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所在
启明星在天际闪耀,那是家的方向。
【2018年10月13日 阵雨】
他是今天来问诊的第一个病人,比我想象得更年少,轮廓突出的方正脸庞上有一对深邃的眼睛,有点忧郁,却很漂亮,漆黑如无星的夜。
“你好,”我说,“听说你是海军护航舰队的狙击手,真年轻。”
“……观察员。”他说,眼睛没看我,只是盯着窗外,好像被灰蒙蒙的雨雾牵走了神魂。
“什……”
陌生的名词,我迷糊了一下,那双夜色一样的眼睛便转过来,直视着我的脸。
“我不是狙击手,我是蛟龙一队狙击组的观察员。”
“今天想谈点什么?”
我在心理咨询师这一行里,恐怕要比他在军队里的资历更浅。我不知道这个年轻的海军何以坚持划分“狙击手”和“观察员”之间的界限,正如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信心可以治愈他一样。何况,他正是我的同行们害怕介入的那种病例,这个特战队员背后,有着即使是医生也不被允许获知的秘密。
“我的……情况。”
他垂下眼,局促地抿着丰满的嘴唇,我看到他厚实的睫毛闪动着:“我的狙击手死了,队里让我来。”
我翻了一下他的病历,症状是失眠、焦虑和……记忆缺失,无法判断是病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这恐怕也是“队里让他来”的重要原因。
“你的狙击手?”我说。
“我的搭档,我们都是两人一组的,他是狙击手,我是他的观察员。”他在解释,很耐心。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很久,”那个少年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迷茫和尽力追忆的神情,“四年……不……六年,我记不清了。他从新兵时一直带我,我的技术都是他教的。”
我查了查这个人从军的履历——他当兵马上满七年了,前后换过两任搭档,第一任带了他四年,第二个和他在一起三年,资料上没有说是谁死了。
“你很尊敬他。”我说。
“嗯,”年轻的军人轻轻点头,“我们曾经有段不愉快,我觉得他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而且不正经,喜欢胡说八道。但后来,后来我很尊敬他。”
“他喜欢胡说八道?”我加重了语气,这是个非常个性的评语,“能详细说说吗?”
“对,他——他特别擅长骗人,总说些假话来逗我,我总信以为真。”
“比如……?”
少年缺乏血色的脸泛起窘迫的红色,然后,那种吃力的表情再次出现了,我的病人皱起了眉:“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在某些事情上对他说谎。】
这是个有意义的细节,我提起笔,把它写在我手边的本子上,同时示意我的病人继续。
“再跟我说说他的事,任何事,多琐碎都可以。”
为了减轻他的压力,我故意不看他,而是低头摆弄着档案袋里的照片,思考着那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之中,到底谁才是那个“很有攻击性”的人。
“他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很喜欢笑,还有两颗虎牙,眼睛大大的,下巴很尖。”
我的病人流利地叙述着:“好多姑娘喜欢他,不过他一直单身……对了,他是东北人,但说话有点北京口音。还有……还有,他话真的挺多的。”
【能够清晰回忆起对方的相貌。】
我在本子上补了一句,抬头看着手上的两张照片,其中一个男人在镜头前完全不肯笑,他下颌方正,有着利若刀锋的细长眼睛,眼角尖锐的弧度好像刀裁一样。另一个勾着嘴角,唇边有丝若有若无的坏笑,虽说看不出有没有虎牙,但下巴的确尖,那双明亮眼睛也的确很大。
我把他的照片抽出来,拿在手上端详:“你记得他叫什么吗?”
“罗星。”
我的病人毫不犹豫地说,声音清脆。这个名字在他的舌尖上滚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明显的渴慕——是年少的人崇拜年长的强者的眼神。
我没有说话。
那张身着海军夏常服的证件照从手中滑落,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狙击手的“姓名”一栏写着【顾顺】两个字。
******
“报告!”
一中队队长办公室门外,李懂放下行李,字正腔圆地喊道。
“进来。”
回应他的是完全陌生的声音,办公桌背后坐着一个面容刚毅的高大男人,他放下了手里的文件,眼神和蔼:“是李懂吧?可算出院啦?”
