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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工伤的几种错误方法(完整)

作者 : 泛神论六十六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魔女与野兽 基德 , 阿夏夫

状态 已完结

43 1 2022-2-4 01:33
导读
吸血鬼篇原著向正剧。努力地写了,水平有限见谅。已经是我篇幅的极限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极限这么低。

战斗结束之后,阿夏夫的伤势重到相当于必须要做开颅手术。奥斯卡给他做了。手术只成功了一半。他不认识基德了。
[魔女与野兽]
     
[阿夏夫×基德]
     
     
     
     治疗工伤的几种错误方法(脑洞20210326)
     
     by
     
     魔术师的烟灰缸(碌碌)
     
     
     
     名叫奥尔恩西亚的世界在昨天晚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统治夜晚的吸血鬼内部发生了惨烈的火并。用“火并”可能不足以形容这次战争的规模。
     
     自诩高贵优雅而骄横跋扈的生物们曾经凌驾于人类之上,却在一夜之间死的死伤的伤。
     
     在某个神秘的山坳中,一座巨大的迷宫般幽深而黑暗的城堡尽数化为废墟,回廊倒塌,尖塔倾颓委地。吸血鬼的血、残肢还有被烧剩的灰烬铺满了地面,几乎将峡谷填平。据说在地下发出的短暂而刺眼的光辉中,号称永生的高傲的生物们纷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灼烧得连灰都不剩。
     
     冥冥之中,一切仿佛自有因果。
     
     到了真正的清晨,第一缕晨曦划破黑暗,无数金色的箭支横穿森林和田野。奥尔安西亚的太阳照常升起,公平而残忍地照在城市,照在乡间,照在深山中,照在废墟之上。
     
     这次战斗或许会被传颂很久,直到化为传说或是被大多数人遗忘。它真正的亲历者们却已经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城市中心,就像飞鸟入林,潜伏在隐蔽的宅邸中休养。
     
     日出之前,基德他们四人离开了沦为屠戮场的城堡。阿夏夫带着基德无处可去,他身上别无他物,连大衣都是从不知哪个倒霉的吸血鬼身上捡的。无论是血族还是桥都已经不可能再收留他们——一方面双方已经是敌人,另一方面它们剩下的幸存者也不多了。于是只能叨扰邓福德和奥斯卡名义上的居所。
     
     那个落脚点距离“电梯”并不远,还伪装成一家不大不小的豪华旅舍,主营接待渡降来的有钱人。虽不如贵族的宅邸宽敞,胜在能顶着经营的名义把各种用品和材料置办得一应俱全。
     
     抱着已经昏迷的基德踏入正门的一瞬间,阿夏夫感觉到自己穿过了透明结界,是奥斯卡的魔术。看来这确实是当下能找到的最稳妥可信的安全屋。
     
     跟基德一样,他自己的情况也非常不好。多日以来,他顶着极度紧绷的神经四处奔波周旋,体力本就严重透支。中间但凡踏错一步、说错一句,他和基德就会被喜怒无常的强敌甚至队友给瞬间碾成粉末。为此,他不计代价连续几天没合眼,终于换来任务顺利完成。
     
     然而昨晚与魔女之力正面抗衡时,不得不连续施展大型魔术,自然还要加上“那件事”带来的反扑。眼下的阿夏夫几乎已经很艰难地在维持神智,这口气撑着他在房间内打开警戒的结界,又治好了基德的伤势,等他回过神来,基德已经在床上安稳地睡了。
     
     奥斯卡很大方地给了他们相连的两个套间,几乎与平民的整套房屋相当。阿夏夫走回自己的套间,准备睡了。站在单人沙发边的衣帽架前脱下外衣时,他发现所有手指都在抖,止不住。他凝神细看,动作略微一停顿,昂贵厚实因而十分沉重的衣物从他手中无声地落到手织地毯上,他的手指似乎失去了一部分知觉。
     
     ——剧烈使用魔术对肉身有些影响。刚换的手指,神经还没长结实。但不应该这么严重,看来主因还是“那件事”。
     
     ——睡醒再说吧。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想法。再接下去,阿夏夫自下而上地被混沌的黑暗沼泽所吞没,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基德醒来的时候正是早晨。闻不到烤肉香味的时候,她很少能在早上自然醒。床很舒服,被子很软,四周很安静,窗帘拉得很严。
     
     但她睁开眼睛,望着手绘繁花满树的墙纸向上延伸到高处几何图案的天花板,再环顾四周,看看暗光中依然质感温润的实木桌椅。基德并不认识这个地方。
     
     没有被捆住,很好;周围没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很好,说明睡觉时没有人来袭击过她;阿夏夫的气息就在附近,很好他还活着。
     
     看来这里是安全的。
     
     基德慢吞吞地起身,一只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一只手挠了挠肚子。她有点饿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开门,她看到门缝底下不知何时被人塞进来一封信。
     
     是奥斯卡写的。奥斯卡简单地对阿夏夫和基德表达了关心,还说他和邓福德要出去一整天。他命人准备了一些药品、食物、衣物,都在门外的推车上。
     
     基德往下看,信的最后一行临时加了几笔,奥斯卡写着他和邓福德已经回来了,听说推车纹丝未动,可能两位都在休息。他让人换了新的食物。之后他们应该会在这个据点逗留一段时间,避避风声,不会出去,如果阿夏夫他们还有什么需要,不妨直接来找奥斯卡。
     
     原来不是睡了一晚,而是一天两夜。基德乒乒乓乓大口吃着餐车上的整块带骨肉排,怪不得感觉睡得还不错。下面只需要赶快回地面,解读安吉拉的留言即可。
     
     肉排烤得不怎么样,多蘸酱才能入口。骨头还算入味。大概是心情很好的缘故,她很大度地给阿夏夫留了一盘意面。
     
     说起来,阿夏夫平常睡得很少,基德都醒了而他没有醒的次数屈指可数。基德把最后一小块骨头嚼碎吞下去,一边舔着手指上的余味,一边走进阿夏夫的半边套间。
     
     套间里寂静得有些出奇,似乎不只是因为铺着上等羊毛地毯。
     
     基德有了不好的预感,一丝很淡很淡的血腥味加强了这种预感。
     
     床铺依然保持着崭新整洁的样子。阿夏夫以放松的坐姿睡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散落的额发掩去了脸上的表情。阿夏夫的胸口盖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大衣下面似乎有东西在动,轻微的摩擦刮搔的声音。
     
     血腥味是从大衣下面阿夏夫的胸口传来的。基德忽然觉得那东西的形状非常像刀柄。
     
     如果那是黑色大衣下面的刀柄,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想象中的刺客从后面捂住阿夏夫的口鼻,匕首无声地没入胸口,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等挣扎变得无力,再把他转过来放进椅子里,盖上大衣,扮成睡觉的样子。
     
     她顾不上别的,疾步走到阿夏夫面前,抓起那件大衣。
     
     手里只有一把黑色的羽毛,乌鸦使魔的羽毛。
     
     有限的印象中,使魔一旦收回,就会直接化成魔力消失,并不会留下实体的羽毛。
     
     基德把剩下的羽毛全扫到地上,在羽毛堆里,她发现了异响的来源。
     
     是使魔,但没有一只像真正的乌鸦。
     
     基德左手的使魔有两个头,却只有一只翅膀,正在用拔河争夺身体。右手的使魔三只脚爪没有眼睛。别的更不完整,半截会动的翅膀,孤零零的一条腿。
     
     它们被胡乱制造出来之后,飞也飞不动,就只能原地躺在主人的身上。随着不稳定的魔力慢慢崩解,其中一大半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羽毛。
     
     连傻子也知道阿夏夫不对劲了。基德啧了一声,单手把比自己高一个半头的男人从沙发里提起来,粗暴地扔到床上。
     
     昏迷的男人滚了半圈,深深地往被褥中陷了下去。
     
     * * *
     
     他还在呼吸。从他的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有的已经变深发褐,有的还很新鲜,都滴在了他自己的胸口。就连眼睛和耳朵也同样在流血,血迹在他脸上画出纵向的纹路,把他的脸变得尤为可怖。
     
     基德用力捏住阿夏夫的下颚,稍微掰开牙关,果然更多的血从喉咙深处冒出来。阿夏夫无意识地咳了几下,但是并没有醒。基德不得不把阿夏夫摆成侧卧的姿势,用枕头抵住他的后背,防止他仰躺着被倒流的血呛死。
     
     就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基德思索着:眼前的人如果就此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毕竟他看起来真的快死了。作为一个公认的合理主义者,阿夏夫如果还能治疗自己的伤势,就肯定不会疏忽,而且比谁都快。
     
     现在这样,大概已经是他努力之下最好的状态了。
     
     基德当然不懂救人。如果就这么放着,再优秀的魔术师也只会困在衰败的肉体中慢慢死去吧。
     
     基德烦躁地发现,眼下一时缺不了这个男的。安吉拉的留言是阿夏夫帮忙记住的;渡降时教团用阿夏夫的名义作了登记,理由也说清楚了,基德不算成员所以教团不担保;就连想要摆脱邓福德来找麻烦,可能也得借助一点点魔术带来的震慑力。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根源上的问题。只要离开这儿、重新找到教团,大概就能得到新的搭档。
     
     就算没有搭档,也只是回到最初而已。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基德对自己说。
     
     那么第二个问题:要不要放弃阿夏夫?或者干脆帮忙杀了他?
     
     毕竟他现在只是个累赘,而且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基德坐在床头,望着她的搭档。阿夏夫血流披面,牙关紧锁,手指时不时轻微地颤抖。
     
     他深深地昏迷着,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却紧锁着眉头,含着血沫,忍受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折磨。
     
     有时仿佛陷入了噩梦,有时又仿佛忍受着苦刑。
     
     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丝呻吟,哪怕呜咽也听不到。
     
     基德不知道他的安静是哪一种,严密的契约魔术或许能保证一个人在药物、刑讯和魔术下都不会泄密吧。
     
     无论如何,基德从未见此人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不省人事,还受着不知多重的内伤。
     
     不仅医治不了自己,甚至连魔力都失控了。如果他清醒的时候召出了那样畸形的使魔,一定会无地自容的吧。
     
     连他也仅此而已。
     
     基德心中产生了一种得逞的快乐,一种残忍的感觉。它们一瞬间膨胀,从她的脑中飞出去扩散不见了。接下来,她发现自己心里充斥着浓浓的失望。
     
     原来阿夏夫也可以看起来和其他任何人类一样脆弱。一样无能。一样无助。
     
     一样有着一个平庸的极限点。
     
     他只是凡人,不会也做不到永远在她身边。
     
     她心中明明还在犹豫,虎口却已经放在了阿夏夫的咽喉上。
     
     魔术师的脖子沾满冷汗,又湿又滑,皮肤却还很温暖。基德感受到喉结轻微的起伏,时轻时重的脉搏在虎口下跳动,像跌跌撞撞却不曾停歇的脚步。
     
     她亲手杀过很多人,也很清楚该如何瞬间折断一名成年男子的脖颈——阿夏夫几乎从未允许她杀人,两年多了,或许手感生疏了吧。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没想到久违的手段会用在这个人身上。
     
     这已经是相当仁慈的手法了。她可以保证,阿夏夫会死得毫无痛苦,何况他本就在深度昏迷。
     
     何况她一度非常想杀他,甚至超过了想杀安吉拉。
     
     何况阿夏夫还想教她“爱”,却不说爱为何物,还敷衍说她已经懂了。
     
     基德冷笑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如果爱是力量,怎么保护不了阿夏夫自己呢?
     
     一颗冷汗划过阿夏夫紧闭的眼帘,在颤抖的睫毛附近稍作停留,最后沿细长的眼尾滑进鬓角浸湿的黑发。
     
     这时候,一个念头突兀地跳到了基德的脑海中。
     
     爱,如果我真的拥有这种力量,我会怎么做?
     
     吻他?有用吗?未免太过可笑。
     
     基德的手迟疑了刹那,也仅仅只是刹那。
     
     还有另一种可能:基德还没学会把特殊的感情化作行动,她只能用杀戮来表达失望、不安、以及——对即将到来的离别的恐惧。
     
     漫长的一瞬间,门外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笃、笃、笃。
     
     没有得到回答。来客继续敲门。
     
     笃、笃、笃。
     
     紧闭的门打开的一刹那,奥斯卡感到了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杀气。他假装没有发觉,有些无奈地挂着微笑问基德:“打扰你们了吗?一切还好吗?”
     
     * * *
     
     在奥斯卡看来,杀气在基德眨眨眼的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然而,这恐怕是这个据点建立以来,被奥斯卡的结界探察到的最凌厉的杀气了。甚至逼得他不得不亲自过来干涉。他心中有个猜测,属实的话,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果然,奥斯卡甚至都不用走近检查阿夏夫的身体,就知道他出事了。对于直接感受魔力的魔女而言,魔力的存在就像普通人感受声光一般理所当然。
     
     缠绕在阿夏夫周围的混乱的魔力流已经浓郁得宛如实质,形成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漩涡,正在彼此挤压。
     
     奥斯卡伸出手心,在阿夏夫的额头前方悬停了一会儿,不出所料,异样的刺痒仿佛要钻进毛孔。
     
     当时奥斯卡听他说了那个魔术,就知道其恶果远远不止阿夏夫讲得那么轻松。
     
     按照预先设计好的条件,魔术在“救出基德”的时刻能够自动解开。即使如此,它对血肉之躯的冲击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消除。
     
     此刻,阿夏夫的大脑遍布大大小小的血块,有些半凝结的血块卡在脑组织中间,几乎已经不可能被吸收。它们妨碍了大脑的正常功能,使得魔力之“门”无法正常开闭。
     
     除了魔女之外的所谓术士,本质上只是一条两头有门的魔力通道和加工场,现在“门”失控了,来自外界的魔力无节制地涌入,破坏了原本的流动路线,就像山洪四处漫溢,冲出被设计好的河道一样。
     
     失控的魔力又破坏了肉体,反馈到阿夏夫脑中,引起更多出血。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最终势必会冲破最后一道“水坝”,也就是肉体本身。到那个时候,恐怕真的再无回头路了。
     
     基德无言地立在他身旁。自从见到来人是奥斯卡之后,基德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刚才也只是侧身把奥斯卡让进屋,又轻声关上门。
     
     不过奥斯卡很习惯跟这种脾气的人打交道,他知道她宁可人头落地都不会问出一句“他还有救吗”。
     
     奥斯卡不禁更加好奇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杀他呢?
     
