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锱铢必较

作者 : 猫先生的点心铺子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四大名捕 无情

标签 四大名捕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四大名捕

165 3 2020-10-25 01:21
(上)
  冷血的剑断了。
  冷血的剑常断。
  铁手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又和人打架了”,也就揭过去了。
  冷血换了把剑,脸上的表情有点说不出的古怪,跟他二哥回答道:“跟锱铢必较打了一架。”
  铁手愣了愣:“跟你要了多少钱?”
  冷血忍着笑道:“划破了他的衣裳,跟我要一百文。”
  路过的追命倒抽一口冷气:“他疯了!就他那件衣裳,前前后后赚了好有两匹布的钱了,还敢要这个价,他怎么不去抢!”
  “嘿!这意思,老三也被讹过?”铁手笑眯眯问道。
  追命吧嗒一下嘴,忍着笑道:“吉庆老店的冬酿酒还剩最后一壶……打了一架,各得一半,他说我喷酒时在袖口留了洞。”
  
  锱铢必较,姓庞名苟,说起来也算江湖成名的白道高手,这也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和冷血铁手打一架,全身而退的。其人铿吝成性,纵是至亲好友,银钱往来上一文都不能少,人送外号,锱铢必较。
  
  庞苟看着眼前的轿子。他并不认识这顶轿子,这轿子看起来平平无奇,青布轿衣,四根扶手间距略大,看扶手是个四人大轿,看尺寸却又偏小。但这轿子也的确不同寻常,居然没有人抬着,自己就能在大街上跑。
  庞苟静静站在那,理了理自己的袖子。
  他的衣服有些旧,上上下下摞满了补丁。江湖皆知庞大侠节俭,大氅破了改直裰,直裰破了改短褐,短褐也破了就改坎肩,打架扯下来的布料都要补补袜子。
  青布轿帘一晃,露出个白衣的年轻人来。这人与庞苟似是两个极端,衣裳不算华丽,却齐整;眉眼俊秀,气质却如一柄出鞘的剑,无一处不锋利。  
  
  “原来是成大捕头。”庞苟认出了眼前的人,拱手致意,“不知大捕头所来何事,因何拦我去路?”
  “来跟庞大侠谈笔生意。”无情也略拱下手,曼声回道。
  “哦?成大人也做生意?不知是何生意?”庞苟兴致勃勃。
  无情微微一笑:“要买庞兄身上这件衣服。”手未落,寒光数点疾飞而出,照着庞苟身上几处大穴飞去。
  庞苟双手连弹,或拨或敲,将几枚金钱镖击飞出去,及至打完,才看清暗器真貌,不由一拍大腿:“嗨呀!成兄原来当真给我送钱。”
  无情打出的暗器含了柔劲儿,被击飞后打个转又落回手中。他依然带点浅笑,笑得有几分冷意:“看来庞兄对价钱不满啊。”
  说着双手连扬,这次数十枚金钱镖飞舞旋转。有的直飞,有的斜行,有的在半空互相碰撞,各换路线,有的飞远了打着转往回走,有的似是向着地面直落而下,却又弹将起来,往腿脚击去。
  庞苟不能再光用手了,他又有些舍不得满眼飞舞的钱币。庞苟双手张开,暗蓄劲力,连着将十枚金钱镖先控在掌中,每根手指上各顶一枚,宛如琴师戴起了指甲,在半空拢捻抹挑,那些金钱镖刷拉拉落了满地。
  “惠承三十八文。”庞苟眉开眼笑。
  无情颔首道:“钱收下了?”
  不等庞苟说话,突然几十枚寒光再现,这次不只有金钱镖,还有铁蒺藜、铁链子、蜻蜓镖、蝴蝶镖、丧门钉、多情丝。庞苟只听漫天嗤嗤声响,无数冷风自肩头、腋下、腰侧甚至胯下穿过,衣裳碎片飞了一天一地,宛如一场烟火。烟火散去,漫天暗器都不知所踪,轿帘一落,前后调转,机杼扎扎,顷刻不见。
  场中只剩一个庞苟,外衣裤俱已碎作漫天蝴蝶,只着中衣裤立在当场,他中衣裤穿了多年,早已洗到薄如蝉翼,难为这些铜钱只撕碎了外裳,中衣裤纹丝未动。 
  无情的声音远远传来:“货银两讫。”
  
  庞苟抱着他收获的三十八文钱在路上艰难走着。钱用柳条穿了一串,系在腰间。再走不远,路边有处茶摊,当能换件衣裳遮掩。
  茶摊里有四名少年安坐,看到庞苟来了,便跳起身来:“好小子!怪道公子说世风日下,有人不顾体面,真叫我们逮住了。”
  几个人围住四方,各执刀剑,指着庞苟道:“跟咱们走一趟。”
  庞苟沉吟问道:“敢问四位小公子是何职司,又以何罪名拘我?”
  左边一名少年笑道:“我们公子是四大名捕之首。”
  右边少年道:“着亵衣行于市,有碍观瞻!当拘!”
  前方少年笑道:“罚两吊钱得了,领他进城又是一场笑话。”
  庞苟一直沉默,此时断然摇头道:“罚钱万万不可。”
  后方少年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然后,你们就成这样了?”追命赶到现场时,只见到四个垂头丧气、衣冠不整的童子,陈日月被剥去上衣,叶告没了外裤,白可儿被扒了快靴,何梵被抢去了佩剑。架打得极有分寸,几乎不曾波及茶摊,追命看了两眼,确定无需赔钱。
  那庞苟已不知去向。
  叶告气急败坏:“这锱铢必较使诈,趁我们不备上手就扒衣裳!等我们追上去……”
  “技不如人,你可以选择不丢人。”追命叹着气打断他。
  这是趁你不备的事么?再来十个叶告也是这个下场。
  看着四张涨红的小脸,只得再安抚一句:“罢了,不是什么生死仇,只要这人别出现在京畿,大师兄也不会赶尽杀绝。”
  陈日月、叶告、白可儿倒还罢了,唯有何梵的剑是无情所赐,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追命压着火,满心想把四个人拎出去特训,又扫了一眼茶摊外许多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帮闲,终是扮出个漫不经心的模样道:“莫气,但凡庞苟再敢进京,师叔自然叫他好看!”
  这时有个才总角的孩子挤开人群奔了进来,将个草纸叠的套封送上,口齿伶俐地道:“有位大叔让我将这个送于四位不穿衣服的哥哥,说哥哥会给钱买糖吃。”
  追命挑挑眉,摸了几个铜板与他,接过套封拆了,不觉失笑。那封里是一张当票,上注:“虫蚀鼠咬衣裳一套,破烂漏洞快靴一双,锈迹斑斑长剑一把,共当纹银二两整。”这是当铺惯例,为的是怕赎当时撕扯不清,故意写得破旧些。
  追命抖抖当票,冲四小点点头:“从你们月钱里扣。”
  
  神侯府里鸡飞狗跳且不提,单说庞苟当了抢来的衣裳佩剑,置办了合身的粗布衣裳,恰码头有船将开,还差一位乘客,不免挤上去讨价还价一番,便宜搭了船,顺运河而下,非止一日,停在了扬州码头。
  他本无目的,不过到了扬州,也就顺便逛逛。抬腿才下了船,已有个粉色衫子的垂髫少女并一名男仆候着了,那少女屈膝行礼,未语先笑:“我家大人倾慕庞大侠已久,特遣婢子接庞大侠往山庄一晤。”
  庞苟看她身后停着的那辆雕琢精美罗幔层层的马车,反手往挠了挠痒:“你家大人是哪个?”
  少女脆生生笑答:“家大人朝请郎姓王讳奉圣。”
  庞苟仰面朝天想了想,恍然道:“哦!扬州王。”
  朝请郎王奉圣,只有散官衔,没有具体职司差遣,但在江南有田地有庄园,田连阡陌,婢仆如云,州县不管,节度不问,人称“扬州王”。不是说他姓王,乃是他这个架势,简直是划地为王。
  王奉圣早年叫什么已无从考证,政和六年初,这人横空出世,顶着个奉圣的名字得了圣人青眼,往扬州境内圈地造园,奉旨炼丹。道君皇帝恐仙丹原料难寻,耗资巨大,甚而许他截留江南赋税。
  这么一位简在帝心的大人物,派了美婢香车特特来迎一个落拓江湖客,堪称抬举了。那少女虽执礼甚恭,面上也难掩骄矜。
  庞苟摆摆手道:“不熟。不去。”言毕懒洋洋拖着步子往码头外走去。
  少女和男仆齐齐一愣,相视一眼,各自出了一身冷汗——王大人想请的人没请到,他们两个也就不必活着回去了。
  男仆急忙跳上车辕,少女小跑着跟上庞苟,跑得娇喘吁吁,颤声追问:“我家大人诚心相邀,庞大侠何拒人之深?”
  “大侠初到扬州,人地生疏,何不先往庄中暂歇?”
  “我家大人听闻庞大侠将至,已派人请了江南有名的侠士宿老,为大侠接风洗尘!”
  少女正跑着,忽然前方的背影一停,险些撞上去,连忙停步调整呼吸,就听那位江湖客慢悠悠问道:“你家大人……吃素吗?”
  少女茫然回道:“不……不吃素。大侠若要素斋……”
  庞苟大喜:“不吃素便好!”
  话音未落,忽然拔地倒掠,一头照车厢撞去。赶车的男仆急忙勒马停住,愕然回望,只见车帘飘飞,那人已端坐车中。
  少女跑得手脚俱软,好容易喘匀了气,慢慢爬上车去。男仆口中一叱,马车转了个头,咕噜噜驶向郊外飞云庄园。
  
  飞云庄园依山傍水,云雾蒸腾,远看宛如仙境。近看花石错落,曲径通幽,亦如仙境。园中一座高楼,重檐飞角,华美辉煌。
  少女遥指那楼道:“那便是给圣人炼仙丹的所在,楼高十丈,赐名撷星。”
  庞苟被安置在一处客房,同院西厢还有位青州剑客,东边院落里有关中刀王、河洛神鞭,西边院落住着冀州铁腿、湘中快剑……庞苟听着小丫头指点诸客房,如数家珍,默不作声喝光了一壶茶,吃净房中备的细点。
 “还吃不吃饭了?”庞苟打断了少女的介绍,脸上是十二万分无聊。
  少女纠结了一下,试探着问:“庞大侠……不需先沐浴更衣么?”
  庞大侠抬起一边眼皮子来:“没得更。晚上洗洗再穿。”
 少女噎了一下。庄园中往来客人许多,她见过阴狠的,见过暴虐的,见过笑里藏刀的,唯独没见过庞苟这种,看似没脾气,偏偏每句话都顶得人心窝子疼。
 少女深吸气,躬身引路:“宴席酉初即开,大侠可随奴来。”
  又委屈地半转过头,眼中水光盈盈,声音低低:“奴有名字……奴名蒲黄。”
  庞苟拖着步子跟后面走,抬手挠了挠脖子,不知听没听到。
  
