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志《雨降って地固まる》完售大感谢！！

再次感谢截稿期前被我鸽了小半个月的主催大人 @墨 以及为我配了美丽插图的 @夜月龍 太太！！龙太太的插图是我的精神食粮！！

实体书没办法放BGM，如果可以还请一定要搭配下方的创作音乐一起食用！



さよならの夏

芥川龙之介×中岛敦

长发公主paro/龙与高塔中的少年

BGM：さよならの夏~コクリコ坂から~



少年在高塔中奔跑着。

他才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正午过后他窝在窗台上铺放着的白色毛毯上念书，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一直等到落日的余晖点缀在他的脸颊时他才缓缓睁开自己困倦的双眼，入目已是太阳西沉的模样。

他方才还见到自己坐在室外的庭院里品尝小蛋糕与曲奇饼干，无花果的果酱沾在他的指尖上黏糊糊的，室外的风却是凉爽而又温和，带着森林和夏果的香气。只可惜这会儿已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再去回味那个带着砂糖甜香的奇幻梦境了。

“唔……天都快要黑了，我得再快些……”他一边在楼梯上奔跑着，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道。脑中却还在不停回忆那座梦里的庭院，他真想真的走进那里度过一个下午，他会和早已在那等候他的人相视一笑，对方会邀请他坐上那把铁质的雕花椅子上，而他也能迎着夏风为对方吹上一曲……

高塔里回荡的脚步声随着梦境里的琴声停了下来，少年楞了半晌，想起了自己早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去庭院里喝过什么下午茶了。他赶紧暗示自己从幻想中挣脱出来，再度在高塔的阶梯上奔跑起来。

“过了今晚就去吧……不管会发生什么……”他小声地对安慰自己。

他继续向塔底绕着，圆月夜里要做的准备很多，而他已经睡去了足够他悠闲散步的时间。这让他的步伐变得更加急促，这种时候他总是恨不得也像他的朋友一样背上有对大大的翅膀，现在就可以在这座高塔里直上直下了，哪还用一层一层跑。

他先是去到了十七层的大书架那儿好把读到一半的故事书给放回去，这点还是他的朋友教他的，越是心爱的东西，越是要好好保存好好打理，时刻放在心尖上温存。若非如此，一回过神宝物不见了踪影，便再也无法相遇了。

虽然少年对说出这种话的朋友在洞穴里到底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予置否。

“唔……最近书是不是太多了一点……芥川先生该不会把这里当成仓库了吧。”少年捧着心爱的绘本有些苦恼地自语道。

大书架的下几层早就在过往的时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了，几份古卷轴藏在夹缝里好不容易维持了平衡没有掉落下来，只有上排的地方还是空着的。可惜少年此时已没有多少富裕的时间够他去取别处放着的小椅子了。他只好站在原地，努力地向上跳了好几下然后赶紧把书给塞了回去。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由衷地庆幸自己最近开始发育长高，终于不再是他朋友口中的豆芽菜。想必不用再过多久，他就能与他的朋友比肩，到那时他一定只需伸出手就能轻松地把绘本给归位。

他接着踩着下旋的阶梯绕了两层，一边在心里罗列着所有为了今晚儿准备的东西，一边拨弄着指头比划着，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便再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先折回了二十层，去收藏室取那枚置于木盒里的月光石。

“我都差点忘了。”少年拍拍自己的胸口呼了口气，“幸好记起来了。要是被芥川先生看到我这样的话，一定又会耷拉着嘴角不高兴地盯着我瞧……”他一边念叨着，眼前不自觉地浮现起那位从未缺席的朋友和他总是不太高兴的表情，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过了今晚我就要成年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可是要成为能让龙也刮目相看的大人才行……”

少年小心翼翼地从丝绒布头上取出那枚月光石从夹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这也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礼物。芥川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只要到了满月的日子戴上这颗石头，他就一定会在夜晚见到他。

少年举着石头向着塔顶射入的光比划着，钴蓝色的、浅藤色的光点在石头之间连成一片星河，就像是白日里的星空一样。在所有芥川先生不在的日子里，这白色的星空便陪着他度过了所有等待的时间。

“啊……你也要成年了。”他对着镜子里的石头说道。“一直陪着我，谢谢。”

他用绳子把石头串了起来挂上了自己的脖子，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又记起自己折腾了那么久还没吃上成年前最后的晚餐，赶紧跳了起来踩着阶梯向塔底冲去，差点还踩到了身后那头头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他摸了摸自己身后那头长长的头发，和胸口的石头一样，这头长发也已长了千万个日子了，记录他在这座塔里度过的漫长的时光。只是这头长发显然没得到主人的偏爱，少年随便地扯下腕上缠着的丝带把长发挽成了一束长辫子扔在脑后。

在这螺旋状的空间里，这辫子随着少年上上下下跑动的动作像是少年背后多了一根长长的银色尾巴在甩来甩去。

等少年好不容易打点好了一切，银色的月光已经从天窗洒进了塔里，把塔内染成一片银紫色的夜空。

他迫不及待地冲回了阁楼旋开了自己的卧房把手，整座塔内唯一的窗户已被月圆之夜的访客从外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倚靠在这高塔唯一的窗台上歇息。

“芥川先生！”

少年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手中捧着的那些还未来得及食用的果子因为他发愣的动作落到了地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咚的声响，但少年已无暇再将他们一一拾起，他三步并成两步，脑后的长辫子和他胸口的月光石一起一甩一甩地，向着在窗口歇息的黑发男性那儿跑去。

“你又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了，敦。”被称呼为芥川先生的男人靠在高塔外的窗檐上这么说着。

少年的脚步顿了半晌，还像是小时候那样被人指责后便露出了些羞赧退怯的意思。但他那份急切地想要再靠近芥川一些的心思很快取代了一切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再度迈开步子，靠着那像是野猫般的身手三两下就爬上了飘窗台。

少年高高地昂着自己的脖颈，紫金色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来客，像是在等待着窗外人的表扬一样。

“你来了……”敦说。

他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结界那头的人开口说些祝福的话，但他眼睛都瞪圆了，结界那头的人却还是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敦的嘴巴鼓了起来以示不满，又怕对方看不懂，朝芥川眨巴了两下眼睛。结果还是暗示对方无果，倒是他自己先坚持不住傻笑了起来。

“哈……真是地……我在干什么啊……”

他看到芥川的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透露出些逗弄人的意思，坏心眼的龙好像在宣布自己获得胜利。敦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耍了一样，想着要向对方抱怨两声。但他嘴里的话语还没说出口之前，他们的视线交错了一瞬，敦忽然觉得他们相遇的十数载光阴都在眨眼间一一浮现，就好像他是为了此时此刻而在这里的一样。

也是……这么宝贵的夜晚怎么能用置气来和对方度过呢？

“芥川先生……”

月光之下，敦望着芥川的眼睛，忍不住这么呼唤他。

他的手掌贴上窗口那层隔绝了塔和外面世界的结界上，额头轻轻地抵着一层虚空，思慕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顺着他的的双眼滴落进他身下的毯子里。