     难道真的宁可死于自己之手吗?
     
     回头问问邓福德好了。
     
     奥斯卡让阿夏夫重新躺平,用魔术大致检查了一遍,基本验证了自己的判断。看得出阿夏夫作过预防,只是没想到实际情况比他预料得更严重。
     
     奥斯卡顺便擦掉了阿夏夫脸上的血,再往他身上盖了件睡袍。
     
     很奇妙地,这样一来,虽然脸色依然惨白,阿夏夫看起来一下子就像个伤患多过像一具尸体了。
     
     治疗肉体本身相对而言简单得多。奥斯卡手中温暖和煦的光球缓缓地一边旋转一边在阿夏夫身体的上空移动,经过小臂和手指的时候基德看到奥斯卡明显放慢了速度,似乎在验证什么,但他没说。她也没问。
     
     快结束了,奥斯卡想在进入正题之前先缓和一下气氛:“菜还合你胃口吗?”
     
     “比外面好。”基德惜字如金。
     
     奥斯卡笑笑:“我经常上去,带过不少菜谱回来。你喜欢就好,看来你身体恢复得不错。”基德没有说话,奥斯卡当她默认了,自顾自往下说。
     
     “别太担心,至少他在治疗你的时候,还能正常使用魔术。”
     
     反过来说,他在还能正常使用魔术的时候,先治疗了你。
     
     这一次,基德沉默得久了一些。她仿佛突然觉得口渴,于是走到窗前镶大理石桌面的半圆桌上,从插花旁的水晶玻璃瓶中倒了一大杯清水,咕嘟咕嘟扬起脖子喝干。
     
     厚重的双层窗帘中漏出一块阳光,经过玻璃杯身上的菱形刻花纹饰折射,变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正落在阿夏夫的脸上。
     
     如恍惚的错觉般,给他增添了一丝气色。
     
     天已亮透,基德放下杯子干脆一把把窗帘拉开到底,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房间,刺得她眯起眼睛。
     
     阳光下的每一件陈设都变得更加精美绝伦。床柱的雕花与铜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素色帐幔原来遍布着凹凸质感的暗纹。阔大的床上足有八枚枕头,用各色大小款式的流苏来区分软硬高低。
     
     阿夏夫躺在其中,轮廓似乎更清瘦更明显了,碎发和睫毛的细密影子柔软地落在脸颊和枕畔。内出血止住之后他终于睡得比较平稳,却依然被某种痛苦微微扭曲了眉心。
     
     基德近乎愤恨地看着它们,最终问:“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来?”奥斯卡笑了,结界的事要不要说出来呢。
     
     “他死了又不关你事,为什么要帮他?”
     
     唉,奥斯卡心说,这孩子其实想知道她自己为什么要帮他吧。“确实,教团成员不得互相伤害,但也无需互相帮助。只不过我与你们恰好利益一致罢了。”奥斯卡补充,“有共同的敌人。”
     
     安吉拉。她闯入奥斯卡掌管的世界,擅自用外来的魔力干扰了奥尔恩西亚的吸血鬼王位更迭。对奥斯卡来说,安吉拉不但是另一个强大的魔女,还是肆意践踏秩序的入侵者。
     
     喜欢群聚的弱小人类和寿命漫长的魔女都能认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基德不能。荒野上独行的野兽只能分辨“可杀”。
     
     他看基德似乎不太满意,又用眼神示意阿夏夫的方向,加了一句:“另外我也是一介术士,作为个人研究,我想确认他这副样子的最终结果。算是兴趣,你不必介怀——”他的话锋一转,“兴趣归兴趣,你们确确实实欠我一个人情,这可别忘了。”
     
     打消疑虑最好的方法果然是开个价格,可他开得太高了,基德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倔强地闭上嘴,而另一个虚弱的声音替她接了话。
     
     “……哎呀呀,咳,‘伟大之魔女’的人情……咳,不胜惶恐。”熟悉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还有点含混,似乎依旧伤得不轻。阿夏夫轻轻地咳嗽着,眯起眼睛。
     
     掩饰不住的欣喜爬上了基德的眉梢。
     
     “嗨,你醒啦。”奥斯卡俯身看他。
     
     “谢谢你出手相助。”阿夏夫大概不想手无寸铁地被盯着看,从床边有些艰难地支起半边身子:“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战斗是前天晚上结束的。”
     
     “那,既然战斗结束了……我能说的吧,”阿夏夫保持着用右肘支撑身体的姿势,看起来并不太平衡,吐字也跟平时有些不同,仿佛嘴里含着东西,“我现在左侧身体只有少量知觉,也几乎不能动。”
     
     基德第一个大喊起来:“你说什么?!”
     
     阿夏夫看这反应,就知道奥斯卡刚才没有提过这件事。于是阿夏夫不理会她,自顾自用右手把枕头都拉到自己背后,然后舒服地陷了进去,变成半躺半靠的姿势。
     
     他重新开口,冷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被打到了头,现在大脑有点内出血,控制不了身体。”
     
     “吸血鬼吗?女王吗?!?!”当时女王把阿夏夫一巴掌摁进墙里,这笔账还没算。基德一副随时要跳出去的样子,这才想起女王都已经死了。
     
     “不确定,大概吧。”阿夏夫含糊其辞。
     
     奥斯卡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不过这番解释虚实交加,不能说欺骗,只能说细节相去甚远吧。
     
     那也好。
     
     阿夏夫的右脸带着一贯的微笑,左脸却没什么表情,显得格外锐利,合并起来使得整张脸的笑容有几分讥讽的意味。他见奥斯卡在看自己,用右手摸了摸左脸:“很怪?”
     
     奥斯卡点头,右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身体治得差不多了。这里面太精密,没有乱动。还有,你也知道你的魔力现在乱得不成样子,正在不断外泄,‘门’也关不上。”
     
     “什么意思?”基德插嘴,“真的不能再用魔术了?”
     
     阿夏夫大方地点头:“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差不多吧。”
     
     一声巨响,基德踢断了脚边的一把椅子腿。准确地说,她一跃而起的后座力折断了椅子腿,她本人已经在门边,想要摔门而出。
     
     谁知她猛力一拉,竟然没有拉开房门,甚至门锁也完好无损。门和门框在砖墙中发出了可怕的巨响,门框边的墙纸微微翘起,却被更大的力量固定在原地。
     
     整个墙面不知何时爬满了金色的咒文字,它们像活而坚韧的蛛网一样从门锁芯不断放射出来,没个尽头。奥斯卡的音量不大,语气却不轻:“回来,坐好。”
     
     又是几声响动,随后脚步声回转了。亲测,这玩意儿连夜之王邓福德都打不开。基德自然不在话下。
     
     * * *
     
     “修理费从你们的房费里扣。”奥斯卡复原那把椅子之后的第一句话。他一屁股反坐在那把椅子上,双手抱着椅子背,下巴搁在椅背的上沿。大大的眼睛,柔顺的头发,看起来活脱脱一个文艺忧郁美少女。
     
     “我们的房费那还是教团经费,不如从基德的补贴里扣吧。”阿夏夫流畅地接上。
     
     “没问题,我记下了。”奥斯卡说。
     
     “你们两个……”基德被要求坐在阿夏夫的床尾,咬牙切齿,却不敢真的怎么样。
     
     阿夏夫依然靠在他的枕头堆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挺舒服的:“刚才说到哪?如果这样下去什么都不做,毫无疑问就废了。非要用魔术治疗大脑,大约有四个结果:最好的是一切恢复,最差的是死。另外,好一些的是‘虽有不便,但还能继续作为教团的魔术师活动’,差一些的是现在这样:性命无忧,但不能使用魔术,生活也有障碍。我说得对吗?”
     
     没人说话,基德不看说话的阿夏夫,反而一眨不眨看着奥斯卡,等他反驳。但他没有。
     
     “基德,现在奥斯卡愿意试着治疗我,后果你也听到了。你的希望是什么?”阿夏夫问。
     
     “老子希望弄死安吉拉,其他什么都行。”
     
     阿夏夫点点头,转向奥斯卡:“就当‘同意’吧。我本人也希望你能施行魔术。我的情况应该极其罕见,作为魔术研究,你想必也很想尝试挑战一下。”他顿了顿,看到奥斯卡脸上被说中的表情,“那么,我们的利益就是一致的。”
     
     等等,基德想到另一个主意。“教团里有其他能治好你的人吗?”她不能进入教团所在的空间也就知之甚少,但常理而言,整个组织总不可能只有一名治疗吧。
     
     否决这个提议的却是奥斯卡:“来不及的。他回来的那天还好,现在却已经积血成这样,你还不明白吗?就算能强行带回地面,也不知道会不会错过最佳机会。”
     
     “哼。”
     
     “抱歉。”阿夏夫低声道。
     
     “……你真的有决心?”奥斯卡看着阿夏夫,后者避开魔女的视线,顾自用能动的右手玩一只明黄色的枕头上的金色流苏。基德的头发和眼睛也是金色。
     
     “赌上性命还不够,还加上魔术生涯,你真的不害怕?”某种程度上,后天学习的魔术师都是疯子,奥斯卡现在相信这句话了。
     
     这次阿夏夫的声音柔软了一些:“这没什么。抽到最差的牌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抬头看着坐在床尾的基德。
     
     “看我干嘛?”基德凶狠地说。阿夏夫只是勾起唇角笑笑。
     
     绝了,他早知道基德会动手杀他的。奥斯卡在心里喊了一句两个疯子真般配:“还有吗?”
     
     “有。三个请求,是不是多了些?”
     
     “说说看。”跟聪明人谈话果然很愉快。奥斯卡想。
     
     阿夏夫这次斟酌了一会才开口。他似乎有些累了,扶着自己的额头:“第一,这件事不要让邓福德知道。”
     
     “可以。正有此意。”奥斯卡一口答应。否则那头蠢狼一定会思路脱轨,跑来硬抢基德。到时候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得安宁。
     
     “第二,如果我有个万一,请把基德送到地面去,并联系教团。”
     
     奥斯卡再次点头:“这也是我作为团员分内的工作。第三呢?”
     
     前面两条都是为了第三作的铺垫。“第三是……请收下我的烙印,作为这次施术的报酬。无论成败,此事到此为止。”
     
     阿夏夫持有的烙印所代表权限相当之高,在教团内部可以优先查询魔女相关的一切顶级机密资料。他对所有魔女们的研究和了解恐怕比身为魔女的奥斯卡自己还多。
     
     现在他提出愿意以烙印——也就是在教团中的身份——作为交换,也就是砸锅卖铁都不想欠这个人情的意思。
     
     奥斯卡明白他的用意,如果阿夏夫真的死了,欠奥斯卡人情的就只剩基德。而基德心中的目标只有安吉拉。阿夏夫想在自己死亡的情况下保护基德的纯粹性,不让她背负多余的东西——魔女的人情尤甚。
     
     自己都快翻车了还处心积虑地为搭档考虑,人比人真是比死人啊。虽然蠢狼不算人就是了。
     
     被保护的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被保护,而正在……奥斯卡一脸黑线地看到,坐在床尾的基德看准阿夏夫没盖严实的被子里面露出的一截小腿,飞快地一挥手,从阿夏夫左腿上拔了一根腿毛。
     
     奥斯卡无语。
     
     基德以为他们两人谈话正入神,谈的又很弯弯绕绕不想听,所以准备试试阿夏夫是不是真的左侧身体没有知觉。她手里捏着那根腿毛,抬起头想偷看阿夏夫有没有发觉,却不料阿夏夫早就在看自己了,她干脆光明正大地瞪回去。
     
     “……痛吗?”基德问。
     
     阿夏夫摇头又点头:“不痛,有感觉。”
     
     “哦。那你们继续。”基德松开手扔了那根可怜的腿毛。
     
     奥斯卡满头黑线,不知道他该不该继续说正事:“加一个条件吧。如果你真的出了不幸,自然也用不上烙印了,我倒是不妨收下。反之,我很看好你们以后能帮我更大的忙。”
     
     “喂,”基德突然打断他们,指着阿夏夫问奥斯卡,“这家伙在教团里有多强?”
     
     奥斯卡还真的思考了一下:“据我所知,中等偏上吧。”
     
     基德继续问:“那他死了的话,教团能给我比他还强的人吗?”
     
     这次抢答的是阿夏夫自己:“可以是可以——”
     
     “——不过比他强的几乎全是魔女哦。”奥斯卡接话,“或者邓福德那样的。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有搭档了哦。”
     
     “嘁。”
     
     谈话仿佛走向阴郁低沉。如呼应一般,一朵绵羊形状的白云把阳光遮住了,屋里一暗,犹如蒙上一层轻纱。
     
     谁都没说话,各自走神。阿夏夫望着窗外纯粹而湛蓝的天空中一块块棉花糖似的云朵。工业革命之前的世界没有污染,天空无比通透纯粹,胜于昂贵的蓝宝石,远处山上的草地绿得令人心折。是个好地方。
     
     如果成为一生中最后到过的地方,似乎也不坏。
     
     “我接受那个附加条件。”阿夏夫说,“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施加契约魔术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他用右手揉着双侧太阳穴。
     
     他的决断下得很快,不止是因为时间紧迫,还因为实在太痛了。
     
     非术士一定无法想象魔力逆流带来的痛苦。全身上下的血管里流动的仿佛不是液体,而是无数细小的碎玻璃,针头、或者钉子。
     
     为了不让基德看出自己正在忍受令人想要放肆尖叫的折磨,阿夏夫竭力忍耐到现在。
     
     只是躺着说一会话,也快撑不住了。他的左手藏在被子下面,指甲隔着攥紧的床单刺进了掌心。大概刺破了,没什么感觉。
     
     他明知道再怎么掩饰基德依然看得出来,也还是不想给她看。
     
     好在基德正偏过头对着窗帘出神。白纱窗帘在阳光和微风中拂动,轻柔地抚摸着描金瓷瓶里高低错落的白桔梗、百合和铃兰。幽甜的清香四散。
     
     ——基德自己也不懂,明明一切都已经条分缕析地说明白了,不会对自己有任何不利,为什么她不想呆在这里呢?
     