“您……”
“你想问杨锐吧,那个老伙计外调了,这几年他太累,身体不好。”
陌生的男人淡淡地说,把宿舍钥匙交到了他的手里。
李懂原本想问“您怎么会认识我”,后来他想,一定是杨队叮嘱的。少年低下头,无声地从对方手里接过那把钥匙,他的手指摩挲着金属熟悉的温润花纹,却说不出任何感激的话。
“去吧。”对方看了他一眼,“……配合治疗,早点归队。”
……那算是治疗吗?少年心想,我是需要接受治疗的吗?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区分外清晰,随之展现出的,是他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环境。
特战队员的双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没动,一模一样的两只制式水杯插着牙刷、摆在窗台上,齐整得好像持枪的岗哨,米色的窗帘被秋风扰动,下方那点墙皮剥脱的痕迹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原地,仿佛时光就那样凝固在他记忆的尽头。
与过去不相同的,只有人而已。
在撤侨行动中阵亡的机枪手和通讯兵,伤残退伍的医护兵,选择复员的爆破手和他们唯一的女性同伴,以及这次离开的,他的队长。
所有人都不在了。
还有罗星,李懂记得最清楚。
冰凉的风从耳边吹过,带来清脆的丁零声,是让他感到陌生的声音。
风铃?
少年循声寻找,看到了悬挂在他搭档床头的东西——不是风铃,那是他熟悉的东西,一串狙击枪的弹壳。
他忍不住走过去,用指尖细细抚摸那些长短不一、带着撞针刮擦痕迹的金属物件,.308口径和.338口径的是R93的亲密伙伴、.50口径的主人是那把罕少出镜的巴雷特重狙……而悬挂在最中间的,是一枚格外不起眼的弹壳。
它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掌心,5.8mm口径的细小身躯上带着岁月赐予的斑驳痕迹,和黄铜经由成千上百次反复抚摸所特有的光泽。
那是QBU-88式狙击步枪的子弹,也是一个海特狙击手的标配。
李懂收拢五指,把那枚弹壳合拢在掌心,眼泪便像开了闸的潮水,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的搭档,一个观察员的狙击手,即使外在的创伤带走了太多宝贵记忆,他也还记得自己撕心裂肺的呐喊。
罗星。他想,如果我能更可靠、更强悍,你不会碰到这种事。
他也还记得昏迷前盖上自己眼睛的手,晨光初现、群星消隐,而他的搭档的身影就熔化在耀眼的晨曦之中。
【记得那颗星。】
狙击手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的脚步远去,连残留的足迹也被流沙吞噬,只有启明星在淡蓝的天际闪耀着光彩。
那是东方,是家的方向。
啪——
书本坠落声,扬起地面久积的灰尘,也把少年从迷失的错乱记忆中惊醒。李懂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本泛黄的日记。
他记得自己的确有记日记的习惯。少年急切地在书页间翻找着,好像那样就能捡拾回自己丢失掉的记忆一样。
这本子已经用掉五分之四,他直接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上面的日期是2018年3月23日。
【又有新任务了。】
这句话,便是那普普通通的一页的开头。
【就像过去每一次一样,我们两个人依次签署志愿表,留下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的“遗书”。】
【这次任务密级高,危险性很大,但是他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
【临行前的一晚,我坐在自己的床上,捧着这本日记,看着他倚在书桌前细心擦拭自己的那把R93。所有士兵都会在任务前保养自己的武器,但今天他的动作格外有种仪式的味道,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是什么人?