少年赶紧眨了眨眼睛好把眼泪抹开，再度抬眼去看思念之人的影子，生怕泪水模糊了视线，而这相逢却是幻境。

——所幸，他眼见的便是他所想的，他所想的正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好想你……”少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谁人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喜悦与憧憬，饶是不识人间的巨龙亦是如此。

芥川身后的翅膀扑扇了两声收起，巨大的龙尾微微蜷曲起来隐藏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芥川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他比着少年的掌根，缓缓把自己的龙爪幻化成的手掌与少年的掌心贴合在一起。他的额头轻轻地往前靠着，隔着一层无法触碰到彼此的屏障，恍若抵上少年的额头，像是就这么与少年靠在了一起一样。

“在下也想你了，敦……”





每当到了圆月的夜晚，他们总是像这样相聚在一起。

少年坐在窗台上，巨龙则靠在塔外，屋内烛火湮灭，只有繁星与银月知晓，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条龙与一位少年正共享一段短暂的时光。

今夜是盛夏结束前的夜晚，过了今夜，夏季便会逐渐开始凋零，随即迎来漫长的冬日，同时这也是敦的生日前夜。

午后的绘本里说，每个临近成年的孩子都可以向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提出一个愿望，就算这个孩子是住在高塔里的囚徒也一样享有这个权利。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最爱他的人，但所幸他有一位他最爱的人可以向他祈祷。敦的手掌贴在虚空的结界上，向着窗外的人问道，“芥川先生，在太阳升起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当然。”巨龙一如既往地回答道。

“并且，在下也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作为你的成年礼物。”

“唔……是紫金色水晶？”敦问他。

巨龙摇了摇头。

“难道是古王国的旗帜？”

巨龙又摇了摇头。

少年皱了皱眉头，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珠宝美玉，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已经在这座高塔中的各个角落里收放妥当，他实在想不出巨龙还能准备什么让他吓一跳的东西。

巨龙只是摇了摇头看向少年，他说，“不必苦恼，敦。”

“当黑夜褪去，白日交替之时，在下自然会告诉你答案。”他抬头看了一眼今夜的满月，又回过头看向少年眼底的星辰。“今夜是夏至，不如吹那首曲子吧。在下许久未听你演奏了。”

敦愣了愣神，然后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了。比起猜测与好奇，在这成年以前最后的夜晚里，他还想要再多看上巨龙两眼。

“我最近可是进步了不少噢……”敦得意地笑了一声。“为了今晚可以表演给你听，这个月我都有好好地练习。”

“谢谢你今晚也来这里陪我……”

敦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他心爱的口琴，这还是窗外的龙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向来被他贴身带在身上。可惜不管他有多珍惜，琴面上的纹路还是在岁月流逝中磨损了些许，就像他们之间的时间与记忆一样，想必总有一天，也会如同必将消逝的夏天，慢慢被抹去吧。

只祈祷那时，还会有别的人为他演奏这首曲子。

敦轻轻地用指腹磨了磨琴面上的玫瑰纹路，把那凹凸不平的感觉在心上再刻上一笔。森林深处的知了还在时不时鸣叫，敦呼了一口气，合着夏天离去的脚步，缓缓吹起了一首暂别盛夏。



悠扬的旋律随着夏风慢慢吹远，在这片森林里回荡起来。沉睡的小松鼠们在树洞里的小窝安眠好梦，布谷鸟时不时跟着旋律鸣啼一二为口琴声伴奏。巨龙的手掌还贴在窗户上那层看不见的屏障上。他触碰不到少年的身躯，只能侧过脸看着少年吹着口琴的样子。

敦的技艺已经比他们初遇时好上了不少，此刻他半眯着眼睛，纤白的手指捏在银质的口琴上，半个身子像是倚在空气里，随着塔外树叶被风吹响的声音往口琴里吹着气。银月洒落在他那头挣开了束缚而披散下来的长发上，把他整个人都打得发亮，只一瞥，好像如同这夜空中的明月一般，恍若近在咫尺，却因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触摸不到，感知不到，永远被隔绝在了这塔之中，成了这座塔的月亮，再无缘塔外的世界。

在他合上眼睛的时候，芥川见他手背上的刻印也散发出了一丝淡淡的光芒。随着敦的年纪一点点长大，这光芒变得越来越明显。玫瑰花苞的枝条缠绕在他的臂弯上，好像在吸收着主人的养分，时刻等待着绽放。好像稍加不留意的话，它就会把寄宿的主人彻底吞噬干净。

“不专心噢……芥川先生。”敦偷偷眯起眼睛朝他挤了挤，悠扬的尾调因他的一声轻笑整个都轻快了起来，带着些调皮的感觉，像是只小猫咪伸出爪子在龙的背脊上挠了两下，一副像是在撒娇的样子。

芥川叹了口气，和敦相处地越久，他就越拿对方没辙。“是在下的错。”

“你继续吧，敦。”

少年笑眯眯的眼睛这才再度合上了，继续吹奏起手中的口琴。

但芥川分明看到了缠绕在少年臂弯上的刻印再次散发出了光芒，那像是藤蔓一样的诅咒就像是在嘲笑芥川的无力，随着少年的琴音慢慢地生长起来，不知不觉就攀上了敦的脖颈，像是要将敦给整个缠起来。芥川忽然想到，再下一次，或许它就会缠上敦的眼睛，遮去他的光明。再再下一次，它会攥紧敦胸膛下的心口，在他的心上绽放出一朵花。

而少年还在毫不知情地演奏他的乐器，成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像是要把青春期里所有的感情都融合在音乐里献给他的朋友，恨不得在每一个音符里都刻上一句爱语。少年的感情是如此的纯粹热烈，像是夏日里最明艳的骄阳，能把灰暗洞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阳光会洒在巨龙的蝠翼上，落下一个个温暖的，离别的吻。

他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敦也像是现在这样，倚着窗户，好像自己能这么随着琴声飞去遥远的月亮一样。那个会在银月下吹奏口琴向世界道别的小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得那么大了。

那还是他们初遇时的夜晚，那天也如今日一样，是盛夏结束前最后一个满月夜。

午后的洞穴里，芥川睁开自己困倦的双眼，望向一眼无际的大海。他刚刚睡满了整一百年，到了该醒来觅食的时候。他身后那巨大的黑翼扇动两下，吹开了洞穴里的一层浮灰，露出庞大身躯下堆满的金色财宝。

和大多的未成年龙不一样，芥川是条从青春期起便已深谙自己的天赋，凭着掠夺的本能能在青春期睡上一个好觉的龙。为了迎接第二个漫长的休眠期，巨龙决定重新降临他曾经的领土，去带回更多的珍宝好搁在他的身下做靠枕。

他想到就扑扇起自己巨大的黑翼盘旋飞上了空中。夜空中的王者越过他的山洞，飞过他的森林，向着他的领土进发。

他飞过一个夜晚和一个白日，在第二个夜晚他终于到达了他百年前曾制霸过的领土。但巨龙还未靠得太近，便已看到了城镇一片灯火通明，中心区燃放着的篝火把森林的入口也打成了橙红色的，喧闹的欢声笑语即使隔开了一片森林依旧能被巨龙听见。

