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丹恒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海底。
哦不，准确来说，他们的家乡，是一片与人世相隔甚远的未知海域。族人受规矩束缚，不被允许离开家乡，而外来的人类，也难以踏入这片本就不属于他们的领地。
作为一族历代最年轻的尊长，丹恒，刚被拥护登上这个龙座还不是很久，就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但不知从什么开始，巨大阴影逐渐笼罩了他们的海域，水质急剧下降，海中生物接二连三的死亡，甚至有族人开始莫名失踪的传闻开始四处散播，弄得龙心惶惶，大家都惊恐不已……一切不正常的迹象都表明，开始有外来者侵占他们的领地，打搅他们的安宁。
海水被未知物质污染了，不再适合他们生存。作为尊长，丹恒肩上担负着带领族人离开家乡，开拓新海域寻觅新家园的重任。
他们虽个个均自诩为龙的后裔，但只有尊长拥有龙的所有特征，他的能力无疑是最强大的。海中出现的各种迹象，族中有一群老顽固，非常仇视人类，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人类造成的，他们一致认为，丹恒应该立刻使用他的能力，毁灭一切踏入领地的异物。
但丹恒不这么认为。不顾族人的反对，他毅然决然选择暂时离开家乡，亲自去调查真相。他独自在海中游荡，追逐那些未知阴影。
随后，他跟踪一只轮船，游到了一片海岸……
在这里，丹恒再次遇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孩子。
要说起这件事，仍旧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开始讲起。
那时，丹恒还没有成为尊长。与那群从小就被老顽固们固化思想的族人不同，丹恒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他曾经求着他的老师多为他讲讲外面的事，并且时常疑惑，为什么他们不允许离开家乡，不允许自由的游向大海更深处。
他觉得他们不应该一直束缚自己。
“人类都是一群危险且邪恶的生物。”那个老头总爱一边捋自己随水流乱漂的胡子，盘坐在珊瑚礁上，一边用他那短小但很是粗壮的尾巴敲打石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一个年轻的孩子，他和你一样，不知天高地厚，非要独自跑出去闯一闯。趁着戒备松动，偷偷的跑到了岸上。”
那老先生皱起了眉，回头望了望那尊立于城中心的参天巨型龙像，又低头瞥了一眼满眼好奇的丹恒，低声叹了一口气，继续碎碎念道：
“他跑到了岸上，竟然爱上了一个人类。如此荒谬!身为一族尊长，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逾矩之事!这一去，他竟是下定决心，待在那个人类身边，不愿重返故乡，拾起他身为尊长的责任，简直是鬼迷心窍，荒谬至极!”
“最后当然也不得善终。他被族人在岸边发现，浑身血痕累累，身负重伤。长老们把他带回去，一边疗伤一边被永久囚禁，废除尊长身份，直到寿终……”
那是一个很悲伤，但是却又无可奈何的故事。
丹恒并不认为人类是那群老先生们所言那般，全部都是无恶不赦的坏蛋，他认为，这个世间不存在绝对的恶，也不存在绝对的善，他们族中尚且分善恶，那为何对于人类就要全部都标为“恶”呢?
翻开历史厚卷，的确，那上面记载了不少很久很久以前，龙族与人类起的冲突和战争。丹恒能够理解，为什么族中稍微活的年岁很久远的长老们，对于人类的恶意这么大。也许，他们曾经在那个年代生活过吧……
“你作为未来的尊长，切忌无论何时，万万不可与人类沾上一点关系!”
丹恒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有关于外界的故事，至于故事后的教诲，他自然是不以为意的。
对外面的好奇与求知欲日日增长着，终于有一天，丹恒趁着守卫松动时，偷偷跑了出去。
他一直向外游，游出结界，来到了人类生活的海岸边。
刚在水面探出一只脑袋，正好奇兴奋的张望四周时，在那里，他目睹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暴行。
他看见了一群小人类，不，换个词来讲，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海岸边，将一个小孩子团团围住了。
为首的那个孩子，手中拿着一张巨大的渔网，身边其他人都在熙熙攘攘的叫喊着，说着丹恒听不懂的话。
“喂，小鬼，上一次教训吃的还是太少了吧?”
