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庇护所算是阿尔芒遇到的规模最大的庇护所之一,同时也比之前那些庇护所要仁慈一些——粮食只需要上交四分之一便足够了。她把皮卡车暂时停在外城的城墙下,和两面宿傩一起进城。
城内景象并不能称得上是一派祥和。面色麻木的行人行色匆匆,大部分人见到两面宿傩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拢紧身上并不能用于保暖的糙制大衣,没有再施舍给二人多余的眼神。但其实像两面宿傩这样拥有奇异外观的生物——姑且称之为生物吧——他们并不在少数,但无一例外,颈上都锁着一条项圈,被身边的人类牵在手里。宿傩这样完全自由身的状态才是少数中的少数,很容易便引起了手牵“宠物”之人的关注。
宿傩身上穿着自己的和服,在最后他还是强行命令阿尔芒为他缝补上了破损的部分,Alpha的手艺比他想象中要好上不少,至少这件和服上几乎瞧不见缝补过的痕迹。
不过……若不是他当时发现及时,此时的和服或许还要多少不少荧光色的补丁。那等丑陋的姿态,只怕他会在拿到手的下一瞬便将和服撕成碎片。
两面宿傩随意地打量着街上的场景,他们进入的是庇护所最为平凡的街道,没有贫民窟的饥不果腹,同样也没有销金窟的纸醉金迷。只有自顾不暇与冷漠麻木。他是过去而来的观察者,嘲弄于未来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收回目光,尾音上扬,显出几分漫不经心:“这就是人类百年后的模样?”
阿尔芒并没有回答他。她不清楚正常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她自有意识起,世界便是这样混乱,人类便是这样堕落。
毕竟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拥抱明天。
那么便醉于今时、疯于今日,就此堕落拥抱孤独狂欢——又有何不可?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在这无边的末世。
“我没见过末世前的样子。”阿尔芒突然说,“我从出生以后,见到的都是地狱的模样。”
两面宿傩哼笑一声,没有搭话。
他们此番进城是为了水和布料——多亏某个又会浪费水资源又会胡乱撕衣服的家伙的福,皮卡车上的资源可谓是岌岌可危。外界未净化的水不仅不能饮用,哪怕是多碰触两下都会有被感染的可能性,哪怕阿尔芒的实力在外存活并没有任何问题,也需要定期进入庇护所采购物资。只不过两面宿傩的到来让时间间隔大大缩短了。
一向信奉勤俭节约的Alpha又一次隐隐在心底怀疑,自己真的有必要把这个家伙捡回来吗?
水资源和布料不算太难采购,麻烦的是——
“喂,奴隶。”两面宿傩抬腿,一脚踹上阿尔芒的屁股,“去买点能够入口的食物过来。”他对这个世界的人肉没有兴趣,连女人都能长出那样畸形的物什,谁知道人肉又会变成怎样奇怪的味道。
阿尔芒稳住身形,拍了拍大衣上沾染的尘土,皱眉反驳:“我有名字。”
她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我有告诉过你。”
“谁会记得奴隶的名字。”宿傩嗤笑,刚准备再踹上一脚催促她,动作便顿住。他感受到一股隐晦地打量他的目光,那股视线带着淫秽下流的情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和服下隐藏的肉体。
两面宿傩自然不反感与别人交合,但这种被人当做区区玩物的感觉简直会让他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放在百年前,他被那群早已化为黄土的咒术师封印以前,所有人都对他带着或恐惧或敬畏的情绪,谁又敢这样放肆地把自己视作玩物?