     “那你们快点吧。好了叫我。”基德突然站起来要走,却被奥斯卡阻止了。
     
     理由是,施术需要注意力极度集中,因此施术过程中奥斯卡无法分神来警戒,只能交给基德。
     
     直觉告诉基德,奥斯卡的眼神中还有别的严肃成分,基德并不关心的“人类”的成分。责任,义务,负担,等等。阿夏夫整天挂在嘴上的那些。
     
     ——守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阿夏夫接受危险的术式,任人宰割,别无他法,这算什么义务?
     
     基德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非常不想看到即将发生的画面。
     
     “咳……”阿夏夫微微绷紧身体,拳头掩在唇边。随即又放松下来,对奥斯卡笑道:“没事的,你慢慢来。”
     
     淡雅的花香中混进一丝铁腥味。阿夏夫的右手收进被子里面,擦掉了什么东西。
     
     “喂,”基德生硬地说,“交易这才刚开始,明白吧?”
     
     她死盯着阿夏夫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视线里揪出点什么来。
     
     野兽的情感真是热烈而坦率呀,阿夏夫想着,点了点头。她早已拥有一切,今后也只需要让自己明白这件事而已。他注视着基德像麦穗一般闪耀的金发,希望把它刻在脑海里。
     
     如果再也见不到了,希望它们不会因此黯淡。
     
     接下来的术式不允许最轻微的灰尘和扰动。风停了,是奥斯卡关上了窗户,收起了鲜花。桌椅被搬开,留出令人不安的空旷。奥斯卡示意一切准备就绪,阿夏夫最后望向基德,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
     
     千般话语在心头滚过,到了嘴边却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聊天气:
     
     “你学得很好。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基德看着他在奥斯卡的示意下合上眼睛,在那之后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
     
     一行行咒文的光晕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渐次移动过去。就像过去他们一起坐在车厢里,璀璨华灯无尽地滑过他的眼底。
     
     这次,似乎更像基德站在原地不动,送他启程远行。
     
     直到奥斯卡将一轮又一轮繁复而虚幻的金色术式一点点全部刺进阿夏夫的额头,基德才低声回答。
     
     “大骗子。”
     
     * * *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麦田之中。放眼望去全是灿烂的金色,在阳光下就像宁静的湖水泛起层层涟漪,浅浅的湖底铺着无边的细沙,沙粒中混着天然的碎金。
     
     麦浪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阳光芳香,拍着着他的大腿和腰际,宛如窃窃私语。极目远眺向各个方向都看不到边,就在他长久地陶醉于这番景色时,半空中传来了两人的对话声。
     
     “他还有多久才醒?”
     
     “快了,至少现在大脑里的淤血都已经清除,魔力的流动也回到了正轨。”
     
     “那也就是说成功了吗?”第一个声音问。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一种亲切感。
     
     “之后大约不会有问题,但是之前遗留的不好说。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损伤是不是永久性的。”第二个声音比较沉着平缓。
     
     他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天空。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所在。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处在一个较为豪华的房间内。装潢看起来就像维多亚风格主题的度假酒店。窗户开着,看得出外面的建筑也是同样的风格。
     
     别墅区?
     
     他来不及想别的,两个年轻的女孩凑到他眼前开始问长问短。栗色短发的那个文静娴雅,金色长发还戴六个耳钉的那个则身材火辣,热情帅气。
     
     “感觉怎么样?身上还有哪里痛吗?”栗色短发的姑娘先问。她一边问,一边右膝跪到他的床上,上半身探到他的面前。非常自然地凑近之后,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仔细地撑开他的左眼的上下眼睑,从中直视他的眼睛。然后是右眼。
     
     她的皮肤非常白皙,眼角微微下垂,显得很温柔。睫毛忽闪忽闪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她给他检查的时候又随意又自然,而且不容抗拒,还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
     
     她的声音他在梦中听过,是第二个声音。
     
     “啊,我很好,都没有。谢谢……”不知为何他听到自己这么回答的时候却有一种隐约的违和感,好像不应该这么说。
     
     “没有就好。那么魔术呢?现在该能行了吧?”短发女孩重新退回到床前,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以便给身旁金色长发的姑娘让出位置。
     
     “就是啊,你个混蛋还愣着干嘛?”金发姑娘开口了,语气出乎意料的粗鲁。可确实是梦中的第一个声音。
     
     他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隐约觉得他要说的话与气氛有些不相符,但也没有办法。
     
     “魔术是什么?在那之前,请问你们两位是谁啊?”他看着这两个一脸关切的女孩子,有点抱歉地问。
     
     她们的反应都很惊人。金发姑娘极其难听地骂了一句,直接扑上来揪他的睡袍领子。他下意识闪身躲过了第一下,可这姑娘的动作快如鬼魅,手在半空中陡然折转,瞬间还是抓住了他的前襟,几乎把他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真看不出来娇小的身体里藏着这么惊人的力量。
     
     “阿夏夫你搞什么鬼?!”她的吼声在耳边炸开,几乎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耳膜好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姑娘的瞳孔不是人,而是像猫一样的短竖线。
     
     妖怪?
     
     被一个少女拎着衣领,他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想要把姑娘的手挥开,试了试才发现竟然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想起向那个可能是医生的栗色短发妹子求援,却看到对方站在角落里一脸扶额的沮丧表情。
     
     看来她暂时不会管他了。他只能好声好气和金发少女说,要不你先放开我吧。好不好,消消气,慢慢讲。
     
     金发妹子看起来也挺失望的,她像扔枕头一样松了手。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体会谁?”他只听见了后半句。
     
     “给我闭嘴。”她剐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总算体会到那什么女王的感觉了。”
     
     女、女王?果然还是闭嘴比较好。他只能笑笑。
     
     “别用他的脸笑。”金发妹子只看了他一眼又被惹火了,更多的却是低落。“你没这资格。”
     
     啊哈哈哈。都什么事啊。在这之前,能不能先解释一下情况啊。
     
     栗发妹子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重新坐回了床边那张她一开始就坐着的靠背椅子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
     
     长久的沉默。
     
     ……
     
     “喂!!我说,还是杀了他吧?就当从来没醒过好了。”基德把指关节掰得咯咯直响,扑上来就要掐阿夏夫的脖子。
     
     “我真的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阿夏夫看她架势来真的,忍不住大声呼救。
     
     ¥%#@¥#&()……*&*
     
     * * *
     
     三个人各怀心事,浪费时间闹了一通,发泄完情绪之后总算和平地坐下来继续讨论。由什么都不记得的阿夏夫提问,基德回答,奥斯卡补充,帮阿夏夫大致复原了事件经过。
     
     “既然身体恢复了,所谓‘魔力’也不再横冲直撞,那只要从头开始学起还能重新做术士吧?这只是一个职业。”阿夏夫说。“也就是你们刚才说的四个结果的中上签。”
     
     没那么简单的。教团经常需要成员去应付错综复杂的几股势力同时插手任务的场面,经验不足者不但自己丢掉性命,还把事情搞砸,最后落得只能让老手来擦屁股。
     
     底层死亡率太高也是魔响教团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即使从敌人那里学习了二人一组搭档制度,也只是把矛盾分散而非解决。
     
     就算花上不知道多少年再学习一遍魔术之后,还被教团重新接收,那么肯定也会从基层做起,不可能还和基德搭档了。
     
     再说基德也耗不起。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尽快恢复记忆来得最稳妥。
     
     可这偏偏却是最难的。
     
     “复制、修改和混淆记忆的魔术倒是听说过。取回失去的记忆就不知道了。等它自己复原的话,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十年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奥斯卡捏着眉心,凡是魔术能解决的问题他自诩总不会完全没辙,谁知却碰到了这么一出。算是得到了教训。
     
     “——如果不想被动地等待记忆复原,可以从曾经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入手。另一方面,也可以再次经历一遍导致丧失记忆的危机,再解除那个危机。”奥斯卡念着术士朋友的回信。
     
     “也就是说!”他啪地一拍手,却被基德阴沉地抢了话头:“只要我把他打个半死,你再重新把他治好就行了。”
     
     “行啊,”阿夏夫爽快地回答。他已经换下睡袍,穿上了衬衣。“等别的办法都行不通了,你就把我打个半死。”他望着基德,不知为何满眼都是笑意。
     
     “你别不信。”基德冷笑。
     
     很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阿夏夫每次都挺后悔他当时这么回答的,如果他开口之前知道基德究竟是什么存在的话,绝对不敢有分毫造次。如果可以选择穿越回当时当地,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捂住自己的嘴。
     
     偷着乐就行了,干嘛说破啊。
     
     他当时笑道:“你有多讨厌现在的我,就有多喜欢没失忆的我。对吧?”
     
     说完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颈侧某处被重重地按了一下,随后就像被拔掉电源的电视机一样,视线和意识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
     
     基德站在被弄昏的阿夏夫旁边,面无表情地收起手刀:“活该。”
     
     十分钟之后,他们证实了打昏失忆者对恢复记忆并没有重大的帮助。
     
     之后唯一称得上进展的,可能就是房间里多了跳来跳去的乌鸦吧,至少看起来都是普通的乌鸦。没有召唤出这些乌鸦之前,不但是基德,就连阿夏夫自己都实在不相信他还能使用魔术。
     
     奥斯卡是天生的,从会喝奶开始就会魔术,他不需要学,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别人。他最多只能旁敲侧击地问,有没有听见很多拍翅膀的声音?
     
     “有。我以为是你店里养的。不止一两只鸟,听起来挺大一群,始终在某个距离外盘旋。你们听不见?”
     
     基德摇头。
     
     “这就对了。”奥斯卡就接着说,“下面,你想象自己闭着眼睛——也可以真的闭上——往声音的来源处一直走。”
     
     阿夏夫照办了。过了十几秒,他闭着眼睛说:“声音近了些。现在差不多在正上方。”
     
     接下来,想象自己卷起袖子,沿着某种阶梯往上爬。直到上下左右被鼓翼声完全包围。
     
     最后,最关键的一步:“把手伸出来,想象周围飞着的鸟落在你的手臂上。”
     
     阿夏夫忍不住问:“那是什么鸟?真会落到手臂上?”
     
     “乌鸦。你试试就知道。”基德难得很有耐心地说。
     
     这一次,阿夏夫闭上眼睛没过多少时间,一只乌鸦就从他手臂上的咒文字中伸出头。
     
     基德之前没有从近距离用慢动作见过使魔被召唤的过程。只见它就像从一扇打开一点点的门缝里偷看外面的世界那样,先伸出头来,又缩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只露出漆黑的一只喙。又过了几秒,才整只鸟蹦出来,落在客房地毯上,好奇地啄啄地毯的长流苏,再啄啄桌腿上镶嵌的黄铜兽雕。
     
     “落上去了,现在只有一只,有点痒。”阿夏夫闭着眼睛说。
     
     使魔乌鸦转着乌黑的眼珠看了看三个人。它果然认得自己的主人,看了会儿就乖乖地飞到阿夏夫的肩膀上站着,好像站在一根树枝上。
     
     基德想到几天之前阿夏夫带领黑压压的鸟群驮着他们一飞冲天,东奔西走如臂指使的画面,感觉就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快中午了,他们三个人还是围在阿夏夫套间的斗室里。到了中饭时间,基德依然是一车盘子压盘子的烤肉。奥斯卡随便要了些茶点,说只垫肚子,一会儿等邓福德起床还要一起出去吃晚午饭。
     
     阿夏夫则喝着黑咖啡,没有任何食欲。他正坐在背对窗户的单人沙发上,大概十只乌鸦都挤在他的肩膀上跳来跳去,翅膀尖互相摩擦,像幼儿园小孩玩抢凳子游戏一样不时互换位置,被挤下来的失败者不得不踩到主人头顶上,再被阿夏夫用手轰走。
     
     真的被当做使魔的栖枝了。
     
     “丧失记忆这种事,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短则几天,长则几年,或者永远这样了。”奥斯卡把最后一块小饼干放回了三层的餐盘里。“这跟洗脑不一样,事到如今,只能期待你们引发‘爱的奇迹’啦。”
     
     基德和阿夏夫异口同声地回答。
     
     “爱?”阿夏夫说
     
     “又是‘爱’?”基德说。
     
     阿夏夫转头看着她,没等他说话,奥斯卡就站起来耸肩:“邓福德应该醒了,我先回去啦。”见阿夏夫点头,他补充:“你们如果想尝试大型魔术,可以去北面的小森林。那里人烟稀少,不过传说森林深处有怪兽出没,别离开阳光之下。”
     
     “不见阳光的怪兽,难道又是吸血鬼?”基德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兴奋和嗜血占了更大部分。可是想到现在她没有治疗与护盾,又不得不谨慎。
     
     阿夏夫虽然没有记忆,却镇定得多:“现在赶去,还有可能在日落之前回来吗?”
     
     奥斯卡把手放在门把上:“只要骑马就没问题。”说完就消失在门后。
     
     * * *
     
     骑马?
     
