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柮雀


李笳涣正在自动贩卖机旁打着电话。他遥遥看见走廊那头正在走过来隔壁办公室某位熟人，便又下单了新的。没多久李笳涣皱着眉毛，挂了电话，面上看不出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把一罐速溶咖啡丢给走近的我妻善逸，顺手推开玻璃门，同对方一起走了出去。

“今天这么早。”我妻善逸对他笑了笑，忽而想到什么，促狭地逗对方，“要和惠利子去吃饭？”

李笳涣叹气，把自己那罐拆开，甜腻的近似于塑料咖啡豆的气味漂浮在很小的空间里。他说，“凉了。今天就是不守晚自习，我去电子城买游戏。”

“……哈，”我妻善逸和李笳涣是同期进校的，关系一直不错，好几次出差教研都是一起的，现下听及此也不礼貌性回避，直接问了，“怎么回事？”

李笳涣似乎嫌冷，面无表情从双肩包里扯出一个毛线帽子，戴上，顶端红色的毛球圆而蓬松。苦杏味的Alpha惯常一身黑，现下红得很突兀，像一道伤口。

他说，“我是红绿色盲。”

我妻善逸不说话了。好一会，直到他们走出学校，他才说，“我就这么和你说吧，李老师，灰帽子也是很好看的。”

李笳涣用一种莫测的眼光打量他，须臾，笑了，但好像也不是因为开心，只是勉强卖我妻善逸一个面子，给心知肚明的事情搭一个台阶。

雪扑簌簌地落，没多明显地压在松枝上，在夜里很晶亮。

最后他们一起去了李笳涣要去的电子城，本来下放学前那一节课就是七点过，到的时候也不早了。李笳涣很细致地挑挑拣拣，唇角压得很平，但是切实又没什么多余的神态。我妻善逸捧着那罐冷透的摩卡，注意到李笳涣老是看向那款粉红色的Switch和旁边的动森卡带，然后很快移开，继续自若地选。

我妻善逸突然便感到一阵钝痛。这种钝痛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当他在数日前和灶门炭治郎提出“结束这段关系”的时候就有，和灶门炭治郎打了一通电话就没有后文的时候就有，看到李笳涣这幅郁郁而提不起笑的模样，就感同身受似的，也有。

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他至今没敢主动拨过去，挂坠自然也搁置许久。

而这些都是有源头的，我妻善逸知道答案——分明就是起始于灶门炭治郎带着一种温情，露出笑容，承认他有喜欢的Omega时——于是他的体内就开始了一场经年累月的暴雨，洗刷掉侥幸和快乐，留下自作多情的嘲弄。

确实是的啊，从开始就应该知道，炭治郎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嘛，能偷来一段时间的温存就应该满足了。我妻善逸不无沮丧地想。比起一个信息素都没有，各方面也都乏善可陈的无趣家伙，他这种人肯定会选漂亮可亲、什么都会的Omega结婚，然后生两个小宝宝，龙凤胎……还是双胞胎……？啊啊不管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恶我才不想这么——

“你在想什么？”李笳涣竟然已经付好账了，他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过来，奇怪地推了推发呆的Beta朋友。

“……没。”我妻善逸否认。

“哦。”李笳涣平静地说。我妻善逸等了好一会，以为对方还有更多衍生的话，关于那台Switch或者那个让他眉头蹙起的电话，但是李笳涣轻轻松松地说了另一个话题，揭过去，像戳破一个泡泡。

彼时近十点，他们又逛了逛，我妻善逸被负一楼的小食店吸引，在一众加完班的白领间排着队买了一个鸡蛋仔，他客气地问李笳涣要不要，后者拒绝了，而我妻善逸方才想起来他们没吃晚饭。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无关紧要却又没人停止。不开心的Alpha和兴致索然的Beta同样需要另一个会呼吸有温度的生命体，好不让内里的自我彻底冷下去，哪怕并不必要，只是需要。