他脸色臭得要命,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视线的方向,手指屈起,准备把那个胆敢肖想他的垃圾杀掉。他知道阿尔芒会在后腰藏着一把手枪,这么近的距离,哪怕他抢过武器开枪杀死对方也用不了三秒,足以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就能成功将这条恶心的蛆虫击杀。
但他的手立刻被阿尔芒按住,手腕被对方牢牢地握在手心。他眯起眼,语气算不得差,不过也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你最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
“城里不能战斗。”阿尔芒表情不变,刻意压下嗓音回复他,“要杀就把他引出城再杀,不然我们出去会很麻烦。”
“……哼。”两面宿傩表情还是不好看,却也勉强接受这个借口,一把甩开阿尔芒的手,临走前刻意瞥了一眼角落的方向——一个肥头大耳,怀里还拢着一个宠物的男人。
他冲两面宿傩笑了一下。
宿傩带着挥之不去的恶心重新坐在皮卡的副驾驶座上,心里还盘算着什么时候回来把那个男人给悄无声息地抹杀掉。阿尔芒朝他瞥了两眼,他却突然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气带着玩味:“你被跟踪了。”
“嗯。”阿尔芒自然也察觉到车子后边缀着好几辆越野车,跟在皮卡车后头一起驶出了庇护所,她看了两眼后视镜,“有四辆车,可能是刚刚的人派来的。”
“你怎么整天勾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阿尔芒明显对两面宿傩惹来的烂摊子感到不满。
宿傩偏头看了一眼阿尔芒,嗤笑:“问你自己啊,不三不四的家伙。”
“……我不算。”阿尔芒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抱怨把自己也一块儿骂了进去,沉默了半天才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
不过两面宿傩显然没有关注她的状态,而是偏头注意后视镜里的越野车动向,转而向阿尔芒伸手:“给我一把枪。”阿尔芒维持右手把控方向盘,腾出左手打开杂物箱,从里头抽出一把手枪,手心里附赠了一盒弹匣。
宿傩流利地装入子弹,打开保险栓,上半身钻出车窗,迅速朝最前面那辆车的轮胎射去。
突然失控的越野车失去了灵活性,沉重的钢铁身躯撞在身后的同伴身上,在金属间刺耳的摩擦声之后,它带着身后那辆越野车侧翻在地,油箱在剧烈冲击之下损坏,机油从里头一滴一滴淌了出来。里面的人类勉强逃了出来,但身上多少都带了一点伤,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地逃离即将爆炸的越野车。
“啧。”两面宿傩有些遗憾那场爆炸没能带走这几个垃圾的性命,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怀念起自己过去还拥有咒力的时候。那时候想要杀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可没现在这样麻烦,挥挥手指的功夫罢了。
皮卡车骤然减速,车尾向侧边甩去,久未修缮的沥青路面被轮胎抓出长长的制动痕。两面宿傩多少也有些习惯这个疯女人时不时犯一次病的开车技术,反应迅速抓住边上的把手稳住身形,转身打开门,把手里的手枪随手向身后扔去。他还是不太习惯现代的作战武器,还是冷兵器更加合他心意。
阿尔芒接住那把手枪,放入大腿上绑着的枪套,又迅速拿了几把轻便的手枪塞进大衣内侧口袋,手里提上一把冲锋枪,刚准备跟着下车,思虑再三还是生疏地向宿傩道:“速战速决,注意安全。”
她本以为对方多少会应一声,至少也要承了她难得的好意,未曾想先迎接自己的是刀刃尖端泛着寒光的薙刀。她愣了一下,抬头便看到两面宿傩那双血红的瞳孔里满溢的杀气,想了半天也没觉得刚才说出来的短短八个字究竟有哪里不妥,继而疑惑地歪了歪头。
“废物,你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没用。”他冷笑道。
“但是之前那回是你输给了我。”阿尔芒没有把脖子前明晃晃的危险放在心上,一脸冷淡地回应道。脖子上锋利的薙刀更进一步,划破阿尔芒的脖子,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只要两面宿傩愿意,他现在随时都能砍下阿尔芒的脑袋。
宿傩睨向对方,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阿尔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只宠物——不,或许现在也能称得上是同伴和……炮友?不论如何,他还真是一只养不熟的野兽,不合他心意的一词一句都可能迎来对方的逆反之心。
真难伺候。她心想。
全然没考虑到自己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性格。
她把手探向大衣的内侧,正打算再把宿傩打成残废后干脆就这样带他离开,却见宿傩突然偏过头,勉强躲过一颗悄无声息飞速袭来的子弹。
不过他显然无法在枪林弹雨里全身而退,密集的子弹如雨点般打来,两面宿傩迅速抽回薙刀旋转起来,充当一个能够挡住大部分子弹的盾牌。几颗漏网之鱼从宿傩的血肉之中飞速穿过,灼烧周围的皮肤,又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深深嵌入他的肌肉之中。
他并没有把这种疼痛放入眼里,反转术式飞速运转,肌肉组织重新生长复原,本镶在体内的弹丸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声坠落在地。
阿洛伊斯躲在越野车里,一面饶有兴趣地盯着两面宿傩,一面手指抚上耳后印有编号的那一块皮肤,轻巧地敲上一串意味不明长短不一的节奏。
“和你的账一会儿再算。”宿傩道。
阿尔芒还是无法理解这家伙的脑回路,自觉也没有什么账要和他算,但这回总算是机灵地没有再多说什么话,掏出两把手枪跟着下车。
