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



他还是不习惯站街的感觉，而且他也不适合站街。可这么大的城市，人们不是在准备吸毒就是在找人操的，他得活下去，因为不贩毒，所以站街。第一天他下定决心，至少干一票，所以提着刀走下旅馆，站在太平州区辽阔的废墟上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于是他趴在栏杆上陷入沉思，想来想去居然还是五十年前的故事。
五十年前他和丹枫一起站在八十六楼的大厦顶上，丹枫问他现在你想要做什么？他说我要吻你吧？丹枫并未接受，也没有拒绝，他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像现在刃面前的海岸一样闪烁着波光，他问自己：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答案。
他并非一个完整的人，而是被制造出来的工具。持明从来都是独生子，而他不一样，和他同一批次的1452个都是他的兄弟，他是第714个，上有一模一样的哥哥，下有一模一样的弟弟，睁开眼时他们进入自己被设定好的命运——有的去做家政，有的上战场，有的在街头站着考察人类性欲望到底进化或者退化到哪个地步。所以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他们都难有再见面的机会。
714运气最好，他被持明公司继承人带走，学习了一些技术，并且展现出了天赋，就好像真正的人一样开始学习，吸收，并且开始创造。继承人丹枫纵容仿生工具的自我研究过程，从未像别人一样对着他腰上偶尔露出那一串出厂条形码指指点点。于是终于有一日714号成为了这方面的大师，成为了丹枫的助力。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并且走上了一条更好地为主人服务的路上。当然还是许多人还是认为他不过一个性偶，至少是从性偶开始的。虽然他们也很难想象自己顶头上司做爱的样子，但流言总是不嫌多的。
本质上714无论学多少知识，他仍然是工厂里和兄弟们一起苏醒的工具。在那些漫长而尖锐的批评和讽刺中，714号像往常一样推开了丹枫的门，他们自诩关系并非主仆而是挚友，但714敲开门却是为了证实这份感情的虚假。他的体温会像人类一样下降，所以丹枫感受到他指缝中的寒冷时就将他接入房中。他开了暖气，还给714一杯热可可。714看着杯子中模糊的自己，隔着氤氲的雾气，他问丹枫，我爱你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刃接到了第一个客人。严格意义上说他现在并没有在站街，他也没有想要站街的意思，但这个人就这么凑过来了。中年男人，退伍特种兵，他拍了拍刃的肩膀，看见刃转过来时候愣了愣，憋了半天，说嘿。
刃语气平平，他问：有事吗？
退伍特种兵干笑一声，问他，你在这儿工作吗？
刃看了他一会儿，感觉他也没多少钱。太多退伍兵运气不够好就流落街头，更何况这里是太平州。但是他同意了，他和退伍兵到了他们的房间，外面的太阳落下来，特种兵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然后抽了一口，吐出来一个烟圈——这是丹枫教他的把戏。
特种兵看见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刃沉默地看着他，特种兵笑完了也沉默。他说：我见过你——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但我确实见过你。
他比划着遥远记忆中的身影，说：你叫应星，他也是。也是这么高，这个身量。你曾经不是这眼睛颜色——是换了什么新设备吗？那也好的。我以前经常和你……和他说，那种义眼型号都淘汰了，不好用了。
刃抽烟，像他看见那些小孩吹泡泡一样又吐出一个烟圈，听那个人继续说：那天晚上天突然就亮了。我被吵醒了，我说天亮得真快啊，但你把我拖着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可以跑这么快。你拖着我跑，那么远，外面的杂草飘了这么久，河面和月亮一样白，你让我藏起来，藏到一个洞里。我第一次知道你挖了个洞，我想问你为什么，你就把我塞下去了。
退伍兵手指颤抖，烟灰抖落到了裤腿上，他如梦初醒吸了一口，吐出来一堆白烟。他没再说下去，但刃说下去了。他把烟熄了，仍然抱着刀，说：他死了。
退伍兵没说话。刃继续说：这是好事。
在收到退伍兵的眼神之后，刃好心解答：他要是不死，我也会杀了他。
退伍兵手又抖了抖，烟灰烫出来第二个洞，这条裤子越来越时尚了。他问为什么，刃说因为我要成为我自己，而他们会拦着我。
退伍兵把这支烟抽完了，站起身，脱了衣服，仔细叠好。刃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深深浅浅，疲惫的双眼忽而有了温度：杀完了吗？
刃说杀完了，除了我谁也不剩。
退伍兵问他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
刃说，为了保命。
退伍兵丢给他一沓钱，然后让他把自己的衣服烧了。刃沉默地看着他，退伍兵说我亲人全死了，本来也没地方花，这就给你了。
刃说我也不是你亲人。
退伍兵笑了起来，嘴巴长大，露出满是缺口的牙龈。他嘴唇干涩，脸上青黑遍布，笑容却如此真诚，连同那句话都不那么刺耳了：其实我觉得和我在一起的“你”做的很好——他们都会是你，但你不会都是他们，所以这钱归你了。
刃问：那你呢？
退伍兵说：马上就死了。
第一单生意就这么结束了。他陪着这个退伍兵到第二个黄昏，外面的水波再次泛起橙黄色的光芒，他又点了一支烟，姿势还是老姿势——这是优雅，丹枫曾经这样告诉他。他执意要教会他，不要714编写入程序里，于是714学得很慢，但丹枫等到了成果。他吐出第三个烟圈的时候退伍兵又醒了，因为赛博精神病。这很好猜，也很好应对，他砍下了退伍兵的头，带走了他的狗牌，决定不站街了，还是去哪个快餐店打工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