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讨厌人群，惯性遗忘，嗜睡。

渴望拥抱。

保持握住热咖啡杯的动作十几分钟，直至手指被人轻轻掰开，散兵才发觉掌心已被烫至通红。

“哥，别老胡思乱想。”校服青年忙把散兵的手掌摊开吹了吹，手指轻抚烫伤部位眉头微蹙，紧接着又从客厅显眼处取来药箱，“还好家里备了药。”

烫伤药膏的微凉触感于掌心处盘旋，散兵盯着为他悉心上药的青年一言不发，对方手指的力道舒适又轻柔，是他从未有过的安心感。

或许以后身上的负担能少一些。

想到此处，他垂眸浅笑。

“怎么了？”察觉到散兵情绪上的变化，半蹲在他面前的青年抬起头，赤瞳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耀眼弧度，“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散兵假装看墙上挂钟以躲避开青年过于灼热的目光，随后瞧了眼掌心处的红痕紧咬下唇。

他在刻意避嫌，即使青年是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弟弟。

“那我去上学了，最近几天都不要碰水。”见他有意躲闪，青年也不再多言，但抬脚走到家门口前还不忘叮嘱几句，“晚上的家务活留着我来做，哥。”

散兵抬起头朝门口望去，靛色明眸中有藏匿不住的期许：“万叶，你真的长大了。”

“哥，其实我早就长大了，只是你的目光始终不在我身上停留。”

青年对上散兵的目光露出苦笑，殷红胜血的赤瞳如照亮暗夜的火焰，足够炽热也足够侵袭感知。

在那一刻，散兵内心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想要被枫原万叶拥抱，并且，独占他。

  

1.

酒吧包间内满是难闻的烟酒味，五颜六色的摇头灯接连不断地往舞台上投射。

七八十年代的情歌反复放映了一首又一首，一杯接着另一杯烈酒轮番下肚，散兵朝在场所有人扯出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纵然醉眼朦胧胃部也在隐隐作痛，但他再一次往高脚杯内斟满了酒。

“陈总，这杯我敬您。”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朝坐在身旁的中年男子展示喝得一干二净的空酒杯。

“小散啊，要不然你再给我个面子？”

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显然还不太满意，他双眼微咪拎起一瓶啤酒往散兵面前一放，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往散兵后背摸去。

  

“一口气喝完这批货就由你交接，我记得你弟弟要高三了吧？高三买资料可是很花钱的。”

“……”咸猪手仍在背后揉搓徘徊，散兵强忍下怒意和恶心笑脸相迎，沉默片刻后他一把夺过桌上啤酒瓶往口中狂灌。

“好！好!”

耳边是包间内众人震耳欲聋的欢呼雀跃声，不少人见有热闹看纷纷拿出手机拍摄，闪光灯夹杂舞台光交织起舞晃得人难以睁开眼睛。

一瓶啤酒无需多久便顺沿喉管下肚，过量的酒精刺激了散兵的感知神经，他猛然睁开眼睛将玻璃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破碎之时靛色明眸神色冷然。

胃部疼痛更甚，额间淌下阵阵冷汗，散兵强忍疼痛笑容如常。

“陈总满意了吗？”

  

“好，有个性!”中年男人喜笑颜开，脸上的肉全堆到一块去连眼睛轮廓也被遮挡大半，“这个项目指标就归你了!”

“谢陈总。”面上仍然维持礼貌微笑，但散兵早已双拳握紧指节发白。

若不是为生计所迫，他又何须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

高二那年父母因意外早亡，父亲生前是个远近闻名的赌鬼，东拼西凑还完赌债后已是家徒四壁。

为了活下去他只得选择辍学就业，即便他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只需正常发挥必然能上重点大学，脱离困顿家庭拥有可窥见轮廓的光明前程。

那年散兵十六岁，枫原万叶只有十岁。

年幼的弟弟甚至不懂死亡的含义，只会拉着哥哥的衣角低声询问父母的去向。

  

未成年的哥哥静悄悄擦拭眼角热泪，一边把弟弟拥入怀中一边身形微颤，他暗自发誓会代替母亲保护好弟弟，不让弟弟受一丁点伤害。

自此以后两人于这昏暗浮世之中相依为命，纵然了无血缘关系也成为了彼此间最亲密的存在。

散兵刚入职场那几年只能用举步维艰来形容。

他生得极为貌美，天生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皮囊使他在职场生涯里惹了不少麻烦，对于无依无靠的孤儿家庭而言，亦或对散兵这类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美貌向来不是资本而是灾难。

一没有家庭背景，二没有学历支撑，只能任人宰割。

市面上能应聘的职位他都干过，当过苦力，也做过文职，直到后来偶遇创业的老同学空才有了稳定职位。

只要能让万叶考上好大学，结婚生子，拥有美满人生就够了，那我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至于我的人生已经烂透了。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所以等万叶长大了就离开这个世界吧，这样也不会拖累他。

散兵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皎洁明月高悬夜空，A城的夜晚车水马龙，像上了发条般永不停歇。

凌冽寒风肆意钻进衣角裤腿，散兵站在马路边扶着树干呕吐不止，眼角不合时宜地溢出生理盐水。

胃部翻江倒海疼得难受，他半蹲下身体用手臂按压上腹部试图缓解痛楚。

散兵知道自己是胃病犯了，这是他长期作息不规律落下的病根，愈演愈烈的疼痛感让他的神志间歇性的陷入混沌。

胃药和止痛药都在家里，他打算等疼痛减弱些再走路回去，这样可以省下一笔打车钱。

放在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不停，散兵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查看，是枫原万叶班主任的来电，他想都没想就按下了接听键。

“你是枫原万叶的监护人吧？”电话那头语气严肃，说起话来一字一顿，“你家孩子今天下午提交了退学申请书。”

 

教学楼的走廊伸手不见五指，市重点高中下晚自习后已近十点，三楼的教师办公室灯火通明还零星散落几个人。

 