巨龙好容易才从长眠中醒来，此刻已经觉得吵闹，他想，他的领土该是焦黑色的一片，只有堆积成山的黄金和宝石散落得到处都是，而非欢歌载物的人类在此聚集，绕成一个圈歌唱山林的美丽。他们在他安眠的时间占领了他的土地欢愉，这让孤高而又傲慢的巨龙觉得自己的胸口淤积了一腔怒火

巨龙憋了一口气，哗地一下吐出一连串的火焰向着村庄的方向喷去。他想，只有这熊熊燃烧的红色焰火才与他相衬，龙无需另一条龙来相伴，更无需什么朋友，他向来独来独往，只需要金子、银子、红宝石绿宝石，那些永远闪烁着光芒的东西堆满在他的洞穴里便是足够。

但出乎巨龙意料的是，他的火焰没有点燃村子，甚至没有燃起这片树林，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隔断了开来。巨龙愤怒地又喷射了几道火焰，但结局还是一样的。他甚至想到要用自己的利刃去割开阻挡着他的东西。但他发现，当他往村庄的方向飞去之时，总有一道透明的墙在阻挡着他。

不甘心的巨龙在森林通完城镇的入口盘旋着。他往上飞，往下飞，用刚翼，用铁尾，用火焰，用利刃，但无论他用什么手法都破不开这层防御。淡紫色的光都将他的怒气通通吞吃干净，将愤怒的巨龙阻挡在城镇之外。

巨龙又飞了一阵，他的行动守则里从来都没有退却与回头，只有力量与掠夺。这次他显然是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对方或许是古传说中的绷带魔法师，又或是黑暗世界来的伪装成人类的魔女，但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巨龙都决定要破开对方的屏障，将这讨人厌的城镇用自己的火焰彻底烧干净了才好。

他用自己的风刃试探着，总算摸到了些许规律。方才他被城镇的光吸引走了注意力，没有看到他的森林里早已被谁建上了五根高塔。这五座塔以五芒星一样的位置坐落在城镇的五个角上，将城镇锁在了中心，好抵御外部力量的入侵。只要五座塔正常作用，便是最好的隔离区，也是女巫最喜欢使用的防御阵法。

但巨龙可不是一般的侵略者，防御塔只要有一个缺口，剩下的四座高塔便成了强弩之末，届时不费吹灰之力他便可攻入。巨龙哼了一声，他飞向了离他最近的第一座塔，接近塔顶的地方有一扇窗子。巨龙打开窗子，屋子里面盛满了鲜红色的玫瑰花。盈盈的月光下，这些花束好像在吸收月亮的光，花瓣显得尤其的娇艳，巨龙似乎还瞥见了花底下的一具白色的枯骨以及铺满了整间屋子的银色丝线，在这月光的照射下，这些已经死去的东西好像活过来似的飘动起来，似乎像要冲着窗外的巨龙袭来。

巨龙张口喷出了一簇火焰，火焰将那些发丝烧了个赶紧，但却无法触及长在它们上面的红玫瑰。巨龙合上窗户，飞向了下一座塔。

第二座塔里有一张巨大的床，有一位美丽的少女沉睡在床的正中央。她的长发垂落在床边，有些是卷曲的，有些是干枯的，纷乱地散了一地，那些扭曲的长发像是吸收了少女的营养一直漫无目的的成长着一样。少女的双手交叠置放在胸口，巨龙窥见她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朵玫瑰花一样的东西在翕动着，她手背上的花苞在这银月下恍若闪烁着生命的光芒。少女的面容明明看起来还像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但屋内却好像有五六十年未曾有人走动过了。

活人的屋子却如同死物一样静止着，但这静止中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巨龙感到一丝诡异的颠错感，又合上了窗子。

第三间屋子、第四间屋子也像是前两间屋子如此，一间住着一位总是在念叨着对不起，浑身缠满了像是紫藤，又像是鞭痕的男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巨龙一眼，只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地道歉。而另一间则住着一位垂垂老矣的婆婆，她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纱雾，看着巨龙飞近，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巨龙。

巨龙看这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是龙、龙回来了……老朽……老朽的罪终于还是赎不完吗……”

而后这婆婆开始落下了眼泪，她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故事，但巨龙听了一会儿，却又好像是这个婆婆在念叨给自己听的催眠曲，便自顾自地飞远了。

巨龙已经飞过了四座塔，他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趣。若那些像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便是用来与他抗衡的宝物，那这场反攻的战役未免太让他提不起劲了一些。眼前还剩下最后一座塔，同前几座塔一样，这座塔大约有三十几层高，有一个巨大的咒术盘踞在屋顶的阁楼里。

巨龙慢慢靠近这塔表面唯一的窗子。这次，他听到了一阵像是口琴一样的声音。想来是这塔楼的防御者还不知道有大敌即将到来，依旧兴致高昂的在玩闹。也罢，巨龙想，起码还是只活着的东西。

这是他今晚最后的猎物了，巨龙想着，这次或许该比之前再隆重一些，恰逢月光升至了夜空的正中，巨龙扑扇了两下翅膀把它们收拢到了身后，庞大的龙躯幻化成了类人类的身躯，龙爪形成的脚踩在空中，利爪聚成的手一把拉开了窗门——



月光之下，一头银发的小少年正依靠着不知会被打开的窗子，他似乎没有料到会有龙在那里降临，正静静地吹奏着一枚老旧的口琴。那枚银质的口琴表面上原本该雕着玫瑰花，现在则爬满了斑斑点点的锈迹，但捏着琴的指尖却如同上好的白玉，在银月的照耀下散发着温婉的光泽。不，并不只是指尖，小少年的脸颊，纤弱的四肢，蜷成一团的身躯，都像是一块还没经历过打磨的原石，在夜空与银月的衬托下散发出龙最喜欢的光辉。

巨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叼回自己的洞窟作为收藏品，他见了一晚上死物，愤怒与失望盘踞在心头甚久，现在一下子被宝物的光泽引走了注意力，连他身后那对黑色的翅膀都忍不住要扑扇起来。

小少年好像也注意到了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这座无人会造访的塔。他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显露出的紫金色眼眸像是两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但巨龙还来不及伸出爪子去捕捉这枚财宝，小少年已经尖叫着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逃向了卧室的门口。

小少年睁着大大的紫金色眼睛躲在角落里窥看着巨龙，巨龙则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少年，以及随着小少年的步子蜿蜒成一条线的血色足迹。小少年站立起来后，他手臂上淌着血的地方格外的刺眼。



这倒是有趣，巨龙想。若他再晚一日前来，或许这就是第五座被死物所占据的塔了。这座塔比起其他的塔来说防御显得更加脆弱。现在这座塔主人的胳膊还在不停地流淌着血，那些血滑过他的左手，在小少年左手手背上的玫瑰纹路上染上一层层红光。

这层隔绝了塔以内的世界和龙所在的世界的屏障如同小少年一样看起来不堪一击。巨龙只是用指甲形成的利刃敲打一二就感觉自己能够随时从这里突破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巨龙收起了自己的巨翼，他浮在半空中发问道。他忽然想到，自己今晚实在是过于急躁了一些，他才刚从一百年的睡眠中醒来，距离他下一次入眠还有一百年的时间。就算是迟个一两日再来此掠夺，财宝也不会减少一分，更何况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幼小的珍宝了，他多的是漫长的时间来慢慢把玩。