  宴席当然不在撷星楼,而是开在后院水榭上,一路行来,处处花红柳绿,白墙黑瓦掩映其间,往来侍女皆着白纱衣,梳望仙髻,翩翩若仙子。客房离着水榭不远,只是左一拐,右一绕,分花拂柳,穿门过户,老江湖如庞苟都险些记不得路。
  庞苟垂着眼拖着脚跟在蒲黄身后,眼角余光四下打量。园中有数支小队往来巡逻,眼光犀利,神情警惕,并非敷衍;花树深处,各处亭台,看似无人,却有浅浅的战意弥漫,当是有高手坐镇。眼看水榭在望,一束一直跟在身后的注意力才转开去,庞苟低着头,扯起一点不屑的笑。
  水榭中已有数名客人先至,观其举止形容,皆是江湖豪客。
  一个豹眼短髯的雄壮汉子叉腰站在门外看天,见庞苟走来,好奇问道:“这位英雄面生,怎样称呼?”
  蒲黄忙向那汉子道:“这位是庞苟庞大侠,今日刚入庄园。”锱铢必较这个外号,乃是外人讥讽庞苟所造,蒲黄可不敢拿来介绍。
  又向庞苟道:“这位是关中刀王张武蚺。”
  张武蚺一拍大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听说跟无情有过节?”
  庞苟抬起头来,阴森森一笑:“竖子耳。迟早要他好看。”话毕,不再寒暄,拔腿往水榭里走去。
  张武蚺往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知是谁让无情扒光了衣服满街逃窜。”
  蒲黄引着庞苟入座,担忧地侧头看去,只见这位大侠木着一张脸,两颊咬肌高高隆起,微微跳动。
  
  王奉圣最后入座,这位奉旨炼丹的朝请郎四旬年纪,高挑清癯,仙风道骨,看着没有烟火气,言辞样样周全,举杯一一祝过众人,言辞诙谐恳切。
  “王某自承圣命,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可恨无情竖子,竟在圣人跟前进了谗言,请了谕旨来查我飞云庄园,王某一腔忠心怎堪如此欺侮!幸得诸位侠士相助,铭感五内!”
  座上尽是江湖人,酒过三巡,耳酣面热,各个拍着胸脯吹牛,必要无情小儿有来无回。
  庞苟嘴上吃着,眼睛不闲,转了两遍认出几个叫得最响的人来。
  譬如那位河洛神鞭,图谋亡兄家产,软禁侄儿,霸占寡嫂。那寡嫂听闻铁手正在附近办案,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想法子送信出去。铁二爷出手,救出他侄儿寡嫂,判还家产,神鞭不服,恃武抗命,又得了铁二爷一顿胖揍,被撵出河洛,销声匿迹,不想躲来了此处。
  那边湘中快剑,不服冷血快剑之名,屡次挑衅,妨碍公务,险些放跑了一名凶手,被冷血当场教做人,无颜呆在湘中,竟也来至此处。
  那关中刀王,明是开镖局的,暗中勾结山匪,杀人劫财。山匪被追命一窝端了,这人溜得快,竟逃来此处,怪不得追捕数月,没有消息。
  
  庞苟冷眼旁观,偷偷咧嘴一笑。看来接风洗尘是个借口,王奉圣这是把和四大名捕有仇的人都收集起来了。
  那边厢王奉圣也打量着这位新来的“锱铢必较”,在一众批判四大名捕小人得志的声音中,这一位显得格外沉默,他那嘴倒也不曾闲着,如三年没吃饭的饿鬼,不多时就把桌上扫荡一空。
  王奉圣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桌案,回头往身后低声吩咐一句,立即有侍女上前撤去残盘,换上新菜。庞苟抬头冲主座拱了拱手,埋头继续苦干。
  王奉圣想起先前那赶车男仆的回话,又方才厅中侍女的密报,这位锱铢必较除吃喝外似无别的爱好,看他被张武蚺挑衅也不动手,身手恐怕并不高明。但确然与无情有仇。
  此人可不可用,还需再多观望。
  待到散席,庞苟见旁边桌上还有一只烧鸭未动,便指使蒲黄给他包回去。
  蒲黄愕然:“庞大侠若需宵夜,我让厨房做点汤水来可好?”
  庞苟拍着大腿道:“要什么汤水,快些与我包鸭子回去,万万不能如此浪费了。”
  厅中侍女里那先前密报的那位忙上前来,一边指挥人包鸭子,一边又叫打两壶酒一并装入食盒,递于蒲黄时,眼色连使,警告之意颇浓。蒲黄不敢违逆,抿唇躬身退下。
  
  庞苟回了客房,往桌边一坐,指挥起来:“赶紧洗洗手,给我把鸭子拆一拆。”
  蒲黄愕然:“您……今晚就吃?”庞大侠今晚吃足两桌席面,蒲黄还道他要留着明儿早上下酒。
  “当然!吃的东西怎能放过夜?!”庞苟理所当然。
  蒲黄只得洗净了手,将鸭子拆了,又斟了酒,立在一旁执壶。见庞苟攻势略缓,一边斟酒,一边试探着问:“奴奴也能饮两杯,庞大侠可需个陪客?”她说话时,故意俯低身子,似不经意般,将胸口蹭过庞苟的手臂。
  庞苟动作僵了僵,因冷笑道:“庞某纵横江湖廿余载,从来没人能从我口边抢食粮。你哪来的自信?站远些!”
  蒲黄恨恨起身,往旁走了两步。
  待到酒尽肉空,蒲黄点了茶奉上,就势在庞苟脚边跪了,轻扯着粗布裤脚,眼波流转,柔声道:“夜已深沉,庞大侠可要歇了?”
  庞苟看了她两眼,将裤腿扯回来,摇头道:“我原想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却偏要自讨无趣,我虽非柳下惠,可你也太老了点。”
  蒲黄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强笑道:“奴奴虽非垂髫破瓜,也不过双十年华,庞大侠何刻薄也。”
  庞苟长叹:“你再加个十好不好?”
  
  蒲黄神情数变,眼中有煞气一闪而过。庞苟懒懒散散坐在椅子上,偏是周身毫无破绽。
  蒲黄霍然起身,掩口轻笑道:“奴奴自以为装扮还不错,也时常与小姑娘们一起玩耍,都无人识得出。不知庞大侠从哪处看破?”
  庞苟实话实说:“言行举止皆可,连眼神都特特学出了青春懵懂之感,偏是面部皮肤已松弛了,肌肉纹路都显出来,脂粉也掩不过。”
  蒲黄脸颊剧烈跳动几下,双手绞着衣襟几乎拧碎,偏是这个缺陷无从弥补。年华老去便是老去,今日庞苟看得破,明日便会有别人看得破,难道自己的计划就要腰斩于此?
  庞苟见她不动不语,也不再理会,自己将桌面清了清,打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来排在左手边,一个一个拈起搓磨,盘玩再三,搁去右手边。不多时数过一回,恰是三十八枚。便又自右往左数过,再自左向右排布,如是反复……
  
  蒲黄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她伪装已被揭穿,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装少女娇柔模样了。
  庞苟头也不回:“数钱啊。”
  蒲黄笑道:“庞大侠但凡张口,王大人自有金银奉上,这点子铜钱值什么?”
  庞苟将钱收拢,重新揣入怀中,抬起眼皮将蒲黄瞭了一眼道:“酒肉吃些无妨,钱却不好收他的,庞某一生钱上清楚,收了钱是要与人办事的。”
  蒲黄嗤笑道:“锱铢必较还讲究这个?”
  庞苟看住她,认真道:“便是锱铢必较,无论亲朋仇敌,皆要核算清明。”
  蒲黄把脸一挂,质问道:“你即不肯与他办事,为何要入飞云庄?”
  “第一,你说王奉圣要请我吃饭。第二,我目的与你类同。”庞苟悠然答。
  蒲黄双手交握,攥得指节都泛了青白,慢慢展开一个笑容:“奴奴也不过在庄园里混口饭吃。”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后各自扭头,庞苟将铜钱珍重收好,要了水来洗漱,就便将外衣洗过一水晾在房中。蒲黄看着他那身薄得透亮的中衣辣眼睛,借口送还食盒跑出去了,再回来时庞苟已高卧打起了轻鼾。
  蒲黄立在卧房门口屏气观望良久,蹑手蹑脚退去外间歇下。
  
  三更鼓过,飞云庄园中护卫交班,人多声杂,连暗哨都不免分神。便趁这片刻,一条黑影轻烟般疾掠而过,翻窗落入客房。
  黑沉沉的客房中忽而有个男子声音响起:“回来了?”
  黑影一僵,左腿反身一撩,一踢落空也不迟疑,借势翻身右腿抡起,双腿半空里剪刀般对绞,这一下若挨实了,怕是脖颈都要绞断。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退了半步,将这组连环腿轻轻让过,晃亮手中火折,微微火光照出庞苟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来。
  “你杀不了我。”他说。
  
  蒲黄也退了半步,扯下蒙面黑巾来,一双眼睛在火光中灼灼欲燃。
  蒲黄知道庞苟说得是实情,连环三招被轻轻躲过,两人身手相差太远,她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连夜逃出庄园,再不回头。然一夜之间被撕破两重伪装,不能再存身庄园,数年努力化为泡影,让她如何甘心!
  庞苟拢着火光静立,蒲黄咬着唇犹疑。方才只要庞苟声音大些,惊动了护卫,她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可是对峙良久,庞苟似乎并不想声张。那么……就还能谈!
  蒲黄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我竟不知,哪里漏了破绽,还请庞大侠教我。”
  庞苟拒绝得很快:“我不白教。”
  蒲黄笑得又娇又俏:“庞大侠又看不上奴。奴在庄园中有些时日,有用的消息怕还有几条。”
  “我要飞云庄园的地图,”庞苟道,“我自有办法验证,莫想耍花样。”
  蒲黄一口应下,又为难道,“我也只能在外围打转,些许地方并未探明,撷星楼那处院落更是无法靠近……”
  庞苟颔首道:“可。”
  又指点蒲黄:“你很小心,手上无茧,行动故作袅娜纤弱,可惜今日码头,你跟着我跑得要断气,说起话来却一个磕绊都没打,没有十几年的修为,做不到。”
  蒲黄默然。
  
  深夜不好画图,庞苟也不怕蒲黄讨债,熄了火折自去歇息。第二天一睁眼,外间已摆满早点,并崭新的里外衣裳两套。蒲黄顶着脂粉都掩不住的黑眼圈禀告:“这是库里寻的现成衣裳,未必合身,大侠上身试试,奴再裁改。”
  庞苟换了新衣,他不是个讲究人,倒觉无需修改。又叫蒲黄将换下的中衣小心搓洗收好,留着日后缝补衣裳用。
  蒲黄狠狠翻了两个白眼,连画好的图纸并旧中衣一并扔回庞苟身上,扭身走了。
  
  后两三日,两人相安无事。蒲黄每日满园子乱逛,她似与庄中各处侍女都交情不错,往来之间将许多路线探熟。庞苟每日吃吃喝喝,在客房院子里打打拳,此外唯一爱好便是数钱,三十八枚铜钱被他摸得锃光瓦亮。每天也出门晃晃,蒲黄身份不大好去的地方,他就负责,两人合力,修修补补,总算将地图拼得七七八八。
  水榭每两三日便开夜宴,每次都有新的江湖人加入,不知身手如何,口气一个大似一个,谈笑间,即将到来的查案钦使——无情,已被灭了几百次。
  可是每次也有人不见,庞苟问蒲黄可知他们下落。蒲黄道:“形迹可疑,未能得王奉圣信任者,多有被暗中做掉的;也有得了王奉圣青眼,往撷星楼中镇守去了,那处供奉更上一层。”
  庞苟奇道:“如何得他青眼?”
  蒲黄将他上下打量,叹气道:“似你这般,不索要财物,又不近美色,王奉圣如何放心。”
  庞苟恨铁不成钢:“有人问起,你便扯个谎不成么?”
  蒲黄嗤笑道:“你道每日来送早饭,打扫客房的侍女是做什么的?你睡卧房我在外间,哪里瞒得过她们呢?”
  庞苟面有难色,喃喃道:“这庄子真是难呆,竟还有人查房,怪道他不肯自己来。”
  蒲黄好奇:“谁不肯来?”
  “王奉圣防着的那位。”庞苟答。
  蒲黄微愕:“你竟是……为他来打前站的么?可……江湖传言……你们不是有仇吗……”
  江湖传言,庞苟被无情当街扒衣羞辱,反手报复了无情的童子,四大名捕因此放话,不许庞苟踏入京畿一步。
  庞苟认认真真道:“他付钱了。”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枚铜钱来,在掌中把玩。
  蒲黄冲他抛了个媚眼道:“要想混过这事也容易,只看庞大侠胆量了,不知大侠可敢与奴共榻而眠?”
  