原先寂静的办公室内回荡着呵斥怒骂声，年轻女教师正双手叉腰声色俱厉地训斥一旁的校服青年。

 

“枫原万叶啊枫原万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段时间迟到早退的事情我都暂且先放一放，你给老师解释一下退学申请书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教师白皙的面庞因愤怒而抽搐不止，她一把操起办公桌上的退学申请书甩到枫原万脸上，一边轻抚胸口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平复。

 

作为品学兼优能稳上顶级名校的好苗子，校园内人气颇高的传奇人物，枫原万叶提交退学申请书的事在校内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校内人皆知枫原万叶在为人处世方面温和豁达，处理事务高效稳重颇有成年人作风，不仅谈吐儒雅气质超凡，还拥有一副人人羡慕的好脸蛋。

这类优秀学子十年难遇，作为他的班主任自然舍不得轻易放手。

可枫原万叶最近却和变了个人似的，虽然成绩照常优异却频繁迟到早退，各科老师怎么问都问不出理由。

对此各位老师也非常苦恼，屡次商讨仍毫无对策后只好叫家长。

“老师，我想退学回家帮衬我哥，我哥实在太辛苦了，我心疼。”

灼灼赤瞳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要坚定果决，枫原万叶死死拽住胸前衣物紧咬下唇，虽年纪尚小，目光中已然有了超脱常人的义无反顾。

他眉宇微斜直接对上班主任的目光毫不畏惧，班主任一时间哑口无言。

“给我把嘴闭上!谁需要你这个小兔崽子的帮衬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蓝发青年从走廊处匆匆奔来闯进办公室，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的模样好不狼狈。

散兵是打车赶来的，打车的钱可以抵掉一盒胃药，但枫原万叶的事情他向来放在第一位。

“哥，你怎么来了？”方才仍硬气的声调微微颤抖，枫原万叶的四肢如同生根般动弹不得，随即他看见班主任舒展开的眉宇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

他是被叫家长了，这是他预期中最坏的情况。

“你就是枫原万叶的监护人吧。”

班主任拍了拍枫原万叶的肩膀顺势拦在他身前，玻璃镜片后的目光温婉平和。

“万叶这孩子最近在学校总是心不在焉，不仅频繁逃课早退，甚至于今早提交了退学申请书。万叶毕竟是我们学校的优秀学子，我们也不想失去一个好苗子，作为他的监护人，我认为你们有必要沟通一下。”

  

“让老师操心了，我现在就和他谈谈。”靛色眸子往下一沉，在惨白灯光下晦暗不明，散兵一把拉住枫原万叶的手臂把他拽到走道。

黑暗天空下一无所有，散兵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默默点燃，他身体前倾倚靠在护栏上，单手撑着脑袋往远方眺望。

烟圈从口中吐出，一圈又一圈不规律地往夜空上方飘荡，散兵一言不发甚至没再分给枫原万叶一个眼神。

气氛一度陷入僵持，最终还是枫原万叶先开了口。

“别抽了，伤身体。”校服青年轻柔握住散兵持烟的手腕，温文尔雅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声乖孩子，“好嘛，哥?”

真的太瘦了，手掌环绕一圈即可握住整个手腕还留了空，连一点多余的皮肉都摸不着。

赤瞳不由自主地暗了暗，目光也变得愈发柔和。

“行，我不抽。”心中怒火难泄，散兵猛然间甩开枫原万叶的手，下一刻将烟头抵在护栏上掐灭，“那你说说最近为什么要逃课早退?”

“……”

两道炽热目光于黑暗中对撞，紧接着又迅速消散，一时间相顾无言。

终是气急，散兵上前一步仰起头强制捕获枫原万叶散落在外的目光。

“爸妈去世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别给我在这装傻装无辜!我管你是青春叛逆期还是早恋，你必须给我好好读书!明年就高考了懂不懂？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再让我操心了？！”

“枫原万叶你这小脑瓜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你想和我一样成为社会废人吗？你是想气死我吗？！”

胃疼仍在逐步加剧，散兵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他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头晕目眩之时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他咬着牙想甩开那双手却被拥得更紧。

  

他养的小兔崽子不知何时能将他护在怀里了，这令他颇为意外。

“哥，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你是不是胃不舒服?你又去喝酒了？”枫原万叶见他这样彻底慌了神，不由又将他往怀中搂了搂。

“臭小子，别管我！放开！”

秀眉骤然皱成一团，散兵拼尽全力想挣脱开枫原万叶的怀抱却怎么都挣脱不开，只能被对方半推半抱平稳安置在办公室座椅上。

最终他也懒得再挣扎，身体虚脱无力，眼前昏花一片甚至看不清灯管的轮廓。

好无力，好没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保护家人？

想到此处，散兵不由自嘲一笑。

  

“哥，听话，你先坐一会儿，好不好?”枫原万叶边哄着边解下校服外套披到散兵身上，少顷他又从书包夹层快速翻找出胃药，“老师，办公室还有没有温水?”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服下胃药后疼痛稍微缓和了一些，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散兵盯着给他喂温水的枫原万叶沉默不语。

这小子怎么会随身携带胃药，他什么时候得的胃病?

