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
晴。
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某小镇。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2600英里。

他们是在傍晚的时候走进这间店铺的。
服装店位于小镇商业街的一角。说是商业街，也不过是一条街上并排着高低错落的小楼，然后卖什么的都有。
毕竟镇子真的不大。但也不算这个国度真正荒郊的地带。毕竟，习惯了七零八落、自由随性，这片土地上还真就有那种地方——深藏大陆的腹地、又或犄角旮旯处，小到一整个镇子只有一家饭店、一家电影院、一家银行——然后不论谁暂时歇业都像永久停业。
这里还行。怎么说都还有能热闹满一整条街巷的店面。
还能够，让人挤在大大小小的布料与半成衣之间，挑选合适的衣服。
当然是波本的事情。即将去下个城镇当钓饵的是他，这的确是一个原因；赤井不善于服饰选择，这也是。更重要的，大概真是术业有专攻的缘故，实际上，赤井压根没考虑到这般事无巨细，他连此事的重要性都没意识到。而彼时波本提出这件事情，他满心还在为另一件事情古怪——波本在离开先前的汽车旅馆时，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只在赤井看来非常波本的熊给塞车里了；等他发现时，他们已经将车开出去了近一百英里。归还或者赔偿，全成无稽之谈。
赤井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古怪。可在行车的间隙，当他以余光扫视波本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时，又真切地感知到有种深起自胸腹的酸涩吞舔了他；让他一时间不知对此作何处理。无法处理还无法忽视——他告诉自己，或许那仅仅是因为，波本常做些偏离出他领域的事情；而这件，也不过万千中的一粟，他有这种感觉是常态。然而事实又是，与此同时，他又对波本另外的事情产生不了任何不适的异感——比如那晚定下的“男朋友之约”，波本酒醒过后要反悔，赤井没觉丝毫困扰；虽说波本自己又在思量一番后，不知因为什么而决定遵守——只是将时间稍稍推后；说是开始追踪的时候再扮。
不过不管怎么样，采买服装还是必要。于是此刻，波本在镜子前，正要换上一件白色衬衣。而赤井在这瓶不点即醇、装点后更加香甜的威士忌身后，背靠着一张堆满半成品布料的桌面，再没多远处是任他们随心逛看的老店主——他无法控制地要停驻目光。
或许就他们的身份而言，此刻赤井心里所想真的有些太过——带点复古感觉的中性款上衣，是前穿后扣式的；站在拥挤摆放、又同时吊挂相当量成衣的挂架中间，波本这一秒已经将袖与领从正面拉上，仅剩下背后的扣子没能到位——一切景象跟着小店白而发旧的灯光一起，投射进赤井的瞳膜；他突然开始遐想，这是一个可以坍陷的世界，从一间物品纷杂的边境小镇服装店开始下沉，落进一整滴时间的松脂，最后凝固成一整块的琥珀。然后这块琥珀可以被抛掷进任何其他的时空重启。
重启。他站在这里，看那个金发的佳人装点自己——却是一个爱情故事。
像连贯在发黄书籍钢印字间的情节那样。像曝印在咿咿呀呀电影卷带里的画面那样。
太过了——但向来只堆砌烟尘的狙击手的脑海，又确实这般吱嘎转动。
连他自己也禁不住要去嘲笑自己。
下一秒。
“嘿。你恐怕得过来帮我扣扣子了。”
琥珀里的画面，似乎开始流动了。

肌肤相亲。体温相熨。呼吸相绕。
能够站人的地方非常狭窄。赤井要给波本系扣，却连胳膊都难以活动。他在又一次试图动作时肩臂向外一舒展，手肘戳周围软布里了。带四周一片杂物晃动。
这感觉真叫人手足无措。