     “喂”,基德问阿夏夫,“你会骑马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站在旅店为他们准备的两匹马前面。为了照顾部分客人的喜好,旅馆的马匹血统很好,高大健硕,马鞍的高度几乎超过基德的头顶。基德挽起了头发,戴着马术帽,身穿衬衫、长裤和马靴的骑装,看上去娇小灵活。
     
     “我以前骑过吗?”阿夏夫反问。
     
     “没见过,”基德一边说一边纵身翻上马背,几乎像猫咪平地翻墙一般,快得看不清动作,语声也丝毫没有迟滞。她拍拍马脖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马匹便安静下来。
     
     准备骑马的基德显然很开心,拉住缰绳问:“怎么样,要和我共骑一匹吗?”却见阿夏夫踩着马镫,一下骑上马鞍,倒也不像完全不会。他坐在马鞍上愣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是看着基德临时调整自己的动作,正在模仿基德的姿势。短暂的停顿之后,两人一抖缰绳,旅馆正门在马蹄声中被甩到后面。
     
     一出城门,马蹄下踩的就不再是石块铺成的道路,而是乡间黄土小道。也无需再顾及行人和马车。基德难以掩饰享受之情,快乐地纵马飞奔起来。
     
     日光在云间时隐时现,农田和森林飞速倒退,被野花环绕的池塘就像闪耀着火彩的蛋白石欧泊一样,零碎地镶嵌在绿丝绒的草场之间。
     
     阿夏夫觉得自己应该曾经会骑马,这种动作一旦形成肌肉记忆就不会忘掉。只不过基德比他更快,她的头发本来为了不在疾驰中挂到而挽了起来,现在稍微有几缕被风吹得散乱,浮在脑后,画出了风的形状。更兼不知名的细碎野花落在发间,添了一丝灵动。
     
     如果没有失忆,这本该是一场相当愉快的郊游。
     
     一路向北,房屋变得越来越低矮稀疏,他们在森林的边缘停了下来,小心地记住奥斯卡的警告,寻找能够照到阳光的位置。恰好有一条没到脚踝的小溪穿过林间的空地,松脆的落叶踩上去嘎吱作响,铺成了天然的警示网。一些一人合抱的枯树老死后倒伏在地,有的成了溪流上天然的桥,也有的生着青苔横卧在那里,长度和高度犹如天然的座椅。
     
     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一边在溪水里洗澡,一边在阳光下歌唱。周围弥漫着好闻的森林的味道。“这个世界虽然没有魔力。坐在这样的地方也足以让人心情舒畅呢。”阿夏夫说。
     
     “想到什么魔术就快用出来。”基德毫不客气地指着身边的树催他,“你失忆前能随手把它们连根拔起,试试吧。”
     
     “哎?这么高的树吗?”阿夏夫抬头从林荫之间寻找身边的树顶。“拔出来一定需要很多魔力吧。你们不是说,在这个世界把魔力消耗殆尽不是什么好事。”他接着问:“相比之下,基德啊,周围真的有什么怪兽的迹象吗?”
     
     基德摇摇头,只有鸟鸣、流水、松鼠在树枝之间跳跃、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再看阿夏夫,他坐在倒伏的树木上,微笑着说:“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看到基德在听,就说了下去:“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在这里分开吧。你直接回到‘上面’去找下一个搭档,而我今后就过不需要魔力的生活好了。”
     
     基德的心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记忆呢?不要了吗?”她问。
     
     “回忆起来反而更危险,不要就不要了吧。”阿夏夫看基德不满的神色,又说:“再说有契约魔术,就算我想起了什么也不能泄露。比起跟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赶紧回到地面上,找教团里更强的伙伴来得又快又方便,不是吗?”
     
     “你想逃。”基德的声音冷了下来,仿佛含着冰渣。
     
     不知道什么时候,吵闹的小鸟已经飞走了。
     
     浑然不觉的阿夏夫还在继续,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基德听来都异常刺耳:“我现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们口中过去的我,相比自己的性命而言或许会优先考虑教团的任务。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
     
     “遗言就只有这些?”基德突兀地打断了他。从娇小的身体里释放出源源不绝的危险气息,与方才判若两人,“说完就去喂野狗吧。”
     
     她瞪着阿夏夫,绷紧身体半眯起眼睛,就像准备发出咆哮的野兽。
     
     几小时前,眼神温柔地告诉她“你学得很好”的人,已经真的不在了。
     
     眼前这位,是赝品。
     
     想到这里,基德才猛然意识到,她从未想过“真”的阿夏夫会率先放弃交易。他的欺骗和隐瞒,永远都不是为了背叛,而是为了更彻底地履行交易中他自己的那一半。
     
     说要先走的,只会是个陌生人。
     
     阿夏夫不闪不避,与她对视了三次呼吸的时间。“我开玩笑的。”他最后说。看到基德的神色总算有所缓和,阿夏夫开始试着练习放出乌鸦。
     
     奥斯卡最后提及的“爱的奇迹”这个玩笑让阿夏夫猜想他与基德原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才有了这次试探。
     
     他刚才说的明明合情合理,也对基德更有利,她却表现出强烈的厌恶。看来试探成功了,确实有隐情。阿夏夫想,他小心地用不太熟练的魔术掩饰内心的激动。
     
     一定有更大的动力或是约束,驱使她继续维持两人的关系。
     
     随着魔力的一点点注入,乌鸦们从阿夏夫手臂的刺青上好奇地探出了头,纷纷跳出来落在周围,像真的乌鸦一样抖动翅膀,满地找吃的,站在小溪边试图抓鱼。
     
     只听一声巨响,基德愤愤地一脚踢断了一颗大腿粗的树,它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嘎啦啦倒下。“下次你就没机会油腔滑调了,我会亲手拧断你的脖子。”
     
     她在赌气。
     
     “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阿夏夫点点头,看着基德赌气似地走来坐在旁边,“不过,你也差不多该说了吧——真正的原因。”
     
     “什么?”
     
     “不想换搭档的原因。奥斯卡还不知道吧?”阿夏夫说。
     
     你什么意思。
     
     “哎呀呀,”阿夏夫笑笑,把视线移到小溪边随风摆动的淡紫色野花上,绿叶中漏下微斜的阳光把它们照得像一把紫水晶。“我还以为你急着出来,是有什么隐藏的王牌要拿出来呢。”
     
     他闭上眼睛,向阳光微微地仰起脸:“我有一种感觉,只要跟你独处就会出现什么转机……或者,有什么还没完成的事。是什么呢?”
     
     啪啦啪啦的拍翅声在耳边响起。一只使魔乌鸦落在阿夏夫肩头,有些关切地歪头看着他。
     
     阿夏夫抬手摸摸乌鸦的羽毛,顺便在基德发现之前擦去了眼角的血迹。
     
     奥斯卡说已经治愈的伤口,似乎有些开裂。不过现在无暇顾及了。
     
     乌鸦与阿夏夫纯黑的大衣几乎融合在一起,令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阿夏夫的轮廓是由许多乌鸦构成的,他整个人会随时像从前一样化为一群黑色的飞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梳理整齐的黑发、长而低垂的睫毛、轮廓分明却略带苍白的脸色似乎跟使魔过分地相称了,似乎隐约证明不是他召唤了使魔,而是相反,使魔只是他的另一种形态,他是使魔的某种同类。
     
     “杀手锏当然有,”基德下定决定,向他凑近了些,“不许动。”
     
     在阿夏夫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基德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占据整个视野。
     
     女孩子的香气扑面而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到了阿夏夫的嘴唇。基德甚至没有让他闭上眼睛。
     
     是嘴唇。仅此而已。最初的吃惊过后,阿夏夫迅速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亲吻。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迅速像走马灯似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基德半天来的一举一动,她的愤怒,她的焦急,她的冷漠,她毫无征兆的手刀。
     
     原来是可以突然亲吻的关系?
     
     完全看不出来。
     
     可是,要说这是亲吻,也太寡淡了吧?才第一次?
     
     借着重置记忆才有突破关系的勇气?她看起来并不像这类型啊。
     
     一切念头如洪流般在阿夏夫心里闪过,实际上只有瞬息之间。无论如何,阿夏夫认为还是有必要好好回应这个吻,于是他用最小的动作微微吸住基德的下唇,尝试用舌尖在上面打圈。
     
     非常软,像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又很有弹性,甜中微酸,像刚采摘带着露水的樱桃。
     
     谁知这个吻结束得比开始还要突然。没等阿夏夫尝出来基德午饭吃了什么,他就被粗暴地大力推开了。基德不但没有显得享受,还一脸嫌恶地用袖口擦着嘴唇,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下毒啊!!”
     
     她推开得太过突兀,阿夏夫的姿势还凝固着,手臂还举在半空,没有碰到基德,只能定格成一个不完整的拥抱。
     
     乌鸦们不知何时全都落在旁边吃瓜。
     
     “啊哈哈哈……”对此阿夏夫也只能尴尬地保持微笑了。
     
     基德往草丛里呸呸呸好半天:“怎么突然舔我,像野狗一样。还以为要下毒呢,真可恶。——怎么样?好了吗?现在想起来了没有?”
     
     阿夏夫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刚才那个,莫非就是你说能恢复记忆的‘杀手锏’?”
     
     “废话,不然为什么要把唯一一次‘宠爱’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宠爱?”阿夏夫跟不上了,“唯一?……你是说,魔术?”
     
     基德的表情很怪异:“你连这都忘了?魔女的宠爱!等等……你怎么……”
     
     她望着阿夏夫的脸,金色的大眼睛第一次由于震惊而睁大。
     
     “不是吧……为什么!”她也不顾什么别的了,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扶着阿夏夫的太阳穴仔细端详,“真的……为什么不是宠爱,而是诅咒啊!”
     
     阿夏夫的前额出现了代表“魔女的诅咒”的玫瑰花环印记。他的脸颊被基德紧紧捧着,鼻尖跟基德凑得很近,基德的嘴唇几乎就在他眼前。阿夏夫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你许了愿?你是怎么许的?”他回忆着自己在病床上听奥斯卡和基德讲解的关于“宠爱”的解释,问。
     
     “当然是想让你恢复记忆,哪有别的?”基德理直气壮地说。
     
     阿夏夫无语:“宠爱只能给出魔女本身拥有的事物,而且给出的事物会从魔女身上消失。你本身既没有拥有我关于一切的记忆,也不想让自己对我的记忆消——”
     
     “消失了又怎么样?”基德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阿夏夫的笑容终于勉强起来,他仿佛听见了几分钟前的美好幻想哗啦啦碎了一地的声音。别说是“可以突然亲吻的关系”了,明明是连“不想忘记”都没达到的关系。
     
     “——你再从头教起不就行了?比起这个,现在总恢复了吧?”基德完全不知道阿夏夫内心的想法,自顾自兴奋地说,“快治自己,你的眼睛流血了。”
     
     “眼睛?这边?”阿夏夫跟着基德的视线偏过头,疑惑地擦了擦眼角。
     
     他的指尖沾上了一点鲜红色。他楞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我……”
     
     阿夏夫再抬头的时候,基德以为他失明了。他的眼珠变灰,整个人也不一样了。
     
     一阵不安给基德刚刚获得的轻松添上了阴霾,阿夏夫望着她的神情很陌生。细看之下,他的微笑虽然温柔却有些不自然,像雕塑一样固定成了一抹含义复杂的弧线。
     
     “在下……”
     
     他站了起来,比真正站着还要高些。准确地说,他整个人像河流中的水藻一样蓬松地漂浮起来,鞋尖缓缓离开了地面。连厚重的黑衣也失去重量,在他周围舒展成了含混不清的一团乌云。
     
     遥远而飘忽,似乎在此地又似乎无处不在,这个世界的各种规则无法再约束“他”。——当着她的面,基德熟悉的魔术师,瞬息之间就变成了这么一种东西。
     
     阳光以一个难以察觉的反射角度照亮了他的脸庞,仿佛森林妖精的鳞翅上洒下莹莹的灵光。他比平常高出半个身高,俯视着基德。眉目眼睫低垂如神佛,瞳孔淡得接近浅灰,耳廓的皮肤像透过水波看去一样半明半暗。
     
     森林中其他一切皆如常,只有阿夏夫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中惊鸿一瞥的人鱼,浮在半人高的空中变幻莫测。
     
     他开口,声音也变得遥远而空洞:
     
     “……听从您的召唤而来。”
     
     * * *
     
     基德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跳起来抓住男人的衣角,不让他飘得更高。好在“阿夏夫”并没有挣扎反抗,也没有真的比空气更轻。于是基德顺利地捉到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地面。
     
     “你谁啊?!没人召唤你!把阿夏夫还来!”
     
     面前这个生物显然不是阿夏夫,甚至并不很像人类。“它”只是用温和却毫无起伏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听从您的召唤,从深处浮现而来。”
     
     基德挥拳照着他的面门便打:“把阿夏夫还来!”
     
     “阿夏夫”终于动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似乎只是比较复杂的“停”。没有咒文,没有魔力流出的迹象,没有结界,什么都没有。可是基德的拳头被看不见的墙挡住了,无法前进分毫。
     
     她没有一丝犹豫,翻身后退,又冲刺上前,接连踢出两脚。她感到自己踢中了既不柔软也不坚固的巨大的隐形物体,寂静的森林中回荡着撞击声,最终却还是被挡住,依然没有碰到“阿夏夫”。
     
     “阿夏夫”终于有了木然微笑之外的表情。他略带困惑地做了一个掌心向下压的手势:“坐。”
     
     还是什么魔术都没有,基德就忽然坐在他面前的林地上,动弹不得。
     
     “你?!”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上却仿佛压着千钧重物。
     
     此人极度危险,基德想,如果他是魔术师,恐怕实力远在一般人之上,足以比肩魔女。再加上占据他人的肉体……
     
     ——安吉拉?
     