“你什么时候得的胃病?最近饮食不规律吗？还是饭钱给少了？”如炬目光锋利如刀，散兵抬起头开口问道，神情异常严肃。

帮散兵按摩胃部的手猝然一顿，枫原万叶闻言轻叹了一口气。

“哥，饭钱给的够多了，药是特意给你准备的，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

“哥，我真的没有早恋，你相信我。”

昏黄灯光投射于书桌上照亮人脸，深夜寂静的可怖，只能听见水笔在纸张上快速飞舞的唰唰声。

  

枫原万叶仰起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黑咖啡，这些时日他白天去店里打工赚钱，下晚自习后加班加点挑灯夜读。

桌上的高考模拟套卷做了一张又一张，桌角处用过的草稿纸越堆越多，黑咖啡的效果也越来越弱，长此以往下来枫原万叶完全是在靠意志强硬支撑。

他本打算退学打工直接参加今年的高考，这样不仅能早一年上大学，还能省去上课请假的麻烦，可偏偏被散兵发觉只剩下束手无策。

他自然不会主动忤逆哥哥的意愿，哥哥近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好，多年来高强度超标的劳心劳神，令哥哥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徒留死气沉沉。

明明哥哥也只有二十二岁啊，这个年纪按正常流程而言应该刚从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亦或是考上研究生继续深造。

可是为了他，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哥哥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大好人生。

哥哥本该拥有最好的，可这人世间唯独充满事与愿违。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世上安有万全之事?

  

握住水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回想起散兵方才手扶墙壁摇摇欲坠的狼狈姿态，枫原万叶的心就被揪起来一样疼。

笨蛋哥哥，那么大人了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又一张套卷订正完毕，枫原万叶将后脑勺后的发带散开，从抽屉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盒子。

盒子中央陈列着一条蓝色吊坠，饰品是展翅飞鸟的形状。

这是枫原万叶今早刚从饰品店买的，花光了他近些日子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足足三千块。

  

三千块钱对于他而言是一笔巨款，能抵得上他一整个学期的饭钱。

  

愿君此后余生如展翅飞鸟，自由翱翔，无忧无虑。

嘴角扬起和煦笑容，枫原万叶再一次将盒中吊坠摆正，随即紧握盒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

他目前所住的房子是父母的遗产，三室两厅一卫，两个人住足够宽敞剩余空间也多，散兵的房间就在他斜对面，中间仅仅隔一个客厅。

剩余的那个房间用来摆放父母的遗物和牌位，除了每年一次的忌日，两人都不会轻易踏入。

散兵的房门是虚掩的，门缝中能窥见往外散发的隐隐亮光，思绪片刻后枫原万叶试探性地敲了敲房门。

“哥，你睡了吗？”

“……”

  

门内无人回应。

墙上挂钟堪堪指向十一点五十七，再过三分钟便是新的一天，枫原万叶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贴在墙上的画作，素描、国画、水彩、卡通……各种类型应有尽有。枫原万叶被视野中央的黑色小猫卡通图吸引了眼球，那是散兵的社交头像。

书桌旁有一架钢琴和一把尤克里里，乐器的磨损程度足以看出使用者在维护上的用心。

趴在书桌上酣睡的人被开门小动静惊动，边蹙眉边往桌子内侧挪了挪，也就是这一动作令他手肘旁的数学参考书被扫落在地。

空气陷入了凝固，枫原万叶深吸了一口气，确认对方睡着后才轻手轻脚踏入房间。

熟睡中的散兵面容安逸美好，白日外露的锋芒被尽数收敛，徒留下最纯粹静谧的部分，不知他正在梦见什么，嘴角竟洋溢着魇足的笑容。

阿散，你本该是这样，了无牵挂了无烦恼地活在这世界上。

明亮赤瞳因心怀愧疚低垂，枫原万叶将座椅上的散兵一把抱起轻放到床榻上。

  

“喝醉了还睡书桌上会着凉的，笨蛋。”枫原万叶无奈叹息。

为散兵盖好被子整理好边角被褥后，枫原万叶将饰品盒子轻放于书桌最显眼处，又将散落在地的参考书重新摆正整理好。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仅仅花了三分钟，墙上挂钟即将指向十二点。

在新的一天到来的第一刻，枫原万叶俯下身子在散兵侧脸处落下禁忌一吻。

“生日快乐，阿散。”

  

2.

晨曦的微光穿透黑色遮光帘，当早间第一缕阳光逃窜入屋内时，散兵如往常一般睁开双眸。

眼前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下柔软的触感令他颇感困惑，不知何时他被人从书桌挪至床榻，反正他对此毫无印象。

宿醉过后仍感昏昏沉沉，他抬起头瞧见墙上挂钟已指向十点，略感懊恼地挠了挠头发。

今天的早班肯定是上不成了，缺勤一次扣的工资足矣抵消枫原万叶一周的早餐钱。

万叶还在长身体不能饿着，大不了他最近一周不吃早餐，正好减肥。

散兵耸了耸肩，对此番境遇只感无畏。

  

清醒片刻后他从书桌抽屉内翻找出手机，为了保证睡眠质量他通常会在晚上十一点自动关机，业务范围外的活计皆与他无关。

本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今早开机的那一刻骤然冒出几百条微信消息和二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空发给他的。

无须多想，必然又是空在担忧他的安危。

空是位合格的朋友，他们从初中起便是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只不过空某些时候会关心越界，这令散兵略感苦恼。

  

【空空如也】

散哥你没事吧？听说昨晚的应酬你喝了很多?要不要那么拼命?

【空空如也】

散哥你在吗？在就吱一声。

【空空如也】

散哥八点半了你今天还来上班吗？

【空空如也】

散哥九点钟了，人呢？

【空空如也】

…你不会是出事了吧？再不回复就去你家找你啦!