少年快速地往前翻了几页,和3月23日的日记一样,那些文字中没有任何线索。
他继续往下读。
【每到此时,人总是格外坦率地面对自己,也格外坦率地对待别人。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个藏在内心许久的问题。】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
【他抬起眼,露出了我见惯的那种笑,目光闪烁,慵懒又狡黠。】
【你不是知道?他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讲过的。】
【我不是问的那些,我说,我说的是其他……关系。】
【其他?其他,没关系。】
【我的搭档这样告诉我,我试图从他的声音和表情里找到什么破绽,但还是失败了。】
【这个人总是无懈可击的,就像过去每一次,我试图越过那条防线、探究他的秘密时一样。】
【……他从颈子里解下一条项链,把那枚小巧的弹壳挂到床头的风铃上。】
【终于齐全了。他笑着说。而我看到,最后一枚是5.8mm的步枪弹壳,88狙的标配。】
【黄铜色泛着温润的光泽,是一个人的胸膛与体温日夜打磨的结果。】
端正的钢笔楷书只到这里,后面便是无穷无尽的留白。李懂抬起头,他突然好奇起日记中存在着的第三个人来。
******
【2018年10月20日 小雨】
第二次问诊,他依旧到的非常准时,带着一本受伤前的日记,并开始和我谈论起日记末页存在的某个神秘人物。
我问他自己是否可以稍微借阅一下那本日记,他同意了,于是我在快速浏览中注意到了一个他自己或许未曾发现的秘密。
这本日记的内容很普通,开头断断续续、长达四年的时间里,记录的都是一些训练和生活的琐事,其中最常提到的姓名就是罗星,他的搭档,但这种状况只持续到2015年3月为止。
在那之后,日记的时间线出现了一段长得超乎想象的空白,等到主人再度捡起笔,一直到如今,那些文字中再也不曾出现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时间点,我想,果然如此。
在那之后,一直到如今,观察员的字里行间仍然经常提起他的狙击手,但是并不把他的名字宣诸笔端,只是以“他”来含糊地代替。
【回避他的第二任搭档。】
我把这句话写在自己的本子上,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病人。
“你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这个……和你的搭档有什么关系的人。”
“这很重要。”少年的嘴唇颤动着,我知道这是他紧张的表现,“我觉得这很重要,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我会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有第三个人的影子。”他说。
“让你感到害怕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而不是惊讶,的确,有些脑外伤的病人会有谵妄的症状,但他的病历里可从未提及这一点。
“不是害怕。”他强调,语气凝重而缓慢,“我是知道,我应该知道他的。他也很重要。”
他把日记翻到较前的一页,摆在我面前,纯蓝墨水,日期是2012年的8月3日,上边的笔迹较之六年后的要稚气许多。
【建军节的汇报表演结束,罗星带回来几枚弹壳。】
【他用绳子穿起它们,挂在床头,金属制品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如风铃的声音。】
【李懂,他说,猜猜什么口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考试弄得紧张极了,但又羞于承认自己判断不出,便硬着头皮说,.308英寸。】
【其实我是猜的,我知道那次表演他用的不是制式枪械。】
【错了,.338英寸,我们换了一拨更好的狙击弹。】
【宣布答案时,罗星笑了(他真的很少笑),我知道你是猜的,他最后说。】
【我因为被戳穿真相而羞红了脸,他转而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也分辨不出,只有那家伙……那家伙耳朵最灵。】
【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所说的“那家伙”是谁。但罗星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枚声音最动听的弹壳,把他收藏在自己的抽屉里。】
【我要凑齐一套,那天,他兴致盎然地对我宣布。】
我的心脏,随着白纸上的墨迹而急速跃动着。有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少年和他的故事已经产生了过分的兴趣。
我的病人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成串的各色弹壳在他的掌心滚动,我情不自禁地想象起它们在风中所能发出的奇妙声音。
“你看,罗星最终把它做完了。”少年安静地说。而我把已经滚到唇边的答案咽了回去。
这是不可以的,我不可以就那么说出来——我想道,心理咨询师的职责是疗愈创伤,并在治疗过程中关注病人是否存在需要其他治疗手段介入的精神症状。出于好奇而过分深入地探究,以至于脱离了个人职守所在,是这个职业最大的忌讳。
“你之前说……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我问。
“队里……让我来的。”重复这个答案显得如此艰难,他舔了舔嘴唇,“我的狙击手死了,是我的错。”
“你确定吗?”我说。
他没说话,那张带着早熟气息的脸转向我,上边满是迷茫。
“你确定你的搭档死了吗?”我只好如此补充。
“我……”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好像那些断碎的记忆仍旧是不可碰触的伤口一样。