来人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再弱一点,甚至于阿尔芒根本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过多的子弹。两面宿傩对人类——这个在一百年前还是在他食谱上存在的生物——根本没有多余的恻隐之心,倒不如说敢觊觎他就要做好性命丢失的准备。巨大的薙刀被他握在手中灵活地游走在人群里,每一次挥刀都会收割走大片的生命。
阿尔芒又一击用枪托砸向对方的后脑,见对方失去意识软软地躺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抬腿踢到一边。比起宿傩便利的冷兵器,还需要弹药补充的枪械在此时看来倒是有些多余了。她站在原地,盯着两面宿傩屠戮的身影。明明是中距离的武器,却在宿傩的使用下如臂使指,哪怕几乎所有人都在围攻他,也只是徒劳地让沥青地面浸泡上更多的血液,而锋利的刃面上光洁如新,连一点血痕也无法留下。
她随手干掉一个企图偷袭的家伙,连眼神也没有分给对方,而是继续瞅着两面宿傩,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她能感觉出来一开始那群家伙面对宿傩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拘谨的,但现在……不过都没什么关系,两面宿傩杀疯了的时候她也难拉住,再说也没有什么需要拘束对方的必要。
躲在人群里浑水摸鱼等待马托营地的同伴前来支援的阿洛伊斯见到这种情形眨了眨眼,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在纹身处敲下了新的情报。或许现在要支援的人不是对面那个四手的怪物和持枪的女人,而是采花贼佣兵团才对——不过今天过后他的身份也有可能要暴露,采花贼还是难逃被灭口的命运,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够守住秘密。
他的战斗力和其他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只不过是一个轻巧的后空翻,便轻松躲过了宿傩横砍的动作,倒是让对方对他高看了两眼。阿洛伊斯立刻举起双手,对着持有武器的二人报以微笑。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没有恶意。”他对明晃晃的利刃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恐惧,而是在宿傩和阿尔芒的注视之下慢悠悠地说道。
宿傩倒是突然笑起来,像是找到什么新奇的玩具,手中的薙刀仍然紧紧贴着阿洛伊斯裸露的皮肤,只是讲出来的话带上了几分玩味:“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阿洛伊斯见对方的杀意减少,也没有再得寸进尺地提出更过分的要求,而是弯起自己的眸子,湛蓝的瞳孔在略灰暗稀薄的阳光下呈现出灰蓝的色调,金黄的头发被皮筋扎出一小撮,在太阳下更是像成熟的麦穗一样充满生机。
他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才缓缓开口道:“我是想来邀请你们加入我们组织的。”
但很明显的是,阿尔芒和宿傩两个人都不像是对组织感兴趣、甚至归属于一个组织的人。薙刀的刃面毫不留情地更近一分,血液顺着刀面滑落在地。
“如果你想用来求饶的就是这么无趣的借口的话……”宿傩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哪怕是让他统率一个组织他都没有分毫的念想,更何况是让自己去给别人当吆来喝去的一方。就算说是奴隶,有神栖一个人也够了。
“当然不止如此!”阿洛伊斯这才表露出慌乱的神情,连忙炮语连珠地说,“在绝大多数时候你们不会被组织束缚行动,不论是住在基地还是在外面猎杀丧尸都可以,组织可以为你们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只要在任务命令下达时能够给予组织援助就可以了。”
“我们对你们绝对不会有太多束缚。”阿洛伊斯总结道。
……听上去倒是挺诱人的条件。
阿尔芒面无表情地盯着阿洛伊斯的脸,直把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问:“为什么是我们?”跟着这队佣兵特意出城,开出天价条件只为招揽素未谋面的路人,想想都觉得莫名其妙。
阿洛伊斯想伸手挠挠脑袋,瞥了一眼薙刀和明显面色不善的二人才放弃这个举动,决定向他们透露一丝组织下令招揽的缘由。“主要是因为他。”他眼神转向宿傩,“刚刚我在车里看到了,子弹明明打中了你的身体,但你没有受任何伤……不,应该说是,你把身上的伤都治愈了。”
这勉强算是说得过去也站得住脚的理由。两面宿傩从没想过要向别人隐瞒自己的能力,哪怕失去了咒力,他的实力也完全足以傲视人类,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宿傩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他把薙刀收回了一小截距离,打算直接送这个家伙离开人世。
阿尔芒突然拦住了他。她无视了宿傩皱眉不满的神情,对阿洛伊斯问道:“你们组织叫什么名字?”
这种喜欢招揽有奇技淫巧之人的风格……她心底一沉,神色明显阴郁了下来,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枪,神经紧绷地看着对方,像是要根据对方接下来的回答来判断自己是否要下死刑。
阿洛伊斯收回了双手,耳朵动了动,发觉大部队终于抵达,光速后撤几步从后腰摸出一把枪对准了阿尔芒。
一直轰鸣不止的声音由远及近,数十辆经过层层改装的越野车以及一架直升机终于抵达。那架直升机悬在阿洛伊斯的上方,放下了一架绳梯。
阿洛伊斯冲着他们微笑,阴影笼罩下的瞳孔似乎能发出幽蓝色的光:“我的组织——”
“——叫马托营地。”他抓住绳梯,随着直升机的上升而离去。
但下面宿傩和阿尔芒二人却被重重叠叠的越野所包围。阿尔芒瞳孔骤缩,拉住宿傩,声线颤抖,声音里破天荒的有了紧张的情绪:“我们得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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