……

真是聒噪啊，不过这样也好。

散兵面无表情地将微信消息迅速翻阅了一遍，反复确认全是废话后给空回复了三个字——人没死。

  

揉了揉沉重酸痛的眼皮，散兵披上外套前往卫生间洗漱，镜中映照出他憔悴的面容，眼底浅淡乌青为他本就消瘦的脸庞平添阴郁。

昨夜回家后，他本打算抽空解决几道圆锥曲线计算题，顺带复习一轮最近新学的知识点，谁曾想人刚粘到桌子就睡得昏天地暗。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吗？

展开双臂仰起头伸了个懒腰，垂眸间散兵的视线终于扫到书桌上的饰品盒子，那是他印象中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家门钥匙仅有两人持有，饰品盒子是谁放的不言而喻。

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红色丝绒盒子，盒内的蓝色吊坠立即吸引了他的眼球，饰品部位是展翅飞鸟的形状。

散兵曾在街角的饰品店试戴过这条项链，吊坠内点缀的星光迎着日光灯摇曳起舞，点点星辰在晃动间璀璨夺目，他当即便觉得这条项链是他的命中注定。

于是他偷瞄了一眼价格，随后默默将项链取下递还给导购。

现如今这条项链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并且真的成为了属于他的东西，手指不由自主地微颤，他郑重其事地从盒内取出吊坠戴至脖颈，整理衣襟在穿衣镜前摆弄。

真好看。

  

他好喜欢，也突然理解枫原万叶为何最近频频逃课早退。

原来今天是他的诞生日，也是他惯性遗忘的一件事。

脑内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昨夜与枫原万叶争执的场面，散兵半蹲下身体抱住脑袋愈发心烦意乱，他自然承认昨夜说了重话，可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

作为兄长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可他也不愿因此与枫原万叶生分。

多年以来他们相依为命亲密无间，枫原万叶是向来不会对他说谎的。

可近些时日枫原万叶却有了翻天地覆的转变，他开始刻意对散兵隐瞒心中所想，虽处事态度与过往无异，但散兵终究发觉他们之间已是渐行渐远。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有自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这或许便是成长轨迹中的必经之路，又或许是青春叛逆期?

想到此处，靛色眸子不由暗了暗，心口也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

饰品盒子内还压着一张纸条，散兵深吸一口气后将纸条缓缓打开，上面的一行字惹得他心头一跳。

  

【愿君此后余生如展翅飞鸟，自由翱翔，无忧无虑。

                            生日快乐，哥哥。】

……

不知为何，眼眶发烫。

这是散兵刚看见这行字时的想法。

即使生日当天仅仅收到一份祝福，也足够填满空洞的心。

原来这就是被人在意，被人关爱的感觉吗？

手掌将吊坠轻握住微微发颤，默然间散兵红了眼眶，发觉后又迅速将眼角热泪擦拭干净。

自从父母离世后，他对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厌恶至极，即使只有一瞬。

  

调整好心情后他前往厨房找了点吃的填满肚子，与往日不同，今日餐桌上多了张醒目纸张，那字迹一看便知是枫原万叶。

【醒酒汤在保温桶里，稀饭在电饭煲里，记得热了在吃，不然对胃不好。】

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心里也暖烘烘的，散兵这次听从了枫原万叶的建议。

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后已近十点半，散兵收拾完碗筷后坐在沙发上看物理课本，他高中学的是纯理科，物理成绩一直在同级生里名列前茅，只是多年未碰过课本知识点遗忘严重。

  

简单翻看几页后有人按响了门铃，门铃声很急促还夹杂着拍门叫喊声，沉默片刻后散兵将课本搭在茶几上去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散兵看见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模样惹得他笑出了声。

“进来喝杯水?”见空这般狼狈，散兵微斜脑袋挑眉道。

客厅还算明亮宽敞，容纳七八个人绰绰有余，散兵给空倒了一杯温水，邀请对方坐到沙发上交谈，中途还不忘提醒一句。

“昨天那批货拿下了，陈总亲口答应的。”

空听后一愣，须臾后拍了拍散兵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还得是你啊散哥，但也要注意身体别老那么拼命。”

  

“我有分寸，不必在意。”散兵轻笑，俯身坐到沙发上时放置于里衣的飞鸟吊坠被显露在外，蓝色吊坠在身体倾斜时摇曳不定，如同展翼飞鸟辗转翱翔于半空中。

看似无拘无束，却仍有绳索牵绊。

“项链挺好看的啊，对象送的?”空顿时来了兴致。

“不是，我怎么可能有对象?”散兵垂眸，靛色眼眸下藏匿着笑意，他迅速将项链藏进里衣，又像是自嘲般低语，“我和送礼物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样啊。”空深思熟虑了一会儿，“那上次跟你说的相亲你还去不去？对方各项条件都不错，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不嫌弃你带个拖油瓶为人也上进，最主要是对方中意你。二十二周岁是法定结婚年龄，等明年万叶上了大学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就算现在不急着结婚但总得找个人照顾你吧。”

空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导，散兵瞳孔猛缩，握住水杯的力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加重。

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脑子里开始频繁闪现出枫原万叶的样貌，且挥之不去。

“……”

气氛陷入僵局，良久后散兵才挤出一句话。

“我考虑一下吧。”

3.

落樱纷纷迷人眼，随风飘落的花瓣在地面积攒成堆，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三四月份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纵然花期只有四到十天，但已足以铭记于心。

散兵站在樱花树下拍照，手中相机的镜头拉远又拉近，他盯着一个角度盯了许久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

中学生的春游项目无非是旋转木马和海盗船之流，比起幼稚无趣的集体活动他更喜欢一个人独处观察自然。

  

一阵清风袭来吹动树梢，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在视野范围内坠落，散兵摊开手随意接住了几片，那些花瓣静悄悄地躺在他手心里惹得他驻足许久。

直至突如其来的噪声打碎寂静，散兵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散兵，你怎么又掉队了？”组织春游的老师颇为不爽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下寒光凌凌，“快跟上大部队。”

“老师，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可以吗？”散兵仰起头直视老师的目光，靛色明眸神色轻佻，“和那群幼稚鬼呆在一起纯粹浪费时间，与其这样还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

“好吧，那你记得春游快结束的时候到广场归队。”老师见他不好惹也没再多说什么，又仔细瞧了他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耳边嗓音散去，周遭重新恢复平静，散兵边在园区内闲逛边拍张风景照，突然樱花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他上前查看，发现树后蹲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那个孩子面黄肌瘦，身上白衬衫皱巴巴的像洗了很多次还泛着黄，手臂上数不清的青紫鞭痕分外惹人注目，或许是察觉到散兵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去寻。