“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替他合上了那本日记。
******
他的狙击手死了。
李懂非常确信这一点,获知死讯时那种刀剜般疼痛的感觉,和随之而来的长久阴霾,都还鲜明地留在他的心底,以一种比记忆更深刻也更可靠的方式。
但他的确回忆不起与之相关的任何一点细节。
他只记得一场铺天盖地的雨,记得迷彩背心上扩散的血迹和某个人漫不在乎的笑容。记得……子弹穿过身体的疼痛,记得沙漠中一个个炽烈的白天和阴冷的夜晚。记得朝阳映照下金色的沙丘,天与地在视野的尽头融为一体,而他的搭档就消失在那片金色光芒当中。
风铃的声音,在床头叮当作响,秋风中那声音也显得伶仃。他在空荡荡的宿舍中攥紧了拳头,心想自己一定要记起来。
那都是很宝贵的东西,是很宝贵的人,他在辜负了他一次之后,断然不能再辜负第二次,不能就这样容忍自己把一切忘记得空空荡荡,就像那个人从没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李懂突然跳下了床。
他跑到搭档占据的那张书桌前,钥匙插在抽屉上,没有被主人随身带走。少年珍而重之地伸手打开,捧出了里面的东西。
相比桌面上个人生活用品的乏善可陈,抽屉里的杂物简直多得不像一个当兵的人应有的模样。李懂最先注意到的是一沓捆扎齐整的信件,没封口,没写收信人,但那整齐划一的规格和模样,少年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是他们的“遗书”,是每次任务前都会写,又在内心祈祷永远不会用上的东西。少年迟疑了片刻,打开了其中一封。
信件的落款日期是2012年的12月,那件任务李懂还记得。信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帮我照顾我的搭档。
字迹端方,一笔笔银钩铁画,李懂飞快地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发狠似的咬紧了牙,好像警告自己不能再度哭泣一样。
他从来不知道罗星留下的信是这个样子的,这不是特战队员们惯常选择的方式。说到底,“遗书”这东西大都是人死后留给家人的念想,而“照顾我的搭档”显然不是对家中老父老母的嘱托。
他又想起了那个或许存在着的“第三个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呢?他曾经这样追问着那个狙击手。
信件是按时间整理好的,纸张的颜色从泛着黄旧一直到雪一样的崭新。他一封一封地翻过去,发现大都是一样的内容——“帮我照顾我的搭档。”
最早出现的例外是2016年的6月的一封信,李懂不会注意不到那中间长达一年零四个月的漫长空白期,他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指尖有点颤抖。
【我吻了他。】
这封信的一开头就这样写,满纸潇洒不羁的凌乱行草,一望即知和从前的信件根本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过度的震惊让少年忘记了呼吸,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和“她”之间应有的差异。
那个“第三人”的影子再度清晰起来,他的声音、他的脸庞……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浮动着,但等到他伸出手,却又恍如朝雾般消散了。
【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是我真正想要的模样。无论如何,不必再担心我。】
他继续往下读,信上短短的几行字,都是意义明确的甜美倾诉。
李懂恍惚了一阵子,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而这封信也是唯一的“例外”。自2016年6月往后,一共只有两封信,还是那个洒脱的笔迹,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北京市海淀区,香山东万安里1号。”那之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义。唯一确凿的是,这些都是没派上用场的信,不然它们不会乖乖地待在主人的抽屉里。
他再没找到别的有意义的东西,抽屉里的杂物堆叠整齐,却尽是些陈旧的零碎,有些甚至早到了该丢弃的时候,却被主人郑重其事地保管在这里。
少年的目光在其中几样东西上停留,他念出上面被水洗到发白的字,笑了。
“罗星。”——没错,他的搭档就是有这种念旧的天赋,把任何一样东西用到不能再用为止。
突如其来的争吵声打断了他的追忆,两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清晨寂静的走廊里,随后门被钥匙打开,而少年茫然地抬起头。
“李懂?”蛟一新任的中队长看起来有点窘迫,“抱歉,我忘了你还在这儿。”
“这是谁?”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叠纸,他声色俱厉,但在看到同伴的暗示时迅速收起了自己的脾气,“初次见面,我是咱们蛟一现在的指导员。”
“你们在吵什么?”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信封上,一模一样的规格,雪白的纸张,他深知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吵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我俩不该为这事争的。”指导员是个倔脾气,他把那封“遗书”重重搁在搭档怀里,“照章办事,有什么可说的。”
“你他妈真要等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什么叫我要等……走!回办公室说去!”
“就在这儿说。”新队长的脾气也上来了,“李懂也有发言权!