都说成为狙击手需要一双灵巧的手。拆械，装配，在各种极端环境下维持住枪械本体的稳定性，让每一次危机的解除都尽量万无一失——到了今天，可以说，赤井秀一做的，能够得到这整个世界的绝对认可；所以理论上，他那双厚掌的能力，几乎不可能被人挑出毛病。
然而这一秒，赤井自己却突然怀疑起了自己的肢体协调能力——已经三次了，他仍是没有将他指尖正捏着的那对勾扣成功插怼上。
波本的头发又蹭上他的鼻翼，他本能地想要向后避开，还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也不知这么小一件事情究竟是如何搅扰到赤井心思的。而让头不再一味低屈于波本身后一小方不亮的领域，赤井更是在避开的时分头稍抬，视线上移。
眼睛对上了镜子。
就这么一瞬间的事情。银白的镜面在狙击手的视野里清晰，一同更清晰起来的，是他们两人在拥挤的衣布料中间，前后相依的身型。
赤井并不在意他自己。
而对于波本——
方才他站得有些远，又一直看着波本没有装束完成的后背——更准确地说，彼时，赤井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波本的流畅的臀线上——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穿着的波本能给他带来多大刺激。
那不是一种带两性意味的引力。波本的好看从来就是公认的，近到组织内部，远到与组织有过合作又或纷争的各类集团、机构，如此声名早已传开。所以理论上，赤井并不觉得自己会再像初识那会儿，单纯为一个伫立在某处、什么都不做的波本而心悸。
但此刻，本就是中性面庞的情报员身着柔化的服饰，复古款式的波浪边领在他灵动的脸下吞舔轮廓线，最细微处的棱角与尖锐也被抚缓。脸蛋更稚了，可与此同时，跨越性别的鲜研又就此绽放。懵懂而新鲜，又似鼓充满了对新一个领域的好奇。
这样引人怜意，夺人注意。
赤井又确确实实，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躁悸。
说到底，对于赤井秀一来说，波本再情色，再会挑起他的性欲，也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本就总靠肉体在交流，波本挑逗起再高的赤焰，熔断赤井的理智，那也没有关系——那火总是能烧出一个明确的结局，被一盆凉水浇灭或是在碳化一切后自行熄灭。
而他束手无策的，偏偏正是波本毫不带主观攻击性、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蛊惑。
现在却攀上了他眼前这面白镜。更顺着他捕捉全景的视网膜，爬满了神经。
波本还要在这一秒钟恰也抬头。并且大概是因为觉察到赤井指尖动作的停滞，他驻留镜面的目光正无知觉地流泻出一种困惑。
蓝色。
是眼睛也是磁铁的S极。
赤井霎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然后变成红火的N极。于是他一丁点都不可能从波本的身周挪移。
他定在那里。而僵停在波本衣扣后方的手，也静止在了原来的地界。微妙的距离让他甚至可以感会到，他与波本皮肤间最细软绒毛的摩挲知觉。
他们似乎就要同老旧电影的海报一样，天长地久地凝固在这个小镇，凝固在这个小镇的商业街上，这个小镇的商业街上不怎么新潮、陈设还有些杂乱的服装店的深处。
干净地，单纯地。
凝固住。
下一秒——
“Hey, you guys …”
身后那赤井都快忘记了的店主忽然开了口。
赤井不清楚这秒钟波本在想什么。但对他来说，这是太过奇妙的一瞬。他那早自以为熄火宁焰的心间，陡生起星点的花火。不曾有任何证据线索预警过这件事情会发生于此，然而一切就是这样发生了——他在这样的年龄里，带着纷繁的见闻经历，与同样奔走过太多复杂道路的另一个人。
为了目光相接而静止。又为了静止终结而慌乱。
紧接着，乱物倾倒。落地出嘈吵无尽的动静。