“不要直接碰他，妈妈说他被瘟神附体了，碰到了会倒大霉的!”
“书上说，这种不详的孩子应该献祭给海神……自从上次碰过他的手，这几天倒霉事情好多好多，一定就是因为他!”
“……”
他看见，在孩子堆中，那个被围困起来的孩子在奋力挣扎。
他看见，在一片天真的清脆悦耳的欢笑声中，那个孩子被套进了渔网里。
“扑通”一声，那小小的孩子连同渔网，一起被推进了水中，迅速的向下坠。
他看见，那双从渔网中伸出来奋力挣扎乱挥的小手……丹恒来不及多想，立刻扭头钻进了水中。
那小小的孩子闭上了眼，放弃了挣扎，手脚彻底没了力气，他更加奋力的向他游了过去。
那孩子落在怀中的时候，很轻很轻。丹恒抱着他，不敢耽误一点时间，迅速游到岸边，将那溺水的小孩搁在了沙滩上。
他轻松撕碎渔网，甩到一边。他感受得到他微弱的所剩无几的心跳和呼吸——好险，如果再慢一步，这个无辜的小孩将会彻底失去生命……
那群围着他的孩子已经离开了。丹恒环顾四周，宽阔的沙滩上，只有他和这个孩子两人。
他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如果不及时抢救，这个孩子仍旧会有生命危险。
很值得庆幸的是，丹恒他们一族，世代掌握着治愈疗伤的奇术……虽然那可能只对自己和族人有用，但危难关头，除了为那个孩子试试，他别无选择。
那孩子长的很是白净，穿的破破烂烂的，浑身上下布满了伤痕，腰上缠绕的白色绷带散开了，拖得长长一截落在沙滩上。
他痛苦的皱着小脸，在丹恒的帮助下，吐出了不少海水。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薄弱的胸腔也开始一起一伏，呼吸和心跳都逐渐恢复了。
丹恒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抬手抚过这孩子的脸蛋，最终停留在他的右耳处，那只极其特别的红色条状挂饰。
不远处的沙滩响起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丹恒放下孩子，立刻躲回岩石背后。
那是一个带着箬笠的老头，还背着一个样式精美的竹筐。这老头一看到地上躺着的孩子，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竹筐，弯腰将那孩子抱起，急匆匆的离开了。
那时，丹恒不知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是悲愤?还是感慨?
到底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在那之后，丹恒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这个孩子也不会知道是他救了他。
即便如此，那孩子身上的一些特征，仍旧是被丹恒记下了。
暂且说回，丹恒独自离开家乡去调查一事。
笼罩在领地上方的巨大黑影正是人类的船，丹恒正是悄悄跟踪它们，来到了岸边。
他经常目睹那搜船上穿着特定衣服的人类，经常往返于一栋非常大的白色建筑物群之间，他们总会从海里，从船上搬运一些海洋生物，搬进那些建筑物里。
直觉告诉丹恒，他必须潜伏到那里去寻求答案。
然后，便有了上回说到的故事——丹恒重新与当年那个孩子邂逅了，仅凭对方的耳饰，在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类拖回去的时候，丹恒一眼便认出了他……
……
……
仍旧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自从那次放生青龙一事开始，刃便养成了夜晚时不时来到岸边闲逛的习惯。不为别的，只是习惯性的想往水面看去，是否还能再看到那条龙的影子。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兴许是太久没有和人聊天了，兴许是他对那条龙身上的种种谜团感兴趣，也或许单纯就是晚上无事可做，随便走走反而能让他感到舒服。
总之，他从未仔细想过这些事。
海水总在夜晚退潮，而夜晚，又恰好是行人稀少，研究所事情又不多的时候。刃照常去了海岸边。
这里的一切似乎永远不会改变。退潮后，海岸边的沙滩总是湿湿的，软软的，连吹来的咸腥海风都是带有潮湿感的。
他仍旧是寻到一处地方坐下，望着天空，望着随风缓缓流动的海面，忙碌一天的复杂心情也随着这风，飘走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样无厘头的事情似乎还挺有意思的。兴许是忙碌惯了，麻木了，本就不喜社交，对身边的一切一直保持着冷漠态度罢。
他这么想着，放松一般伸了个懒腰，随即托着腮，望向远方，思绪随着水流飘荡，目光悠扬。
“人……”
也许是彻底愣神了，刃没有听到来自海里的小声呼唤，也没有注意到海面升起的巨大浪花正在向他扑过来。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彻底溅到了刃身上——毫不意外的，他再一次被淋成了落汤鸡，随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重重的扑到了他的身上。