     基德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安吉拉固然狡诈,也不会说什么“召唤”的鬼话。再说安吉拉的魔术并不是用这样的手势发动。眼下行动受限,基德只能静观其变。
     
     “他”却并没有说话,而是摸着自己前额上的诅咒花环。许久,才缓缓道:
     
     “你并未凑齐‘条件’……”
     
     随着他的手指碰到那个印记,基德看到一条闪光的透明丝线从印记中伸出来,像蜘蛛丝一样,飘飘悠悠地向自己飞来,最后连接在了自己的身上。
     
     “却用‘丝线’召唤了我”,“阿夏夫”轻声细语,“还不止一条‘丝线’,而是纠缠在一起……”
     
     他的指尖梦游般抬起,指着基德。基德偏头想躲开那危险的手指,却看到另一条丝线从自己脖子上的安吉拉的诅咒中一点点浮现。那线头笔直地往上飞,犹如一根自下而上的蛛丝,飞过森林的枝桠,穿过树梢,一直消失在天空尽头。
     
     想到刚才丝线连接着她和阿夏夫,基德立刻明白这条线意味着什么。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阿夏夫”见她也察觉了丝线,便说:“你是召唤者。召唤者,你需要提供‘祭品’。”
     
     “什么?”基德反唇相讥,“谁都没召唤你,刚才说了没听见吗?”
     
     “他”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重新漂浮到空中,一边旋转,一边缓缓地环视四周。基德还是动不了,任由“阿夏夫”用一个手势让她也浮起来。两人一起缓慢地上升,直到将两三层楼高的树冠都抛在脚下,现在他们完全沐浴在阳光中。
     
     “别的世界……原来如此……”
     
     这一次,“阿夏夫”似乎已经弄清了状况,很快就不再自言自语。他抚摸着自己的诅咒印记,语调听起来也稍微加快了一些,更像有真正的灵魂:“它,是个什么愿望?”
     
     基德保持着戒备,不知道应不应该说。“阿夏夫”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思考什么。这时候基德开口了:“希望你的身体原本的主人,想让他的记忆恢复。”
     
     在不能判断对方意图的时候,先说一点实话是最好的。
     
     “记忆?”“阿夏夫”微微睁大眼睛,随即笑了,“是了,记忆,正是因它而起。你的愿望——它原本不该传达到‘门’内的深处。正因为是记忆……”
     
     虽然摸不清笑容背后的意义,基德还是试探性地问:“你相信不是真的召唤了?”
     
     “阿夏夫”点头,他们一起下降。落到地面后,他解除了之前的魔法——或者说奇迹似的东西,基德重获自由立刻站了起来,心里想这个不知道什么生物似乎也没有很坏。
     
     “这次‘召唤’不作数,过后请您当做没有发生过吧。所以,作为起因的‘丝线’也会消失。”“阿夏夫”一边说,一边又作了几个手势,基德已经知道这就是他的魔术了。
     
     他在基德头上隔空拍了拍,就像要拂去不存在的灰尘和落叶。基德本能地向后一躲,却没有躲过。“阿夏夫”明明没有碰到她,基德却感到脑海中涌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意志。
     
     一瞬间,无数的记忆和幻觉飞一样在基德眼前飞快地闪过,似乎有人在其中寻找着什么,找出来,是为了消除掉。基德难受地皱紧双眉,在心里抵抗。
     
     “阿夏夫”手势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眼角又一次淌下鲜血:“忘不掉?——不想忘掉……抵抗得真够激烈,”
     
     他随即改为用手心在基德头顶一抹,不在意地轻笑:“那就麻烦你它当做‘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发生过’的一场梦,总可以吧?”
     
     话音刚落,基德就感到一阵透明的波纹从头脑中荡漾开去。想要捕捉,又找不到痕迹。
     
     “阿夏夫”满意地微笑了。他轻轻地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额头,沿着玫瑰花环的图案一点点描摹过去。
     
     基德看到,随着他的动作,食指划过的诅咒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它们从生硬的印痕重新变回了鲜活的魔术,就像一棵树的一生飞快逆转,古老的枝条重新变得柔嫩,又变成细芽,直到大树变回种子。咒文字再次闪烁着魔力的荧光,最终从黑色的印记一点点恢复成了无数发光的颗粒。
     
     光粒随即组成一根蛛丝般的没有宽度的线,犹如某种放慢又倒着播放的水流。它们不再附着于他的皮肤,而是像魔女的法术一样,悠然漂浮在空气中,无害得就像被风偶然吹起的蒲公英。融化,破碎,飞散得无影无踪。
     
     这个“人”,正像剥开糖纸一样,轻松地解开“魔女的诅咒”。
     
     基德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悚然,随即极快地反应过来一件事,全身都由于极度兴奋发抖:“等等!把我的诅咒也解开!你想要什么都行!”
     
     最后一句话让“阿夏夫”再次露出了笑容。跟前面虚幻的面具不同,这一次,任谁都能看出笑容中的危险和疯狂意味。
     
     甚至不像安吉拉的玩乐。而是真正的——
     
     “什么都行?”他的声音又轻又细,却笔直地钻入人心,仿佛一根柔软的针。
     
     不知名的生物睁着银色的眼睛,用阿夏夫的脸询问基德。
     
     “毁灭您,毁灭这个世界,毁灭过去未来的所有一切,也可以吗?”
     
     他的虹膜闪耀着无机质的金属光泽,仿佛光滑而空无一物的深渊向无限纵深处延伸,要将一切都吸进去。
     
     基德愕然,来不及思考“一切”是多少,只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陷阱。
     
     四周安静得似乎被冻住了,连溪水都不再潺潺流动。
     
     此时,“阿夏夫”已经重新开口:
     
     “只是个玩笑——您还不习惯吧,‘魔女’小姐。”见基德诧异,他顺畅地补充:“即使不会魔术,您的身体也依然是魔女。您以魔女的躯壳、魔女的身份生存于世,现在您又主动运用了约束‘魔女’的规则……在世界的原理看来,您就是货真价值的‘魔女’。”
     
     难道魔女被问到“要不要毁灭一切”,就能毫无顾忌地回答“是”了吗?
     
     “阿夏夫”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淡淡地、缓缓地回答:
     
     “并非如此。只是——
     
     这个问题,任何一位魔女一生中至少思索过一次吧。”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基德抬头逼视“它”的双眸问道。
     
     “……”
     
     没有回答。阿夏夫眉心的诅咒印记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眨眨眼睛,虹膜不再是金属般的银灰,恢复了人类的深黑色。
     
     基德脑中回响起一个声音:“过后麻烦你它当做‘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发生过’的一场梦,总可以吧?”
     
     如雨水落入湖面般无声无息地,一道透明的波纹在空气中隐秘地荡漾。
     
     一切倏忽远去,飞入云霄,仿佛是半睡半醒中滑过的梦。
     
     基德摇摇头,她心中有一种震撼的感觉,似乎正要抓到关于解开诅咒的重要线索……然而那感觉飞快地溜走,就像传说中的人鱼,忽而翻身跃入大海……人鱼漂浮在森林中,银绿色的月光在黑暗里幽然跃动,宛如妖精的萤火……妖精被蛛丝所俘获,蛛丝又倏然断裂……
     
     无数意象此起彼伏,如水流在玻璃上汇聚流淌。透明的波纹越过了她,在无形的海面上摇动着游向远方。
     
     基德茫然地跟着那波纹抬头环视,可她的头顶只有在阳光下摇曳的翠绿树冠,叶片之间漏下一道道金色立柱般的阳光,基德突然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古老而宏伟的神殿,供奉着被遗忘的久远神灵。
     
     不知为何,自己似乎刚刚还看过从高处俯视此处的场景。
     
     阿夏夫望着发呆的基德:“你还好么?刚才说到恢复记忆的‘杀手锏’,究竟是什么?”
     
     被他提醒,基德想起来他们正说到这里。啊,是啊,究竟是什么呢?
     
     她既不会魔术,也不是魔女。教给她“爱”的人,也不在了。
     
     她原本只是荒野中孤独游荡的一匹野兽而已。
     
     * * *
     
     阿夏夫明知她强得无人能敌,见她表情落寞,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怜爱,有心想安慰她,于是笑道:“我们说不定正好来对了地方。”
     
     他看着基德怅然若失地走到朽木的另一头坐着,又接着说:“说到底不过是头部淤血罢了,既然是淤血,经过疗养就会慢慢好转。这里鸟语花香的,大概好转得快些。”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仿佛要说什么正论。基德不由转过头来注意听,拧紧的眉心也似乎稍有平复。
     
     “你看,之前奥斯卡不是说恢复记忆前正在做的事并没有规律么,”阿夏夫竖起食指,“有可能关键并不是‘做什么’,而是‘休息过多久’。我们就在这里好好放松一会儿,进一步证据等回去再问吧。”
     
     他维持着笑容,希望自己能看上去更可信一点。基德的竖瞳短暂地凝视着他,就像眺望一扇开着的窗:“能说会道没变,最没用的倒是留了。”
     
     阿夏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还没走出来。
     
     他们之间,曾经有着多么深厚的关系啊,竟然会让这样一个似乎有内情的女孩如此地放不下,就连阿夏夫本人也插不进一根针去。
     
     “那我可就不说话啦。”说完阿夏夫果然闭上了嘴。
     
     四周一下子变得好安静。
     
     鸟鸣静止了、松鼠不再跳跃,就连昆虫都仿佛瑟缩起来,放弃了鸣叫。唯有低回的风声从深深的森林最深处渗出,像无形的灰色旗幡。
     
     带着不祥的气息。
     
     基德警惕的神经被触动,她跳起来走到阿夏夫背后。现在与平时不同,情况很危险。无论来了什么,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都足以自保。可是阿夏夫不同。阿夏夫几乎只是个累赘。
     
     仿佛印证了她的担忧,一群麂子或是鹿一类的动物迎面跑来,它们埋头赶路,仿佛在逃避什么,见了人也只是微微避开。嗖嗖嗖地一只只掠过他们的身侧,消失在背后。
     
     “喂,你快跑吧,大概是那‘怪物’。”基德说。
     
     “那你呢?”
     
     基德盯了阿夏夫一眼,就好像他问的是个很傻的问题:“争取时间。”
     
     “不行不行,”阿夏夫伸手要扯基德的胳膊,被避开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能让你——”
     
     “快去!!”
     
     阿夏夫被她的语气喝住了,说了句“我把马拉过来”就回身向森林外跑去。
     
     更多的动物从森林深处涌出,仿佛山火在背后追逐着他们。想不到看似无人的地方却有这么多活物。山雀、松鼠、野猫、松鸡、山羊、狐狸、野猪、大山猫……全都慌不择路地逃窜,甚至顾不上互相捕食。
     
     什么样的怪兽会让它们全都搏命地奔逃?就算暴怒的大象、犀牛和棕熊恐怕也不至于。基德回头看了一眼阿夏夫消失的方向,咬紧牙关。
     
     时机太差了。
     
     一对对青白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出现了。利爪和牙齿,竖起的尖耳,长而有力的吻部,青灰色的皮毛。
     
     狼。
     
     基德恍然大悟,根本就没有什么怪物,这些熟悉的“老朋友”,与“那个夜晚”出现在吸血鬼王宫中的猛兽一样。
     
     就连被豢养的气味,都如此相似。
     
     “哼,”基德冷笑,“我还当什么,就是一群野狗。”她沉下腰摆出战斗姿势,从扇形包围过来的狼群中挑选了一条最跃跃欲试的,准备先从它开刀。
     
     此时她的背后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阿夏夫骑着一匹马,身后跟着另一匹,马匹惧怕狼群不敢上前,阿夏夫不得不紧紧夹住马腹,趴在马背上,迫使它们越过横躺在地的大大小小的枯树。
     
     “基德!”
     
     “停!别被包围!”基德用更大的声音盖过了他。
     
     在基德分心的一刹那,狼群扑了上去。
     
     阿夏夫眼看血花从狼群中间溅起,却帮不上任何忙,一时心如刀割。谁知三两个来回后,已经有两三条狼被打翻在地,其他狼被逼退,包围圈破了一个口子,基德向阿夏夫所在的突破口撤退,猛地抬头,嗜血的眼神与狼群如出一辙。
     
     她像猫一样原地跃起不可思议的高度,碰都没碰马镫,直接落在马鞍上。还没坐稳就挥拳打翻一条想咬她大腿的狼。趁其他狼不敢上前,基德用力一扯缰绳,大喊“驾”!
     
     两人骑着奔马箭一般疾驰出去,狼群紧随其后。
     
     背后的追逐声逐渐减弱,基德心中正喜,却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画面:从前方森林的边缘处,又出现了一排尖耳朵的身影。一眼望去足有十几只。
     
     “*,野兽会包抄?”基德紧紧皱眉。马匹已经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无论怎么抽打也不肯前进半步。
     
     阿夏夫与她被再次形成的包围圈团团围住。狼群越来越近了,毛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再一个扑击,大概就能咬到马鞍。
     
     对于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来说,这大概就是死前最后的画面了。阿夏夫听到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冲刷,内心却平静得很奇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基德:“硬冲?”
     