  这日夜里,蒲黄关窗时留了一线缝隙,两人早早熄了灯,只着中衣,共榻同眠。二更后,忽听窗外衣袂带风声,蒲黄翻身覆在庞苟身上,脸庞埋在庞苟颈窝里,长发迤逦,在他耳边乌云般堆叠。庞苟忍了忍,也伸出一只手来揽在蒲黄腰间,假作事后熟睡。
  窗外人顺着缝隙瞄了两眼,见绡纱帐中两人交颈而眠,也不敢多看,悄悄退至墙根,翻墙出了客院。
  两人又静了几息,庞苟推了推,蒲黄翻身躺回原处,轻声道:“飞云庄的规矩,哪处客房里侍女伺候,便在窗边留一处不显眼的记号,夜里会有专门的暗哨随机窥视。但如庞大侠这般头次报捷的,暗哨是必要来瞧一眼的。”
  庞苟皱眉道:“这暗哨一晚上要来几回?”
  蒲黄掩口低笑:“哪敢来第二回呢?客房这些江湖人,耳聪目明得很,窥视的暗哨被直接打死的,也不是没有。放心,今晚无事了,只是明早的侍女还要应付一回,委屈庞大侠今晚收容奴奴了。”
  庞苟奇道:“王奉圣如此计较这个作甚?若有僧道之流,不近女色的来投,却又如何?”
  蒲黄道:“王奉圣常言:‘人无癖不可交。’丈夫在世,钱权色总要有所好,若无一处弱点,他怎敢放心驱使。”王奉圣招的是打手,又不是合作者。
  庞苟闻言,啧啧称奇。
  蒲黄又道:“日里再不经意里演上几回,庞大侠便出庄园逛逛也无碍了。”  
  庞苟默然许久,就在蒲黄以为他睡着了时,忽听他问道:“你是谁的人?”
  蒲黄恼了:“我凭什么不能是我自己?!非要有个主子?”
  庞苟直统统道:“以你这般身手,哪里去不得,竟甘心在飞云庄园中操贱役,探消息?你我如今也算合谋,不如开诚布公,我与无情明暗两条线,稽查王奉圣挪用江南赋税案。你又是奉的谁人命?吃的哪行饭?”
  蒲黄怔了怔,长长吐了口浊气:“飞云山庄奉旨炼丹,王奉圣道,丹炉需有清白童女侍奉,在江南强征民女,不知多少人家被拆散了骨肉。入得山庄,唯有少数送入撷星楼,剩下的都如我这般,被配与那起江湖莽汉,行拉拢监视之事。那些江湖人粗鲁暴虐,连年来不知多少女孩儿家被磋磨而死。”  
  “我自幼被卖,家中还有个嫡亲妹子,小字泽兰。江湖漂泊多年,终于得回自由,重返家乡,小妹却于政和七年被王奉圣强征入园,再无音信。我因自卖自身,入飞云庄园打探,迄今外围已寻遍,都无消息,唯剩撷星楼了。”
  蒲黄一言至此,语气渐沉。打探不到消息,可能泽兰身在撷星楼;也可能,数载风霜摧折,斯人芳魂已逝。
  庞苟沉吟道:“那撷星楼有多难进?”
  蒲黄在黑暗中摇头:“出入撷星楼的腰牌,非庄主心腹不可得;楼中侍女、杂役皆由大主管亲自送入,非死不可下楼。院中巡守暗哨无数,楼中常驻江湖好手二十余人,皆是王奉圣招揽的亡命之徒,更有名家铺设机关,十分厉害。”
  庞苟奇道:“你自卖自身入园,怎没谋个撷星楼的差使?”
  蒲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肚子邪火:“撷星楼中只要韶年童女,老娘卖进庄园时,双十年华再加个十,还进个屁的撷星楼!”
  庞苟想了一回才明白,如蒲黄幼年被卖,今始还乡,乔装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与半个园子的侍女都能交往过密,能学来这样的本事,挣回个自由身,这些年必不是做的清白营生。
  庞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搜肠刮肚半晌,勉力寻了句话来安慰:“莫要忧心。眼下无情将至,到时飞云庄园也好,撷星楼也罢,必能将王奉圣绳之于法,救出阖园无辜男女。”
  蒲黄轻叹道:“我非不信无情。大捕头固然为救人而来,然他要救的是园中所有被陷的男女,我却只要我妹子。庞大侠可敢保证,无情找到罪证、攻入撷星楼、缉拿王奉圣的过程里,无一伤亡?”
  庞苟无法保证。飞云庄园阵法繁杂,撷星楼中机关重重,更有数十江湖客,护卫仆役不计其数,莫说一个无情,再加一个庞苟也不行。何况,王奉圣虽然在江南搞得民怨沸腾,却圣眷犹隆,这次能不能将飞云庄园连根拔起,犹未可知。
  这些事情,便不足对蒲黄道了。
  
  如是三日后,庞苟终于可以独自出门了,遂兴致勃勃往庄后去爬二亭山。爬上半山亭时,里面已有一人,着白衣,戴幕离,挽袖碾茶。旁边风炉上,水尚未沸。
  庞苟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远眺山林。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飞云庄园一角,庄园中绿树葱葱,将白墙黑瓦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庄中道路阵势。飞云庄园建起不足五载,这样的大树都是自旁处移来,其中耗费之巨,不可胜数。  
  茶碾子细细碎碎响,碾茶人声冷如冰:“你带了尾巴。”
  庞苟双手撑着亭子栏杆往外看,头不回身不转,却向碾茶人道:“无妨,那个位置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尾巴甩太干净了,令人生疑。”
  停了停,又抱怨道:“大捕头的暗号也太难猜了些,为了找出接头点,那些铜钱都被摸薄了一层。”
  碾茶人停了手,微微抬起头,山风拂起幕离的垂纱,露出一张俏白的脸,竟是那位王庄主聚集群雄千防万防的无情。
  “若连那个暗号都解不开,你便直接收拾走人,也不必掺和这桩案子了。”无情抬手,将碾好的茶末扫入茶盏,语声冰冷,语气却透着几分悠然。
  “那不成。收钱做事,童叟无欺。”庞苟认认真真说着,从袖子里抖出叠得齐整一枚方胜来,指尖用力,嵌进栏杆缝隙里,“除却撷星楼那处院落,他处皆已探明。撷星楼也不是不能查,怕打草惊蛇扰了你的计划。”
  无情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风炉,釜中水将沸,小小的水泡一串串浮上水面又炸裂开来,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莫要强入。改日我和你一起。”
  庞苟随口应了,又道:“那王奉圣庄里聚集了百十个江湖豪强,差不多都和你们弟兄有仇,一大半都是嘴炮,硬点子也有,收拾起来要费点时间。庄里男女多数是强征去的,打起来怕有误伤,能不能直接调兵围了庄子抓人?”
  “不能。”无情盯着风炉上的水,半晌方答,“没法定罪,不能抄查围捕。”
  庞苟愕然:“人证物证俱在……”
  “人证物证俱在。然王奉圣私挪赋税,圈占良田,强征民女,也是为了给圣人炼丹。如此勤谨,虽然多所靡费而仙丹未成,也只能说王奉圣办事不力,但他有什么罪呢?不过是以天下奉一人罢了。”
  花石纲、飞云庄,说到底,那些祸国殃民强取豪夺都是那位道君皇帝给出的权力,他觉得王奉圣无罪,无情就算手握铁证,也不能动手。
  庞苟急了:“难道你要撂手?!”他舍了一身衣裳一副面皮,插进飞云山庄以做内应,难道只值三十八枚铜钱不成?若无情都束手无策,江南大地上还将出现多少蒲黄和泽兰?
  他太过震惊,忍不住回了头。无情看了他一眼,开始注水击茶,茶沫翻涌着,在兔毫盏里搅起一片风云变幻。
  无情伸手轻轻将杯盏推出,翻腕似邀人来饮一杯茶。
  庞苟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拱手做道谢状,嘴里嘟囔的却是:“你也没办法?”
  “办法自然有,”无情不紧不慢去分第二盏茶,回答的声音掺杂在水声里,模模糊糊,“直接弄死就行。”
  庞苟一口茶刚闷下肚,闻言脸上的表情颇难描述。
  无情擎了茶盏慢慢啜了两口,叹息道:“王奉圣挪用赋税,强征青壮,聚亡命而欲不法;强抢民女,夜夜笙歌,私服金丹欲求长生。他辜负了圣人的信任啊。”他的唇藏在杯盏后,微微一掀,搅动风云。
  他看着庞苟一言难尽的表情,慢慢露出个嘲讽的笑:“王奉圣挪用赋税靡费巨大是真,金丹未成也是真,他活着,那就只是能力不够,若他身死,可以是消极搪塞,可以是图谋不法,可以是僭越仙道不敬圣人。毕竟,死人是无法辩解的。”  
  甚至无需诸葛先生出面,自有政敌开始攻讦。位置就那么多,想爬上去,就要踩着下面的,撕扯上面的。无情出手拉人,马上就会有无数人踏上去。那位圣人,不在乎哀鸿遍野,不在乎生民涂炭,那就只好用他最在乎的手段,给他最在乎的人定下罪名,以谢天下万民。
  庞苟勉力咽下口里的茶汤,胡乱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落荒而逃——他以前单知道无情杀起人来很凶残,现在才明白,杀人不见血的朝堂里,这一位也很凶残。
  庞苟走后,无情又静静坐了许久,才将守在三丈外的剑童和侍从召唤过来。侍从忙忙碌碌收拾桌椅炉盏,白可儿被挤到角落里,袖子在栏杆上拂过,那枚方胜就落进了袖袋里。
  
