摩错了，就要给我买十种口味的蜜瓜包。”

“哪有那么多口味！”志摩瞪了他一眼。“而且我又不一定会输掉。”

“又不是要你一下子还完，慢慢买给我吃就好了。”伊吹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我是那两个小朋友，等到长大后可能会最喜欢你这个‘二叔，’尽管不会经常见面，却在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尊重孩子，并愿意顺应他们的天性去选礼物，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天想到这件事，一定会非常感激你的。”

志摩有预感伊吹会发表些什么言论，但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话，否定他的选择却赞同他的行为，是实实在在的表扬了。不受控地嘴角抽动着想要上扬，大脑却下了死命令“不许”，接过售货小姐递过来的袋子转身错开伊吹的目光的时候才终于抿着嘴唇低着头露出一点愉悦，甚至还有点小得意，但也只持续了半秒钟，半秒之后快步跟上来并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的伊吹去看他的表情时，就只剩下还没散去残留笑意的眼睛。

“哦！得到了夸奖很高兴吧！那求求我，我再多夸几句！反正我有一肚子的好听的真话可以对小志摩说！”伊吹也兴奋了，他自己也发现了，只要志摩因为他的某些言谈举止而有了喜悦的苗头，他就会兴奋到好像看见了肉骨头的狗，恨不得把整根骨头都叼起来，不仅想舔个够，还想叼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挖个坑，埋好了，然后趴在上面守着。

他被叫做是狗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虽然志摩在别人也有样学样这样称呼他时会有明显的不悦，并对对方进行纠正。

就好像刈谷之前跟他们吵架的时候，怎么拿香坂的事去刺激志摩，志摩都没半分反应，可是当伊吹插嘴去阻止刈谷说下去时被他吼了一声：“这里轮不到你这条野生警犬说话。”

志摩的怒气值直接从0飙升到了MAX，是肉眼可见的那种在头顶燃烧的熊熊怒火，他原是坐着的，却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刈谷面前，用身体把刈谷朝后逼退了两步，瞪着眼睛咬着牙警告他：“什么？野生警犬？您的职级和资历这样对一个新成立的机搜的新人讲话，是非常严重的职权压榨，我这个人不怎么相信记忆，所以会时刻开着录音笔，这个习惯很多人都知道，我不介意作为证据交上去。”

刈谷一张脸涨得通红，被他的搭档田中拖走，至消失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而伊吹扯了扯志摩的袖子，小声劝他：“算了志摩，虽然你是为了我，我觉得超暖，可你这样好吓人啊，像只刺猬，刺都竖起来了。”

只是扭过头看了一眼伊吹，刺猬的刺就脱落了，志摩卸下凶狠和愤怒，又是那个伊吹熟悉的人了——别人眼中冰冷又疏离可是伊吹眼中温柔又善良的人。

就是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伊吹有一点模糊的想法，如果他是狗，那么志摩就是他的肉骨头吗？那么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角色调换的可能，也就是志摩是只小狗子，而他会不会是志摩的肉骨头呢？

伊吹嘬了一大口桃汁，是清爽的甜，落入喉咙后他又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口薯片，是号称非油炸的那种薄薄的类型，脆的一碰就碎，大口咀嚼真得很爽。果汁薯片都是志摩买的，伊吹最初只要求了薯片，以及冰啤酒，吃垃圾食品就要配可乐或者啤酒，志摩却拎回好大两桶果汁，除了桃子味还有青提味，志摩的原话：“就算运动能把能量消耗掉，那也是后面的事了，为了防止生出大肚腩，还是少喝碳酸饮品吧。”

吃完薯片他又咬了一口苹果干，还有着一点果肉的韧性，磨牙的好工具，无聊时咬上两块，腮帮子都开始痛。伊吹觉得健身房可以买来锻炼咬肌，说不定会成为大热门，被志摩痛斥无聊，但在尝过后，志摩也觉得，连续吃个一年的话，人类就会有野兽的咬合力了。苹果干也是志摩买的，伊吹不喜欢吃水果，家里的苹果会放到皱皱巴巴缩小一圈，才被他想起来赶紧吃掉，如果是买了别的……不，他几乎都不会买水果，就连苹果，也是之前桔梗的亲戚送来很多她分给大家的。志摩就买了一大包给他，让他每天都要吃上一两块。

“可是这也太多了，其实我也不是不吃水果，等到志摩从家里回来，如果洗好了削好了的话，用好看的水果叉叉上递给我，再说两句好听的话，我也可以吃一吃的。”伊吹望着那包苹果干如临大敌，这要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爱吃不吃，不吃的话就丢掉好了。”志摩凶巴巴，当然不能真丢掉，他又说，“队长应该会和火腿酱一起带着小丰来看你，到时候记得分给他一点，反正你也不喜欢。”

伊吹倒是点头答应了，可小丰真的来的时候，他也只是拿出了自己以前买的零食存货，而志摩买的，除了果汁给每人倒了一杯，吃的都被他藏在柜子里。

不是小气，才没有小气，而是，怎么说？他不知道要怎么说。

客人们走的时候阵马哥才提起：“啊志摩说给你买了一种苹果干很不错，我还说买一点给我女儿，那丫头最近总说想吃点硬东西，怎么没看到？你不会都吃完了吧，他说好大一包呢……”