孩子周身的狰狞伤痕引人恻隐，散兵耐不住性子俯下身询问道：“你是被人欺负的可怜虫吗？你父母呢？”

“大哥哥，我是孤儿寄养在婶婶家。”那个孩子朝散兵露出灿烂一笑，一双赤瞳清亮如白昼焰火，纯粹而炽热，“那个，我离家出走了。”

  

“……你的伤。”大抵是被灿如艳阳的笑容所感染，思虑片刻后散兵朝那个孩子伸出手，“我倒是可以收留你几天，不过你得听话。”

“大哥哥放心，我很听话。”孩子立即牵住散兵的手笑意盎然，一蹦一跳地和小兔子一样纯真可爱，“我叫枫原万叶。”

“散兵。”

……

那年散兵十二岁，枫原万叶六岁。

两人初见时，幼小的孩子伸出软糯糯的手主动将散兵牵住，稚嫩的笑容不含一丝世俗杂质，让人想要将其封存珍藏。

那一刻散兵心中涌现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不让他被世俗侵染，让他的笑容永远能治愈人心。

  

  

悠扬婉转的琴声与门外的争吵声碰撞融合，散兵坐在钢琴前反复弹奏他的原创曲，这是他打算在校元旦晚会上演绎的压轴节目，他自然不容许出现一丝差错。

 

门外传来的玻璃破碎之声使他弹错了几个音，他停下动作闷闷不乐。

 

“哥，爸妈又在吵架。”十岁的小万叶走到他身旁推了推他的手臂，语气中带着些许无奈，“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散兵抬起眼皮往门外瞧了一眼，愈演愈烈的争吵声令他头痛欲裂，“他们本不相配，又何必折磨彼此?还不如早日分开放过对方。”

 

“……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吧。”赤色眼瞳黯然失色，枫原万叶轻叹了一口气，“我去劝劝吧，反正都习惯了。”

 

“忘记你背后的伤疤怎么来的吗？你不是一直想学钢琴吗？我现在就来教你。”散兵神色一凛，拉住弟弟的手臂示意他和自己坐在同一条椅子上。

 

“好啊，那麻烦哥了。”枫原万叶垂眸浅笑。

 

门外的争执声仍未停歇，散兵轻握住枫原万叶的手将其放到琴键上，两双手紧紧贴近，手心的温度在顷刻间扩散。

 

散兵在不经意间触碰到身旁人手腕上的脉搏，听见了对方那极具生命力的心跳声。

 

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鸟在他的庇护下茁壮成长，这令他颇感欣慰。

  

“我记得你学过五线谱，那今天先陪我弹一首《搁浅》吧。”散兵把乐谱放置于视野正前方，这是他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深吸一口气后他开始操纵枫原万叶的手指在琴键各处流离。

两人的手指在琴键上快速跳跃，两具身躯随琴声依偎摇摆，像两只逆风起舞的蝴蝶。

柔情舒缓的曲调将门外的噪音掩埋，枫原万叶在哥哥的引领下边摸着琴键边轻声哼唱起来，他的嗓音清澈甘甜，有力量感又不具有侵略性，回旋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分外悦耳动人。

拥有这样一副好嗓音，不知学生时代会成为多少人的暗恋对象?

感受到弟弟的手指动作逐渐娴熟，散兵在默然间松开了手指，枫原万叶瞬间会意，按照哥哥教给自己的方法慢慢地弹奏起来。

其实这并不是枫原万叶首次接触琴键，除了学校固定的音乐课，他会在散兵弹奏时偷偷观察对方的手指动作，也会在散兵返校时独自扒琴谱练习，但他从未告诉散兵他自学过钢琴。

他想要得到散兵由衷的一句夸赞，夸他天赋异禀，能和优秀的哥哥的媲美。

  

一首终了，枫原万叶停下手中动作，门外的争执声也戛然而止，一切回归正轨，像从未有过裂痕。

枫原万叶的表现令散兵颇为惊讶，他双手交叉放置胸前，眉宇微挑调侃道：“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偷练了多久了？”

“不愧是哥，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枫原万叶无奈轻叹。

“可不要小看我的侦查能力，你的任何小动作都在我的视线之下。”散兵轻笑，摸了摸小万叶的脑袋，“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闻言枫原万叶点了点头，声音不由降低了几个度，语气里能分辨出几分试探。

“对了哥，你想好去哪个城市读大学了吗?会离家很远吗？”

  

“首都吧，机会多也有挑战性。虽然离家远，但我会在节假日回家的。”散兵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哥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拽着衣角的手指一紧，枫原万叶努力扯出一个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笑容，他望向散兵的方向言语试探，如炬目光险些暴露他兵荒马乱的心情。

可散兵仍旧云淡风轻道：“下半年参加提瓦特七国竞赛，争取拿top名校的保送名额，如果顺利就能直接去上学了。”

“哥，你真的很优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就算不舍又能如何，雏鸟对他的避风港送出了由衷的祝福，而避风港也对雏鸟展露笑颜。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半个月后，散兵在课堂上得知了父母在外出途中身亡的噩耗。

据说是因为抢夺轿车方向盘引发的事故，至于具体细节无人可知。

  

  

冬日夕阳下的晴空云海翻腾，橙红一片燃烧了整个天际。

今天学校下课很早，枫原万叶找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踩得飞快，背上书包简直要跳出镜头。

他行驶的方向和家截然相反，跟随手机导航绕了几圈后他终于到达了一家花店。

这是同班同学推荐的小众店铺，听说不仅店长善解人意还能买到反季节的花，整理好校服后他将自行车停靠在路灯旁边推门而入。

店长是一位面善的老奶奶，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坐在摇椅上看报纸，见有人进门她将报纸搁置一旁起身迎客。