     基德看了看他,又环顾四周,摇摇头。树枝太低而马背太高了,要想不被树枝横扫下马就只能紧贴着马背俯身,无法战斗。
     
     “上树,别碍事。”基德从马鞍旁边找到了一把短刀,一声轻响刀刃出鞘,被她握在左手。阿夏夫也找到了同样的刀,想递给基德,却被推了回去。
     
     “谁管你。”基德生硬地说完,忽地手腕一翻,短刀刺进马匹颈侧一寸。马痛嘶一声,人立起来,却怎么都甩不掉基德,少女好像长在了马背上。
     
     站立的马匹高出狼太多,群狼被这变故吓了一吓,基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马匹落地时的铁蹄准确地踩中一条狼的前额,狼当场伏地,脑浆迸裂。
     
     基德的短刀同时划过另一头狼的脖子,割下了它大半个头颅,血雨过后,狼尸颈骨的断面露了出来。
     
     狼群被鲜血和死亡刺激,此起彼伏地嚎叫着,像灰色的海啸向基德涌去。少女骑马的身影在狼群中间左右翻飞,她把马匹当做掩护,不时单手扯着马鞍挂在一侧,挥舞几刀又翻身回到鞍上。
     
     狼群咬不到,转而开始攻击她的坐骑。四五条狼有的咬住马的咽喉,有的咬住马肩,有的划开了马腹……基德无法同时保护许多个部位,不一会儿,座下一软,力竭的马匹跪倒在地,随即被狼群放倒。
     
     现在她孤身一人处在狼群中心,浑身浴血,却毫无惧意。野兽的本能从她的每个毛孔里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出来,她有一种想要大吼的冲动。
     
     久违了,痛快的杀戮。
     
     一片片艳丽的血光再一次在丛林中飞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杀了多少狼,也不知还剩多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戳刺、劈砍、切割……基德拔出卷了刃的短刀丢在一边。“阿夏夫!”她高喊。
     
     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基德用余光扫视战场,却只看到等着扑咬的狼群。
     
     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下要杀掉所有的狼才能慢慢找那个男人的尸体了。
     
     指虎与她的手之间浸透了狼血,有点打滑。她把拳头在大腿上蹭了蹭,毫无预兆地一折腰,原本在她身后准备无声偷袭的狼被打爆了眼眶,一颗滴血的眼球挂了下来。
     
     谁知这匹狼也张嘴咬住了她的手臂,基德想抽回手却失败了,她被固定在原地无法行动,背后又是风声,她矮身躲过一击,飞起一脚踢翻了对面。刚落地就是回身一拳,独眼的狼这次被打中眉心,头骨裂开。
     
     基德终于抽出鲜血淋漓的左手,手肘以下却已经不听使唤。
     
     太碍事了,放弃这只手?
     
     不行,基德想起来了,伤不会自己好起来。
     
     ——魔术师已经不在了。
     
     仿佛知道基德一只手无法行动,狼群全都抓住这个破绽,向她的左侧袭来。
     
     这些狼也太聪明了,懂得前后包抄,懂得攻击马匹让人落马,甚至不去吃死马,而是执意要咬基德。
     
     这份怪异而高昂的执着,似乎有些眼熟?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基德一边挥拳一边吼道。她背靠一棵树干喘息着,身后又有狼潜行准备偷袭。
     
     不对。
     
     她飞快向侧面一扑,几乎贴着地面翻滚出去。偷袭者以毫厘之差落空,只划破了她的肩膀。
     
     这次是两匹。
     
     见鬼的畜生,聪明得简直不像动物。
     
     再短暂的迟疑也会致命,基德躲避得晚了一瞬,颈侧跟狼爪仅仅只是一蹭,就被割开几道平行的缺口,血流如注。
     
     得手的那匹狼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停下来急不可耐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爪子上是基德的血。
     
     它舔得太入神,太贪婪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正上方有一个身影,手握利刃从天而降。
     
     刀刃准确地没入狼的后颈,正是脊椎连接处的薄弱位置。
     
     “噗嗤”,大型动物的脊髓被切断的声音令人心中发寒。它瘫软在地,阿夏夫从它背上爬起来,从狼的肩胛骨之间拔出了基德之前留给他的匕首。又是柔软的一声,狼的脊髓带动四肢最后抽动几下,嘴角流出了白沫。
     
     血溅上阿夏夫苍白的脸,他的神情混合着恍惚、茫然,还有一丝惊喜。
     
     “成功了……”他抬头看到基德,脸上的迷茫融化成一个后怕的微笑,走过去把刀柄递给她,“马死了,它们喝马的血,简直就像吸血鬼。”
     
     “魔术呢?”基德打断他,劈手夺走刀柄。
     
     “抱歉……”
     
     “真没用。”
     
     “……”
     
     这次大概真的要死在这了。
     
     所有还活着的狼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们仿佛知道是时候最后一搏了,只只目露凶光。狼群围出了两三层包围圈,最里一层有七八匹。
     
     基德清晰地看到它们像人一样互相交换了眼神,仿佛在统一步调。
     
     “没用的,都去死。”基德喃喃自语地握紧了匕首和指虎,阿夏夫在旁边听得非常清楚。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生命的最后还能如此平静。一切就像做梦,他心中有个声音说太简单了,根本不算什么危机。
     
     不可能。基德单人再强,也敌不过六七匹同时扑上来的狼。不可能赢。
     
     阿夏夫睁大眼睛,已经近得可以看见每一头狼的青金色瞳孔,每只瞳孔中,都有他们两个人的倒影。
     
     内包围圈的所有狼同时跃入空中。
     
     不可能。
     
     一刹那被无限地拉长,空中的利齿和爪牙仿佛静止。
     
     周遭的事物如此清晰,魔术师觉得自己明察秋毫。遍体鳞伤的基德挥出的拳头在缓慢地前进,带起的血花在空中跃动,呈透明光泽。
     
     她的发丝和衣角极慢地飞起,树叶极慢地落下,仿佛是水中。
     
     群狼毛发怒张,真正的血盆大口,犬齿上淌下鲜血和肉屑混合的腥臭汁水。
     
     以近乎停止的速度一点点前进的时间,仿佛是为了专门让阿夏夫看到一点点未来之后的幻觉——
     
     ——弹开了。
     
     狼群没有咬上来。
     
     它们和攻击一起被弹开了。
     
     对。
     
     阿夏夫对此感到无比确信。
     
     它就是结果,必定如此。
     
     阿夏夫双目红得几乎滴血,身体仿佛被至高的存在直接驱使。无数信息和经验被挤压到极致,像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尖端在触碰到的一刹那便碾碎了他,又将他从灰烬中复原。
     
     埋在肌肉骨骼神经最底层的力量喷薄而出。那是无数次战斗中凝结成的本能,几乎扎根在他肉体的最深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区区狼群就不可能伤害到他们……
     
     基德眼看自己就快要打到了。她在心中计算,第一击两只,然后转身,第二击就从上方吧——
     
     嘭——!
     
     基德打了个空。她身后传来重重的喘息声,仿佛有人刚在水下憋了漫长的一口气。
     
     一声巨响,却是六七个闷响同时叠加而成。本该撕碎他们两人的狼群,万钧之力全都落在一层茶色玻璃般的物体上。那“玻璃”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结实得难以想象,狼群的犬牙竟没能在“玻璃”上留下丝毫痕迹。
     
     掠食动物的冲量和咬合力往往施加在最尖锐的犬牙上,刚才轻易划开了奔马的脖颈,而此刻透明的“玻璃”却光洁如新,连一个擦痕都没有。
     
     魔术结界。奥尔恩西亚不存在的东西。
     
     能在瞬间制造魔术结界的人,不可能是刚才那个畏手畏脚的半吊子。
     
     “阿夏夫!”基德惊喜道。
     
     群狼无法理解这个透明罩子,摔在地上又爬起来,一遍遍反复尝试咬破它,自然只会打滑和折损牙齿,白费力气。
     
     绷紧全身肌肉的基德总算放松下来,她向来不喜欢背对敌人,故而并没回头,一双眼睛也还看着结界之外,只不过眼神已经从警惕换成了戏谑:“回来啦?”
     
     “对,真是久等了。你伤势如何?”苏醒的魔术师摸到了烟,借叼烟的动作,他不着痕迹地用魔术擦去了口鼻处的残血。刚才魔力涌出的速度之快,直接炸开了脆弱的毛细血管。
     
     尼古丁和焦油吸进他的肺里,安抚了由于突然恢复记忆而躁动的血液。阿夏夫大致整理了记忆,迅速收回神思,关注眼前。
     
     有智慧的野兽。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熟悉的烟草味从基德身后飘来,这仿佛已经成了阿夏夫的一种标志。在清淡的烟草香气中,每一场战斗都是向胜利移动的一步旗子。
     
     笑容在基德脸上浮现,“小伤。但我不想留下血的气味。”基德看外面的狼已经放弃啃咬,把结界舔满了哈喇子,像滑稽的哈士奇一样,丝毫不存在威胁。于是基德转过身来,大大咧咧地往阿夏夫面前一站,伸开双臂,敞开全身每处狰狞翻卷的皮肉。
     
     结界之外,狼群还在久久地徘徊咆哮,不愿离去。魔术师置若罔闻,专心地察看少女的伤势。他并伸右手食指和中指,凝聚的魔力轻轻悬停在每个伤口上。
     
     所到之处并没有疼痛,只是有些麻痒。肌肤筋肉向中间并拢,恢复如初,它们安静而迅速地长出肉芽自行愈合,伤口结痂脱落宛如新生。
     
     基德试探性地仰望魔术师的脸,阿夏夫没发现她的视线。
     
     冷淡、拖拉、狡猾、还有点骄傲。是她认识的阿夏夫了——满嘴瞎话,一肚子坏水,会趁疗伤对她下咒洗脑,或是干脆动点小手脚的一流魔术师。
     
     伤口周围的血迹也在阿夏夫轻轻拍打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像基德说的,不给这个世界留下魔女之血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哼哼,”基德突然想到了好笑的事,“‘钥匙’究竟是什么?渴望战斗?”
     
     晴空之下,花丛之间,夹着烟言笑晏晏的面容只是伪装。将它揭开来,藏在下面的魔术师是一个不允许自己寄身于战场之外的危险分子。所谓的安逸,只是两场战斗之间的短暂休整而已。
     
     基德并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好,她也不想知道。
     
     “差不多吧,”阿夏夫随口回答,治疗的魔力还是那么稳定。他似乎也觉得太含混了,便接着解释,“一看你的背影,不是在战斗,就是在飞奔去战场的路上。”
     
     这话没头没尾,却与基德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
     
     披着少女伪装的野兽、披着魔术师外衣的人类,他们看起来仿佛水火不容,一个冲动一个冷静,谁又能知道骨子里却是同类。
     
     “什么玩意儿。”基德淡淡道,不再提了。
     
     * * *
     
     紧张的一天快要过去,阳光已经明显地西斜,没那么晒人了。危机四伏的森林也重新显出绿意盎然的魅力。
     
     渡过危机后两人浑身都松快不少,甚至有点饿,“回去咯,”阿夏夫说,“烙印还在奥斯卡那儿,我们这下真的欠了魔女一个人情,得想想怎么还——同是教团成员,希望今后永远不要与那种力量为敌。”
     
     伟大的太阳之力,如果奥斯卡愿意,足以让任何一个世界生灵涂炭。
     
     “那个女人的‘留言’,你有什么线索吗?”比起吸血鬼世界的秘密统治者,基德还是更在意自己的死敌。
     
     阿夏夫遗憾地耸肩:“毫无头绪,得回到上面好好研究。跟这次相比,指引我们过来的留言只有‘B4’两个字,太过简洁明了,简直就像早就安排好的陷阱一样。”
     
     一提到安吉拉,基德就会变得十分暴躁:“混账,难道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好啦好啦”,阿夏夫摆摆手,“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先想想要怎么从这里出去吧。魔术太显眼了,去附近的村子里借马匹怎么样?——”
     
     基德点点头,冲着结界之外环伺的狼群努嘴:“还有这些。”
     
     她随即发现一丝异样,狼群不知为何十分安静,也不再攻击结界,而是纷纷转头注视着黑暗。
     
     它们来处的黑暗。
     
     基德不由跟着狼群一起把视线投向森林深处。那黑暗蠢蠢欲动,杀意游曳在呜咽的风中。
     
     “等等……啧,阿夏夫,他来了。”
     
     随着基德开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密林深处缓步走来。还是巅峰的威势,壮硕的身形,还是初遇时的精美礼服与高帽。雄狮般怒张的粗硬卷发根根竖起,帽檐的阴影中射出嗜杀的两道精光。
     
     来“人”正是凭借压倒一切的武力而肆意妄为的吸血鬼。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敬畏、恐惧、控制还是臣服,从来没有失手。违逆他的人,即使有魔女的宠爱,也会被他打败、撕成碎片,死无葬身之地。
     
     一切回到了那个夜晚的窄巷。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需要迎击的共同敌人,也没有奥斯卡从中斡旋。
     
     ——他想来夺取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
     
     他为什么会知道该来这儿呢?
     
     这就耐人寻味了。
     
     看清来者的一刻,阿夏夫半回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与此同时,在他背后的基德通过使魔听到了魔术师的秘密传话。
     
     【他是冲我来的。我有办法,需要你帮忙。】
     
     ——什么办法?基德耳语
     
     【我把他稳住,你把所有的树砍倒,武器这就给你。】
     
     ——有武器我干嘛不——基德想弄死邓福德很久了。
     
     【它无法夺去生命。】
     
     邓福德已经到了眼前,他们无法继续对话。树枝被踩断的吱呀声停了下来。站定的吸血鬼向人类露出了獠牙。
     
     夜之王对于结界外的狼群似乎毫不介意,狼群也并不攻击他,披着毛皮的凶兽们不约而同地夹紧尾巴,伏低身体,任由他向阿夏夫致意。
     
     “真巧啊,邓福德,”结界里的阿夏夫咧开嘴角,眼神没什么笑意,“想不到能在这里遇上你。”
     
     邓福德居高临下道:“少废话,把这个女的交出来。否则,死。”
     
     凝重的气氛宛如结了一层白霜,阿夏夫却不为所动,背着手站得笔直。基德瞥了魔术师一眼,见他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也有了底,便率先对吸血鬼抛去一个哂笑:“怎么每次都是这套,你不长记性的吗?”
     
     她忍很久了。前几次碍着打不过夜之王,还需要邓福德作向导找到女王,硬生生憋住没有开口。
     
     而现在不一样,事情都办完了,不用再假装盟友。
     
     她说得那么尖刻,自信的邓福德却根本没有当成嘲讽听进去,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根本就把基德那点战斗力当做了挑逗。
     
     “极品美味理应给最强者享用。什么这个王那个女王都是草包,到我这里来吧。”邓福德一边加快脚步向他们走来,一边掌心向上伸出了手,仿佛在邀请基德跳舞。
     
     狼群纷纷掉头离开了结界,自动聚集在邓福德的周围。它们顺从地垂下尾巴,跟随着他。
     
     这架势可能会开打。基德的手伸向背后,悄悄地握紧了刚才收好的指虎。
     
     阿夏夫却还在闲聊:“确认一下,这些人都是你带来的吧?为了杀我?”
     