伊吹讪笑着说不出话，下意识眼睛就开始往柜子那里看。

细心的小九对老大哥说他知道哪里有卖，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最后一个负责关好门的他故意看了一眼柜子的方向，对着伊吹询问：“护食？”

伊吹丢过去的拖鞋打在门背后，小九已经跑掉了。

他一瘸一拐过去捡回来，然后从柜子里掏出那堆吃的，心想自己真可笑。

护食啊……他不会说的答案可能就是这两个字。

那怎么不护别的呢？

因为别的不是志摩买的啊……



伊吹的脚受伤不严重，但也不能算轻，追犯人的时候脚底是有刺痛感，接连两下，他都没太在意，后面脚掌开始疼的时候他都还觉得也许是鞋底进了小石子，毕竟这段路就是土路，是废旧的垃圾场，地上什么都有，跑起来被带着飞起的小石子从脚踝跟鞋子的空隙中间掉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等到把那个伤了人的小子按在地上，用手铐铐住了交给负责案件的人员后，志摩突然看着他的脚问：“你受伤了？”

单看脚没有什么问题，是沿路过来的鞋印，带着一点血迹，伊吹这才觉得的确有些痛，扶着志摩的肩膀抬起脚来看，鞋底竟然扎了两根钉子，从钉帽看还不小。

伊吹眨眨眼睛，这才嗷一声，泪花都泛出来了：“好痛！”

志摩哭笑不得，更多还是生气：“我都不想喊你笨蛋了，哪有人受了伤都不知道的，扎进去的时候你不痛的吗？不是一根是两根，伊吹蓝，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伊吹扁着嘴巴吸吸鼻子，又眨了两下，那眼泪不多，没有到滚下来成珠子的地步，他只是重复了一句：“好痛。”

志摩他们的车子停在远处，搀扶着跳过去是不可能了，他不知道对另一个第一机搜的说了些什么，伊吹在这边单腿站着，就见志摩难得的露出点讨好的笑容，可他本人实在不适合那种表情，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等到志摩会来伊吹就知道了，志摩是托了别人把伊吹送去医院，他去开他们的车子。

“小志摩为了我求别人吗？”伊吹鼻子发酸，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志摩为了他做这样的事，发怒也好求人也好，他不喜欢。

志摩摸摸鼻子，咳了一声：“没有，也说不上是求，你这是工作负伤，让他们送你一程也是可以的，不存在求人一说。”

伊吹被人扶着坐上那辆陌生的车，开走的时候他开着窗子看志摩，志摩冲他挥挥手，嘱咐道：“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很快就到。”

开车的是第一机搜的松阪和小野，两个人笑着讨论：

“怎么一股怪怪的感觉，你们第四机搜都是这种粉红气氛吗？”

“志摩君很快就会赶来，伊吹君不要这种快哭了的表情，他会怪我们欺负你的，上次刈谷前辈可是被他凶了个够呛，说再也不想跟任何机搜的人打交道了呢。”

伊吹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只能盯着窗外看。

这会儿疼痛不再尖锐，是一种灼烧感，以及如果血都透过鞋子出来印到了地上一点，那么鞋子里面估计出了很多，袜子也湿透了吧。

伊吹是真的想不起来怎么踩上那两颗钉子的，怎么回想都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像他也想不起来志摩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要的，重要到只是这么一会儿不见，他就根本坐不住了，就好像那钉子不是扎在脚底，而是扎在屁股上，让他动来动去。

“很难受吗？”从反光镜看到他的样子的松阪问道。

小野干脆回过头来：“就快到了，再忍一忍。”

伊吹点点头。他没法说他不是伤处难受，是心里焦躁。他只能点头，像是为了一点伤痛就多痛苦的样子，用脚的痛感掩饰内心的焦灼。

志摩赶到时钉子已经处理了，两根都很长，要不是鞋底还算结实，恐怕会贯穿脚面了，志摩看到医用盘子里那两根生锈的铁钉，锈迹斑斑上更是沾了好多血，松阪和小野都一副敬佩的目光，小野还拍拍志摩的肩膀：“你搭档，好样的。”

好样个屁。志摩气得手都发抖，这是多迟钝的神经，才会被扎了这么深，还不是一根是两根，居然都还没发现！

松阪说拔钉子的时候“伊吹君一声都没吭”，志摩还想呢，真的吗？那傻狗之前打印资料被纸的边缘划破手指都哀嚎着让他给贴了创口贴，这么痛居然不吭声？但他又一想，哀嚎总带有叫人很想吐槽的撒娇成分在里头，夸张得很，真遇到事了，伊吹还是很靠谱很坚强的。

让松阪和小野去做自己的事，送走他们后志摩进入治疗间，护士正在给伊吹清理创口，要清掉铁锈，还要打消炎针和破伤风针。

伊吹看到志摩来了，伸出手臂张着手指带着哭腔韩了他一声：“小志摩……”