“小伙子是要买花吗？”店长看着眼前人慈眉善目道。

“嗯，我准备买束花送给朋友，但是不知道送什么花合适。”枫原万叶应声回答。

“普通朋友，还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店长瞬间来了兴致，将鼻梁上的镜框扶正了些，“如实回答哦，不然我可不好给建议。”

“算是，暗恋对象吧，虽然我们大概率有缘无分。”

脸颊不自觉发烫，枫原万叶的目光飘忽不定，冷静过后他发觉店长正以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观察他的微表情，他不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满天星怎么样?店里最后一束了哦。”店长指了指花架上如雪粒般的纯白花束，真挚建议道。

“那就满天星吧。”

把花束包装好并放置于后备箱时天已经全黑了，右手机械表上的时针已指向六点，六点半是散兵的下班时间，为保万无一失枫原万叶掏出手机给散兵打个了电话。

  

电话拨出去没响两声就接通了，电话那头能听见刀叉摩擦声和酒杯碰撞声，以为散兵又在喝酒应酬，枫原万叶瞬间眉头紧蹙，但想起散兵昨晚的态度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万叶，你已经到家了吗？”散兵语气如常。

“哥，你又在参加酒局吗？少喝点，伤身体。”

“没呢，你空哥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我正在餐厅吃饭，今天晚饭就不回去了。”

“我知道了哥，那祝你相亲顺利。”赤瞳在刹那间低垂，说罢枫原万叶主动将电话挂断。

冬日的夜晚冷得刺骨，凛冽寒风侵占着皮肤的每一寸感知，枫原万叶推着单车独行于暗夜之中。

寂静月光停落在他的肩头，将整具身躯笼罩上一层孤寂色彩。

嘴角露出苦笑，枫原万叶突然想到了满天星的花语，当真符合他此时心境。

  

我甘愿做你人生中的配角，瞒着所有人对你怀有爱慕之情，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满天星辰不及你。

4.

寒假悄然降临，枫原万叶决定参加学校组织的旅行，为期两周，优秀学生免食宿费。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散兵出远门，他趁散兵还在上班一个人拖着行李去了机场，上飞机前只给空发消息告别。

 

他正因相亲的事跟散兵赌气，但他并未当面说。

 

枫原万叶选了个靠窗座位，飞机还有几分钟就起飞了，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数秒，心情紧张万分时终于传来期待已久的特别提示音。

 

那是他名义上的哥哥给他发来的消息，他心头狂跳不止，颤抖着手指点进聊天软件。

 

【58岁离异带1娃】

上飞机了？注意安全。

 

【日暮】

我知道了，哥。

 

枫原万叶有些失望，他快速把手机调至飞行模式，仰起头靠在椅子上露出苦涩一笑。

 

飞机在跑道上起跑，最终渐渐飞往云层，枫原万叶往窗口望去，俯瞰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小城并不算繁华，但承载了他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而他至今为止三分之二的生活都被散兵占据。

 

【散兵是我的哥哥，我不能。】

 

枫原万叶紧握右拳置于自身心口处，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他真的有很努力在人前当一个乖孩子，不敢吐露心扉，也不敢有所逾矩，可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乖孩子。

 

整整十一年的相处，枫原万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心之所向，可他始终不敢迈出第一步，他怕散兵觉得他恶心。

 

枫原万叶曾隔着餐厅玻璃见过散兵的相亲对象，那是位娇娇软软的女孩子，不仅声音甜腻腻的，出手也极度阔绰，与散兵站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吗？

 

有此等佳人在侧，散兵怎么可能看上他这种又没钱又知根知底的小屁孩?

 

虽然枫原万叶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屁孩，他只是因为年纪小被散兵特别关照罢了。

 

学校的旅行名额是枫原万叶主动申请的，他想逃离一段时间，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他曾是散兵亲手放飞的风筝，如今这只风筝想要挣脱束缚在天际自由翱翔。

 

 

散兵盯着手机屏幕出神，手指在输入框屡次输入嘱咐又快速删掉，他独自煎熬十几分钟，枫原万叶只给他回复了这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太过分了，万叶这小子现在叛逆期吗？一言不合离家出走？”坐在一旁看账本的空眉头紧蹙，显然不太高兴。

 

“他不是给你发了消息吗？”散兵垂眸，神色略显落寞。

 

见他这副模样，空轻叹一声:“你还真会给他找补，当初你已经拿到了名校的保送名额，要不是因为他……”

 

“别说了，空!”散兵及时打断空的话，“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万叶无关。”

 

“万叶万叶，你脑子里成天只有万叶，你这些年来有为自己考虑过吗？你知道高中辍学的人就业有多受限吗？”

 

“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眸前阴霾一片，散兵合上双眸面露苦色，“但我是哥哥啊，这是我应该履行的职责。”

 

“唉，是我言语过激了。”空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散兵的肩膀，“对了，上次我给你推荐的那个相亲对象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合适，没再见面了。”

  

“我去，你难道不知道那妹子高中时期就喜欢你吗？那么专一又漂亮的妹子你都不要?大家都说你们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吗？

 

散兵神色一滞，低头看了一眼藏匿于胸前的吊坠，紧贴于胸膛的飞鸟吊坠被他保护完好，不含一丝一毫磨痕，就像他当初保护万叶一样拼尽全力。

 

大概某些事早由上天注定，十二岁那年的初春，当他第一眼看见枫原万叶的时候，某些事情已经注定了。

 

沉眠已久的情愫在此刻有所松动，散兵好像懂了，可他根本不想懂。

 

枉费他活了二十二年，竟然对他的幼弟怀有这种心思！

 

这是乱伦。

 

他深吸一口气，稍微定了定神:“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暂时没有结婚打算，我总不能耽误别人吧？”

 

“你不会打算打光棍吧？”空颇为震惊。

 

“或许吧，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是不行。”散兵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不像在开玩笑。

 

“行，你强，我佩服!”空不由竖起大拇指，瞬间打消给散兵找第二个相亲对象的念头。

 