  “怎样?”王奉圣看也不看座下匍匐的护卫,漫不经心地拨着香炉问。
  “那庞苟着实警觉,跟着的人皆被甩脱,唯有小的远远缀着,未被察觉。他是辰时上的二亭山,酉时回了庄园,途中只在半山亭中歇脚望景,停留炊许,饮了一杯茶。”
  王奉圣停了手,长长“哦”了一声,又问:“哪里来的茶?”
  那人先已打探清爽,胸有成竹地回道:“乃是徽州富商吴家幼子出游,在半山亭里分茶,因庞苟恰在亭中歇脚,便邀饮一杯。那吴家幼子自幼孱弱,药石无效,十日前随叔父来扬州寻仙访道,宿在徽商会所。原定了今日往二亭山游赏,早一日便遣了仆从往半山亭布置,今晨卯正乘滑竿上山,后屏退随从独自煮茶赏景,庞苟入半山亭时,吴家随从就在三丈外恭候,神情戒备,只因吴小公子不曾发话,便未阻拦。”
  自从王奉圣奉旨炼丹,江南差不多修丹鼎的都跑来了扬州,有门路的入飞云庄做了供奉,没门路的就在扬州城里四处碰门路,那些服丹求仙的,并病急乱投医的,自然也都往扬州汇聚来,这来历倒也说得通。
  王奉圣撂开这节,接着问道:“饮茶时,可有交谈?可有传递?”
  “不曾传递,也不曾交谈,唯有饮茶时寒暄了两句。远远看着庞苟一口饮尽了茶,而后走得极快,下山时换了条路。回来后蒲黄寻机套了话,道是茶太苦,怕还要接着喝,就连忙告辞了。”
  王奉圣手一抖,险些将香炉打翻,忍笑道:“早听说锱铢必较是个寒酸货,竟是品茶都不会!”
  老板带头发笑,下面伺候的便齐齐耻笑起来,厅堂中气氛十分欢悦。笑着笑着,王奉圣忽然面色一肃,厅里狂笑的众人立时收声,落针可闻。
  汇报的护卫一头冷汗,连忙继续:“后半程再遇上都是路人,连擦肩而过的都没有,也不曾寒暄。再者,庞苟从入庄园后,也不曾要过纸笔。”
  王奉圣摸了摸颌下长髯,点点头又问:“那吴家小子呢?”
  “巳时末下山,滑竿抬下来的,换了马车入城,直接进了徽商会所,有人往陶然楼叫了席面,那小少爷再不曾露面。”
  王奉圣沉吟片刻问道:“那小少爷生得什么模样?”
  “一身白衣,身形细瘦,头戴白色幕离,看不清颜面。”
  王奉圣霍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问道:“他可曾走过路?!”
  那护卫被吓一跳,连声回道:“走过走过,侍童从亭子里扶出来上了滑竿,又从滑竿扶上马车,马车直接驶入会所,里面没来得及安排人手,不知情形如何。单从这几步路来看,那小少爷身形细瘦,行走艰难,确是个久病模样。吴家人这几日也寻访过几位道长,并庄园里一位供奉也托人送了礼。”
  王奉圣松口气,想了想又问:“庞苟对蒲黄还好?”
  护卫点头又摇头:“不冷不热。我看他时时在园中溜达,多喜妖娆丰满的侍女。”
  王奉圣笑道:“蒲黄天真娇憨,令人不防备,自有她的长处。庞苟入园不久,未立寸功,也不能太惯着了。这样吧,记下他喜欢哪个,等办过两件事后再送他。”
  又摆摆手道:“两边都盯紧了,再看几日。”
  那护卫行了礼倒退着出了厅堂,后背上冷飕飕,已经被汗透湿了。
  外面着的下属连忙跟上,簇拥着那护卫出了院子,就有人问道:“那姓庞的穷酸又粗鄙,极贪口腹之欲,又不学无术。不知主上看好他哪一点?”
  那护卫冷笑道:“先前庄园里这群,都是些什么人?犯了事,被四大名捕撵得跟狗似的,名声早臭大街了。唯有这个庞苟,听说跟冷血追命都能打个有来有往,往日也有个清白名声,只是得罪了无情才被撵出京来。留着这样的人,打起来有底气,真有个三长两短……”护卫抬手在颈边轻轻一划,压低声音道,“江湖里也不能一边倒说主上不对。”
  几个下属倒抽一口气。
  下属甲:“主上是要……”
  下属乙:“那无情已到扬州了吗?什么时候动手?”
  下属丙:“反正稽查需进庄园,进了庄园,可不就是案板上的肉。”
  下属丁:“毕竟是太傅爱徒……只怕事后,主上也要拿出几个人来顶罪……”
  护卫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那庞苟不就是了。”
  几人相视一笑,各自散开,查吴家的去徽商会所,盯庞苟的满园子找人。
  一盏茶功夫后,墙角后有人绕出,四下里扫视一圈,又往花树深处丢了两块石子,惊起数只飞鸟。半晌再无声息,这人便大步奔走,追赶散去的那群护卫了。
  那花树深处正有一名少女蜷缩着,咬着唇屏着气,又静静等了一盏茶功夫,方慢慢站起身来,跳出花丛,理顺了衣裙,远远绕了两圈,方才回了客房。于是小半个园子的侍女都知道了,蒲黄丢了一只金丁香。
  
  徽商会所里,无情接过白可儿呈上的方胜。这方胜乃是一副布料叠成,角上嵌了一只小小的金丁香,庞苟就是用这枚金丁香,将方胜钉在了栏杆缝隙里。布料薄如蝉翼,无情拆得很慢,很仔细。这副布料似是撕开的半副衣裳,上面用眉笔细细画着飞云庄园的地形,围墙、房屋、道路并一些机关阵法皆有标明,唯有当中撷星楼的位置留着一片空白。
  接下来数日,徽商会所外多了几处新摊,吴家小少爷马车过处也总有人假作无意地跟从窥探。小少爷身子荏弱,却爱游玩,或寻幽览胜,或画舫听歌,不数日将扬州游过大半。虽出入必有马车,上山必乘滑竿,行走时必有侍童搀扶,但终归是会走的。那庞苟出门也有人暗中跟随,连日来尽往各处酒楼食肆流连,并不曾与吴家小少爷再见。
  王奉圣每日听听回报,逐渐将心放宽。
  飞云庄暗探每日街上乱跑,无情却已趁夜悄悄摸进了客房。
  
  这天夜里,蒲黄贴着床铺外缘侧卧,正在半梦半醒里,忽然惊醒。眼未完全张开,已拧身落地,双腿连出,踢出七八下。
  腿腿落空。
  接着颈边一凉,有尖锐的细风贴着血脉而过,刺入床帐。
  蒲黄不敢动了。
  段位差太远,挣扎也无益。来人若要杀他,只在抬手之间。
  那是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自来熟般在床脚趺坐,一双眼亮如星子。
  庞苟打着哈欠爬起来,低声打着招呼:“大捕头来啦。”
  
  床帐低垂,蒲黄睁着眼在床沿边上辗转反侧,轻微而压抑的低声喘息着,偶尔泄露一星半点呻吟,似痛苦又似愉悦。
  床铺内侧,两个男人在黑暗里比比划划交流着信息。
  更鼓打过三下,床内侧已空无一人,唯剩蒲黄一边关注着窗外的动静,一边继续低低喘息着。
  
  无情和庞苟已经绕着撷星楼外的院墙转过一周。撷星楼外的院墙颇高,唯一的大门紧锁,门里门外明的暗的护卫无数。无情隐身在院墙西北的视线死角里,朝庞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轻身一纵,竟飘在了半空。庞苟转动视线警戒四周,又忍不住仰头去看半空里浮着的黑衣身影,要不是时机不对,简直想吹声口哨。
  无情在半空里撑不了很久,快速观察了一番就飘然落下,片叶不惊。
  “里面没有花木,地上太湖石摆的是简易迷阵,地下另有机关,有些看得出,有些一时看不出。”无情无内力,不能传音,只凑在庞苟耳边几乎用气声在解说,“墙头无机关,等这队护卫过去后马上进去,动作要快,跟我落脚,一步不可错。”
  墙里护卫疾步而行,武器和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明晰。庞苟明白撷星楼为啥不让进了,这里面的护卫,装备比禁军还齐全。
  庞苟调整了下姿势,细数护卫队的步数,二十七步后,无情忽然打了个手势,而后一阵风般上了院墙。庞苟展臂跃起,小心控制着力道落在墙头,恰踩在无情让出来的地方,无情已经轻飘飘掠出去,在一块太湖石边翻掌按了下,半空转了方向,纵身跃往另一块太湖石。
  无情如一缕轻烟般在太湖石间穿梭,庞苟紧跟其后一步不错,转瞬之间,两人已在撷星楼下阴影里隐身。
  撷星楼高十丈,一丈一层,重檐飞角,上挂铁马铜铃,若有人从楼外爬上去,势必要碰到铁马,发出声音。
  庞苟看着无情等他吩咐,眼里甚至是兴致勃勃的。无情以暗器轻功机关纵横江湖,暗器他在京郊官道上见识过了,轻功刚刚也看到了,如今便要领略一下这独步武林的机关术。
  
  三十八枚铜钱自然买不到庞苟来飞云庄园中潜伏探查,甚至舍了面子和一身衣裳。庞苟会来此处,本就是为了无情。
  四大名捕中,庞苟最先认识的是冷血,关系最好的却是追命。追命嗜酒,庞苟嗜肉,庞苟爱看美人,追命爱夸师兄。庞苟爱美,美食美酒饱腹,美景美人悦目,尤其是美人,不拘男女,无论老少,凡有可爱可赏之处,令人见之忘俗者,皆要细细品鉴一番,也不做什么,单纯饱个眼福。当年初识冷血,便是因他身条精壮,气质彪悍,跟着看了二里路,不打不相识。后来又见过铁手,那是个动动手能分山断水的人物,不动时却诗书气华。就连不修边幅的追命,也是细腰长腿,大好身姿。被这三个人异口同声盛赞的那位暗器轻功无双,风华绝代的大师兄,又该是怎样的。
  无情能感到庞苟的目光在身上流连,心下有几分无奈。这人贪财好色,偏又做得光明正大,让人讨厌不起来。
  又等一拨护卫巡过,无情敛息凝神,弹指飞针。那针擦着二层檐角过去,划过个半圆,一头扎在第五块铁马上,发出细微一声铮鸣。这声音低微,巡卫们并未察觉,却见二楼两人推窗而出,一个去看铁马,一个张弓往暗器来处放箭。可无情这针是弯着走的,他照直线放箭,可就找错了。无情与庞苟恰循着这个空档闪身进楼。这个时间,楼中依旧灯火通明,数间房中还能听到细微的歌笑劝酒之声。二人躲在阴影中凝神细听,庞苟给无情打了个手势,在地上画了个图,点了几处。这楼里,除了那些护卫,另有几名高手潜藏,呼吸声平稳绵长。
  无情想了想,也在地上写了几笔,庞苟端详了下,却是让他回去。
  二人对瞪半晌,庞苟败下阵来,提气向楼外纵去,出门时往二楼击出一缕指风,带起两三铜铃铁马叮当碎响,自己却往来时路狂奔,沿着先前无情走过的路线纵跃而出,翻墙走了。
  楼上楼下护卫们一时哗然,两队巡卫去追,然那片地上机关密布,便是护卫们也要绕路而追,倒是三层楼上窗扇一响,有人越窗而出,大鹏展翅般落下,在太湖石间左拐右绕,紧跟庞苟身后追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无人发现还有一条身影,已趁乱上了四层。
  