——是向来游刃有余的他们，因被人唤醒时分不自觉地弹开行为，将周围岌岌可危的衣杆衣架们，全数挥撞落地。

那似乎是波本一定想问的事情。
可波本蹲在商业街尽头的墙角，脚边杵着几个不怎么新潮的商品袋，里面装着刚才买下的衣服；他手里拿一支蛋筒冰激凌——他想，他今天确实有些疲于开口了。
其实采买过程也没那样血雨腥风。除开几十分钟前，他与赤井在那家小小店铺里意外碰塌了几排衣服，而他们不得不停下挑选，好帮助店主将一切恢复出一点秩序；好像也就没再出现更多意料之外的情形了。
只是彼时店主打趣，说你们两个刚才那下，简直就能搬上大屏幕，赚年轻姑娘的眼泪——波本知道，自己前时接收到的暗昧并非自己的错觉。身在其中的自己、以及站在一旁的店主全觉察到了它的存在；因而赤井大概也是有所知觉的。
偶尔的暧昧不清本身并没多不可接受。但让波本没想到是，从来寡言的狙击手居然接过了话头说，那倒真不能。他是我弟弟。
实际上，答案本身也没有多少问题——赤井遵守了约定，没有让与波本假扮情侣的戏码即刻生效。
然而一切还是让波本没由来地古怪。他回想了一下那一秒钟的情景，试图从赤井当时的语气与神态中找出让自己心生异动的缘由；可到底没有结果。毕竟只是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情景下澄清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赤井不需要带有什么情绪，他也不会带——情报专家最在乎的、语言与表意间的矛盾不会在这里出现，自然更不可能成为影响波本的因素。
但一向讨厌多事，赤井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应答了呢？
也许问题在这里。波本又舔一口蛋筒边半融化的甜奶油，想，赤井秀一这个人，做什么都一个样子；无论是开枪杀人，还是说情话甚至于求婚——虽说波本认为自己此生也没机会见识——全是那副被欠钱而他要靠威慑讨债的坏大叔模样。于是他和自己扮演情侣，表现大概会相当差劲。所以自己现在，不过是在担心到了下个镇子、到了研究员有可能出现的酒吧里，他们的诱捕计划会因为赤井的蹩脚演技有所闪失。
我大概需要做些什么来防止那种情况的发生——他琢磨着。这时候波本已经将奶油舔到与外层的蛋筒齐平，他索性一口咬上边缘。嘴又不将力使到底，最后便成了以牙衔着甜筒的状态。
街上的灯光照射不到他呆着的角落；一片昏暗里，他掏出十分钟前赤井在他服装店里准备付款时直接扔给他的钱包。不能更普通的纯黑款，里面规规矩矩塞放着信用卡，驾照，以及现金。太规矩了，规矩到波本拿到时差点顺口溜出“你还真是内外一致的无趣”。不过在把钱包给了波本后，赤井转身就出了店门；波本现在也已回忆不起来，他最后没能吐槽出口，是不是因为赤井离开得太急并且还不留下半句解释，就只是说，在这等我，我过会儿回来。
而到了此刻，赤井具体去做什么，波本不清楚，他也不是很关心了——还蹲靠在墙角，咬着个快吃完的甜筒的人这下开始翻看起探员留下的钱包。
他只是想要抽出几张纸币，等过一会儿他嘴里的东西全部进肚后，他再去和街对面卖甜食的老太太换一支其他口味的甜筒来。借着一旁店铺透射出来的光线，他却摸出了除卡和钱以外的东西——纸条。
他认得它。十几天前他将它从赤井办公桌上的文件中抖落出来，塞进了资料袋里；尽管那时候他没有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可纸身被饮料沾染的模样，他清楚地记到了今天。
大概真是因为无事可做。本打算“明哲保身”、并不想深陷什么“FBI秘密案件”的波本，这一秒突然动起了偷看的念头。当然，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他用指腹稍稍抹平纸面的皱褶，然后手指下的字句清晰投入他的视野。
“Rev ER of Emesa. - H.C.”