下班时已近傍晚，散兵货物将所有货物收拾完毕后才收工，他匆匆赶去车站坐上了末班车。

 

落日余晖照耀整个天际，火红一片随云海翻腾，散兵倚着靠窗玻璃看窗外人来人往。

 

A城正值下班高峰期，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可惜外界一切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下车后还需要步行十分钟，散兵满怀期待推开家门，一如往常，家里空荡荡的了无生机，他的心口咯噔了一下。

餐桌上摆放的满天星有些许泛黄，终究是失去根系的花儿，即使散兵把它们移植到土壤里每天坚持洒水也无济于事。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蔓延全身，散兵吸了吸鼻子，他随便热了份剩饭当晚餐，扒了两口后又觉得没胃口。

手机闹铃响个不停，闹钟提醒他马上七点钟，到学习时间了。

散兵立即来了兴致，快速收拾完餐桌把课本叠放整齐，活像个高中校园的乖乖学生。

自万叶外出旅行后，散兵便把学习场地搬到餐厅，餐厅光照极佳通风也好，晚上能借着路灯看书，虽然伤眼睛，但是个省电费的好途径。

课本是在二手市场淘的，习题册是省下一周饭钱买的，散兵打算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和万叶同年上大学，他对曾触手可及的大学生活格外向往，搜索软件也全是关于大学生活的记录。

大学是什么样的?

散兵不知道，但他曾去过首都某top名校一趟，为了注销他的入学资格。

  

•

学校占地面积大也很干净，公路旁是延绵不断的绿化带，偶尔响起几声自行车铃提醒他让路，栀子花的花瓣是白色的，落在手机屏幕上还残余芬芳，散兵边看导航边弯弯绕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教务处。

教务处办理业务的老师白发苍苍，得知他的要求后异常严肃:“散兵同学，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你能独立承担后果吗？”

“是的老师，我已经决定好了。”散兵笑着回答，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他早已在心底默念无数次答案。

他牢牢盯着电脑屏幕，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彻底抹除，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学校，步履蹒跚，捂着胸口喘不过气。

耳边嗡嗡作响，世界的形态由三维变成二维，他愈发头晕目眩。

可他不敢停下休息，他必须赶上当天的火车回家，十岁的小万叶还在家里等他。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疼痛感像心口被剜掉一刀，每当午夜梦回时仍然抽痛不止。

但他并不后悔，也从未后悔过。

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是哥哥，他肩负着前所未有的重担，他毫无血缘的弟弟还乖乖呆在家里等他。

•

旅行的时光过得飞快，枫原万叶沿着海边城市玩了一趟，还顺道在沙滩上捡了些漂亮贝壳，他将五彩斑斓的贝壳清洗干净做成帆船模型，打算送给散兵当礼物。

 

两周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这些天他没主动与散兵联系过，但一直在偷偷看散兵的朋友圈。

 

散兵的朋友圈很简单，没有花里胡哨的自拍，都是些日常的零碎生活分享。

 

【今日夕阳甚美，遂发风景照一则。

 

配图:如血残阳。】

 

【晚间凉爽，就是蚊子多，聒噪。

 

配图:一个电子灭蚊拍。】

 

枫原万叶每天都刷散兵的朋友圈排解情绪，看见对方乐于分享平凡的生活不由会心一笑。

 

在候机室等待的过程百无聊赖，枫原万叶望向窗外出神，此时手机屏幕微亮，熟悉的特别提示音响起，是散兵更新了朋友圈。

 

他一如往常点进去，被屏幕内的文案惹得心头一跳。

 

【急求，满天星应该怎么养活?

 

配图:一束种在花盆里，边角枯黄的满天星。】

 

满天星……

 

枫原万叶颤抖着手放大照片看，图片里的满天星他再眼熟不过，那是他几周前送给散兵的满天星。

  

推开家门的时候正值半夜，走道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呼吸声，枫原万叶将行李箱搭在门口，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路边灯光洒落餐厅，散兵蹙着眉趴在餐桌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乌青，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桌面放着几本布满笔记的习题册，都是理科生必备的高中知识。

“哥，你是想回学校读书吗？”

枫原万叶深深看了散兵一眼，随后轻手轻脚将散兵抱回卧室。

第二天清晨，散兵在餐桌上发现一本整理完毕的数学笔记本，重点知识一笔一划由醒目红色标注，那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整理人熬了一夜的心血。

接下来的几天，他又陆续收到其余几科的笔记本。

5.

三四月份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天气渐渐回暖，教学楼内书声朗朗，每个班的讲台前都挂了励志横批，离高考还有百余天。

枫原万叶在上学期期末前特地找了教导主任一趟，他要求插班进高三参加期末考，并把高中时期的所有成绩当面展示。

“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但人生只有一次高中三年，你真的想好了吗？”教导主任扶了扶眼镜框，慈眉善目道。

“老师，我想提前上大学。”

这次他没有征求散兵的意见，先斩后奏，散兵得知后并未生气，只是踮起脚尖平静地摸了摸他的头。

“万叶，你长高了不少。”

“最近这段时间长得快。”万叶低下头，为了让散兵更方便摸他的头，他拱起后背，模样略显滑稽。

 

“也是，到男孩子的生长期了。”散兵明明在笑，眼神却微不可查地下沉，他默默收回手，抿着下唇道，“万叶，你好像长大了。”

 

“是的哥，我已经长大了。”

 

“真好。”散兵别过头去，目光尽是寂寥色彩。

 

他从六岁开始养的小崽子终于快要长大成人，也不再需要他保护，与他渐行渐远。

  

自从万叶旅行归来后，他与散兵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都对之前相亲的事闭口不谈，好似从未有过隔阂。

重点高中下晚自习的时间很晚，踏入家门时通常已经十点半，洗个澡吹个头发就十一点了。

可枫原万叶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在餐厅埋头苦读的散兵，甚至比他这个高三学生更加努力。

