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理想主义者决定以野心丈量大海。

　　欢迎交流，欢迎批评。

　　————

　　距离我们上一次记叙法兰西船长的故事，竟然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笔者要汇报的是，在这两个月里，他每天都吃一盘水果，每天都听一场戏，经常出入贵族家的舞会。因此，他虽然身体见好了，心态却一日不如一日。他只得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调查英吉利所必须的牺牲。他也很久不表现出自己那独特的活力了。甚至，他连孤独的神情都不再向人露出－－一想到有人喜欢自己落寞的样子，他就想尽办法收一收。假设他患了肺结核，他就会想尽办法掩饰。这两桩事是同理。

　　他就这样每天耷拉着眼睛给自己续水果，要么就是喝酒。出席宴会时，就让人用华服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家里，心思最初是集中到英吉利的身份上－－至于后来等待自己被审问，那都是后话。然而，有一件事，将他全部的精力转移，甚至使他把英吉利抛之脑后。

　　法兰西最初决定返回巴黎，的确只是为了深入上流社会来打探英吉利的消息，用不了三两天就要再度出海。面对独子的不期而至，高卢伯爵未置一词，甚至没能从繁忙中抽出时间说些关心他或嘲弄他的话。所幸，法兰西无暇顾及这些。他心不在焉，甚至魂不守舍，如同幽灵。放下行李时，他不会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行李；经过镜子时，他不会意识到镜子里的人是自己；坐在餐桌上与高卢伯爵共进晚餐时，他也不会意识到身边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他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云云。一条鱼被忽然打捞上岸，也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海里。在第三天，那天下了雨，雨幕越过山丘蔓延天际 ，他从宅邸乘马车去往宴会。回首望向远去的宅邸，他忽然说：“停下。”

　　马车于是停了下来，宅邸也不再缩小了。法兰西痴痴地望着，心里对自己的举动感到诧异。他试着问自己那是怎么了，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他低声说继续赶路。

　　马车驶出了二十码，忽然又停住了。马车夫得了雇主的命令，将车飞一般地向后赶去。法兰西就在比先前更近的地方望着高卢伯爵的宅邸，在那一刻知道了：这是一座属于没落贵族的宅邸。

　　于是法兰西开始着手家族生意，这成了他开始一段无聊生活的契机，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忘记那位海盗。在经营生活中，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算是这块材料－－他可以将全部青春付诸酿酒业，但时代显然无法让他使家族恢复往日的荣耀。而如果达不成最好，他宁可不做。如此，他偶尔忧心忡忡，吃块糕点就又觉得万事通遂，春和景明了。

　　这座城市就像对法兰西心存挽留，很快又想出新的办法留住他。这次他不再是贵族子弟，又成了风行者的船长。那天他仔细地削鹅毛笔时，女仆提着灯走了进来。他拆开信，那一刻等待未曾料想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他读了第一行就阖上眼睛，把信搁到一边重新开始削羽毛笔。待他削无可削已是后半夜，他才捻出信，如同偷窥。他深吸一口气，念了起来：

　　“高卢伯爵的独子法兰西先生，您恶贯满盈可谓是无人不晓。诚邀您来我府上见一面，我好知道抢了我丝绸的是何等人物。”他住了声，反反复复地摩挲、默读那封信许多次，又轻声地读了一遍。

　　“我读了这么多书，其中也有一些是有关于海盗的。主人公中也不是没有人下场凄惨：他们有的被卑鄙小人背叛，中暗箭而死；有的被深渊巨兽所吞噬，死在了伟大征途中；有的在与宿敌的战斗中不幸身亡，却也因此得到了崇拜－－不，受敬仰可不是凄惨。但是，我现在面临的后果一定是了。我还从没有听说过哪名海盗是被贵族惩戒而死的！”他焦急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勇敢，人就传他勇敢；他智慧，他就因此美名远扬；他慷慨，这一点就深深地刻在了人对他的印象里，国王与教皇来了，都无法将其抹去。可到了他真的惊惶万分时，他是一定不会让人知道的。

　　“我万一真的上了法庭，”他踌躇，“那真是一桩笑话！如果我是老百姓出身的，我就不怕人家勒索我；如果我只打官工而从未做土匪，我反倒还会加官进爵，被封为将军！可是偏偏呀…”他不忍心再说下去了。“我要是被绞死了或是被把头砍断了，那可真是千古第一人！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彻夜自言自语，面对死亡的威胁与籍籍无名的耻辱，他首次感到恐惧。法兰西甚至从未想过，他将来会有默默死去的可能性。他只想：我的一生是如夏花一般绚烂，还是如秋叶一般静美？只有那才有资格与我相配。童年时他是富有的人中拥有最多藏书的，倚靠在窗台上，借着午后的阳光，不顾仪态，如痴如醉地读书。那时他在意的外界事物只有自己不时垂落在书本上的发丝。其中一段内容：

　　那是一些足以让人读了血液凝固的可怕罪行：偏僻小路边发生了命案，尸体被人偷偷地埋进深坑，或丢到井里。虽然这些坑和井很深，但几年后这些尸体还是会暴露于世。凶手见状，几近疯狂，惊恐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大声请求上绞刑架，以结束痛苦。有人躺在床上，抵不住心中种种邪念的引诱，竟然制造出血淋淋的凶杀案。主人公被吓得将书丢了出去，祈祷上帝别让他干出这些事情，哪怕即刻身死，也不愿活着犯下如此可怖的罪行。读到这里，法兰西也合上了双手祈祷，宁愿让自己被因罪绞死三千次，也别让他沉默着死去。面对受美色诱惑而努力付之东流的人物，他嗤之以鼻：爱情与荣誉是无法分个高下的，但一时的冲动与虚荣心，绝不是爱情。更多的，不成熟的，童年时的思考，都被尘封。唯独这些话语，它们出自一个幼童，而那个幼童竟然就是那个永远支持他的人，也就是他自己。他一抬起头，看向自己儿时读书的地方，就还能看见他自己。“我无时无刻不为了见到你而高兴，你却只能在最需要我的时候看见我。”他仿佛听见那个人说：“亲爱的，别停下来，有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是啊，我怎么可能会畏惧身死呢？”他喃喃自语道。“我畏惧的是在沉默中灭亡…那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是值得我畏惧的。”

　　在之后的日子里，法兰西曾经坐拥了无上荣光，享尽了荣华富贵，看尽世间繁华；也历尽沧桑，曾为阶下囚，生活在性命之忧，饱受人生哀愁。只要想起这段话，他就能清醒，不因自身的处境而变化心境。因此，他不曾把这些话给遗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