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金色沉进地平线，最后一抹晚霞消逝在顾沛的瞳孔里。这座城市在夜晚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人造灯光慢慢盖过暗色，成为点亮这座城市的光源，对面的写字楼坐着星星点点的人，马路上的车灯汇聚成红黄相隔的洪流，远处的大楼边缘流淌橙色的灯带。

顾沛站在窗边俯瞰着渺小的人群，一尘不染的玻璃倒映出他的脸部线条，构成了一张精致的面孔，眉眼深沉，面无表情。

顾沛陡然间有几分寂寞。

他没有开灯，闪烁的烟头是整个办公室唯一的光源。烟头明明灭灭，跃进了他不含情绪的眼里。

有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一瞬间，他想起了他养在别墅里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笑起来本该媚态横生，偏偏有股纯善的味道在里面，明媚非常。所以在最初的时候，他挑中了她。

他很会看人，只消一眼便明白这个女人很省事，不会惹事。这很好。

她给他肉体，他给她钱。她满足他的情欲，他满足她的物欲。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哪里需要交杂感情。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也最难理清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事物，和情缠上了关系，就再也分不清。

顾沛虽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把感情和交易分得非常清楚，交易归交易，感情归感情。他相信感情能从任何一种关系里自然而然的诞生，可作为他自己的话，他绝对不会拎不清的在交易里去追逐感情。

他最为向往的是他的姥姥和姥爷之间的爱情，他的姥爷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姥姥是穷苦人家吃百家饭长大的乡下孩子。但二人却共创一段佳话，相濡以沫七十载，恩爱非凡。

顾沛是最清楚二老的人，知晓二老能携手这么多年皆因一种微妙的平等。姥爷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姥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她把所有人都只看做人，不畏权，不惧势，坚持本心，也因此才能与姥爷相遇。当年多讲究门当户对，可二老仍然跨过层层阻碍走到了一起。

天差地别的地位和身份不是阻拦爱情诞生的门槛，无一平等才是。

顾沛摸不清楚他和女人之间的平等在哪里，他至始至终只把交易当做交易。但女人动情的样子哪有那么好掩饰，他太轻易就从那个女人眼中看出了爱，这不是一件好事。

顾沛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他看见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眼神冷峻。直到烟头烫手，他才肯从窗边挪步。

室内一片黑暗，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办公桌旁掐灭了烟，放松向后陷入了柔软的皮椅里，长舒了一声气按开一盏小灯，目光回到文件上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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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沛喜欢干净的东西，一尘不染的美总能让他多驻足几分。而阮绵绵很纯。

是真正的纯真，没有被摧残过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纯粹与天真。

他像是小孩发现了新玩具一样，把工作之余的时间都倾注在了阮绵绵身上。越逗，越觉得不能只逗，越觉得挖到了一块宝。

他拽着她出去玩，她会努力的给他付钱，绝不占他一点儿便宜。

他最开始觉得好笑，故意带她去人均一千的餐厅消费，看她明明一脸肉痛却非要拦着他自己付钱的小表情不由一动。

顾沛撑着脸：“为什么不让我来付？”

阮绵绵低头掰着手机：“你请我玩儿了游乐场，我请你吃一餐饭，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吗？更何况我们两个人只是上下级关系，非亲非故的，我怎么可以心安理得的花你的钱呢。”

公平。他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心莫名软化了几分，又因后半句话有些恼怒，看起来柔弱无可依的小姑娘实际上比谁都有主意，心里的算盘打得门清，不肯占他一点便宜，总计较着用了他的得还回来，好像他顾大总裁的钱烫手似的。

他不喜欢她这样，顾沛像个小孩子一样较起劲来，阮绵绵却头也不抬地拨弄着手机，根本没关注他的情绪。顾沛眉头一扬，忽然凑过去看向她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是计算器的加减画面，五千六百一十五减去两千三百二十一，得出来的数字应该是阮绵绵身上还剩的所有资产。

顾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忍不住挠了挠阮绵绵的下巴：“穷成这样还要请我吃饭？”

阮绵绵被他动作吓得一惊，回过神来不满的瞪了他一眼，用她惯有的温温柔柔的语速跟他解释：“不穷呀，还剩三千多呢。我平常没有什么开销，公交卡里预存了每个月的车费，饭卡里公司会定期打钱，我吃外卖少，也不怎么出去玩，这些钱够我用到下个月发工资了。上次你非要给我买衣服，这次我可以买袖扣还给你啦。”

说完后又像不好意思一样补充了几句，“不是我不想给你买衣服，我上网查过你穿的牌子，我暂时买不起，现在只能给你买一些饰品，但是没关系，下次再出来我一定会争取给你买一件衬衫的，不是杂牌噢，是你常穿的这个品牌的。”

顾沛看着她脸上绽放出的灿烂笑容，第一次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这一刻，他的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他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深深望向阮绵绵的眼底，阮绵绵那双如月牙弯弯的眼里眨着最闪亮的星星。