     他的手一直背在背后,给基德打了一个手势“拖住他”。
     
     基德熟悉他的战法,看来他在准备大型魔术。只是,为什么说邓福德带了人?
     
     “哈哈哈哈!”邓福德开怀大笑,“你看出来了啊,也对。这都是夜族的一员,长期喝不到人血,慢慢退化成了这样。不少还是被德尔内伊兹削去力量和地位放逐到此处的。”
     
     它们都曾是吸血鬼?
     
     “原来如此,他们自然听命于你,奥斯卡也知道?”阿夏夫丝毫没有临死的混乱和恐惧,甚至还有闲心问起别的,基德不吭声,默默想着阿夏夫的用意。
     
     对了,这个地点是奥斯卡告诉他们的,如果奥斯卡知道这里有邓福德的狼群眷属,那么从头开始就是陷阱。奥斯卡根本没想让基德和阿夏夫活着回到地面。
     
     那样的话,他们逃出去之后,就不能回奥斯卡的旅店,而是要悄悄登上运送渡降者的电梯才行。
     
     然而邓福德否认了这一点。
     
     “怎么,难道你们原本等着他来救你?弱者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滑稽。别做梦了,他才不知道。比起过多地干涉奥尔恩西亚,他更喜欢到其他世界去闲逛。”
     
     “告诉你们吧,”邓福德收声,重新露出了锋利的犬牙,“‘魔女’只会作壁上观。在这个世界上,我才是老大。”
     
     他指着阿夏夫:“虽然不能直接攻击你,但我却可以帮它们打碎这个劳什子魔术。你是被狼咬死的,与我何干?”
     
     阿夏夫听完,居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出手的话确实一击就够了。——那你直接抢也行,何必多此一问呢?”
     
     一阵狞笑在邓福德喉咙深处低低地震动:“呵呵,呵呵呵。那自然是为了‘证明’我是堂堂正正地打败了你,她才自愿跟随我的啊。”
     
     “放屁,老子才不会跟随你。”基德骂了出来。
     
     “——她这样说哎。”阿夏夫淡定地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表情晃动了一刹那又恢复了,好像在憋笑。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伴随着怒吼,明明还在五步之外的邓福德忽然闪身到结界前,没有多余的动作,挥拳便打。
     
     “哗啦”
     
     “唰唰唰唰”
     
     “噗嗤噗嗤”
     
     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结界沿着蛛网般的裂纹爆开,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关心。
     
     死亡的铁光突然从天而降,就像有人用直尺在天地之间画出了一排灰黑色的射线。
     
     长剑如雨点垂直落下,一头连着云端,另一头则在狼群身上戛然而止。
     
     太突兀了,群狼没有任何躲避的时间——有时间也没用,剑雨太过密集,每一把高过人类的肩膀。转瞬之间,狼群奄奄一息地伏地哀鸣,血被土壤吸收,没有一匹幸存。
     
     此起彼伏的嚎叫与呜咽中,邓福德震惊地睁大眼睛。
     
     “什么?!”
     
     每只狼身上至少钉着三把剑,倒霉一些的被戳到要害,当场毙命。
     
     巨剑下坠的力量如此之强,穿过狼的身躯就像餐叉穿过烤热的香肠。它们继续插入树叶下方好几尺,无论是松软的地面或是盘绕的树根都被剑身贯通。
     
     虽说眷属们在外形和智力上已经退化得与普通动物相差无几,但毕竟曾经都是吸血鬼,竟然输得如此轻易。
     
     最讽刺的是,每一把剑都完美地避开了他,只在他周围制造出了一片刚发芽的铁色苗圃。这是什么控制力?
     
     每一把剑都没有花哨的式样、装饰和铭文,仿佛主人毫不在意这些。
     
     重要的唯有结果。
     
     阿夏夫长长地吐了口烟,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杰作。结界已经消失了,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邓福德,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你的眷(棋)属(子)们没用了。”
     
     回答他的只有低低的咆哮。
     
     魔术师对雷鸣般滚动的低吼置若罔闻,接着说:
     
     “就此收手如何?基德已经拒绝了你,我们两个也无法彼此攻击。再这么争斗下去,不仅毫无意义,恐怕还会引来血族的余党。你也不想再像那晚一样被暗算吧?”
     
     吸血鬼怒吼着打断了他:“闭嘴!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这建议本身并没有坏处。你不是很介意那个孩子的去向么,不如先想想怎么样追查到‘魔女’的行踪比较好吧。”
     
     “你——”邓福德明知是计,却一点都反驳不了。
     
     魔术师的话确实有一种令人平静的神奇魔力。邓福德楞了半晌,还是哑口无言,只得哼了一声,说“快滚吧”。
     
     他自己也转身离去,背对着基德他们,走向森林深处浓郁的阴影中,背后留下满地被剑钉死的尸首。
     
     基德对着他的背影戒备了好一会儿,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放松下来:“走吧,天快黑了。”
     
     在夜晚的森林中与熟悉地形的吸血鬼战斗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阿夏夫若有所思地停顿几秒,点点头。转身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基德的后面。
     
     * * *
     
     基德感到手心一痒,阿夏夫在转过身去的一刹那间,似乎把什么东西悄悄塞进了她右手里,再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魔剑的仿品。它没有实体,理论上可以切开一切,但杀死生物会让它的威力下降。】
     
     基德正在思索这几句密语的含义,没有形状,但可以切开一切?可以切开一切,但不能用来杀人?阿夏夫仿佛看懂了她的疑惑,继续解释。
     
     【它会根据你的想象成为任意形状、长度、重量。一共只能挥舞三次。基德,伐去树冠,让阳光照进来吧。】
     
     ——他都走了。
     
     【如果能这么离开,那自然最好。】阿夏夫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大约走了半分钟,树木逐渐稀少,路也更好走了,两人望着快要下山的夕阳,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几道破空声从背后袭来,转瞬就到了阿夏夫的后心。
     
     基德听到已经来不及了,她半回过身的同时猛推阿夏夫,希望把他从暗器的行进方向上推开。
     
     “锵啷”一声,暗器弹开了,却不是击中,而是撞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暗器掉在地上,不是别的,却是几枚嵌宝石的金袖扣。
     
     “哼,又是不可视的结界,你们这些魔术师每次都是这一套。”邓福德从树干后面闪身,恨恨地把这句话还给了阿夏夫。
     
     和刚才的气定神闲不同,这次阿夏夫皱紧眉头,跨前一步挡在了基德前面,甚至微微张开手臂,把基德护在身后。
     
     “暗器的目标是谁?”他问基德。
     
     基德这才意识到,那些夺命袖扣不是向阿夏夫的背后打去的。
     
     是自己。
     
     【我也想尽可能避免冲突,可惜了。我来制造空隙,记住,只能挥舞三次。】
     
     阿夏夫先一步察觉这个变化,整个人的气氛已然冰冷下来。
     
     邓福德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离开,但他已经确信无法与阿夏夫正面交锋——那么极度愤怒之下,就只可能采取一个行为方式:变换目标。
     
     得不到,就毁掉。
     
     这个趋势实在太容易预判了,以至于阿夏夫转身离开之前就张开了不可视的结界,并让结界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移动。果然邓福德没忍到他们走出树林就动了手。
     
     或许不是忍耐不住,而是树林之外的夕阳让他忌惮吧。
     
     “如果没有这结界,恐怕基德现在已经挂彩了。”
     
     “那又如何?”邓福德若无其事。
     
     “你越界了。”阿夏夫冷冷对邓福德说,“最后的警告,停手吧。否则——”
     
     他的声音被邓福德击碎结界的巨响打断了。
     
     “小心!”基德大喊,与扑上来的邓福德对了一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基德还是被巨大的力道荡开。
     
     不知是不是刻意发泄,邓福德出手时用了真力,根本不顾及基德的安危。一拳下去,基德被打飞很远,撞断了好几颗树才停下。落地时她顾不上调整姿势,手掌刚一撑地,肩关节就发出骇人的“咔啦”声,整条手臂竟然脱臼了。
     
     “王八蛋……”她就地一滚爬起来,不顾浑身的碎草树叶,像安装床腿一样,粗暴地用能动的另一只手把关节塞回原处。而邓福德欣赏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他们遥遥对峙,阿夏夫被隔开了,这也是邓福德的目的之一。
     
     然而魔术师并没有那么好摆脱,他半跪在地,右手搭在向前伸直的左臂上,左臂像装填完毕的炮筒一样笔直地朝着邓福德的方向。
     
     呼地一声,成百上千的乌鸦填满了阿夏夫到邓福德之间的空间。羽毛、喙和爪子组成的洪流吞没了吸血鬼。
     
     但吸血鬼被击退只有一瞬间。他飞快地脱身,只见基德已经不知去向,只有阿夏夫站在树林中间,向他微微躬身一礼:“你的帽子掉了。”
     
     他手里拿的正是邓福德刚才被乌鸦击退时掉落的礼帽,“绅士不戴帽子违反‘礼法’吧?还是说,你其实没那么怕阳光呢?”
     
     被他提醒,邓福德才发现森林到这里已经很稀疏,四处都有阳光落下。明媚的森林对他而言已经成了危机四伏的陷阱,他必须在树荫里移动,而魔术师却没有这个问题。
     
     光斑落在阿夏夫的脸上,他走到了一处阳光形成的光柱下立定。闭上一只眼睛,可以从乌鸦们的视角看到基德已经跑出了森林。
     
     阳光把他的黑发照成了乌金色,他藏在眉弓下的眼神晦涩得得看不出情绪。
     
     “刚才的空隙中,基德已经走了。你伤不了我,而我只需要再拖住你一会儿就行。”
     
     前几天的平手不算,这次让基德跑了堪称结结实实地败给阿夏夫,简直是奇耻大辱。邓福德的怒火从脚底烧到了头顶。
     
     “她跑不远,这点阳光对我来说根本——”邓福德无视阿夏夫的位置,径直向森林的边缘跑去。他左冲右突,偶尔被阳光照到,皮肉的灼伤也很快恢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能冲出去。
     
     直到魔术师鬼魅般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阿夏夫还是拿着绣有邓福德名字的礼帽,颔首为礼:“你还分得清方向吗?在这片你所熟悉的树林中。”
     
     一语惊醒,邓福德四顾之下,自己竟然回到了原处。
     
     “你搞的鬼!你耍我!”
     
     阿夏夫并没有否认:“我说了,只需要拖住你一会就行。”
     
     邓福德怒极反笑,顾不上辞令:“跑得了一时,跑不过一世。你们最终总要离开这个阶层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到时候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 * *
     
     与此同时,基德在森林边缘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回忆着曾经与之战斗过的使用双手大剑的魔女的姿势:两脚一前一后分开,膝盖微弯,肩膀放松,双手虚握成拳。
     
     她想象自己手中,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巨剑。它形状古朴,剑柄比她的肩略宽,刚好够她舒服地握住两端。护手很长,剑身从宽到细,是个拉得极长的等腰三角形。
     
     它能切开一切。
     
     基德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她半闭着眼睛,犹如陷入沉思。
     
     无形的魔术随着她的想象一点点清晰起来。三剑之内,要伐倒整个森林的树冠,那么剑身该有……多长呢?
     
     覆盖森林本身那么长。
     
     重量呢?
     
     现在这样刚好!
     
     基德猛地睁大双目,竖瞳射出骇人的精光。她平举着无形的魔法剑,向面前的森林加速奔跑起来,一步比一步更快……
     
     面前的树木挡住了她的去路。砰一声,基德就着冲劲,像灵巧的豹子一样垂直踏着树干向上跑了几步,在半空中一个鱼跃,腰肢柔软地翻转,全身就变成了向下扑击猎物的猛禽。
     
     她在下坠中拧身,挥出了第一剑。
     
     ——一阵簌簌的风掠过森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树木顶端细小的叶子似被风吹落,飘过时无声无息地分开,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了整齐的两半。
     
     巨剑的惯性把她带离了原位,基德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围着剑柄凭空飞快地转体一圈,换了个边。此时剑身的平面已经比刚才低了一些,基德反手抓住无形的剑柄,手臂、肩膀、腰背和大腿全部绷紧,挥出第二剑。
     
     ——树枝底下的鸟巢轻微地震动,一窝带着绒毛的幼鸟还把头塞在翅膀下,没有睡醒。
     
     紧接着基德在下坠中第三次挥动剑柄。可是这次,她刚一用力就挥了个空,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她手里碎裂了。她甚至能听到想象中砸碎瓷器般的声音。
     
     前两次无比蛮横的横劈已经耗尽了这个半成品魔术的力量,魔剑提前消失了。
     
     可是森林看起来并没有被伐倒,基德想,魔术失败了,她得赶紧回去把阿夏夫带出来。
     
     【成功了!快离开这!】乌鸦使魔却这么告诉她,基德不敢逗留,立刻按照指示飞快地撤退。她跑进麦田,弯下腰灵巧地穿行。麦浪掩去了她行动的痕迹。至于斜阳中的森林、人类魔术师和凶猛的吸血鬼则被她一齐抛在身后。
     
     片刻之前,当魔法剑的剑锋划过整个森林时,邓福德浑然不觉,还在口吐威胁之语。摧枯拉朽的魔术逃不过阿夏夫的眼睛,他想,这武器还真是适合野兽。现在只要顺势让威力爆发出来就行。
     
     于是阿夏夫绕着邓福德慢悠悠地踱起了步:
     
     “你想在梯层的出入口等我们,这很容易想到。所以——”他一直以邓福德为圆心,往顺时针方向走。邓福德不得不一边转身一边盯着他,十分眼晕。
     
     “——在那之前,”说话的声音还是阿夏夫没错,但却多了一个,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说着一模一样的话,效果十分诡异。
     
     “只是拖住你还远远不够——”邓福德的余光看到了好几个阿夏夫。他每走过一段弧线,到达某个无形的位置时,那里就多了一个他自己。阿夏夫迈步离开那个位置,刚出现的另一个阿夏夫却站在原地不动。
     
     “必须要给你更加正式的——”越来越多的阿夏夫围着邓福德,站成了一个隐约的正六边形。
     
     “——警告,才行。”阿夏夫在最后一个位置立定。
     
     六个人一起向上空高高举起右手。
     
     邓福德毫不犹豫地冲到离自己最近的阿夏夫面前,一拳击向他的太阳穴。拳锋却只能在碰到魔术师的皮肤之前诡异地顿住。
     
     阿夏夫没有转头,只动眼珠斜睨着他,笑了笑:“小心脚下。”
     
     下一刹那,地面剧烈地上下震动,仿佛成了幼童手中颠簸的玩具盒。邓福德被震倒在地,无法起身。树叶和细枝像雨点般纷纷坠落,犹如天地倒悬。他刚抬头寻找魔术师的身影,却见阿夏夫不动了,而后全身上下失去颜色,化为一滩清水。
     
     这只是个傀儡,是幻象。
     
     震动开始减弱,还没停止。邓福德顾不得阳光照射在皮肤上,跳起来大喊:“出来!你在哪!”
     