刃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珠，抬眼正对上异族青年清秀俊美的面容。
“人，人。”
丹恒明显很高兴的模样，他一边又断断续续的念刃的名字，一边用两只后爪紧紧攥住刃的衣裳，整条龙压在刃的身上不下来，一双青眼明亮澄澈。
刃被他压的无法从地上轻松起来，干咳了两声，面色平静的望着丹恒，对方似乎没有立刻下来的意思，无奈至极。
过了半会，再一次忽略对方是个龙听不懂他话的设定，他沉声开口道：
“下去。”
丹恒停住了，眯起了眼，有些懵懂的盯着刃的口型，身后的尾巴也停止了甩动。
“丹恒。下去。”
见无果，刃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又抬手放轻力度拍了拍他湿润的后背，还在思考如何让他明白他的意思。
不料，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丹恒抖了抖耳尖，又仔细盯着刃的口型看了好半会，甩了甩尾巴，从刃身上下去了。
不过刃并没有立刻起来，这倒是让丹恒有些着急了。他犹豫着挨到了刃身边，想扶他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双腿，站不起来，又慌乱化了型，却终是不能适应双腿，腿一软险些跌倒。
刃及时坐起身扶住了他。余光中他又瞥到了丹恒腿间露出来的风光，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外套手法娴熟的盖住了丹恒的双腿。
看来，他真的是一点常识都不懂的……
丹恒看着盖在腿上的外套，又看了看刃身上单薄的已经湿透了的衣物，垂下了头。
刃打量着他的神态变化，只觉得有趣，挪动身子，双腿盘起挨着丹恒身边坐，抬手托起腮，侧头若有所思的继续观察他。
他当真是美得像一副画。头顶青绿色龙角微微发光，一头乌黑的湿发自然垂在光滑肩头，非同凡人的、似精灵一般的尖耳时不时抖动着，俊美侧颜透露着一股独属于青年的青涩与秀气……单论美，在他身上，刃找不出一点不完美的地方。
丹恒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转过头来，眸中的疑惑久久不消。
“下次再出来，不要制造这么大的水花了。”
刃叹了一口气，顺手撩了一把湿哒哒的头发，回头看到丹恒仍在盯着他，思索片刻，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今晚刃的话少了很多。比起聊天，刃更多的是保持沉默，目光悠远深邃，看着海面，看着远边的天空。
丹恒几次欲言又止，一直默默陪着刃，将心底藏着的事暂时搁置一边。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话可说，至少，在正式交谈之前，要么丹恒学会人类的语言，要么刃学会他们的语言。
他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丹恒这样想着，目光随同刃一起看向了海面。
“我想起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
他闭上了眼，右耳边的红色挂饰随风飘荡着，几次刮蹭到了脸上。
“每个人都会有些难以言说的过往。”
他重新睁开双眼，猩红色的眸底藏着痛楚与无奈，回眸匆匆扫了一眼丹恒，丹恒也一直在歪头平静的注视他，停顿了片刻。
他这才又想起，自己无论说什么，对方也是听不懂的，有些话说出来，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丹恒一直抬眼看他，看他一副叹气无奈的模样，悄悄的用青色尾尖蹭了蹭刃的手。
他很想说出自己的心声，但是碍于两人之间的语言障壁，他说不出——“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
虽然，丹恒近几次来找刃，的确是有求而来，这点先抛开，日后再谈。
“你为什么还不回去。你不属于陆地。”
刃扫了一眼海面，又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丹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丹恒无法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但从男人低沉缓慢的腔调中，他分明听出了几分责问的意思。是在问，他为什么还回来?还是在责问，为什么又把他淋湿了?
丹恒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肢体动作，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盯着刃，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摇头的意思是，他还不能回去，点头则是答应他，下次再出来尽量不制造太大的水花。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回去?”