  庞苟跑得一溜子快,在庄园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扎,将三楼跃下的汉子甩得远远,绕大圈往围墙旁留了点印子,最后绕回客房。客房院外已有扰攘之声,蒲黄坐在床沿伸着脖子往窗外看,口里还在低低喘息,见庞苟进来,一把拖上床,蒙头盖了被子,三两下帮庞苟除去夜行衣,一股脑塞在褥子下,又褪去上衣,散开头发。两人在被子里一通忙活,门外已经传来砸门声,庞苟趿拉着鞋开了门,杀气横溢:“三更半夜!号什么丧!”
  带队搜检的被他杀气一激,险些抽出刀来,还是身后一个幕僚排众上前,赔礼道:“有人夜闯撷星楼,被发现后,逃至客房,不知庞大侠可听到动静?”
  庞苟冷笑道:“你这状态听个动静试试!”他裤子没提好,裆下湿了一痕,上衣胡乱披着,正是最要紧时候被打断了。
  幕僚先就放下半截心,连连作揖:“职责所在,庞大侠容我等进门一叙?”
  客房中处处院落俱被惊动,有人默不作声,有人扯着嗓子叫骂,庞苟迟疑片刻,终于让开门口,向那幕僚冷冰冰道:“就你自己进来!”
  幕僚朝身后护卫们打个手势,自提了袍角进门,绕过外间进了卧室,蒲黄拥被半倚着床头,两条白生生的手臂露在外面,肩头尚有一抹红痕未褪,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着,也不怕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甜气息,乃是飞云庄里常用的助兴香。庞苟黑着脸跟在后面,恶声恶气:“看完没,看过就快走!”
  幕僚连称打扰,转身出门带队走了。出了院门,却并不走远,驻足又等了片刻。
  房中庞苟甩脱上衣,一头扎进床帐里,木床吱呀轻响,蒲黄低声娇笑。
  队末落下的一名护卫从房后绕出,翻墙追上院外的幕僚,点了点头。
  
  蒲黄自顾自轻笑,庞苟匆忙穿好衣裳,裆上方才被蒲黄抹了一点口涎,穿在身上别别扭扭。两人在暗室中对坐,将近破晓时,隐约又听到扰攘之声自撷星楼方向传来,末后大半个庄园都乱了起来。
  庞苟吁口气,倒回床上。蒲黄依然拥被而坐,低声问道:“你不担心么?”
  庞苟望着床帐哼道:“挺担心王奉圣的。”

(下)

  第二日清晨,庄中扰攘不休,各处风传昨夜抓住了小贼,庄主命人严刑拷打,大索同伙。
  庞苟与往日一般时间起床,穿好唯一一身衣裳——蒲黄给他弄的另一套还压在箱底,大约要十年后当新衣穿来。庞苟出门时蒲黄都听了一路八卦回来了,见他往外走,便站住脚问去哪儿,答曰要去水边吃鱼。扬州水多鱼鲜,最鲜美的吃法便是跟着渔船现捕现烹。
  两人错身时蒲黄低声道:“是假消息。”
  庞苟不料她竟去打探这个了,将她细细看两眼,扯着嘴角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
  
  时间还早,码头上挤挤挨挨全是渔船,庞苟一路磨着价,终于捡着个便宜的跳上去,小船解了缆绳,慢悠悠朝湖心划去。便宜自有便宜的道理,船头只站了个戴斗笠的后生撑篙,渔夫翘脚躺在甲板上,脸上盖了个荷叶睡梦正酣。庞苟也不理会,自拣了一根鱼竿垂钓。
  直到划入荷花丛,那渔夫才懒洋洋爬起来,慢吞吞拎根鱼竿,盘膝往船边坐了。
  这人年岁不大,荷叶下露出半张脸,虽做了点遮掩,依然透着白皙,细细看去,竟是无情。
  庞苟身形不动,倒把视线斜过去,兴致勃勃打量他那双盘着的腿。
  “是假的。所以动作有点慢。”无情垂着头,研究水里游鱼的动向,并不理会庞苟的视线。  
  庞苟长长“哦”了一声,问道:“吴小公子呢?”
  “往城外清静观中寻访丹师,大概已经出发了。”渔夫往船舷旁丢了些许饵料,诱着那些游鱼们围船打转。
  庞苟耐不住,提起钓竿来看了看,又扔回水里:“昨晚发现了什么?”
  无情闹出那么大阵仗,要说他没拿着什么关键,庞苟是万万不信的。他动作太大,将围拢的鱼惊散了些,终究还是鱼饵香甜,那些游鱼盘桓片刻又游回来。
  “王奉圣昨夜不在撷星楼。”无情趁着鱼将聚未聚时,也拈钩轻抛,落在鱼群中。
  庞苟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情形倒也在他预料之中。无情接下来一句话,却吓得他几乎跳起身来。
  “没人会常住在一座火药桶上。”
  
  庞苟强自控制着颈子不扭过去,口里嘶嘶吸着气:“他拿着那位陛下炼丹的赋税,却偷炼火药?”
  “偷倒未必。”无情看着那些鱼试探着啄着钓钩上的鱼饵,冷笑道,“我看他边炼边卖,生意做到四邻,红火得很。”
  庞苟倒抽一口冷气,心念电转:“有了这桩把柄,能直接打上门去了罢。”
  “不能。”无情垂眸回道,“撷星楼不过一座丹炉,尚且要炼些金丹掩人耳目,他敢做这么大的生意,扬州城里城外不知多少工坊,但凡漏过一处,炸了开来,便是几百条人命。这个险,不能冒。”
  “擒贼先擒王。”庞苟舔了舔唇道,“但我不能确定,日日笙歌的那个究竟是不是真货。”
  先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听说王奉圣玩得这样大,倒不敢信了。吃碗面反碗底,里通外国,就算那位道君皇帝知道了,怕也要扒他的皮。这样的人,真的放心亲身犯险,自己出面招揽几个江湖客?
  无情看着水里的浮子开始摇摆,手上放着线,松一下紧一下地遛着鱼,意有所指地道:“要钓鱼,自然要准备好饵。既然分不出是不是真货,那就给真货一个不得不出现的理由。”
  庞苟点头道:“钦使上了门,他自然得露面,就算派个西贝货来迎,也必会在撷星楼上呆着,过个稳坐钓鱼台的瘾。”
  “可是大捕头,”他斜了眼看过去,神情戏谑,“你就不怕他狗急跳墙,埋伏下五百刀斧手,直接给你剁了?”
  无情微笑,抖腕,一条硕大的鲤鱼被拎出水面,摔在甲板上拼死挣扎:“我又没说,这个饵是我。”  
  庞苟看一眼鱼,看一眼无情,终于心有所悟,慢慢转头去看撑船的后生。
  那后生将斗笠抬起一线,对着庞苟露齿一笑:“我赔了你的衣裳,该你赔我剑了。”
  庞苟大惊失色,将襟怀一掩:“要钱没有!”
  无情早料着这个答案,微微一哂,取了鱼腮上的钩,重又串了饵料垂钓,漫不经心地插句话:“没钱,只能拿人抵了。庞兄那位新宠,我看妆容很好。”
  
  此刻城外清净观,正有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停稳,几个侍从扶着一位荏弱文秀的小公子下车,敲响了观门,递了吴家名帖进去。
  
  钦使即将莅临的消息如风一般吹遍了飞云庄,庄里的侍女仆人们都忙碌起来,美酒佳肴、金银珠宝、文玩书画、美婢姣童,一波波送入庄园,已备接待。
  侍女们忙碌之余也忍不住私下谈论起来。
  “不知这位大人,与以往那些会不会不同。”粉衣侍女一边对着册子清点礼物,一边忍不住跟蒲黄感慨。
  蒲黄小心收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心不在焉地答:“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收下东西皆大欢喜,不收东西粉身碎骨,终究与我们有什么影响。”
  粉衣侍女听得心下一灰,也跟着叹口气,却劝蒲黄道:“庞大侠对你宠爱有加,昨日都带你出门逛市集去了,你以后……总是有个依靠的。”
  蒲黄手下一顿,轻轻“呵”了一声:“哪里是带我去逛市集。他看上了园里几位丰腴的姐姐,又舍不得花钱,要我帮他选些便宜又好用的胭粉眉黛……”她唇角弯弯,眼泪却扑簌簌滚落下来。
  粉衣侍女慌急地摸出手帕递过去,轻轻跺着脚:“快擦擦,可不敢让管事看到。往年嫌晦气,拖出去打死都是有的。”  
  蒲黄道了谢擦净了泪,歉然道:“我这个样子也不像话,好姐姐帮我遮掩一二,我去洗把脸补了妆就来。”
  粉衣少女叹口气:“罢了,也是咱们的命,想开些……快去快回。”
  粉衣少女望着蒲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忽而往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掀开个小小的暗格,从中摸了纸笔,草草书了两行字放回去,搬动了一处机括。
  一炷香的时间后,这张纸条就出现在了王奉圣案上。
  于此同时,无情单人独轿已至山庄外三里处的消息也一并送来。
  身后幕僚躬身问道:“大人,那些东西……真的送给姓成的?太过便宜他了!”
  王奉圣拈须轻笑:“也要他吃得下。堂堂钦使假公济私,勒索金银巨万,被山匪大盗盯上,闹得人财两空。这才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可怜!可叹!”
  最末四个字说得一波三折,边说边摇头轻啧。
  那幕僚眼珠转了两转,也跟着笑起来:“如此大案,必有内应!”
  王奉圣点头道:“姓庞的一生最爱是钱,又有褫衣之恨,勾结山匪,劫杀钦使。可怜成大人为独吞金银,竟孤身上路,才致惨剧发生。飞云庄救援不及,只来得及抢回遗体厚厚安葬。”
  幕僚拊掌道:“大人仁义!”
  王奉圣摆摆手道:“多备点金银珠宝,那些难得的就莫要送了,没得折损。”
  幕僚又指指自蒲黄口里套来的消息:“那姓庞的……”
  王奉圣笑道:“哪几个女子?既姓庞的喜欢,也给他尝尝甜头,抱憾而亡总是不好。蒲黄已是废棋,莫要管她了。”
  等蒲黄收拾一新走出客房,就觉得四周窥视的视线消失了。她面上犹带淡淡哀愁,脚下却轻轻一转,往撷星楼方向去了。
  