—

他喜欢极了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这个人，特指阮绵绵。

深入了解后，他才发现阮绵绵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工作能力强，上下级和平级间的关系都处理的很好，还能很快的汲取新知识，接纳新事物，学习能力比起工作能力也不遑多让。

她是个温柔性子，但并不优柔寡断。她工作起来的样子倒想让顾沛用丞相来形容，事事都能处理得紧紧有条。他本对她没有这么大的期望，而如今现实大过理想，顾沛看向她忙碌身影的目光越发柔和。

日渐相处里，她成为了他最得力的助手，私下里，暧昧的气息渐渐生长。

他告诉阮绵绵他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出海远航，体验一把完全与陆地断绝关系，在船上生活几个月的感觉，阮绵绵微笑着告诉他，她其实喜欢电路，曾经的理想是做一名电工，她觉得工厂的制服一点都不难看，反而酷极了。

顾沛听完后没有笑，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他可以穿给她看，迎来了阮绵绵的一顿捶打。

他们从工作琐事聊到人生理想，又从诗书杂文说到童年趣事，一个说自己喜欢王小波，另一个说自己喜欢路内，说路内的那个说“你好，世界”，说王小波的那个说“要不要和我跳支舞”。

他们就像在沙滩上四只脚走出两个脚印的旅人，即便偶尔会有第三个和第四个脚印，也不会因此生了间隙，也总能回到同一条道路上。

即使出生与起点有云泥之别，但思想上却有着无需多言的默契。

顾沛拥有一切，因为有，所以看淡，阮绵绵拥有的很少，因为没有，所以看淡。他懂她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坚守的本心，坚守的纯真善良。

也因此越来越喜欢。

顾总心里的两个小人儿也因此打起了架，一个想要藏，一个想要宝贝闪闪发光。

—

阮绵绵有点苦恼，这个苦恼和她的直属老板相关。

她能一丝不苟的完成好工作，却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感情。

就算她和顾沛的感情一直在向前突飞猛进，她的心里也还藏着一件小小的事情，不解决就不能让她安心的事情。

和她第一次来上班见到的女人有关。

那时候那个女人坐在顾沛的腿上，笑容魅惑，而顾沛丝毫没有推拒，她就算再不经人事也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顾沛向她表白了，但这件事像一根刺一样长在她的心上，她没有给顾沛回答。

她当然是喜欢顾沛的，但她更不想插足到别人的感情里。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毕竟女人曾经做过顾沛的秘书，但她并不想贸然的找上那个女人——以什么身份呢？况且，这是顾沛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情，她没有权利插手。

这种事情，她有些别扭的不想对顾沛开口。

阮绵绵就这么纠结着纠结着，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意料之外地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进洗手间前确实是没有想过会和女人碰面的，直接打了个措不及防。

女人都是敏感的，即使这个女人以很温和的声音告诉她他们从未有过开始，她也能感觉到女人对顾沛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这也无所谓，有没有感情是女人的事情，她只用知道她可以名正言顺的爱顾沛就够了。

阮绵绵仿佛挣脱了桎梏，像一只飞鸟一般轻快的扑进顾沛的怀里。

她把自己埋进这个男人的胸膛，突然觉得好幸运，也好幸福。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答应他了。

—

顾沛有些焦急。

今天是他和阮绵绵的婚礼，按着自家的习俗，新郎在成婚前是不能见新娘的，所以他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有再见过阮绵绵，好不容易千盼万盼到这个点，也只能握着捧花在台上等待着爱人的出现。

如果有人能接过捧花，一定会惊讶的发现花茎已经被顾总的指甲掐出了深痕，即将打蔫儿。

顾沛面上的功夫做得很好，没有人能看出他心里的小野兽早已疯狂挠墙，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新娘。

旁边的司仪叽叽喳喳说着话，顾沛毫无心思，只恨不得飞到阮绵绵的身边。

他漫不经心地走神，目光从台下坐着的姥姥姥爷看到至交好友，又从至交好友看到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慢慢平移，直到对上一个女人的眼神。

那个女人他很熟悉，曾经负距离接触过数不清的次数。

顾沛的心中毫无波澜，如果不是这次见面，他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女人。

他们之间的交易早已结束，他平静地移开目光，专注地望向不远处的大门，脑海里都是爱人的音容笑貌。

他从不欠谁。

顾沛敏锐的捕捉到司仪话里的字眼，“欢迎新娘”，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高高翘起。

大门缓缓打开，阮绵绵穿着洁白的婚纱，迎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乘着白色的风。

她的笑容融化在他瞳孔里，顾沛感觉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划过，直到阮绵绵的手覆上他的脸颊，他才恍然那是他的眼泪。

她太美了，美到让他流泪。她一如当年模样，干净、纯真，笑容能迎来春天。

顾沛紧紧拥抱住阮绵绵，就像抱住了自己的一生。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