出门时商场里几乎没人了。一楼大门处有许多化妆品店面，化学香氛塞满鼻腔，不难闻，可是却冰凉失温，闻多了还是会想要嗅闻更温暖的气味，比如肌肤相亲的配偶的信息素。他们走出去时李笳涣骤然停步，指着柜台里被不会暗淡的射灯照出绚烂芒星一般色彩的一瓶香水，淡淡地说：“后天是我们一周年。我本来想给她买这个。”

我妻善逸犹豫了会儿，说，“你别……”

李笳涣提起牛皮纸袋，里面“哗啦啦”地响。他说：“现在变成这个了。”

门外下了雪，鹅毛大小的雪片在路灯下漫天飞舞，镀了朦胧的毛边与光晕，但它们落地前便看不见了，让人疑心所有色彩都只是幻觉，而冰冷才是真实。

李笳涣说：“我之前确实以为我们可以一辈子的。不过，下午我收了学生上课看的杂志，上面就说，‘谈恋爱还没几个月就想过一辈子，交个朋友稍微对你好点就想来往一生，难怪你的怨气那么重、悲伤那么多，这都是天真的代价’。”他笑了笑，“我压根儿不同意。可我好像确实被说中了，因为我真的想过，交朋友是，和她恋爱是；结局，也都是。”

“……喂……”

李笳涣摇了摇头，顺手帮我妻善逸把头上的树叶拍下来，“我真没见过几个人二十好几了还头上有树叶的。”他很自然，好像刚才的话只是一阵风。

“但就算这样吧，”他扬起头，下颔线很明显，“我还是不同意。”

我妻善逸似有所感，他倏地看向马路对面，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占了半面墙的LED屏幕正在播放圣诞节的预热广告，小孩子们的声音清脆又快乐，喜滋滋的，伴随着铃铛的声音，“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圣诞树从礼盒里蹦了出来，一地金箔。

“怎么了？”

我妻善逸迟疑了半晌，说，“刚才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李笳涣耸耸肩，评价道，“挺恐怖的。”



和李笳涣告别、乘末班地铁回去时，我妻善逸望着光怪陆离的灯路，从车窗里看到自己被节能灯照得愈发苍白的脸，还有黑眼圈。他瞥开眼神，只看地面，那里空无一物。

他想了很多事情似的，比如李笳涣说的话。我妻善逸觉得那样来算，其实他也是很天真的人，可能还要更天真一些。

贬义。他苦笑一声。

他一次又一次捞着水里的月亮，手臂都酸了，眼睛也痛了，可就是没停。

他看着明暗不息的信号灯，没什么铺垫地想起之前周沫默打趣他和灶门炭治郎玩笑，他快速看向灶门炭治郎，后者脸色急得通红，我妻善逸无法否认——某一瞬间他是认为灶门炭治郎或许喜欢他。但很快，灶门炭治郎摆着手摇着头，慌里慌张的模样让两个人都狼狈起来。我妻善逸是因为一种无法细琢的羞耻，至于灶门炭治郎是如何，他不想去猜。

我妻善逸今年二十六岁。这个年龄很微妙，沾点二十五岁以下的烂漫和挣扎，又涉及二十七岁左右的尖锐和难以脱离改变的劳苦。“六”本身似乎就是很温吞的数字，稍稍越界，但好像总归还来得及，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我妻善逸有时会想，如果他十六岁遇见灶门炭治郎，在学校无论天气都永远明亮的欢笑里：他们都还是孩子，灶门炭治郎应该是天赋和勤奋并重的好学生，他可能不怎么起眼。就是毫无交集的两条毛线，被一只猫爪子挠了挠，碰着了——没什么特殊的一天，他望见和朋友们说说笑笑走过来的灶门炭治郎，灿烂的光打在他脸上，把眼瞳映衬成玛瑙。

