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港啊，我願你一生輕狂如少年。」

「嗯？」港安聞言轉過頭來看穗和。

去往長洲的慢船正漸漸駛離中環碼頭，港灣兩岸的萬家燈火五彩繽紛，高樓大廈都似籠罩著一圈光環，倒影在粼粼海面上，萬紫千紅一片海。

船的馬達隆隆作響，穗和聽不見港安困惑的聲音，兼之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欄杆外，於是也沒注意港安看過來。

港安同穗和並肩倚在船尾的欄杆上，海風撫過他的臉，等不到穗和的解惑，他自己默默念了念穗和那句話，片刻後突然朗聲笑了：

「哇，你講呢啲——」港安煞有介事地搓了搓雙臂，「你受咗乜嘢刺激啊咁煽情嘅？」『哇，你講這種話——你受了什麼刺激啊這麼煽情？』

穗和轉頭白了他一眼：「冇受乜刺激，就係有感而發。」『沒有受什麼刺激，就是有感而發。』

「哈？感從何來啊？」

感從何來？

這話可有點問倒穗和。他有感而發，不可名狀。

今日早起時港安帶他在粥攤吃粥作早餐。十五塊的一碗粥鹹香撲鼻，被煮到開花的白米白稠軟濡，面上撒上一撮蔥花，勺子挖到最深時舀出滿滿的魚肉，在初日曈曈下閃著光。

他對老闆說多謝，老闆回他唔洗客氣『不用客氣』。

那時，他有感而發。

在銅鑼灣壓馬路時，他看見步行街兩側都掛著千奇百怪的海報幕帳，有一二群還帶有演說和跳舞。他挽著港安的胳膊走去瞧真些，第一眼看清楚的是幾幕黃布，上頭畫有一把雨傘，下文斗大的字寫著「我要真/普/選」；黃旗招展，明晃晃地刺痛了穗和雙眼，他轉轉眼睛，看見緊挨在旁邊的法lungong宣傳墻。

他搭在港安臂彎上的五指瞬間僵硬，他只能扯扯嘴角保持笑容，裝作若無其事地從那兩個宣傳幕墻旁邊路過。

那一刻，他有感而發。

前往碼頭的時候，二人搭的是港鐵的荃灣線。穗和扶著貼有紅色防滑紙的扶手，隨著列車的晃動，不時與港安肩頭相貼。他靜靜地觀察著列車中的人：剛下班的男人拉著車頂手環將臉擱在臂彎中站著閉眼小憩；精緻妝容的女人光鮮亮麗地挽著同伴或男友的手臂作依靠；三兩個身穿制服的學生擠在車門與座位間的角落按著手機；白髮老人精神抖擻地坐在優先座上點開手機上的新聞對時事高談闊論……

穗和靜靜地看著，耳邊響起粵普英三語輪流的報站廣播——

「下一站中環，乘客可以轉乘港島線往堅尼地城，或者轉乘東涌線或機場快線。」

「下一站中環，乘客可以轉乘港島線前往堅尼地城，或是轉乘東涌線或機場快線。」

「Next station central, interchange station for the island line towards Kennedy Town, the Tung Chung Line and the airport express.」

「中環，呢個係荃灣線嘅尾站，多謝乘搭港鐵。」

「中環，這是荃灣線的終點站，謝謝乘搭港鐵。」

「Central, the end of the Tsuen Wan Line. Thank you for traveling on the MTR. 」

「到站啦。」港安用肩頭蹭了蹭他示意。

穗和點頭應道：「知啦。」『知道了。』

因是尾站的緣故，列車中的人已是不多。出站後要走幾長的一段路到碼頭，中間有幾條類似機場中平地而行的人行電梯，不趕時間的人大部分在右手側站穩，空出的左道上是人們絡繹不絕的腳步。