小少年还是害怕他，他拼命地躲藏到黑暗的角落里，只敢在门边偷偷露一小半张脸瞧着这位夜间的王者。紫金色的眼睛已经盈满了泪水。但他还是趴在门边并没有离开，巨龙不靠近他，他也就不后退，继续缩成一团看着这位造访自己世界的国王。

“敦……中岛、敦。”小少年短促地报上自己的名字。“那你呢……你的名字呢……”小少年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他本来就这么傻，他当然还是害怕这位突然造访的异客，但他太久没有见到过人了，从被扔进这座塔里开始就是如此。他的好奇战胜了恐惧，竟然就这么问出了口。

巨龙哼了一声，今日的心情很好，尽管今天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此刻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而高兴起来。

“在下名为芥川龙之介，是森林的主人。”巨龙幻化成的男性这么说着，“你脚下的土地，这座高塔，连同你所守护的城镇，全部都是在下的东西。”

“当然，也包括你。”

“我……？”

“自然如此。”巨龙展开他巨大的蝠翼扇动起来，被突破的结界口那儿有一阵阵新鲜的夜风向小少年吹来，弄乱了小少年一头已经及肩的长发。小少年赶紧把那些发丝都给拨开，好让他再多看一眼面前站立的，像是人，又不是人的……森林之主。

“那你……还会再来这里吗？”敦急切地问道。

巨龙扇动起他那对巨大的蝠翼，它挡住了屋外的夜空，遮蔽了繁星，就连月光都无法落入这间屋子里，好像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下。芥川居高临下般地俯瞰着缩在角落里又不肯离开的小少年，看他眼底渴求的希望之光却还在不断闪烁着光芒。

那是对大大的，紫金色的，透露着求生欲望的眼睛，就像是一对剔透无暇的水晶，折射出观察者的本心。

芥川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欲望。

“这里是在下的领土。在下自然还会过来巡视。”

“当然，你也在其中。”



白日轮替之时，巨龙展翅向他的巢穴飞了回去。

只要知道有突破口，城镇便成了他的囊中物，早点取和晚点取也没什么差别。他回头再贪婪地望了一眼城镇，只等着某一日把这里掠夺个干净后全部烧成一片焦土。

他回到自己的洞窟里捣鼓了些时候，好容易才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把口琴。那好像是过去哪位国王乞求他作战时送上的礼物，巨龙把它抓在龙爪里呼了两口气，口琴的音色还是如百年前一般澄澈悠长。不过他向来喜爱金子大于银子，喜爱地下埋藏的璀璨宝石大于岸边牡蛎壳里的珍珠，便随手便把这口琴扔进了盒子里，还有些堆在角落里的读本和卷轴他也一并扔进了盒子里。

唯一让巨龙有些留恋的是一颗月光石。巨龙曾在一个月圆之夜从一口井中得到这枚财宝。许是哪位公主不小心把自己的珍宝落了进去遗忘在了那里。这颗石头吸收了月亮的光辉，在井中支起了新一轮的明月。巨龙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洞穴，每当夜晚降临，他都会捏起那枚石头比着月亮，石头间那些钴蓝色、紫藤色的光点弥漫在巨龙的眼睛里，好像整个夜晚都被巨龙收获在眼底。

不过昨晚，他已经遇见了比这枚石头更加美丽的东西了。倘若他细心琢磨那颗还没经过打磨的原石，刨去它粗糙的掩饰，磨去它灰败的棱角，他一定能够得到比现在所拥有的这些财宝更加珍贵的东西。

巨龙得承认，他是个充满野心的掠夺者，更是个追求完美的收藏家。一旦有更好的东西在他面前，他总是克制不住想要得到的心。虽然这次得等上些许岁月，但对于一条已经活了几百年刚成年的龙来说，人类成长的速度还比不上他倦了在洞穴里打个小盹。

几夜之后，巨龙再度飞到了小少年所在的高塔上去。巨龙收拢起身后巨大的翅膀，利爪幻化成的手从外面轻易便打开了这塔中唯一的窗子。今天守护着这座高塔的结界依然很弱，他没有费什么力气便突破了屏障走进了屋子里。但屋内的小少年却不似那日依靠着窗台吹奏口琴，今天他躺在屋子里那张巨大的床上，左手上缠满了绷带，只有手背上的玫瑰花纹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小少年一副不能动弹的样子，只有那对滴溜滚圆的紫金色眼睛还在随着巨龙走动而移动着。

“啊……芥川先生……真得来了……”小少年叹息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幸好夏末的森林静悄悄的，芥川不用费力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巨龙幻化成的男性点了点头，坐在了小少年斜对面的窗台上。

“对不起，我好像动不了了。”小少年慢吞吞地说。

“在下一看便知晓，无需多言。”巨龙摇了摇头，他想起了住在第二座高塔里的少女，还像是停留在十四五岁的韶华之时，却早已经死在了那座塔里。而眼前的这个小少年，看起来也快要死了的样子。

芥川那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一下子骤然减半，他厌恶死物，顿时感到扫兴至极，只有小少年那对像是水晶般的眼睛还吸引着他没有转身离开。

但小少年不知道芥川的心思，他只用力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在那里喃喃自语着，“太好了……芥川先生……真得来了……我还以为……我又是一个人了……”

泪水朦胧了敦的眼睛，那对紫金色的宝石下有几粒泪珠落了下来，看起来又像是彼时月圆夜里芥川所看到的那样，星辰与明月都在他的眼里闪烁着光。巨龙一时之间竟然犹豫了起来。

也罢……等过了这夜他真的死了，就把他的眼睛摘回巢穴做一对装饰罢了，当做是盛夏结束的纪念吧。他想。

巨龙想起了怀中揣着的口琴，想来现在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便放在了嘴边轻轻吹响了起来。这是曾经在这座大陆上旅行的吟游诗人在夏夜里拨弄的旋律，夹杂在悠长旋律间的高音像是夏夜里缀满天际的斑斑星辰，名为暂别盛夏。

据说那位吟游诗人爱上了在一座高塔里的沉睡的公主殿下，为了唤醒他一眼钟情的公主，他每日守在塔下为她述说大陆上的故事。但那位公主殿下只在等待她的王子，从不曾为这位痴心的过客睁开她美丽的双眼。吟游诗人一直居住在高塔附近的森林里歌唱，但他还没等到他心爱的公主为他动容，王子已经先一步来了这里。王子吻醒了他的公主，带着她离开了在时间里风化的城堡，只剩下了一位不属于这个童话的吟游诗人停留在高塔之下。

被留下的吟游诗人把自己全部的爱意写进了歌谣之中，在一个盛夏的圆月夜里，他为从不曾属于他的公主吹奏起这首曲子，将爱意埋葬在了黎明之前。从此再无人得知他的去处。

一时兴起的龙与人类的少年，就像是这故事里不相衬的角色，不在一个童话世界里的双方也将相别于此盛夏吧。

森林里的树木为巨龙的演奏伴乐，枝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些沙沙沙的声响，银月投下温柔的光略过芥川的肩膀，落在了小少年的床铺上。