“你们在说什么?”少年又重复了一遍。两个较上劲的男人赌气一样看着他。
“我们在说,你搭档的这封信。”他的新队长尽量把语气放缓,“我打算把它和其他遗物整理一下,一块儿送到他母亲那里去。就是……他母亲人在加拿大,涉外的事情比较麻烦。”
“扯淡,”指导员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人真牺牲了,我肯定不拦着你。现在就是报个任务内失联,你好意思这就送遗书?”
队长的脸色沉了下来:“……那种任务里失联四个月,什么意思你不懂?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干等两年。”
“那也不能直接送!”指导员也火了,“这地址……”
话已经出口,大约是觉得当面讨论队员遗书内容太伤人,他的话顿住了,许久才说:“就算要送,你派个人,去这儿看看。”
“北京,海淀区,香山东万安里……1号?”
鬼使神差一般,李懂报出了这个地址。对面的两个男人一起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队长拿起手头那封信。
“不知道,”李懂说,“不过……我想去看看。”
“我们真不应该当着你谈这事儿。”指导员走了,只留下有着陌生脸孔的队长在空荡荡的宿舍里长声喟叹。
“没关系。”李懂说,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不想当个局外人,“队……您来宿舍有事吗?”
“我姓张。”那人笑了笑,没介意他的拘谨和僵硬,“本来是来给……他收拾东西的。”
他伸手指了指狙击手占用那张书桌和床铺:“有个很重要的东西,一枚猎人勋章,委内瑞拉猎人学校狙击手训练营颁发的证明。我想把那东西一起寄走,但怎么都找不到。”
高大的男人转过头,看着少年:“你见过么?”
“没有。”李懂心平气和地摇摇头,“我没见过。”
“这样啊……”蛟龙一队的新队长唏嘘着应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信是给母亲的,那地址,说什么他妈妈看了就懂,那时候这小子笑得啊……估计小时候一定受宠。可是,勋章哪儿去了呢?”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疑惑,最后摇了摇头:“唉,究竟哪儿去了呢?”
“我要是看见,会马上告诉你的,队长。”李懂说,他想了又想,不记得罗星曾经有过那种东西。
姓张的队长难为情地笑笑,转头对李懂说:“对了,告诉你件事。报告的结论改了。”
“……结论?”
“哦,就是,那个……任务报告,取消了失职的结论。”
李懂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用取消。”他说,“那是事实,我愿意负责任。”
“你说什么呢……”高大的男人转头看他,一脸茫然。
“我失职是事实,我的搭档阵亡是我的错误,我要承担责任。”
他赌气说出这句话,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潮湿的雾色。
“你胡扯什么呢?”对方带着疑惑的表情紧皱了眉头,“你是为了掩护主狙击手才受的伤,清清楚楚的事儿,谁说你失职了?”
“……我……那……”
那种雾色弥漫着,整个房间的轮廓都因此显得朦胧,李懂突然按住了太阳穴,他后退了两步,身体倚住了桌角,又滑坐在地上。
直升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轰鸣,风撕扯着一切,而天与海在他的眼前旋转融合成一片难分难舍的蔚蓝。
我记不起来了。
在溺毙于那片蓝色之前,少年挣扎着想道,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又从房间的阴影里涌出来,带着雾色和水色,在空气中浮漾不定。
……我记不起来了。
******
【2018年10月27日 小雨】
我的病人来向我告别,说他要去趟北京。
“你的搭档遗书里的地址?”我瞪大了眼睛,“他真的死了吗?”
“没有,”他淡淡地说,眼睛里泛起微弱的希冀,就像漆黑的夜空终于泛起了一点星光,“他……失踪了。我们都在等他,归队。”
“失踪?”
“就是……任务中失去联系。那次我受伤了,被判定为不适宜在恶劣环境下继续执行任务,他联络了总部,但紧急救援队到达的时候只见到被安置在临时营地的我。”
“所以……”
“任务太重要,时间又太紧张。”我的病人说,“他可能是判定应当在只剩一个人的情况下继续前进,也有可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能懂,也许是他的主狙击手的决定,又或者,是直接来自上级的命令,而他虽然曾经是其中的一份子,如今也不再拥有知情的权利。
“你是怎么知道他还没死的?”我换了个话题。而这次,我得到的答案异常简单。
“任务完成了。”他强调,“非常困难的任务,他一个人,完成了。”
有一分多钟的时间,房间中是完全沉默的。我能够看到病人放在膝头的双手,那交握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而我给了他消化自己的情绪的时间。
在他的神色略微平静之后,我轻声问:“这些都是你想起来的?”