穗和緊緊跟著港安，港安有時怕他走失而回頭望，或在最為混亂的拐彎處伸手拉著他的手臂。

港城的空調慣了開到最冷，而港安的手溫暖乾燥。那一瞬間，他抬頭看著自己的弟弟，後者看他仿佛呆了的模樣，好笑地訓道：「跟住啊，唔係走失你就弊啦。」『跟著啊，不然把你弄丟了就壞了。』

他扯扯嘴角微笑，也不反駁，只是有感而發。

現在，夜深的長洲島仍然熱鬧非凡，夜市的攤檔擺開，燈紅酒綠，如茶如火。

他的弟弟在流動茶檔前轉過身，手中拿著兩杯冰鎮五花茶示意。橙黃的燈光，墨黑的海色，少年在其中，咧一口白牙笑著，俊俏非凡，如夢如幻。

他輕快走近，五花茶被裝在玻璃杯中，冰得杯壁上都起了一層水珠。賣茶的阿姨對他們道：「唔洗齋企係度嚄，你地可以攞住周圍行㗎。飲完記得俾返來就得啦。」『不用一直呆站在這裡的，你們可以拿著杯子周圍走，喝完記得還回來這裡就好了。』

港安淺笑著道謝，接著拉穗和去邊上的碗仔翅攤檔。

操持攤檔的是一對中年夫婦，見港安穗和兩人走近，熱情地問道：「要唔要碗仔翅啊靚仔？」『要不要碗仔翅呀帥哥？』

港安征詢意見似地看穗和一眼，穗和小聲對他說：「我想食生菜魚肉。」『我想吃生菜魚肉』

港安點點頭，老闆也吆喝道：「好，一份生菜魚肉！」

鯪魚滑被切成條狀刷刷下鍋，塑料碗中的唐生菜早在一旁預備。老闆用一大勺把鯪魚滑和沸湯舀起淋到碗中的唐生菜上，塑料碗馬上被撐得滿滿當當，老闆娘在一旁接過來將碗擦乾淨並蓋上蓋子，放到一塑料袋中，扎好袋口遞給穗和。

「多謝幫襯啊！」『謝謝惠顧啊！』

「唔該曬老細！」『謝謝老闆！』

兩人把喝空的玻璃杯還到茶攤，港安自己又去買了一份炸串，兩人走到碼頭不遠處的景台上，當著滿天星辰和如墨海水大快朵頤。

「你宜家咁幾好嘅……」『你現在這樣挺好的……』

穗和吞下一口鯪魚滑如是感歎。

港安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今日咁emotional嘅？」『你今天怎麼這麼多愁善感？』

穗和沉吟片刻，道：「唸起你啲人搞起佔//中並搞到無了期果陣，我其實有啲嫐你點解要任由距地亂來；到你有啲議員宣誓時玩嘢：距地侮辱性咁將China講成支na，又帶住香//港唔屬於中//國嘅標語旗來宣誓果陣，我就唸如果你今次又由得距地亂來，我真係會懟你……」『生氣你的子民發起佔//中並且沒完沒了發酵的時候，我其實是有點氣你為什麼要任由他們胡來；直到你有些議員宣誓的時候耍花槍：他們侮辱性地將China稱之為支na，又帶著香//港不屬於中///國的標語旗來宣誓的時候，我就想如果你這次又任由他們亂來，我真的會懟你。』

說起就近的事情，還是不好的事情，港安停下吞嚥的動作，最後一塊紅腸劃下喉嚨，濃郁的炸物味道流連齒頰。

他將屁股往邊上挪了些，讓穗和整個人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穗和在他的注視下深吸口氣，繼續道：

「well…anyway…我想講嘅係：我之前對你有好多意見，好多嘅不滿，我亦都唔明你點解可以咁反骨……我甚至嫐你，覺得你根本就係腦囟未生埋……咳嗯…誇張咗。」『well…anyway…我想說的是：我之前對你有很多的埋怨，很多的不滿，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可以如此叛逆……我甚至生你氣，覺得你根本就是幼稚無知……咳嗯…誇張了。』