小少年的半身被罩在月光之中，他还是只能躺在床上，他动不了，只有努力地撑着自己的双眼好一眨不眨地盯着芥川看，那对紫金色的眼睛里好像有数不尽的寂寞与孤独在其中流泻。他听着口琴吹出的旋律，不知不觉就落下了眼泪。

“为什么哭了？”芥川听到了细细碎碎的啜泣声，顿时停下了吹奏看向敦。

但敦被他看着，反而越哭越厉害，眼泪止不住地这么落下来。“我……我也不知道……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小少年的声音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无措，他细细的眉毛纠葛在一块儿，眼睛底下还有一圈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泪水。

这旋律让他想起了相遇与别离，美好与失去，黑白与彩色的交接，盛夏的末尾已经严冬的前奏曲。他短暂的人生里已经有太多的分别，这旋律让他难过不已。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去奢求太多相遇的，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开了口。

“明天……到了明天，我也能见到芥川先生您吗？”

芥川摇了摇头，并非圆月的夜晚里维持人形久了让他有些疲倦，但小少年看到了他的回答，还是又一次扑簌簌地哭了起来。小少年就像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一样，连喉咙间轻软的呜咽声都带着些诀别的气息，好像花苞还未来得及绽放花瓣已先凋零起来。若是此刻芥川的指尖碰在敦的身上，或许它柔软的内芯就会一根一根顺着他的指尖落下。

芥川竟然在这一瞬间感到了一丝不舍得的感情。小少年还在仰着头瞧着他，紫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点点微光。他想到敦还太过稚嫩，脆弱与柔软，杀死一朵玫瑰花或许有它的趣味在，但他却在想着，或许他可以再等等，这个盛夏已经过去了，等到下一个盛夏，下一个盛夏，等小少年眼里的星点成了星河，等那个时候，他再——

毕竟，这是在他现在的领土上最珍贵的宝物了，就算那一眼只是错觉，就让这错误再延续地久一点吧。

他想起了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样礼物，从黑色外套落下了那枚流淌着光的月亮石，石头咕噜咕噜滚到了小少年的手边，伴随着芥川的声音，“凭信。”

“下个满月的日子之前，替在下保管好它。”

“我……”

小少年还没来得及答应，巨龙已经走到了小少年的身边。龙纹难以抑制地爬上芥川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人类的样子。小少年的肩膀都害怕得颤抖了起来，但他那对紫金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巨龙的双目，像是在恳切芥川的许诺不是谎言一样努力祈祷着，还有生命的光辉蕴含在其中等待巨龙的发掘。

巨龙认真地看了小少年一眼，就好像能看到未来的某一日，这份只属于他的宝物会为他绽放出光芒。他就着小少年希冀的眼神，低下头亲吻了一下他柔软的额头，像是在为自己的财宝上标上自己的名字一般。

“为在下而活下去吧，敦。”

“在下等着你长大。”

芥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敦的样子，巨大的蝠翼扑扇起来，向着月亮的方向飞远了。

只留下了一颗月亮石，一把银口琴，还有一个心存幻想的小少年。



并非满月的夜里，巨龙总是低低地盘旋在这座城镇的四周试图寻找其他的空隙侵入城镇，他当然没有放下过把城镇纳入自己收藏品的计划，但魔女的咒术让他难以靠近城塔附近。尤其当敦的身体恢复后，除了满月的夜晚，芥川已经无法在高塔的周遭幻化成人型去突然拜访。

多数时候他只能在夜里扑扇着自己巨大的蝠翼盘旋在高空思考如何攻入城镇内，有时候他觉得厌烦了，他也会飞去海平面上的岛屿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打发时间，好在下一次飞过高塔之时丢下一两份无用之物来填满那座空白的高塔。

有时是些旧的沾满灰尘的书本和卷轴，也有过松鼠献上的新鲜果实，候鸟带来的异国的野花，所有比不过少年眼底光彩的东西都被他倾倒给了敦。也只有敦会把那些东西全当成是珍贵的宝物，每日每夜恨不得捧着它们入眠。久而久之敦居住的那个小阁楼层都给堆得满满当当的，还是芥川教了他龙堆放宝物的法则后，敦才把那些东西给分门别类地收放在了塔的每一个角落里。

到了日出的时候，芥川便被魔力抗拒着飞离了高塔。高塔只有敦一个人居住，每天，有几个人会从城镇与森林的通口走动轮换到这座塔来，他们的身上被下了禁言的拘束，脖子里带着镣铐，负责给塔里换上新鲜的食物与水。有时他们见到高塔周围这些没有署名的馈赠也会为塔里的敦带进去。

芥川起先还在想，若是这群人中有哪些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打算私吞他不要的东西，他一定会降临在那些人的噩梦里。但他观察了他们好一阵后，突然意识到，他们既不会做这种事，也不想做这种事。他们只是沉默地传递着一份份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到住在高塔里的那个人身边。

那并非是善良，慷慨，或是职业操守什么的……某天芥川飞过高塔时瞥见敦落寞的侧脸时，他突然想到，那些人眼里的神色，分明是属于同类者的怜悯。

守护着这个城镇的一共有五座塔，现在除了敦所居住的这座高塔，已经连送食物进去的人都没有了。如果那一夜他未曾降临到他的窗口，或许……

直到他们相会的第五个圆月夜里，芥川已经连敦的屋子也无法进入了。

他尝试了在敦睡着的时候用火焰去攻击那层屏障，但结界依旧挡下了他的怒火，将他阻隔在森林之中，芥川不得不思考新的方法来打破窘境。所幸敦不再像开始那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反倒是在他发现芥川没办法进到他的领地之后越发大胆了起来，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芥川了。那层无法窥见的屏障把他们两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但同时也把处在两个世界里的他们拉得无限近。

每当到了圆月的夜晚，敦就会把那颗月亮石串在自己的脖子间。月亮石里的白日星空陪着敦度过长日，而月亮下的黑色巨龙则会陪他走过漫漫长夜。还不怎么大的少年手里抱着匿名的龙先生送来的绘本，三两下爬上了阁楼里的飘窗台，仰着脖子央求着窗外的芥川念书给他听。

芥川不念，敦就掏出怀里口琴乱吹一通回击。那会儿他的技巧糟糕的一塌糊涂，咋咋呼呼的声音像是白日的麻雀叫，吵得巨龙直头疼，敦却像是知道芥川进不来也不会走，像是只小野猫一样用自己的爪子挠墙给龙听。

芥川拗不过他，就尽挑那些生涩难懂的传说来说，再找些黑夜里的鬼怪故事来吓唬这个狂妄的小鬼。不过这点敦倒是不介意，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觉得新奇，只要是芥川说的故事，他每一个都记在心里。他会乖乖地趴在飘窗那儿看芥川的侧脸，看芥川永远耷拉下嘴角的嘴巴张张合合为他念书里的故事，沉稳而又淡漠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月亮上飘来的一样，最终降临到了罪人的窗台上，成了这个世界唯一只属于敦的月光。