一直憋着不能说话，丹恒其实并不介意，但有些时候不能正常的用语言和人交流，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毕竟他学会的人类的语言，只有刃的名字。
丹恒辨别着刃的语调，听出了几分疑问，却不能知道他又在问什么，也无法作出回应，只得抿唇，垂头把玩腿上盖的衣物，倍感郁闷。
看着身边的龙垂头明显沮丧的模样，盲猜他可能是因为听不懂自己的话而郁闷，尾巴都因焦虑时不时拍打着他的腿，刃只觉得好笑。
听出了上方传来男人明显愉悦的嗤笑声，不知怎的，内心一阵烦躁慌乱，丹恒仄眉，瞥了一眼脸上明显挂着笑意盯着自己看的刃，知他定是在笑自己，撇过头去，原本环着刃的长长龙尾也一并撤走了。
经过这一有趣的小小插曲，刃明显心情愉悦了不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两个无法正常交流的种族，凑在一起，却也能相处融洽。至少，对刃来说，和这个来自海里的神秘家伙待在一起，要比平时和其他人打交道时自然得多，也舒服得多。
刃知趣的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只是带有安抚意味的，抬手绕过龙角轻轻摸了摸丹恒的头，随后目光投向远处的海洋，保持沉默。
丹恒一直不知道摸头这个动作对于人类来说有怎样的含义，但那一定不是坏的。刃的手心很暖和，人类柔软的手指触碰到头顶时，竟萌生出了些许安心感。
丹恒抬眸盯着刃，享受着被安抚的摸头动作，龙尾不自觉的又重新环上了刃的腰。
就这样，两个人挨在一起，彼此沉默寡言，吹了一晚上的海风。
直到丹恒主动费劲的站起身，丢下刃的外套，颤抖着，一步一步慢吞吞向海中走，刃知道，他要离开了。
在彻底钻进水中之前，丹恒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刃，这才钻入水里，彻底消失不见。
每当刃送丹恒离开时，他心底既希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又希望他们下一次还会重逢。





4.
有些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注定要为下一次重逢才会离别的。
二人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成文约定，要求每晚都要在海岸边相见。但是潜移默化的，刃每晚都会去他们相见的地方随便走走，而丹恒，也总是在同一个地点等他。
丹恒似乎慢慢成为了刃枯燥生活中的一部分，且是比较有趣的那一部分。
二人之间似乎有某种未知的默契，虽然彼此隔着语言障壁，却总是能莫名其妙的，哦不，是误打误撞的明白对方的意思。比如，之后几次见面，丹恒的确没有再弄出特大的水花，也没有再忽然扑到刃的身上来表达高兴了。
直到最近几天，科研院临时又多了很多事务待刃处理，说是人手不够，要求刃临时帮些忙，相当于要变相加班，便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海岸边散步找丹恒。
刃不是科研院的内部人员，他不知道近期那群人到底在暗中捣鼓些什么，不过都是一群着了魔的偏执疯子，不过的确，在搞研究这方面，如果不够偏执，不够细心，是很难有什么成就的。
终于是忙完了上头交代的临时事务，重新多出了空闲时间，趁着夜晚退潮后，刃照常去了海边闲逛。
几日不见，哦不，准确来说，是半个月不见，他不知道丹恒还会不会在这里等他……虽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约定，但再次来到海边时，刃的心情仍旧是有些忐忑的。
熟悉的天空，熟悉的沙滩，熟悉的海洋，刃在熟悉的位置坐下。
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也许唯一变了的，就是坐在沙滩上的人，少了一个。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刃在这里坐了很久，一直观察着水里的动向，丹恒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许，在刃忙碌的这两个星期里，丹恒有独自跑到岸边，等着他吧?只是这几次，让他的等待一次又一次落空了。
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
刃目睹着天空上的薄云一点点的飘过，目睹海面滚滚翻动的小小浪花，他看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浮动——那些是科研院的船队，正在附近活动。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水中的星星灯火也早已消失不见，刃破例坐在这里等了很久。困意与疲倦涌上头，他该回去了。
丹恒应当是不会再来了，这是一件好事。
刃站起身，环顾了一圈四周，有些感到茫然。他望着平静的水面许久，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闭眼感叹一声，这就打算离开了。
就在他转过身，向前走了五六米远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呼唤：
“刃……刃……”
刃连忙转过身看去，那声声熟悉的呼唤仍未停下，伴随着水花声，水中忽然冒出一对龙角，正是丹恒。
与往常灵活的窜上岸不同，这一次，丹恒的速度要慢了很多。他用手撑着身体，一点点的爬上岸，下半身已经化出了人类的双腿。
他抬头，看见刃就站在不远处，高兴极了。他一点点费劲儿的站起身，双腿打颤得厉害，踉踉跄跄的向前迈步，没走两下，又重重的摔倒在地，嘴里一边念刃的名字，一边发出了模糊不清的痛苦哀吟。
刃赶紧走上前，去查看丹恒的情况。躺在地上的龙几次想重新站起身，都一一失败了。龙尾如同一根烂绳，没精打采的瑟缩在腿边，看起来整个人都不太好。
“丹恒?”