然后他们成为好朋友。脸红心跳地看日落，不知道是谁先碰到同样温度的手指，就仿佛榫卯一般契合。或许会爬上天台看星空万象，或许在更衣室里心惊胆战地却又朦胧地接吻，汗水分不清是谁的，牙齿碰到牙齿，不熟练才心动。

十六岁的心动弥足珍贵。

可是我妻善逸已经二十六岁。他早就过了会做和暗恋的人热恋的梦的年纪，他悲哀而清醒，却又保持着微薄的，仿若几点晴空下将要融化的霜雪的渴念，没有多么期望，可就是无法如此放下。

他喜欢灶门炭治郎，本身就是一种俗之又俗的过时不候。他拿着逾期的车票姗姗来迟，绿皮火车早就开走，只留他一人像一个还没卸妆的狼狈小丑。

我妻善逸下车了。家里空无一人，他没开灯，就去冰箱里拿水。冰冷彻骨的温度淌入喉咙让他短暂地脱离沉默的麻木，也让他自脊髓深处握到一小点火苗的热度，火苗明明暗暗，闪烁着叫嚣：说出来，说出来，只要能说出来，炭治郎那种家伙说不定不会让你难堪。

不不不，或许根本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不会” 。灶门炭治郎其人，有种“给得了所有人体面”的天赋，热情又识趣，固执却不讨厌。动物都有向光性，所以亲近他也是必然吧。

嘟。

我妻善逸猛然惊醒——他竟然拨通了灶门炭治郎的电话，但他分明记得他只是无意识点开了通讯录！鬼知道手指为什么会自己运动，太不对劲了怎么想都是李笳涣那混蛋的错，救命救命我马上就挂千万不要接洗澡去吧给彼此一点后路啊——

“善逸？”

接了。我妻善逸很绝望。

灶门炭治郎的声音带着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倦。

没等到回音，他又温和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喂……？你在吗。”

“噢、噢，我在，不好意思啊点错了这么晚了肯定打扰炭治郎休息了吧真是抱歉抱歉——”我妻善逸恨不得打开抽屉寻找不存在的时光机，水杯里的水因慌张洒了几滴，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灶门炭治郎好像笑了。他说，“没事，我还没有睡。”

“……等一下，你感冒了？”

“……”

灶门炭治郎起初还想挣扎一下，但对方很快就恐吓一般说，“不要骗我噢，炭治郎。”

“不是，没有感冒。”

这不是撒谎。他确实没有。

“那就是易感期。”我妻善逸分外笃定了，好像这个答案其实早就有了轮廓，他认真地说，“算算时间好像有点提前了，你声音不太对……啊，你那里还有抑制剂吗，需不需要我……”

楼下的电瓶车不知被什么触发了警报，响声在空旷的夜里很突兀。我妻善逸的话骤然停住了，他好像不止听见了真实的，还有隔着电话被模糊了的回音。

他倏地失语。

然后，空旷的夜里，笼罩着突兀警报声的夜里，下着雪的夜里。他听见那个身体不适的人、站在他家楼下的人叹了口气，很无奈地。

“抱歉。”

顿了顿，灶门炭治郎又补充。

“我没有骗善逸，我真的没有感冒，应该就是易感期，但因为之前每次都和善逸在一起所以才疏忽了。不用担心，我刚刚在药房买了药，体温已经降下去。”

警报声停了，至此，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妻善逸觉得难耐的鼻酸。但分明是很多话堵在他的喉咙口的，可是临到头，他吸了吸鼻子，说，“你冷不冷啊榆木脑袋，你……”

“……善逸。”

灶门炭治郎轻轻地打断了他。



“善逸。”

“我很想念你。”




【上卷 · 蓝鱼】- 完




——TBC



//还有下卷，开始疗程。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但笨蛋恋爱大概是这样子的。
//哎唷…一颗心酸酸涩涩的。do点i给炭哥加餐吧。（好突兀。

p.s 无大纲文节奏诡谲，写到哪算哪。没有《候鸟》那么连贯性强和规划明确(...)，更多不足后言会讲，所以还是感谢包容。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