等敦学会了那些书上的文字后，便换成了他来念给窗外的芥川听。敦喜欢那些遥远异国的故事，处在不同时代不同岛屿的人的一生被他说得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那些已经消失了的王国地图敦也喜欢，他也总是喃喃自语着如果能去看看就好了。古大陆语诗歌被他不成熟的发音念得磕磕绊绊的，旅人传说成了一首不怎么动听的催眠曲，也不知那条黑漆漆的巨龙是怎么才没有听着听着就这么睡过去。

相处久了，好像芥川才成了那条被拴在塔里的巨龙，每个圆月夜里都在等着敦聒噪的故事好排遣掉那些烦闷的时光。

“啊啊……芥川先生……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敦捧着他最喜欢的绘本抱在怀里问道。他在书里看过的世界早已比他亲眼见过的还要来得多得多。他被关在这座高塔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头发已经垂下了飘窗台，蜿蜒地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而他也早已记不清楚河流连接起的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不怎么样。”巨龙说。他想了想他沉眠前的一百年里飞过的城镇，再度确定地说道，“迁徙，伤病，战争……这个国家也好，那个国家也好，人类的世界总是如此。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就这么循环往复的。再大的帝国只消龙炎一吹便成了焦土，又如何能让在下去铭记，只有财宝永远闪烁着光芒，值得在下收藏。”

“财宝……”

敦喃喃自语了几声，他想起了挂在自己胸口的石头，举起来比着天空中的银月照了照。月光落在石头之中，其间无数的光点被点亮，连成了一片星空坠落在观测者的眼中。

有那么一瞬间，敦甚至觉得自己同这石头一起迈过了几千几百万年，一种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寂寥感萦绕上他的心尖。

他一时怔在了那里，他想到，这玉石曾经的主人也曾经感受过吧，这种……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孤独感。他偷偷去看一眼还倚在窗外的芥川，对方正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敦却有种时间在芥川的周围好像过得格外的慢的错觉，好像伸出手就能够到对方一样。

“闪烁着光芒的……就像这颗石头一样吗？”敦望向芥川，不知觉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贴上那层隔阂。

巨龙摇摇头，他看着月光的眼睛移到了敦的身上，然后落在了敦贴合在世界边缘的掌心，也跟着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和敦贴合上。

那层隔阂像是在他们的手掌之间融化了一样，月光之下，两颗相似的心贴合在一起，好像有一丝几不可感的温度在他们的掌心指间传递。

“闪烁着光芒的，像你一样的东西。”芥川说。

“我……？”敦无法理解地眨了眨眼睛。

芥川哼了一声，盛夏夜的风撩过他的额发，让他想起了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旅人的故事，旅人拿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一个未曾相识的女人，只因窥见了她的睡颜后爱上了一个幻象。而他在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你不用懂，敦。你只要这样慢慢长大就好。”

但他不是只能守在塔下倾诉爱意的守护者。他是掠夺者，是力量，是火焰，是毁灭者，是这片大陆上所有生灵应该畏惧的森林的国王。

他想得到的东西……终有一日，他会亲手去夺过来，即使死亡与他抗衡，他也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总有一天……在下一定会把你从这座塔中生拽硬拉出来，把你带你去到在下的世界里。”芥川说。“再努力些活下去吧，活到在下亲自把你带走的那一天。”

“那支口琴还在你身上吧，给在下吹首曲子吧。”

敦还是一头雾水的。他想告诉芥川，如果可以的话，不用芥川生拉硬扯，他也一定会同他一起离开这里。但他还来不及开口，巨龙的鼻间已经发出了些哼哼声催促他快点行动，敦只好先满足了这位朋友的愿望再说。

他呼了一口气，发出些轻笑声。

“那么……就把这首歌谣献给窗外任性的巨龙先生。”

“也给天亮了就满13岁的敦。”

“夏天……再见了。”

小少年把口琴放在自己的唇下，他想着相遇时芥川在他的窗台上吹口琴的样子，轻轻吹奏起了指尖的乐器——



敦偷偷睁开一点眼睛看向窗外的巨龙，芥川的头抵着阳台，眼睛微微合着，正在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口琴演奏，就像是每个圆月夜里的一样。

即使幻化成人型，芥川身上属于龙的部分特征还是保留着，看起来与人类相差甚远。小时候的敦第一次见到芥川时吓得大喊大叫的，却没想到在现在，光是能多看他一眼，他就觉得有满溢出来的幸福填满心里所有的空间。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与一头只在街头巷尾的恐怖夜谈里才会出现的巨龙一起度过长夜，而且，这感觉还不坏。

毕竟，他比谁都更清楚，眼前这头堙没在黑暗之中的巨龙，有着不同于他所遇见过的任何人类的孤独与温柔，那和他曾见过的生物都不一样。只有他见过，只有他了解，只有他有着相同的共鸣。

因为他也是，被所有人类隔离在高塔里面孤独的怪物。

琴音伴随着夜风慢慢飘远，唤醒这片森林过去的记忆一起起舞。

相遇与别离，美好与失去，黑白与彩色的交接，剩下的末尾以及严冬的前奏曲都在盛夏的圆月夜里鸣响。无法传递的爱的歌谣，被囚禁于高塔的公主与思慕着她的吟游诗人，处在两个世界里的两颗心的故事。

……以及同样被拘禁于塔中的人和偶然路过的巨龙。

只可惜，他并非是高贵美丽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犯了过错被拘禁于塔中的人而已。

他没有告诉过芥川自己会在塔里的原因。他曾经为了生存，从自己出生的孤儿院里逃走了，在街上流浪饿的不行的时候他跑去偷了魔女的晚餐，那之后魔女毫不费力地就捉住了他。

魔女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砍去他碰到食物的两根手指，以及索取与他吃下的食物相等量的血肉以作为惩罚。

而另一个是交换，他将成为塔的一部分而活着。他不用再为生计奔波，也不用担心会受冻，只要永远住在这座塔里就可以。

敦已经过了一整个只能住在地下室喝着露水吃剩菜剩饭的人生。他告诉自己，他还太小，注定无法在失去了一只手后还能在城市里生存，而那高塔的生活听上去又如同仙境，他没有理由不去选择那一项。

就在他应允的目光下，魔女在他的手上留下了咒文作为他逃避过错的凭证，从此再没在他的面前出现过。

为他送来食物的人每天低沉着头颅，不管敦问他们什么，他们都绝不会开口。

一天一天……太阳升起落下只预示他背负过错而活的日子又多了一天。时间的意义于他渐渐丧失了价值。

他从他应该承受的惩罚那儿逃避了，于是更大的惩罚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踏进天堂后再也无法离开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份龟缩在角落的孤独远比疼痛带来的惩罚更加沉重。但他早已被折断了冒险的翅膀，只落得由这座塔在他的身上缠绕加压的结局了。

他就像是被遗弃在了世界上无人所知的角落里，他向神祷告，认错，发誓等自己出了塔绝不会再做一样的错事，他也想做一个被需要的，有用的人，但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祈愿。

至始至终，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心生绝望之时，他选择了自己抹杀自己的存在。他明明是为了生存才从孤儿院逃走做了这一系列错事，却因为这一系列的蝴蝶效应，不再想要活下去了。