     森林已然东倒西歪,一片颓然。喊声回荡着,魔术师的回应也从四面八方传来:“站稳,还有横波哦。”
     
     话音刚落,地面又一次开始摇晃,不同的是这次是左右震荡。刚刚幸存的树木扛不住第二次地震,大片大片地倒伏。邓福德有了经验,追着魔术师的背影飞快地几个起落,穿过了门扉般向中间倾塌的树干缝隙,却又一次跟丢了目标。
     
     等到震动停息,邓福德周围再也没有遮蔽物了。这里凭空多出一大片空地,从山坡延伸到农田附近的一大片林木被地震彻底破坏了,土石翻新了整个地面,留下比人还高的树桩。溪流被填平,原本伏地的藤蔓和灌木一点都没有了,阳光更是毫无阻碍地直射下来。
     
     之所以邓福德还没有被烤焦,是因为几百只乌鸦熙熙攘攘地在他头顶不远的上空聚集成密密麻麻的一团,忠实地履行“替邓福德挡住阳光”的命令。
     
     周围已经没什么树木了,老远就能看到这团乌鸦。
     
     灰头土脸的邓福德用袖子遮着头顶东张西望。
     
     旁边倒下的第一颗树的断面异常光滑整齐,只有少量木屑,就像被锐器削断。更离奇的是,树木的断口离地非常高,高得超过了邓福德的头顶。
     
     旁边的也是。再旁边的还是一样。每一颗树,都从相同的高度被整齐地截断。这个过程不知是何时进行的,断口如此新鲜整洁,以至于在遭受大的震动之前,每颗树都能安放在它们自己的树桩上。
     
     生机勃勃只是假象,整个林子已然被悄悄改变。
     
     一旦地面的震动超过限度,这片森林就会当场身首分离。像被快刀斩首的死刑犯一样,如果刽子手的动作足够快,犯人甚至感觉不出刀锋的存在。
     
     从第一次用乌鸦抢走帽子开始,整个严丝合缝的计划就拉开了序幕。
     
     先混淆方位、才能拖延时间;拖延时间,是为了事先破坏树干;等陷阱准备就绪,再召唤地震,一次性震落所有遮阴的植物,只留下上空一群乌鸦。
     
     最终邓福德并没有受伤,所以目前并不算攻击,而他如果执意要继续追击基德,就只能走出乌鸦飞翔的范围,主动踏入阳光。
     
     那是邓福德主动追求被灼伤,自然也不算攻击。
     
     除非原地等到夜晚,那时邓福德就自由了,所以这归根结底确实只是一个只能持续几小时的短暂警告。基德和阿夏夫要做的,只是在日落之前离开。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根本就不是邓福德发难之后才想到的。恐怕在邓福德刚刚现身时,甚至更早,某些准备就已经悄悄进行。
     
     在此刻的邓福德眼中,被逼到这个地步,唯有仰仗着“对手不能用杀招”才活下来,简直比战死更残酷百倍。
     
     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
     
     “嗷——————”
     
     使魔们居高临下地把邓福德仰天狂吼的画面传了回去。
     
     * * *
     
     在遥远的某处,阿夏夫和基德趴在一个谷仓的草堆后面,阿夏夫捂着一只眼睛。林中的动静太大,村民都跑去查看。他们找了两匹马一路疾驰,总算在行踪暴露之前找到了“随时能回到城中”的一个落脚点。
     
     “都倒了?”基德兴奋地说,“我还以为没砍中呢。”
     
     “树木这一类又密又重的物体被切断之后,还需要相当强度的震动才会开始掉落,树枝的疏密交错也有影响。总之是个不错的试验呢。或许以后真的能造出魔剑来让你试试。”阿夏夫吐了口烟,补充道:“这道硬菜本来想留给女王的城堡,好在邓福德替我们省下了。”
     
     “真的什么都能切断?”
     
     “倒也不是。对‘魔剑’术式的仿品而已。切割普通物体还行,对结界和魔道具没辙。”
     
     “在马路上切一刀,能把路上的人全都腰斩吗?”
     
     “不能。它的锋利和隐蔽都是以不直接杀死生物为代价才达到的,严格来说,砍到一切有魔力的物体都会削弱它的力量,只不过树木的魔力微乎其微,普通人身上的魔力比树木强得多。”
     
     “那还有什么用?”
     
     “别老想着砍人啊。还会再改进的,现在准备工作很漫长,发动也需要机会。相比之下,模仿‘刚毅之魔女’的剑雨就有用多了。”
     
     “哈,又是乌鸦吧。”
     
     “没错,很方便吧。不过这样一来,魔术波动将会扩散得很远,奥斯卡一定会发现。”阿夏夫弹弹烟灰,从指尖升起一团火苗将烟蒂化作灰烬,又从怀里取出烟盒拿了新的一根。
     
     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回失忆期间没抽的份,他的烟瘾比前几天更凶了。
     
     “啧啧,他要早点说自己是魔女就好了。可是我不想跟男人接吻。”基德嫌弃地用袖口擦了一把嘴唇,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阿夏夫,我似乎做了个梦,梦见你解开了我的诅咒。”
     
     “又是那种梦?”
     
     “不是那种。我梦到你飘在空中,乌珠是白的,像瞎了一样,说着听不懂的话,还解开了我的诅咒。”
     
     “解开诅咒?我们接吻了吗?”阿夏夫自然而然地接着问下去,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对了,你把我当做魔女,还说什么‘世界的原理’,真是怪。”
     
     听到“世界的原理”,阿夏夫的眼神微微变了:“世界的原理……盲眼……莫非你最近看过关于魔术起源的书?”
     
     “没有啊?”
     
     习惯性的浅淡笑容从魔术师脸上褪去了,他提到的事物也确实很不可思议。“有些不公开的魔术理论认为,世界上明明有太多足以将之毁灭的力量却安然无恙,是因为整个世界都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止如此,世界正在以某种方式被持续地监视和干涉,也就是,在被看着。”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落满灰尘的谷仓顶、穿过云霞灿烂的天空、穿过十七地下世界和一个地上世界,仍然在无止境地向上探索。
     
     “神在看我们?就像小孩看蚂蚁?”基德问,想到这个她也觉得不太舒服。
     
     “差不多。然而魔术导致的大规模死伤还是经常发生,丝毫看不见神的慈悲怜悯。因此创造这个假说的人最终认为,如果真有神的话,神大概是个瞎子。”
     
     “嘁,这个人真傻。根本没有神,该复仇还是复仇。”
     
     阿夏夫点点头:“据说那个魔术师后来疯了,销声匿迹,最后不知所踪。”
     
     “我要是他,就让神解开我的诅咒,然后把他和那个女的一起揍飞。”
     
     “不错,挺好的。”魔术师长长地喷出一口烟,仿佛吐尽了说不出的纷扰思绪。“不早了,用魔术回去吧,过来,站得离我近一点。”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插话。
     
     “我说你们还打算继续用魔术啊。”短发魔女无奈地双手叉腰,他身穿宽大厚重的豪奢长袍,却戴着精美的绢花头饰,出现在谷仓里,有一种矛盾的美感。
     
     “什么时候!”基德立刻摆出防备的姿势。
     
     “你都看到了啊。”阿夏夫只是笑。
     
     “唉,我没怪你们用魔术,”奥斯卡说,“夜族的城堡里有许许多多密道,几百年来多数都被废弃,没想到其中一条出口就在森林里。”
     
     狼群闻到基德两人的气味后,邓福德便抓住他们落单的机会。嘴上说想回城堡看看,其实却从密道潜入了森林。
     
     “邓福德又想违背教团的守则,他甚至确实攻击了基德。”阿夏夫说,“我们只想自保,并非无视你作为造物主订立的规则。”
     
     奥斯卡点头:“我知道。你们带来的不止是魔术,还有新的诱惑和欲望。这不是你们的错。我带了马车,坐车回去好好休息吧。”
     
     造物主比想象中通情达理,阿夏夫松了一口气:“明白了,我们会尽快回到地上世界。”
     
     他转身走出谷仓,基德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到门口时,阿夏夫想了想,补充道:“既然都准备讨伐安吉拉,大约还会再见面的。”
     
     “没错。”奥斯卡笑了,挥手抛给阿夏夫一个戒指,阿夏夫一把接住。“还有它。”
     
     纯金戒指上錾刻出玫瑰花,烧填深红色的珐琅,鲜艳如血。
     
     “保重。”
     
     “保重。”
     
     伟大之魔女,这一任的造物主还挺有人情味。
     
     * * *
     
     第二天一早,朝阳刚刚升起,城镇中的某家旅馆门口就聚集了一群送别和出发的人们。一排马车早早地等候在旅馆门口,门童忙着搬运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普通的奥尔恩西亚居民眼中,这场景可能并不出奇,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某些行李稍显怪异,仿佛不像世界上应有的东西。
     
     比如巨大的黑铁棺材,沉得两个门童合力都几乎无法搬起。
     
     它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看打扮和用具像是普通的中产。夫妇虽然带着棺材,脸上却看不出即将参加葬礼的悲戚,甚至还穿着一身时髦的新衣,简直就像卸去什么重担准备度假一般。
     
     可惜美貌娇小的夫人心情不佳,时不时烦躁地四处张望,崭新的鞋跟不耐烦地敲击砖石地面。如果她的丈夫没有用眼神阻止她,可能这位淑女就要提起裙子猛踢门口的灯柱了。
     
     丈夫似乎大病初愈,在稍有凉意却并不寒冷的清晨还披着厚厚的大衣,戴着手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偶尔还咳嗽一声,视线却并不曾从妻子身上离开。
     
     在几簇低语的人群中,夫人有些恼怒的声音格外明显:
     
     “——干嘛还不走?”
     
     “我们得跟主人好好辞行。”阿夏夫打量着基德的披风、长裙和束腰。手工编织的蕾丝和缎带很好地衬托出了少女纤细的腰身,金发编成的鱼骨辫更显华丽。
     
     精心打扮也难掩基德眼中的怒意,“他们迟到了!”
     
     话音刚落,一高一矮两人从门厅里匆匆地推开正门。看到基德他们时,奥斯卡欣喜地快步赶来,头花一颤一颤,邓福德则有些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侧着身子背对阳光,还压低了帽檐。
     
     “等很久了吧?抱歉,明明是我们来给你们送行的。”奥斯卡笑道。
     
     “哪里,我们在这儿也受了不少照顾。”阿夏夫一边说一边给基德使眼色让她别轻举妄动,“是吧,基德?”
     
     板着脸的少女冷冷地哼了一声。
     
     “今后我们会想办法追寻‘那个东西’,也期待你们的好消息。”奥斯卡向他们的马车挥手示意,“我们也该出发了,下次见。”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在早晨的石砖路上。四个人神态各异地告别后,两两背向而行,走向自己的马车。
     
     脚步声一步一响,渐渐地散在晨雾里。
     
     邓福德始终黑着脸一语不发,就在马车门向他打开时,他转过身,对基德的背影低沉地说:
     
     “想通了就杀了他来找我。随时欢迎。”
     
     不祥的语句似乎意义不明,像自言自语。其中的震动贴着石板低低地传过去,变成了行动信号。少女一脸的烦躁顿时消失无踪,化作纯粹的暴怒。
     
     阿夏夫伸手,但来不及拉住她。
     
     咚地一声,她以惊人的速度落在吸血鬼面前,毫无花哨的一拳,结结实实袭向邓福德的面门。
     
     哎呀哎呀,最后先绷不住的还是对面啊。阿夏夫心想。
     
     他眼看着邓福德居然没闪开,被打得人仰马翻,又迅速爬起来跳上马车,还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车飞奔离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直到这时,基德才缓缓地回身,走到阿夏夫身边。她一路走,手背一路滴着血。
     
     “好硬啊,吸血鬼的尖牙。”
     
     她打中了邓福德的脸颊,也被吸血鬼的利齿划伤了手背,伤口极深,掌骨都露了出来。阿夏夫叼着烟,说“我来帮你治,给我看看”。
     
     从早晨开始他就脸色苍白,不仅咳嗽没停止,浑身上下还萦绕着似有似无的血气。所以基德没理会他,想着上去要吃点什么把伤口长好。
     
     说到这个,魔女的血肉真的比一般人好吃?
     
     “怎么样,基德?传说中‘魔女’的血的滋味?”
     
     阿夏夫看她若有所思地舔着伤口,便问。
     
     基德听见了,回头看看阿夏夫,再看看手。
     
     “没什么特别,普通的铁锈味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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