“不是,”那个少年回答,表情局促,“是别人告诉我的。”
“但我一定会想起来。”
在分别的前夕,他这样对我说,态度斩钉截铁:“等我从北京回来。”
他坚信那个地址是一切的终点,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说。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他善解人意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有话想说,过去是医生的身份妨碍了你,那现在请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好好听着。”
“你弄错了,”我轻轻叹息,“我想对你说的,正好是医生身份的劝诫。”
“很多有失忆症状的患者,都错误地以为我的责任是帮助他们恢复记忆。”我抬起头,坦然地看着少年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其实并非如此,心理咨询师的职责,是帮助他们无论怎样的境况,都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
少年的眼神闪烁着,我不知道他是否懂了我的意思。
“失忆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病理性的,比如颅脑损伤导致的永久性记忆缺失,这种是无论付出多大努力、都不可能再恢复如初的。就像失明、像断肢,像任何一种我们可能面临的残疾的境况——记忆从来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存在,它一样是会失去的,即使是自然的年岁增长,也会让你忘记太多东西。但无论如何,这比残疾要来得可接受些。”
我如此说,静静地看着他:“不是吗?”
我的病人望着我,在他那双井水般幽深的瞳子里,我看到了某种了然又执拗的情绪。
“我赞同你的说法。”他说,“只有一点——我并不觉得失忆是比残疾更容易接受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握枪的右手,目光安安静静,仿佛在掂量着肉身与精神彼此的重量,然后便向我告辞、径自离开。
窗外,雨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愈发清晰。我感到筋疲力尽、释然地倒进身后的椅子里。
我当然明白失忆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一种沉寂的失去,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痛楚,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永久地改变了,再也不复当初。
但我依然要恪守身为医师的职责,我希望能够帮助我的病人正常地生活,而“真相”从来都不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
在探访遗书中的地址之前,李懂想要先去拜访一下罗星家。
从前,那个人给过他地址,是北京市最老的那片城区,德胜门内大街、东明胡同口的一处四合院,李懂一直知道那里,却从来没去过。
北京是座大城,他乘最早的那班动车到站,辗转地铁公交,等到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赶到什刹海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中天了。
他循着门牌号一路找,最后却见着了一家名叫“流星”的酒吧。少年在门口裹足不前,心想这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罗星的家怎么可能是酒吧呢?
透过喷着彩漆的玻璃门,他能看到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在拥抱热吻,吧台的音箱里摇滚歌曲循环往复,让人心下躁动不安。李懂硬着头皮推开门,对笑脸迎人的服务生亮出那个地址:
“请问这是东明胡同20号吗?”
“是呀!”
“请问……你认识罗星吗?”
“哎?不认识,是你的朋友吗?经常来我们酒吧玩吗?”“你是外地来的吧!要在我们家喝杯茶吗?”
一对年轻男女围上来,一看就是经营酒吧的本地人,少年在他们热情的招呼中涨红了脸,默不作声地摇头、然后退了出去。
请问……你认识罗星吗?
一座繁华的城似乎格外健忘,那天,少年提着全部礼品和行李,不厌其烦地挨个询问周围的住家,得到的都是一片茫然的否定回答。
“那家‘流星’酒吧,过去住的一家子,好像姓罗。”
最后,还是胡同口的环卫工叫住了他,年逾五十、头发已显斑白的男人摸着下巴,似乎是费力地搜索着脑中陈年的记忆,“当家的死了有十多年了,好像是车祸,那房子就闲置下来了。”
“……再没有人回来过吗?”李懂茫然,他的耳边似乎有蝉鸣,聒噪得让他无法思考,但蝉应当是活不到眼下秋风渐凉的时节的。
“应该是没有……不、不,还是有一个的。”那人回忆着说,“有个青年男人,好像是个军人吧,肺病很重的样子,行动也不方便,他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不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他是个军人的?”