那一晚他也像这样，他靠在阳台上，半身倚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轻轻吹奏起手里陈旧的口琴，等待着死亡女神将自己带走，好让他快点结束这只有痛苦与过错的一生。

但死亡没有降临这座高塔，来者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那是枕在母亲胸口入眠的孩子们的童谣里的坏蛋，却是孤身一人想要去死的小少年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

月亮石、口琴、故事书、卷轴、稀奇古怪的收集品、发酸的果子……被原主人都遗忘了的东西，一样一样填补着如同他的过去一样空洞的高塔。

他把希望带给了他。

以及……因此而生的情感。

那位在高塔中沉睡的公主殿下若是能够听到旅人的爱歌，一定也会在无尽的噩梦中落下眼泪的吧——

六岁、十三岁、十六岁……曾经知晓“中岛敦”的人或许也把这个名字忘了吧。人们只知道城外的高塔里住着一名白发的罪人“ATSUSHI”，他被关在这座塔里，十年来都没有从这里出去过。

而十年，足够一朵花发芽长大，最后枯萎落地了。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个重生的夏夜，他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液随着他的手臂慢慢流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只祈祷还能在死去前再看上巨龙一眼。于是黑色的巨龙扑扇着他那对巨大的翅膀，从月亮上飞来降临到了他的世界，给他带来了之后无数个夏天。

越是临近成年这天，这种“自己将要死去”的感觉就越是强烈。普通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在成年这天会死去，一定吓坏了躲在疼爱自己的父母怀里哭泣吧。但他却早已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以希望作为燃料绽放的生命，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他只希望，在阳光再度照亮这座高塔之前，在他的生命燃尽的那一刻，他能够再一次感觉到风吹过他的脸颊，阳光如他记忆里的一般温暖和煦，他会沐浴在自由的天空之下，再度伸手去触碰到芥川，然后告诉他——



“啊啊……芥川先生啊……总是在说些难懂的事情。”小小的敦听完了旅人的传说叹息了一声。巨龙闻言睨了他一眼，少年便比了个鬼脸回击对方，露出一脸傻笑给对方看。“还好我不是高塔里的公主，我是敦，而芥川先生有翅膀，会飞到高台上来看我。”

“上个夏夜，这个夏夜、下个夏夜……”小少年掰着指头数着，然后也数不清了，只好接着朝芥川傻笑，“谢谢你，总是说这些难懂的事情给我听。”

“不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听懂的。”敦说，“请再稍稍等等我。下个盛夏夜……下个盛夏夜，我一定会懂的。”

“到了那个时候……芥川先生会听我说吗？”

“哼。”

他们的双掌还没有分开。芥川的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些，敦的余光瞟到一眼，突然高兴了起来。他想到，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条龙陪伴在他的边上。

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办法理解巨龙在想些什么，但当口琴的余音在森林里飘荡回响，把龙与少年包裹在其中之时，他想，他们的心是联系在一起的。

敦背靠着那层透明的屏障合上了眼睛去幻想芥川的世界，就像是窗外依靠着他的巨龙一样，在想着塔里的敦又是如何度过这每一个夜晚的一样。

“真希望……夏天永远都不要结束……”

“希望这片星空永存，黑夜漫漫，光明永远不要降临这片土地。”

“而你会一直停留在这里，与我共度长夜……”



“你进步了，敦。”一曲终了，芥川睁开了眼睛。还有些音符在森林里不断地回荡着，他忍不住探出龙耳去捕捉每一个音符，好像自己沉浸在无尽的爱意之中一般。

已是少年的敦低头笑了笑，像是含羞的样子，他又伸出了手掌贴在虚空之中想要和龙再接近一些。每当与巨龙相见，他总像是这样，想要靠得他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好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额头，用自己的嘴唇去确认对方的温度。这份渴望盘踞在他的胸口，像是潮水一般不停拍打着他心口的防波提。

“过了今夜，我就将成年了……那个时候的约定……还记得吗？”

敦仰起头直视巨龙漆黑的双目，从孩童时代起到少年时代度过的每一个个夜晚在他的眼前浮现，曾经每一份份潜藏在心里的思念堆叠起来，他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想要去到对方的世界里。

“芥川先生说过的吧……就算生拽硬拉，也一定也把我带去到你的世界里。”

“我已经无法再等待了。”他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玫瑰花的枝条缠满了他的胳臂，马上就要绽放成花。“太阳升起，白日交替之时，我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至少在那之前……我还想要再一次触碰真正的你……”

少年低声倾诉着，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带着啜泣的渴求像是又奏响了新一首悠长的歌谣，带着长年的期许与思念。曾经为了逃避，他与魔女定下了约定，将会住在这塔中作为交换，但越来越多的思念已让他难以自抑。即使看不见的屏障把他们阻隔开来，但他也无法控制自己想要触碰对方的心情。

“不只是满月夜，我希望每天睁开眼睛都能见到你。我想去外面看看，想去绘本里写着的地方，想去梦里的庭院……”

“敦……”

“我想要……在死亡降临之前去到你的世界，真正地看你一眼。”

巨龙贴在敦掌心的手掌又向前比了比，指尖都连着微微屈起，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少年在祈求的是什么东西。

环绕在少年身后的城镇，绕在城镇外的高塔，住在第一座高塔里的死去的枯骨，第二座高塔里提前放弃了活下去的少女，第三座高塔是永远在忏悔的亡魂，第四座高塔是无法再度凋零的枯木。

他早已经意识到了，把他隔绝在屏障之外的东西，其实就是眼前的少年。

只有第五座塔里住着一位还心存希望的孩子。咒语就缠绕在他的手上，以他的求生意志作为养料，从生到死到生，轮回链接起了这五座塔，将巨龙与其他魔物隔绝在外。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死物不同，少年只作为活祭品生活在这里，他的身体现在还没有长成，等他成年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无法逃开这座塔的束缚了。那些一个个为他带来外面世界希望的人怜悯着的，不止是敦的命运，还有他们自己不被当作活祭品关在塔里的命运。

这就像是一个循环的诅咒一样，他初见他时敦选择了死亡，死亡的锁链无法束缚住龙的脚步，那本该是他下手的机会。他却选择了看一颗种子发芽的样子，他打磨他的光彩，把这块只属于他的珠宝打磨得光鲜漂亮，竟然把他养成了对外面的世界有所向往的孩子。

他眼里的希望与对生的渴求是因他而起，也终将因他而枯萎。

生者完成了这一连串的诅咒，把巨龙隔绝在了人类的世界在外，也把他们彻底隔了开来。

即使他们的手掌贴合得再紧密，额头好像要相触在一起，他们之间永远都有一层结界阻挡着彼此。因为敦本来就是为了阻挡他才被献祭在这里的。

书架上堆放的故事书，口琴吹奏出的旋律，寂寞的夜晚可以相会于共的人。它们本都不该出现在这座塔里，却因为他的贪念而成了少年夜半梦里的慰藉。

那么少年呢，少年之于他又是什么呢？

是洞穴里无用东西的接收人，是吵闹而又黏人的猫咪，还是……萦绕在他心头永远的盛夏。

不知不觉中，就连他都已经不再惦记森林那头的城镇，只在夜晚飞过这座高塔时看他两眼，见他一点点长大。

他把不必要的希望给了他，却无法再带他离开了。

“对不起，敦。只有这点在下做不到。”