  无情那顶令人闻风丧胆的轿子已经进了飞云庄,逼近了正堂。
  王奉圣高踞堂前,莫说出迎,连降阶都不曾,身前雁翅排开两列侍女,各捧金银珍宝;身后罗列江湖豪客,各执棍棒刀枪。
  无情的轿子停在阶前三尺外,轿帘后传来青年微愠的声音:“朝请郎,见钦使而不迎,大不敬!”
  王奉圣拈着颌下长髯,笑意盈盈:“成大人何需恐吓,不过口谕而已,谁知圣人到底所言为何。”
  轿中人怒道:“王奉圣炼丹不力,奉圣人命追责。竖子竟不思悔改,口出妄言!”
  王奉圣哈哈一笑,双手一拍,侍女们皆捧珍宝齐眉;又一拍,哗啦啦甲胄声响,花木从中忽而涌出五百甲兵,皆按刀而前。
  “些许小人蒙蔽圣听而已。待金丹大成,献于陛下,那时圣人才知我王奉圣的忠心。成大人,王某略备薄礼,还请大人返京复命时,不吝在圣人前美言几句啊。”
  轿中人沉默片刻,气得笑了:“王奉圣你好大胆,私藏甲兵贿赂钦使,当我什么人了?!”
  王奉圣笑道:“若成大人不嫌薄陋,下轿饮杯水酒,好聚好散,自然是王某友人。”
  “我若不呢?”
  王奉圣叹口气道:“那就只好委屈成大人,做个说不得话的死人了。”
  一只苍白的手霍然掀开轿帘,轿中青年英挺俊秀却难掩病容,环视四周,面带惊怒:“王奉圣!你想造反么?!”
  王奉圣纵声大笑,五百甲兵齐齐向前,长枪林立,几乎刺入轿帘;那些江湖豪客也自侍女们身后绕出,刀剑出鞘,虎视眈眈。
  
  轿中人忽然动了,一出手就握住刺到眼前一杆长枪,力贯枪杆,将那甲兵震得倒退两步,虎口开裂,长枪已被夺走。轿中人倒持长枪,枪杆在地上轻点,人如鸿鹄,一飞冲天,跃过长枪阵,直扑王奉圣。
  甲兵们纪律颇严,齐刷刷转头,长枪追着天上的人影疾刺,可惜站得太密,动作快慢不一,竟有几杆长枪与自己人架住。
  那边江湖豪客们却是一阵喧哗。人人皆知无情自幼身残,习不得内功,更练不得外家功夫,全靠暗器机关行走江湖,一顶轿子更是令人闻风丧胆。谁料他一震之力能夺甲士长枪,更是交战之初便弃了轿子!
  河洛神鞭手腕一抖,鞭稍毒蛇样抬起头来,一口咬住半空的枪杆,连人带枪拖下地来。
  那人就势落入阵中,长枪横扫,势沉力猛,河洛神鞭立足不住,被自家鞭子扯着,风筝样飞起,砸在身后甲兵阵中,险些成个筛子。关中刀王欺身上前,一刀斫下,那人开双足沉腰身,稳稳立住,双手横持长枪,向上一拦。那枪杆不过装备甲兵的凡品,受不得这样的宝刀,应手而断。那人双手各持一段,右手枪头疾刺关中刀王咽喉,逼得他侧身闪躲,左手枪尾向后一点,湘中快剑正欲从后偷袭,剑身长不及枪杆,被一杆点中太渊,手腕一抖,长剑险些脱手。
  但,无情怎能站起来?
  湘中快剑捂着手腕连退数步,惊骇欲绝:“你不是无情!你……你是冷血!”
  
  那人洒然一笑,双手齐扬,枪头迅如闪电,领头的甲兵首当其冲,喉头绽开一个血洞,轰然倒地;枪尾穿过层层人群,点在大惊失色转身欲逃的王奉圣膝弯,王奉圣“噗通”跪倒在地。那人已解脱外裳,抽出腰间一柄无鞘薄剑。
  “对付尔等,还不需大师兄出手!”
  剑光霍霍,如虎入羊群,众人猝不及防,被他开出一条血路,冲至王奉圣身后,一把拎起王奉圣后领。一路冲来,冷血身上也多了数道伤痕,鲜血溅在面上,洗退了病色——竟是脂粉画就。
  王奉圣仙风道骨全抛,糊了一脸鼻涕眼泪,闭眼惨叫:“别杀我!我不是王奉圣!!!”
  无情的轿子里,可能坐的不是无情。
  王奉圣,自然也可能不是王奉圣。
  
  王奉圣在哪里?
  王奉圣在撷星楼。端坐最高一层,桌上有肉,手中有酒,把酒临风,笑看前庭。
  撷星楼建得考究,楼顶可纵览整个飞云庄,尤其正堂之前,垂首可见。王奉圣就坐在那里,看着无情的轿子长驱直入,然后身陷重围。
  身后侍女殷殷斟上新酒,一名幕僚陪坐侧席,拍案赞叹:“王大人算无遗策!”
  话音未落,风云突变,刀柄剑戟围不住无情,竟被他突破重围,制住了那替身。
  幕僚面色徒变:“无情他……他他他……怎么站起来了?!”
  王奉圣将酒盏重重顿在案上,面色黑沉:“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研究这个!速去放出示警烟花,抽调各作坊守卫来援!”
  幕僚踌躇道:“大人,先前为了设伏,已然抽调不少,再抽,怕那些工匠不服管束,要乱起来……”
  王奉圣怒道:“若教无情得手,飞云庄上下千百个脑袋都要搬家,还顾得上作坊么?!速发讯号,再叫人告诉无情,速速罢手,相安无事,若逼人太甚,万一炸了哪处作坊,数百人命都是为他所累!”
  幕僚听了,忙忙起身奔出去。
  王奉圣又转身捏了捏执壶侍女的手,低声道:“速去将通道吊笼备好,事有不谐,随我离开飞云庄,暂避锋芒。”
  侍女面上晕红,忙低声应了,提着裙摆急急退下。  
  王奉圣目送二人离去,黑沉的脸上忽而现出一点狞笑。那些江湖豪客并不知情,但甲士首领却得过吩咐,万一那个替身落入敌手,不必顾虑,一并除去即可。正欲起身往窗边一窥形势,忽听脚步声拖沓,那幕僚竟又转了回来。
  王奉圣皱眉问道:“如何又回来了?示警烟花为何还未放出?”
  那幕僚神色惊惧,五官扭曲,闭口不言,只疯狂使着眼色。王奉圣一愣怔的功夫,他那两眼向上一插,白眼球翻出,头颈四肢软软垂下,竟是昏了过去。只人虽昏晕,竟还立着不倒,宛如一条死狗吊在半空,十分诡异可怖。
  王奉圣退了一步,带倒了座椅。
  吊在半空的幕僚向前飘了两步,露出身后一条精壮的汉子来,原来只是被拎住了后颈,提在半空。
  这汉子面目寻常,并不打眼,唯是一身衣裳破敝,补丁摞着补丁,大踏步进得门来,将软趴趴的幕僚往墙角随手一扔,露齿一笑,十分诚朴:“东家,烟花已全毁了,没有援兵了。”
  “庞苟……”王奉圣向后慢退两步,贴上墙边,竟还勉力笑了笑,“不是让人给庞大侠备了新衣么?”
  庞苟弹了弹衣襟上的土:“嗨,这不爬墙上来的,土大,怕脏了衣裳。”
  王奉圣脱口道:“不可能!楼外密布铁马,你一路上来不可能不发出响声!”
  庞苟好笑道:“东家,先前刮了好大一阵风,那铁马响得,都听不过来。哦……”他顺着王奉圣视线也望了望窗口,恍然道:“您怕是忙着看钦使莅临,没注意。”
  “青天白日,这么大一个人从楼外爬上来,园中守卫也不可能看不到!”
  “园中守卫,不都被调去围攻钦使了么?”
  难过。难怪楼中机关密布,守卫重重,竟让他无声无息上了顶楼!
  王奉圣连搬三块砖头砸在自家脚上,脸颊抽搐,心里乱成一团,竟脱口问道:“你来作甚?”
  庞苟竟也认认真真回他:“来做内应啊。不是东家帮我定下的任务么?”
  王奉圣面色扭曲,无言以对,抬了抬手似欲辩解又似指责,指尖方起,劲风扑面,一道冷光疾飞而入,“夺”地一声插在他指尖前一分。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撷星楼里机关太多,王大人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免得大家都不放心。”
  王奉圣大惊,只见先前出去的侍女哆嗦着一步一步倒退回来,直退入墙角,蜷缩成一团。中间偷偷看过来一眼,神情惊恐,花容变色。
  一道白色人影紧跟着掠入,趺坐于地,轻飘飘如叶落无声。
  
  王奉圣倒吸一口冷气。轻功、暗器、残腿……他纵未见过这位名捕之首,此刻也断然猜不错了。可若无情在这里,正堂外与甲兵对峙的却又是谁?
  王奉圣斜着眼,想看看窗外,又怕无情。
  庞苟见状,贴心地给他解惑:“那个啊,那是冷血。无情的轿子里,也不是非有无情吧。”
  王奉圣强笑道:“那外面只是一个替身,甲士们不会顾忌他的。五百甲士,百许江湖豪客,再加守卫仆役,冷捕头再好身手,以一敌千,不知可有胜算。”
  庞苟一拍大腿道:“所以我们来擒贼先擒王……”
  王奉圣突然笑了,不再是勉强撑起的假笑,乃是一个奇怪的,有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无情的轿子里未必非有无情,那撷星楼上,是不是一定有王奉圣呢?”
  
  庞苟一惊,四壁轰然倒塌,地板露出一个大洞。庞苟一脚踏空,人向下层急落,那里已有十三人持刀结阵,等着给他来个对穿。
  无情腾身而起,让过脚下空洞,倒塌的墙壁后却闪出四条人影,各自挥掌,掌风雄浑,誓要将他碾作肉泥。
  
  无情人在半空,抖手打出两枚铁胆,铁胆沉重力猛,借其下坠之势,无情向上轻轻一纵,让过东边第一道掌风,那掌风与西边袭来的掌风对撞,半空里的装饰都被绞成碎片,四下乱飞。
  几片木屑被吹往南侧,那人掌已挥出,正是前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略一迟疑,只随手挥袖欲挡开。谁料碎屑中夹杂一缕乌光,悄无声息,转瞬到了眼前,那人冷哼一声,指掌间冷芒一闪,竟似铁砂掌的横练功夫,径直以肉掌去拦乌光,将触未触时,乌光突然炸开,分出三缕,一刺右眼,一刺喉头,一刺心口。他不慌不忙双手两分,左手自喉头向下接连拦住刺向喉头心口的乌光,右手向眼前一拦,挟住刺向右眼的暗器。而此刻北侧那人掌风已至,剩余木屑被掌风卷着突然加速,另一缕乌光追上,在木屑尾端轻轻一蹭,瞬间加速的木屑直直插入他左眼之中。四人出掌,眨眼间两人互抵,一人身亡。
  