“是啊,我怎么知道的呢……明明没和他说过话。”男人摇着头,片刻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项链,他总是戴着个弹壳做的项链,黄澄澄的,很漂亮。”
……弹壳啊。李懂想,他的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少年又想起了宿舍床头那串手作的风铃。
这么说,罗星在这儿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怀抱着那样的念头,他乘上了去往最后一处目的地的地铁。
罗星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母亲……母亲也许在加拿大吧,李懂想道,至少张队长是这么说的。
******
北京市,海淀区,香山东万安里1号,这个地址……是一处公墓,不是普通的墓地,是埋葬了诸多民国时代的要人的、著名的地方。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街上人流稀疏,吹来的山风似乎也分外寒凉,让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夹克外套。
……是罗星父亲的墓地吧。李懂理所当然地那么想,所以才要托付给远在国外的家人。
太阳渐渐地往西边落下去了,最后的光芒把天际的云彩染成一片绚丽的红。少年的脚步在清冷的墓园中跋涉,踩着落叶、碎石,在一片宁谧中走过这个无数英灵与凡夫比肩长眠的地方。
他按照书信中的那串数字,一座一座的墓碑数过去,最终远远地眺望到了他要去的那个地方。
那座墓在半山腰,只不过是许多造型相仿的私人墓地中极普通的一座,唯一成为特征的,是墓碑两旁各有一株柏树——按理说也不过是家家墓碑旁边都会种的树罢了,但它们似乎得到了有别于其余的精心照料,因而生长茁壮,比其他树木都要绿、要高,生机勃勃地伫立在那里。
眼下,树下正有一个人,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人,穿着军装款大衣,正细心地打理着那两株柏树。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不是,但那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从李懂的舌尖上迸出,少年在傍晚的秋风中大声喊着:
“罗星——!”
那个青年回过头来,李懂看到他有一张很好看的细致脸孔。
“你来了啊。”他笑眯眯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为少年让开了地方。于是李懂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的那个名字,明晃晃的,用庄重的金色镌刻在黑色的大理石碑上。
罗星,1987年7月 – 2017年11月,上面还有一张遗像——照片中的男人的眉眼细长、肌肤苍白无血,他微笑着,那笑容有些拘谨,但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欢悦,永远地凝固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李懂再一次感到他的耳边有寒蝉在鸣叫——大概也是有坚强的类型,能活到眼下这个时间吧,这个、让他都觉得冷得受不了的时候。
“这……?”他说,那种熟悉的眩晕感涌上来,视野好像坏掉的老电视,只剩下一片晃动着的雪花白。
那是他熟悉的名字,和一张让他觉得陌生的脸,墓地是大部分人家惯用的二人合葬,如今有一半墓碑空荡荡的,依旧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李懂按住太阳穴,他又想起了别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你是在任务中,为了掩护主狙击手才受伤的。
记忆从来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有些颅脑损伤造成的失忆,是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回来的……
“哎?你不是他啊。”
为树浇水的青年人叹了口气:“我还以为……算了,从前不是每年都来吗?”
“他是谁?”李懂问。
“这个人的战友吧。”那人说,“这里埋葬的是个年轻的军人,好像是病故的,很可惜呢。我家的墓地在旁边,过去每年都见到他。”
他说完这番话,礼貌地点点头,就径自离去了,把少年一个人留在渐黑的天色与寒冷的风里。
夕阳的光芒逐渐褪却,露出了地平线上的长庚星,那是暮星,又是晨星,是黄昏也是启明,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运行在它既定的轨道上。
人的寿限到了,而在病床上过完一生,也像这样的日升月落、星辰往复,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世界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依旧平静地运行着,任凭时间的浪潮吞噬掉某些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少年再度想起自己曾经的问题,而他的记忆中,有一个人带着狡黠的笑,对他说,没有关系。
李懂沉默了,他依旧没有想起任何事情,这让他感到失望。然而就像世上许多其他事情一样,不如意的结果,或许才是最平常的。
他已经订了返程的车票,明天早上就会从这里启程、离开,回到那个他归属的地方去,少年又想起临行前,他的医生所告诫他的:
所谓的真相,从来不是正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最后一次看了那块碑,然后便把目光投向天幕中金星所在的方向。
启明星,是家的方向。
如今他已经回家了,而那个消失在朝阳金光中的人呢?还会不会回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