散兵在学生时代成绩优异，将知识点捡起来也更容易些，为了帮哥哥查漏补缺，枫原万叶每天晚上都会主动和散兵讨论习题，实现共同进步。

  

其实他们皆为生活奔波而疲惫不堪，但只要能呆在彼此身边就莫名充满力量。

讨论题目之时也是枫原万叶暴露本性之时，他不再管什么长幼秩序，毫不避讳把散兵做错的地方一一指出，还要打上醒目的大红叉标注。

散兵也不再遵循尊老爱幼原则，常常因为一道物理或数学题和枫原万叶吵得不可开交，得到一致答案时两人相视一笑，一笑泯恩仇。

  

  

得知散兵胃穿孔住院那天，枫原万叶正坐在第一考场模考。

听老师说他哥哥犯了胃病还坚持陪酒，最后生生在宴席上疼晕过去，被人手忙脚乱送上救护车。

他接到消息后强装镇定考完最后一门，随后丢下笔急匆匆跑向校门口拦车。

  

消毒药水的味道分外刺鼻，枫原万叶边默念病房号边往四周扫视。

心脏蹦得好快，上次蹦得那么快还是父母离世时，枫原万叶从未觉得门牌号如此难找，他觉得自己要快疯了。

他真的好想快点长大，好想有能力为散兵分担，好想有能力保护眼前人，好想冲进病房抱一抱散兵。

他突然开始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拖累了散兵，怨恨自己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他怨恨自己六岁时为什么要和散兵搭话，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误的。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散兵是不会怪他的，散兵是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的。

可是他做不到无视散兵强压在心底的苦痛，散兵疼痛难忍的模样牢牢占据他的脑海，就像一根扎在他心底的刺，融合血肉长在心口，生根般迟迟拔不出。

他有点想哭，但他不敢哭，因为从今天开始他决定做一个大人。

  

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

  

  

  

病房的门是虚掩的，散兵刚刚做完手术还插着胃管，他睡着时很安静，像一只漂亮的白瓷娃娃。

枫原万叶看见散兵这副模样心口一痛，拽着衣角快步向前，他伸出手想摸摸散兵的脸颊，但他的手悬置于半空中一动不动。

他深感恐惧，害怕这只漂亮的白瓷娃娃轻轻一碰就碎了。

似乎听到动静，散兵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尽是迷茫，他还没从胃穿孔那刀割般的剧痛中缓过神来。

“哥，你还好吗？”枫原万叶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翻涌而出的情绪。

“万叶……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月考吗？”

“是空叔叔告诉老师让我来的，月考已经结束了。”

“……原来如此。”散兵深觉头疼，他其实最不愿意将病情告知枫原万叶，“放心，我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都是小病。”

“胃穿孔也是小病吗？”枫原万缓缓闭上双眼，眸中涌现痛苦，这是他第一次跟哥哥顶嘴，“有胃病还喝酒，你不要命了吗？”

“我必须拿下那批货，小孩子没必要懂。”散兵别过头去，轻描淡写道。

“哥，其实我用不了那么多钱，你以后不用发给我饭钱。”

“不行，你必须好好吃饭!”散兵顿时火气上涌，盯着枫原万叶怒不可遏，“你也想得胃病吗？”

“哥，我自己也能赚钱，你没必要那么累。”

  

“我允许你赚钱了吗？你一个小孩赚什么钱？”

“哥，你怎么就那么倔?”

“枫原万叶，你凭什么管我？我是你哥!”

“就凭我爱慕你多年!这还不够吗？！”

复杂目光灼热如火，枫原万叶将散兵的后脑勺牢牢扣在手心里，欺身而上吻上去。

昏黄灯光映照出枫原万叶布满血丝的双眸，他如同一头发疯的困兽强取豪夺，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渐渐松开怀抱。

靛瞳微微撑大，散兵彻底僵硬在原地，他呆呆仰头望着遮住他视线的弟弟，良久才冒出一句话:“你疯了……你这是乱伦啊。”

  

“乱伦?”枫原万叶嗤笑出声，“哥，我们有血缘关系吗？”

“……”

散兵轻叹一声，握住胸前的飞鸟吊坠一言不发，他想逃避快要抑制不住的情感，等待时间消化殆尽。

谁知枫原万叶仍旧不依不饶，双手撑床直勾勾盯着他。

十六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不够宽阔的胸膛因喘息上下起伏着，灼灼目光比任何时刻都要诚恳。

“哥，我现在就非常冷静。就算是乱伦又怎么样?就算被万人唾弃又怎么样?这重要吗?爱就是爱，是世间最纯粹美好的东西。

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怕毁掉我吗？我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今天有勇气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些话，就已经做好了被万人唾弃的打算。”

“……”

散兵轻轻闭上双眼，只觉头痛欲裂，他好像很久没和枫原万叶好好沟通过了。

原来，他一直在刻意忽略枫原万叶的感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散兵缓缓睁开双眸，他对上枫原万叶满怀期待的目光，终于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说出口。

“万叶，我也喜欢你。”

堵在心口的阴霾尽数驱散，枫原万叶主动牵住散兵的手，就像他六岁时第一次遇见散兵那样，牢牢牵住对方的手。

从此再不分开。

  

成人高考那天正值十月末，初晨空气清新，秋风送爽，数不清的考生排在校门口，皆为奔赴更好的未来。

枫原万叶已经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散兵不甘落后，与枫原万叶报名同一所大学。

校门还没开，散兵抱着考试工具站在路边，恰巧看见枫原万叶给他发消息。

【日暮】

哥，高考加油哦。

【58岁离异带1娃】

知道了，等我考上去那边找你。

【日暮】

好，那天我一定去校门口接你!

【58岁离异带1娃】

拉勾哦。

……

散兵曾在无意间问过枫原万叶，为什么要将网名取作“日暮”。

枫原万叶说。

  

唯有日暮降临，才能迎来破晓的曙光。

引用部分：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