  那两枚铁胆向着楼下坠落,落得极快,庞苟半空里又往左边一枚上加了一脚,借势调整了一下身形,那枚铁胆则速度更疾更快,眼看就要砸在刀阵之上。
  若要避让铁胆,阵势便有了破绽,紧跟铁胆落下的庞苟就得了一线生机。
  十三柄刀结阵,刀锋雪亮,皆是一炉所出的百炼精钢,十三名刀手也是常年同练,进退如一的同伴。人自负,刀亦自负,十三人对望一眼,默契非常,所有人刀锋斜举,一动不动。
  第一枚铁胆落下,砸在最高一把刀的刀尖上,带着那刀尖轻轻颤了一颤。第二枚铁胆紧跟而下,竟砸在同一位置上,刀尖颤动更剧,发出了细微的嗡鸣声,越抖越快,越颤越急。同炉而出的刀相互之间自有呼应,一柄刀颤抖带起了其余十二把刀共振,完美的阵势又完美放大了刀锋共振,十三刀手竟被震得手腕酥麻,几乎握不住刀柄。
  庞苟便在此时落了下来,重重砸入正在共振的刀阵之中,三把刀立时被崩飞出去,两把刀被他踩在了脚底,剩余七人忍着手软急攻,被踩住的两人也忙着向外拉扯。
  庞苟落地急,起身更急,落地重,飞得却轻盈。他一飞起,往外扯刀的两人各向后趔趄了数步,那七人刀锋所向,就都变成了自己人。
  好在他们共练日久,变阵也快,立时调整阵型又追着庞苟而去。但十三刀阵终究有了破绽,被庞苟欺身抢入,一拳殴出。变阵最快的领头人被打得跌飞出去,第二人怕伤了他,正将刀锋微侧,突然眼前多了一只草鞋底。于是他也飞了出去,脸上带着肿起的鞋印。
  剩余五人哪里围得住庞苟,被他三拳两脚各自撂飞,庞苟脚下不停,将落地的单刀挑起,在手里一转,标枪样从地板空洞飞进去,直刺围攻无情的剩余三人。他手里还掂着最后一柄,警惕地听着楼梯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和人声——撷星楼下层的守卫也冲上来了。
  
  庞苟下面揍人夺刀的当口儿,上面也已经战过数轮。
  南面那位身死,剩下三人连忙变了阵型,一个红脸老头把住楼梯口,似防着无情逃出;一个彪形大汉立在王奉圣身前,将东家护得严实;剩下一个瘦小如猴,满场游走,掌风却最是阴狠,这人手指蜷曲如钩,指甲尖端泛着乌青磷光,竟是个用毒的。
  无情被逼在半空,全靠一口气浮着,江湖人皆知他内力不行,再耗上三五回合,怕就要落下来。可恨这人轻如流萤,在撷星楼里东扔一把透骨钉,西弹一簇满天星,每每力尽时便靠着暗器之力强行扭转轨迹,在撷星楼四壁藻井间翩然来去。只是他向三人发出的暗器,却也总因掌风太劲,失了准头,落在旁处。
  墙角侍女早就移去了桌案旁,小心翼翼向王奉圣靠近,那地方有彪形大汉的保护,枉死的可能总要小些。
  
  庞苟的刀便是此刻连环飞了上来。彪形大汉双足开立,大喝一声,一拳擂在刀身上,生生将那刀砸飞出去;红脸老头身形微转,让过刀锋;瘦小汉子却嘿嘿一笑,拧身让过,却将手指在刀上一托,朝着无情飞去。一时半空里刀锋乱飞。
  无情笑道:“来了!”
  他双手速度本已极快,此刻竟能更快,半空里乱飞的单刀被他一一以暗器送回下层。庞苟早向死角一躲,那些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刀手们却躲不得,刀锋落处,皮肉迅速溃烂,皆疯狂翻滚扭动起来。那瘦小汉子的毒,竟恐怖如斯!
  他们倒地的位置已靠近楼梯口,此刻翻滚起来,立时有人落下楼梯,一路惨叫着向下滚去,撷星楼的台阶窄而陡,多了这些人形滚木,援兵立时被阻住了步伐。
  
  彪形大汉连捶两把刀,第三把飞来时愣了一愣,这刀锋上莹莹一点青光,正是被瘦小汉子加过料的。大汉不敢以身试毒,身后却是东家,又不好侧身让过,仓促四顾,弯腰提起旁边桌案将这把刀拍飞。弯腰一瞬,似有一缕轻风自颈间吻过,大汉未放心上,提案拍刀一气呵成,劲力一吐,轻风所过之处突现三分长一线伤口,鲜血蜿蜒,滴沥,渐而喷涌。一片血雾中,大汉轰然倾倒,一头栽下地板上的空洞,摔落在下层。
  庞苟将大汉一并踢下楼梯,拎着刀堵住楼梯口,上一人剁一人,上两人砍一双。那楼梯口狭窄,不容多人上下,竟被他单人独刀守了个水泄不通。
  大汉倒下之时,漫天血雾之中,侍女忽而跳起身来,手在半空接住一样亮闪闪的物件,一头扑入王奉圣怀里。
  王奉圣以为她吓着了,来寻安慰,下意识抬腿想将人踢开,谁知这侍女快如脱兔,身子在半空一拧,两条长腿藤蔓一样缠上王奉圣腰身,连手带腰锁得死死,一把秀气的柳叶刀挟在指间,抵着颈边动脉,声音柔婉:“让他们都住手。”
  王奉圣多疑,贴身侍候的侍女都是不会武的,没道理这侍女出去一趟就变成高手,只有一个可能,这侍女已被掉包了。怪不得她后退着进门,进来后就一直缩在角落,只抬过一次脸,给自己看她惊恐到变形的五官。
  王奉圣心中懊恼。大意了!
  喉头被颈边凉意刺激得起了粟,王奉圣强撑着问了一句:“你是谁?”
  侍女娇笑道:“王大人是觉得我不会杀人?”
  刀锋微微用力,颈间已现一线血痕。
  王奉圣只得提高声音喝道:“都住手!”
  
  红脸老头刚侧身让过一把长刀,闻言一愣,忽然脚下一痛。低头看时,竟是踩中机关,被弹出的尖刺刺穿了脚掌。可他们在撷星楼顶楼活动已久,早就熟记脚下的机关分布,这里明明不是靠踩踏触发的!他心中一乱,竟忘记楼中大忌,急着拔出脚来,尖刺被向上一拉扯,方圆一尺之内所有尖刺齐齐弹出,交叉飞舞着将红脸老头戳成个刺猬。这老人原也是数得上的高手,本不该应付不下几十枚尖刺,可惜在尖刺弹出的一瞬,一根牛毛细针翩飞而入,一头钻进他的心口。于是他心口凉了一凉,然后他整个人都凉了。
  瘦小汉子惊恐地发现,眨眼之间顶楼只剩了自己,他畏惧地看着红脸老头脚下密密麻麻弹出尖刺的洞口,突然对自己记忆中的安全步法失了信心,便没有王奉圣的命令,他也不打算再拼了。他像只猴子一样弹起来,伸手抓住一根突起的椽子,翻身落在上面,然后他就掉了下来,落地时已变成十七八块。那椽子上不知何时密布了蛛丝一般细,利如刀锋的金属线。
  
  王奉圣的脸色惨白。
  他刚刚被侍女搂在怀里时都没这么白。
  无情已落在他身前三尺,方才地板上的空洞已经填补还原。庞苟提着刀从楼梯跑上来,楼下的守卫们在身后惨叫声震天。那些温和无害的楼梯忽然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兽,尖牙利齿从两侧墙壁中弹出,将楼梯牢牢封锁。
  顶层四壁看似杂乱无章地钉满了暗器,就是这些被射 偏、被躲过、被掌风吹歪的暗器们,一点一点夺走了整座撷星楼的控制权。就算王奉圣自己,现下也无法活着走出这栋楼。
  庞苟甩了甩刀锋上的血珠,朝王奉圣抱怨道:“东家,你是有多想不开,跟他玩机关?”
  
  王奉圣深深吸气,又深深叹气:“久闻成大人轻功暗器卓绝,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成大人怎知,是否擒到了真王。”
  擒贼擒王,又怎知撷星楼上的王奉圣,就一定是真正的王奉圣?
  无情微微一哂:“王大人是真王还是假王,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他对王奉圣身后的侍女道:“下来罢,我相信王大人不会乱动了。”
  
  王奉圣身后侍女轻笑一声,蛇一样滑下地来,她面上脂粉蹭脱了许多,依稀露出原本相貌,竟是蒲黄。
  王奉圣假模假式地抖抖衣襟,却也不敢大动。他毫不怀疑,只要无情动动手指,这撷星楼的机关就能把他戳成个筛子。
  无情微微颔首,示意他往窗外看。王奉圣心下暗道不妙,咬了咬牙,扭头看出去,却见飞云庄中密布禁军,旌旗招展,上书一个斗大的“周”字。
  王奉圣面颊一抽:“高御军?”
  扬州离高御军最近,王奉圣八面玲珑的人,与军中诸将都熟,其中一名副将,正是姓周!
  王奉圣截留江南赋税自然要分润,高御军也要保着飞云庄这钱袋子,双方关系向来亲密,故而明知无情手握平乱玦能调动禁军,王奉圣也不以为意。
  可偏偏是高御军,背后给了王奉圣致命一刀。
  “高御军副将周建,卡在副将上已近十年,再不能向上动一动,怕要就此终老。年前终于寻着门路,攀附上武选司郎中傅释。”无情声音冷冷,不像在说盟友,眉宇间倒似有些厌恶,“傅释年前保举李道人入宫伴驾,奈何王大人圣眷正隆,李道人未沐皇恩。若能将王大人踩下神坛,李道人飞升有望,傅郎中高升可待,周副将兢兢业业,自然也有福报。皆大欢喜。无论真王假王,周副将只需要个死王。”
  王奉圣沉默良久,微哂道:“也不过是驱狼吞虎之计。”
  无情看了他一眼,尚未说话,庞苟已经喷了:“驱狼吞虎?谁是狼?谁是虎?一对儿乌龟王八蛋,这是拿自个儿当祥瑞了?”
  王奉圣脸上红涨,牙根咬得发酸,只恨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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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退回一刻之前,冷血手里的人质自承是个假货。
  那些江湖人虽有犹疑,甲士首领却预先得过吩咐,执枪一呼,甲士们列阵而前,长枪林立,乌压压势欲摧城。江湖豪强们见状,也便各执武器将冷血后路拦住。
  冷血独对枪林刀丛,手里拎着个吓尿了的废物,不慌不忙,高声喝道:“周将军!王奉圣私蓄甲兵,狼子野心,该当何罪?!”
  忽仆役中一人排众而出,青衣小帽一掀,着锦衣,按长剑,睥睨四顾:“王奉圣图谋不轨,按律当诛!”
  正是高御军副将周建。
  周建喝毕,身后一人自怀里摸出个风哨丢上半空,哨声尖锐,远远荡开,飞云庄外喊杀声四起,近千军士突入四门,刀甲鲜明,竟是禁军!
  于是周将军按剑戟指,挥斥方遒:“高御军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王奉圣拿钱养的甲士,如何抵得过朝 廷的禁军,只一个对冲,便被撕开阵型,冲得七零八落。至于那些江湖人,本就不是什么好手——真正高手都搁撷星楼里了,也无甚忠心,心思活的早萌退意,几个心眼不够的还在跟冷血死磕。此刻冷血已将手里的鼻涕虫扔给禁军,腾出手来,剑快如闪,身法如电,百许江湖豪强被他一人杀了个风雨飘摇。
  仆役侍女们,离得近的早已跪地求饶;离得远的,惊呼乱跑,四处躲避;更有胆大的,趁机卷了细软出逃。甚至几个江湖人也脱身出来,伺机逃窜。
  那周副将也绝,竟是专调了一队人立在庄园墙上,每隔百步立一人,手持 nu 箭,见人靠近就是一箭。莫说那些仆役,便是逃窜的江湖人也稀里糊涂死了好些,剩下的只得束手就擒。
  眼见这里诸事已定,冷血收了剑,冲周副将拱拱手:“撷星楼高手众多,恐师兄独木难支,冷某先行一步,此处仰仗将军!”
  周副将脸上笑成朵花,连称不敢。心道太傅门人真是各个知心贴意,无情遣人送来天大机缘,冷血瞧着冷硬,竟如此会说话,看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给他留个捞油水的时机。
  