波本愣了一下。脑海里浮浮掠过几个类似“启动什么”、“急救室指的是研究员的急救室吗”、“艾米沙是谁”的念头。
不过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东西所吸引——钱包在他的手上偏了角度，橱窗里穿出的亮光扫进了钱夹的深处；波本看见，一抹红色暗藏于赤井的驾照与钱卡之间。
——护照！
念头却没来得及落出更多后续的行动。下一秒，一只手出现。抽走了他手中的东西。
“好了，到这里了。”
操。赤井秀一。
你什么毛病。
爱走便走，想来就来——你永远都这样的吗。
波本站起身，又忿忿蹬了一脚身后的石墙。
还叼着蛋筒，冰凉的甜液在融化后顺着齿缝滑进口腔。抬头与赤井对视上的瞬间，波本随舌尖被冰奶油凉却而冷静下来。
“咔嚓”一声咬下脆皮，他终于重新换用手拿冰激凌。舔了舔唇，他问道：
“诶，赤井。你吃冰激凌吗？”

当看到笑意从那双蓝眼中流出时，赤井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不自觉顺了波本的意。
两秒钟前，他随口溜出的那句“分我一口？”似乎还在与街角的空气互相摩擦，没有完全散尽。他有那种预感，下一秒，波本就要重新开始用玩笑宣泄对他的讽意。
毕竟，他从没奢求过那个愈发阴晴不定的人，会对他流露哪怕一丝似是而非的暧昧。
时间不算太晚，并且好像这个点恰是小镇里街上最热闹的时分。整个国度对冰激凌的热爱让探员即便面朝波本和石墙，也能料想身后不远处、甜品车旁闹纷纷的景象。他们站在人少的街这边，气氛也因背景的热度似有和缓的迹象。
不过赤井知道，他和波本总是难能息争。从前难，未来大概一样难；所以现在他们也没有理由和平共处。
果然，下一秒他便看见波本将剩下的并不小口的蛋卷，全都塞进了不大的嘴里。更恶劣的，剥掉了壳纸，波本咬的是尾端——仿佛一次无声的对甜品的主权宣示。
他也就笑笑，转身要走。却突然被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脑海里还是波本小仓鼠一般咂巴咂巴嘴的坏模样。
可不料，嘴唇撞上了凉意。赤井本能地要用舌头推离，再一刻才后知后觉到，是波本在同他分享，他所请求的那“一口”。
用唇与齿。
然后世界好像出现了一道屏障。
屏障外头的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站在里面最阴最暗的角落。装着全新购置衣饰的硬纸壳袋在两人的脚边倾覆。
用碎裂的脆薄蛋筒、融化的奶油，润滑一整个尔虞我诈的亲吻——直到氧气耗尽，他们才让纠缠以两唇间拉起的一条水丝作结。
赤井很想直接开口。但看着波本湿红的嘴唇、粘在嘴角的奶油与碎屑，他在两人拉开距离后，竟突然犹豫起是否要伸手去擦拭波本脸上那点无关紧要的污迹。
分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横在他们中间——讨取一个解释，或者重启一段满不在乎的调情。
赤井却什么都没做。站在原地，不说话，他的手也在踌躇之时始终垂放身侧。只剩喉结不自觉动了两下，吻的滋味又在他口腔里回放。
好在有人比他先回过神。“唰”地一下蹲下，波本在去扶正被他们两人踢倒的购物袋之时，自然而然结束掉了两人无声的对望。
赤井低头，看波本一头细软的发丝在微弱光线中光泽依旧，他将视线停靠在小小发旋上，听波本忽而自顾自地开始解释。
“赤井秀一这事不怪我。你演技实在太糟了，我在提前帮你适应——”
然后收拾纸袋的人拎住了袋子的把手，他站起身。四目重新相接之时，波本的双唇轻轻翕动：
“——Darling.”
赤井又是一愣。不仅为这一次的对视，更为波本话语的含义——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一路上只要头脑清醒、就一定想方设法摆脱与自己之间联系的家伙，这一秒，正在向他走来，将他们间断开的连接线再次捆绑到一起。
还是两圈，一个死结。
“是啊。”赤井终于将手抬起。他用指腹搓挲波本的唇角，温柔地抚去那里细碎的杂质，“那就拜托你，陪我从现在开始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