看著港安漸漸冷掉的目光，穗和假意咳兩聲以「誇張」為由揭過去。

「所以……今晚你終於頂唔順終於要砌我一餐？」『所以……今晚你終於忍不住要揍我一頓？』

「咪咁暴力啦……」『別那麼暴力啦……』

穗和擺擺手，本是俏皮的笑容驀然染上了一絲憂傷。

「所以我話：我願你一生輕狂如少年。」『所以我說：我願你一生輕狂如少年。』

港安沒當回事地玩笑道：「我呢一世好鬼長個喔。」『我這一生很長的喲。』

穗和一改俏皮口吻，認真地點頭道：「你註定要千秋萬代，但我仍如此許願。」

港安微抖，他定定盯了穗和的雙眼看了半晌，手中的魷魚蘇都快被海風吹涼時他才喃喃道：「等陣，你講真㗎？」『等一下，你說真的？』

此話問來多餘，不過是港安用來表達他對此事的不確定罷了，穗和知道自己不必對這句認真答復，便歎道：「但係亦都只係一個願望——你我已經經歷過年少輕狂，先有如今嘅圓滑玲瓏。」『但是這也只是一個願望——你我已經經歷過年少輕狂，才有如今的圓滑玲瓏。』

港安張了張嘴，覺得喉嚨有點乾澀：「你點解會想我咁？」『你怎麼會想我這樣？』

「因為廣東話啊……」穗和眉眼彎彎，卻處處透著一股無力感，「你知唔知，係我度，好多細路仔已經唔慣講廣州話啦？」『你知不知道，在我那裡，很多小孩子已經不習慣說廣東話？』

「所以，即使我對你有諸多不滿，但你有得天獨厚嘅條件去保護呢個語言，所以我願你一生如少年，永遠可以驕傲地保護住自己珍惜嘅一切——唔洗似我，點樣都會受制於人。」『所以，即使我對你有諸多不滿，但你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去保護這個語言，所以我願你一生如少年，永遠可以驕傲地保護著自己珍惜的一切——不用像我，怎麼都會受制於人』

港安當年被一紙條約簽出去，近乎百年才再度歸來。全家對這個孩子的愧疚令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溺愛著這個孩子，縱容著他的一切；就算他犯了錯，懲戒的巴掌舉起到一半也會收大半的力道才打下去。

他有這個條件去任性，而這個條件來自於親人們心中的愧疚。

穗和羨慕於這種程度的條件，於是無論如何都願港安保持著如此的年少輕狂。

粵語於穗和，是他最大的軟肋，是他不可被外人隨意觸碰的底線。

海風涼涼，港安想想也清楚明白了。

他學著穗和歎了好大一口氣，問道：「百年驀然回首，哥哥啊，你仲記唔記得你以前嘅樣？」『百年驀然回首，哥哥啊，你還記不記你以前的樣子？』

穗和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說了個折中的來：「變化總在無知無覺間，防不勝防。或許再過幾年，我連我自己生乜樣都會唔記得。」『或許再過幾年，我連我自己長什麼樣都會唔記得。』

港安喃喃道：「……咁我會好sad咯……」『……那我會很傷心的……』

穗和如夢初醒般拍拍港安的腦袋，笑道：「放心啦，我就算唔記得自己，都唔會唔記得你嘅。」『放心啦，就算我不記得我自己，我都不會不記得你的。』

港安將臉轉開，伸手勾著穗和的肩，兩人額角相抵，夜風吹起的髮絲瞇了兩人的眼睛。

穗和敏銳地捕捉到身旁人輕微的吸鼻聲，眸光微黯，淡淡道：「凍親啊？」『著涼了？』

半晌才聽港安回答，嗓音低沉：「啊……有啲……」『啊……有點……』

我的哥哥啊，這個世間變幻無常……我也願你…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