  冷血将行,却又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周建忙靠近些问道:“冷捕头还有何吩咐?”
  冷血压低声音道:“飞云庄乃奉旨修建,内里的侍女原都是造了册,要供奉圣人的。”
  周建一愣。王奉圣招揽江湖亡命,全靠钱色,这些侍女,不早就……那还能侍奉圣人?
  冷血推心置腹语重心长:“这事,王奉圣做了,身败名裂;周将军大好前程,莫为了些许琐事,惹圣人不悦啊。”
  对啊!这些女人失了清白,都是王奉圣的罪过,但他若放纵兵士,就成个现成的屎盆子扣在头上。
  周建打个激灵,出透一身冷汗,对冷血更是心悦诚服起来:“末将定然约束军士,严明法纪!”
  冷血复拱手道别,跳入轿子,那轿子收了轿杆,自向撷星楼行去。
  周建忙点了一队禁军跟随。撷星楼里还有不少人呢,收尸也得抬半天。
  
  行至撷星楼下,恰逢里面的守卫鬼哭狼嚎着往外跑。他们被妖怪样的楼梯吓破了胆,迎头碰上禁军,连抵抗都没心气儿了,不多时就被捆扎成团押在一旁。
  冷血冲他们摆摆手道:“这院里机关多,不要往前走了。”
  无情却是告诉过他怎样进去的,冷血操纵着轿子在嶙峋怪石扶疏花木间穿梭,忽听上空风声大作,仰头看时,正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撷星楼顶笔直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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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奉圣见大势已去,倒也光棍,向无情道:“既是只要个死王,大捕头无需留我说许久的话,想是有些东西非我不可。让我猜猜,是这城中的火药作坊分布吧?”
  无情坐在地上,较王奉圣矮了半身,看人的样子却偏偏像是在俯视。
  王奉圣冷笑了声,继续道:“或者还有……哪些人帮我疏通关节,将火药卖去周边各国?卖了多久?卖了多少?涉及关隘几许?”
  无情的目光冷得像冰,看着王奉圣如看一个死人。
  王奉圣又笑了,这次却带了几分癫狂之意:“成大人,说了,我死;不说,有千百人陪我死。你觉得我会怎么选?”
  王奉圣说着跺了跺地板:“我自做了这样的生意,早料着不能善终,这撷星楼虽然主要是炼丹的,可也屯了许多火药。一来给人瞧瞧样品,二来么……”
  无情依然静静看着他,长睫一动不动。
  王奉圣脸色渐渐变了,忽而自嘲一笑:“是我浅薄,成大人这样的机关好手,想必早已探出那些火药所在,说不定也已动了手脚。”
  “可成大人知不知道,这栋院落的地下,也埋了许多火药?”
  “就在我为自己备下的地道里。”
  无情终于变色。
  
  撷星楼上的吊笼,地下的通道,是王奉圣给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不只是逃生的退路,亦是丧生的退路。
  头两年,王奉圣借炼丹的名头,截留江南赋税,修起美轮美奂的庄园,高大巍峨的撷星楼,征集江南美女以享用,日日醉生梦死。
  后来偶尔炼出火药,有做焰火的商人来求购,小赚了一笔。
  王奉圣发现这是个无本万利的生意——炼制火药的材料可以炼丹为借口购买,而炼丹是道君陛下出钱。
  火药越炼越多,焰火商人已然无力消耗,这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
  他看出那是个异国商人,但出手大方令人心动。
  有一就有二,辽国、西夏、大理、吐蕃,哪里的钱不是钱呢?
  生意越做越大,胆子越来越小,招揽亡命,训练甲兵,依然夜不能寐。王奉圣布置了无数住所,修了无数的地道,却又在每一处地道里都埋了火药。
  开始只是备着有追兵时炸塌地道阻挡追兵,后来王奉圣想通了,真到了那一步,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开始往地道里填塞更多的火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让追兵一起陪葬吧!
  可谁料到,他王奉圣,竟连个逃跑的机会都没找着呢?
  
  王奉圣探手入怀,摸出两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大捕头,这一本,是扬州城内工坊分布及统管人等;这一本,是历年交易的商人及数额,至于他们如何转运,如何通关,背后站着什么人,我是不敢深究的。”
  他将两本册子对着拍了两拍,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接下来,不知成大人,要选哪个……”
  话音未落,双手一扬,一本册子向地面砸去,一本册子穿窗而出。
  
  庞苟早防着王奉圣耍花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奉圣手刚一扬,他上步就是一拳,却听无情疾喝:“退!!!”声音急躁,竟有些尖利。
  庞苟不明所以,却极信他,脚下急蹬后退,耳边风声大作,一时不知多少暗器抛撒出来,几乎能将王奉圣活埋。
  却还是慢了一步。
  王奉圣身上“轰”然一声,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巨大的推力将庞苟掀了一个跟头,也将两本册子掀上了半空。原来王奉圣在身上暗藏磷粉,借着拍击册子引燃磷火,爆了开来。满天暗器被爆炸阻了一阻,终究劈头盖脸砸在王奉圣身上,将他身上火焰砸熄了大半,庞苟滚在地上一把抽了地毯扔过去,三两下抽熄了明火;掀飞在半空的册子也被击落、扑熄。
  唯有穿窗而出的那本册子,火焰更盛,在半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向着撷星楼下坠落。
  无情还在源源不断掷出暗器,但他的指尖也已冰冷。他有一百种方法能击中那团火焰,却无法保证没有一点火星坠落。
  撷星楼下到底埋了多少火药?
  爆炸起前他们能不能从楼中脱身?
  撷星楼炸毁,城中火药作坊会不会出事?
  四境关防会不会也如撷星楼一般,突然一天被炸飞上天?
  无情心念电转,人也跟着扑向窗口。
  却有人比他更快,如一只飞鸟,疾冲而出。
  
  爆炸起时,王奉圣靠窗更近,无情和庞苟皆被阻了一阻。
  蒲黄却是立在窗旁的。她也被爆炸的气浪推得向后一仰,便眼看着一本册子烈烈燃烧着从窗口划过,想也没想,借着后退的力道追着册子就跃出窗外。
  无情的暗器追在身后,可哪样也没有使出千斤坠的人体更快。
  蒲黄的手指在半空抓住了册子,一把塞进怀中,熊熊火焰灼伤了皮肉,又被血肉扑熄。可她已没有调整身形的余地了。
  蒲黄看着飞速接近的地面,舒展开身形,享受人生中最后一次轻盈自由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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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外十里亭,十里亭旁柳依依。
  庞苟今天穿着较为体面的那身衣裳,背了个小小的包裹。今天是个离别的日子。
  他向着那顶黑漆漆的轿子,并轿旁矫健的青年道:“回吧。仪程也不备些,还送什么?”
  轿帘是打起来的,里面端坐的青年似乎心情不错,眉眼神情都没有那么犀利了,连白衣都依稀透出点温和:“包裹里不是仪程?还要什么?”
  庞苟抱紧了包裹,一脸警惕:“又不是你送的!”
  白衣青年摇头喟道:“罢了,庞兄此刻心里眼里都已装不下咱们兄弟,回吧。”
  矫健的青年露齿一笑,闪身让出身后的女子来。
  
  女子未施脂粉,面有病容,吊着左臂,只抬眼看人时,依然风韵醉人。竟是蒲黄。
  
  当日蒲黄自撷星楼跃下,自分必死,离地两丈多时却见一顶漆黑的轿子转入院中。轿帘一开,冷血自轿中跃起,半空里双臂发力,在蒲黄腰间一拍一送。
  蒲黄被这一下改了下落的轨迹,由直坠变成横移,那轿子竟似突然活了,自己旋转挪动数下,恰拦在蒲黄跌落的必经之路上,轿厢四壁突然弹出数张羊皮,快速充起气来。
  蒲黄方向虽变,速度未减,重重砸进轿中,轿子外面立即升起六面钢板,将人挡得密密实实,然后轿子顺着冲力一路急退,惊动机关无数。
  蒲黄在轿中听着暗器机关打在钢板上,恰似一片急雨,黑漆漆的轿厢仿佛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心下一松,昏晕过去。
  隔空操纵轿子的,赫然便是十丈楼头的无情。他扑至窗前时,恰见冷血操纵轿子入院,兄弟合力,终于救下了蒲黄。
  
  蒲黄断了五根肋骨,前胸肩头烧伤了一片,这些日子一直在休养。庞苟也未料她能来送行,还备下两身衣裳做仪程。
  庞苟摸着包裹里的衣裳,放软了点声音:“伤还没好,跑出来做什么?”
  蒲黄弯了弯眉眼,笑道:“同床一场,来送送你。”
  庞苟脱口道:“你这样笑好看,也不是很老!”
  蒲黄微微一愕,那边厢冷血已忍不住嗤笑出声。
  庞苟有些尴尬,挠了挠脸换了话题:“找到你妹子没?”
  蒲黄神情转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庄园里侍女都寻遍了,并未见着泽兰,许是乡亲们记错了。”
  也许还有一个可能,城外乱葬岗上,芳魂已逝。
  庞苟素日说话不讲究,此刻也不忍将这句说出来,沉默半晌,干巴巴问道:“那还找么?”
  蒲黄抬眼,绽开一个明丽的笑,脆生生答:“找!”
  “要是还找不着呢?”
  “一直找下去。”
  “一辈子找不着呢?”
  “找一辈子。”
  庞苟脱口道:“我陪你找?”
  蒲黄微张了口,茫然看向庞苟。
  庞苟老脸发热,一双手捻着包裹,舔了舔唇,干咳两声:“我陪你……一起找。天南海北西夏吐蕃,一处一处走过去,总能找到的。”
  这次蒲黄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终于歉然一笑:“谢谢。不必了。我已答应大捕头,以后给神侯府做事。”
  庞苟急道:“你不知轻重,做他手下太危险了!”
  蒲黄笑道:“打探些情报罢了,就如庞大侠这次一样。我会易容,也能自保,不是很危险。”
  “那泽兰呢?不找了?”
  蒲黄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眼底却又水光闪过:“那些被欺辱的女子,谁又不是旁人家的泽兰?跟着大捕头,惩尽世间欺男霸女之徒,总能找到我妹子的。”
  “就算找不到……”
  “至少也让世间如泽兰一样的女子,少一些,再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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