是的，他能从死亡的手中带走他的亡魂，他是毁灭，是力量，是燃尽一切的火焰，是一切的起因。只要少年杀死自己，他会把他放在月亮石里带他离开，去到遥远的、无人得知的海的对岸，与他的亡魂共眠下一个一百年。

他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即使死亡也无法遏制他的脚步。

但是现在，他希望他活下去。

他们是不属于彼此世界的旅人与公主，是凶恶的龙与温柔的孩子，从故事的最开始，他们就注定无法属于彼此。

“敦，在下把自由送给你。”

巨龙轻声念了句少年的名字，在月光的见证下亲吻上他的额头。他用指尖划开自己的皮肤，用龙血在屏障上画下一道咒文，在月光的加持下，血液迅速地凝固起来，成了一柄利刃落在了敦的身侧。

“你是因为在下才会被关在这座塔里的。只要在下离开这片森林，这座塔就会失去意义，届时用这柄与在下同源的刃，一定可以破开禁锢。以你的身手，一定可以从这里逃出去的。到那个时候，你便能再一次站在阳光之下，沐浴盛夏的风。”

“敦，在下爱上你了——”

“我不要！”敦抓着那层隔阂喊道。

“我不是为了拒绝你而活着的，我是为了能见到你才一直坚持下去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总是在这高楼里等着芥川先生来找我，一直在偷偷期待着哪天你能带我离开。其实是我更想要去见你，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想着，如果能就这么到您的世界里去就好了。”

“我知道的，只有死亡能将我们相连。”

“至少在这之前，一瞬间也好，我想亲口告诉你，不是在这座塔里永远守望过去的残像，一分、一秒，我也想要真正地拥抱你。”

“如果这份感情无法被带走，便让他永远地留在盛夏里吧”

敦拾起那把用龙血凝固起的利刃，直直地刺向了自己手背上的纹路中心。

“我已经逃避了一整个少年人的时代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敦！”塔外的芥川喊道。

但敦只是摇着头，他握紧刺在自己手背上的刀刃用力旋了旋，生生剜下了一块血肉。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想着，如果自己就这样流着血死掉就好了。死去的话，他就不会被关在塔里，他不用每天面对那些为他送食物人悲哀的眼神，偷窃的罪恶也好，悲惨的过去也好，他可以什么都不用面对。

那一天，他遇见了从月亮上而来的使者，那是一个高挑的男性，背后有一对黑色的巨翼。他答应了会再来看他。

敦没有相信那样的话，与他做过约定的人太多了，父母、朋友、孤儿院的老师们、魔女也是，他们谁都没有遵守过诺言，他又怎么可能期待对方会回应自己的期望。他每天都看着窗外一样的风景，连麻雀都能自由自在地起飞，但他做了错事之后只能被锁在这座塔里。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心好像合成了一朵花苞垂下了头。

就在他快要枯萎的那天夜里，他又遇见了那位从月亮上来的先生，他坐在他的阳台上，用口琴吹着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旋律。后来敦知道了，他不是什么先生，他是一条主宰着这片森林的巨龙。

龙很可怕，就连只在街头巷尾的谣言里听过传闻的敦都知道这件事。但是龙对他说，他还会再来。那次，龙还给了他一枚石头。

于是敦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再长的时间敦也等过，一个月，他在床板上用指尖刻下一个个小小的正字，对着日起日落记录下时间的轨迹。他感觉到自己又开始饿了，再度爬下高塔去寻找食物，去喝水，和那些东西一起的，每天还有一件不一样的礼物放在一楼的小圆桌上，上面写着，给敦。

有羊皮纸的卷轴，有奇怪形状的石头，野花，野果子，还收到过颜色有些奇怪的蘑菇，但敦最喜欢的，还是各式各样不一样的书，他捧着一本本珍贵的书本爬上阳台，借着黄昏的光记下书页上每一幅插图和每一个文字。然后留着不认识的词等着芥川到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芥川从来都没有食言。

他总是一个人，不管是在孤儿院，还是在塔里，来送饭的人从来不会与他言语，他曾经以为，他会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直到死去。

直到有一头从月亮上来的龙飞到了他的阳台上休息。

他知道自己可能算不上巨龙的朋友，但只要知道巨龙会来，他的心就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塔里。

如果他的巨龙注定要飞回那遥不可及的月亮，那么，请让他和他一起离开吧。他不希望他的夏天有一天会结束，他不想把所有的感情都留在音符里化作漫长的传说，他想在对方的耳边，永远为他吟唱夏天的歌谣。

他想自己去找他，他要从这座塔出去。

是的，即使代价是死亡也没关系，他已经被关了太久了，久到他的思念再也无法遏制了。

“呜……”敦痛呼了一声，这次他切去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他曾经用这两根指头偷偷沾了魔女的果酱放进嘴里，他以为那是可以让他活下去的仙丹，但那却是将他自己囚禁起来的毒药。

接下去的是手掌，他用小刀划烂了手掌心的血肉，那里曾经攥着镣铐的钥匙，但钥匙打开的不是自由，他被扔进了塔里。

与他所偷食的东西等量的血液被他抹在那层透明的屏障上，屏障吸收了血液，露出塔外怒视着他让他住手的巨龙。

“对不起，芥川先生。”

他曾经想过的，就算真的这么死了也不要紧，没有会为他难过的人，也没有对他活下去这件事抱有期待的谁在。

“我想，我也爱上你了。”

但这一次，他想要面对这份过去。如果死亡就是代价的话，那么他便接受。如果接着活下去是惩罚的话，那么，就让他在芥川的世界里活下去吧。

“如果我跳下去的话，您会拥抱我吗？”

“不会。”巨龙拍打起他身后巨大的蝠翼，“我会接着你，带你去森林的尽头，去我的巢穴，我们一起到海的对岸的岛屿生活。”

“那么……请一定要接住我。”敦笑了起来。

他的左手还在不停流淌着血，然而这一次，缠绕在他手背上的咒术已经失去了养分迅速枯萎了起来。他感觉迎面有一阵阵风在不断吹来，初升的阳光是如此的温暖。

“再见了。”

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屋子，从今以后，他也将背负着这座高塔而走下去吧。敦将自己脖间挂着的珠玉割下，把它留在了窗台上，终于转过身去。

他用小刀割去了他身后的长发，漫长的时光随着风渐渐飘远，而他毫不犹豫地从窗口直直地跳了下去。

死亡没有来迎接他，只有风和巨龙载着他缓缓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少年的手抚摸着巨龙的脖颈，粗糙的龙皮刮得他未经历练的皮肤生疼，他却一边笑着一边抱紧了龙的脖颈去亲吻龙的额头。

这漫长的等待的时光，一定就是为了此刻吧。

“我终于……碰到你了……”

初升的太阳终于东升，它照亮了高塔，照亮了在空中飞散的银色长发，照亮了整座城市。

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而少年也和他的巨龙一起，向着森林的深处飞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