志摩“嗯”了一声，默默把手递过去让他握住。

他们都没说话，伊吹也不敢太用力抓他，可那应该还是很痛的，从他额头冒出的汗滴就能知道。

志摩只好用力去抓伊吹，力气大到他一下子看过来，志摩就说：“没关系的。”

收到了这句话的伊吹便也开始用力抓志摩的手，因为用力发白的手指边缘和汗涔涔的掌心都好，是真的为他抗住了来自伤口的疼。

护士去配药的时候志摩抽出一张纸巾给伊吹擦汗，伊吹一副脱力的样子，还没忘记无厘头，指着盘子里的铁钉用奄奄一息的口吻说：“是龙凤钉，我好辛苦……”

志摩额上青筋暴起，拿医用夹子夹起地上被剪开的伊吹那只浸透了鲜血的袜子：“你信不信我把它塞到你嘴里。”

伊吹就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不再胡说了。

“他们说你很坚强，一声都没吭。”志摩说道。

“只是钉子又不是子弹，难道我还真的大喊大叫么？”伊吹觉得好笑，同时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在他看着志摩的眼睛的时候，他想：而且你也不在这里，我痛给谁看啊。

会这么想也不是说他就要装痛来骗取志摩的同情，他不会给自己树立可怜巴巴的人设的。拔钉子本来也很痛啊，还废了很喜欢的鞋子，心也很痛。会这么想只是，当志摩在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可以去说出来的，痛苦，难过，悲伤，在志摩的面前，他不必去当一个坚强到硬邦邦的人，他可以暴露自己的柔软，袒露自己的伤疤，因为那是志摩，他可以信任的把自己的情绪与真心交付出去的人。

护士回来打针，让伊吹脱掉一点裤子趴下，伊吹就照做了。

志摩有点不好意思看他，背过身时还是把手向后伸了过来。

伊吹便抓住那只手——那只温暖、有力、能把他从所有苦痛中捞起来的手。



倒也不是刻意换班，志摩早就定了这个周日回一次父母家，是爷爷的忌日，每年扫墓后全家都会一起吃个饭。

他是周六的晚上过去的，住一夜，第二天晚上再回来。

伊吹的伤只要修养就好，别沾水，别走动，但是小范围的生活日常都还可以自理，是不需要担心的。

可志摩就是总觉得心里放不下，觉得心脏的一角被伊吹用绳子拴住了，用力拉扯着，扯得他做什么都无法安心，会想着，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他会不会吃太多薯片？漫画要是看完了多无聊早知道应该多买两本的……

父亲母亲各说过一次：“有事的话可以先回去的。”

大哥也说了一次：“是有什么事吗，不然就走吧。”

三弟和五弟也分别问过：“哥哥是不是还有事啊？”

就连最不善于看眼色的四弟也在吃饭的时候问了一句：“二哥是不是着急走啊？”

志摩每次都是摇摇头，然后躲开一会儿去给伊吹打个电话。

得知他一觉一觉又一觉睡了个没完没了，得知桔梗来的时候给他带了饭，得知薯片只吃了一点而苹果干吃了好几块，得知漫画也有省着看看个几页就停下来……还得知，那个杯子虽然叫伊吹不必为了喝水走来走去，但是增加了饮水量要上厕所，还是需要走来走去……

“啊！”志摩醒悟，他没考虑到这点。

伊吹在那边嘻嘻嘻坏笑：“这个不重要，不过，小志摩打了好多电话啊，是不是在想我？要是想我的话就承认嘛，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鬼才想你！我只是担心一个伤员而已。”志摩挂掉。

一分钟后，伊吹发来信息：“不是鬼的我很想小志摩，等你回来哦，我的搭档。”

拿着手机不自觉就笑出声，侄子爬上他的膝盖，问他：“二叔在看什么？”

志摩环顾四周，全家都在看他，他摸摸小侄子的头，把他抱起来放到一旁，然后起身向大家道歉：“不好意思，我确实，要先回去了。”

车站前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海报上画着很多蜜瓜包，志摩进去晃了一圈，才发现画了那么多不是为了填充画面，而是这家真的有十种口味。

志摩兴冲冲往盘子里就各拿了一个，拿到第八个的时候又一一放回去。

店员过来搭话：“我们的蜜瓜包都是新做的，很好吃哦~也不是很大，不用担心吃不完放不住的。”

志摩摇摇头：“我先买一种，反正欠着他十个味道，不着急一次还完。”

他一点都不着急，先买个凤梨味的回去喂狗，然后告诉他真的有这么一家店，再然后，那狗子就会充满兴致地央求着要尝个够。

而他绝对不会一次就满足他，他会慢慢慢慢去还，每次只给他买一个。

他要看到十次伊吹的满足表情，他还想听到十次伊吹表扬他的好听的真话。

他觉得他有时候也是犬科生物，也是条狗，而伊吹就像是他发现的一块肉骨头。

他可真想，真想，真想把他叼住了，叼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挖个坑，埋好了，然后趴在上面守着。

志摩对着玻璃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呲了呲牙，心想，他要真是狗，估计会非常护食的。

他会非常护着伊吹蓝这块骨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