刃轻轻将他从地上扶起，任他有些无力的靠在自己的臂弯中，在瞧见他血肉模糊的小腹和布满疮口的尾巴时，皱紧了眉头。
他受伤了，且伤得不轻。情况紧急，丹恒需要他的帮助处理伤口。
听到有人念自己的名字，丹恒睁开眼睛，看向刃，眸子亮了又亮，耳朵也象征性的立了起来。不过，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路上除了刃和丹恒，不会再有其他人，丹恒不会被发现。刃决定把丹恒抱回家，再为他详细查看伤势。
家中有一些备用的工具和医疗用品，但愿那些东西，对于一条龙来说，也是有效的。
刃脱下了外套，盖在丹恒的身上，又废了一些力气将他从沙滩上抱起。
他似乎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他好，即便离开海岸已经很远了，丹恒仍旧老老实实缩在他的怀里，一言不发，时不时抬眼看着刃。
虽然午夜时分外面人很少，但为了保险起见，刃依旧选择了最偏僻的小道，以最隐蔽的方式迅速回到了家。
掀开外套，再次看向丹恒身上的伤口时，刃不禁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半截类似钩爪的金属物嵌进了丹恒的腰，与血肉一同凝固在了一起，只是轻轻的晃动漏出来的金属探头，伤口便会撕裂，渗出些许血水。
丹恒蜷缩在床边，紧皱眉头，明显有些抗拒性的向旁边躲了躲，本能的不太愿意让刃继续拽那根金属物。
“等下会痛。忍着点。”
不管对方能否明白，在处理伤口之前，刃抬手示意性的蹭了蹭丹恒的脸，似是安抚。
……
取出异物花费了不少时间。出去处理带血的手套和器具，再返回屋内时，丹恒缩在床边，已经闭上了眼。
腰间和腿上都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原本刃还想在他的尾巴上打上药物包扎一下的，不过几番折腾下来，丹恒明显不同意他抓他的尾巴，一直在躲避着，甚至聪明的一头钻进了被子里，就是不许刃抓到他的尾巴。
不过神奇的是，只是这一小会儿，刃再返回床边去查看他的情况时，惊奇发现他尾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他睡的很安稳，安稳的刃不忍再去叫醒他，白嫩的脸上透露着深深的疲倦和满足。看样子，应当是要在这里呆上一晚了。
刃的床很是狭小——这当然跟他常年独居有很大关联，不过眼下，大半块空间都被丹恒占据了……
他倒是不介意让出床，睡一晚上沙发。况且沙发还蛮大的。
……
……
靠近陆地的海水，又混浊又污黑。
从深海往上游这一路的见闻，丹恒更加相信，这里应当是被某种物质污染了，且源头就在陆地。短暂的停留还好，如若是长期居住，他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起初，他时常偷偷徘徊在那些船的周围，他看着那些船上总会下来一些人，他们会用网和笼子之类的东西，把其他生物运往那栋白楼里面。
原本丹恒想要借助同样的方式混进楼里去调查，好不容易找到时机跑出人类为他打造的牢笼，却是没想到，刃会忽然把他领回海洋。
懵懂的他对陆地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但是肩膀扛着的重任又逼迫他，不得不化出人类的双腿，想办法混进陆地，深入陆地。
一方面，他很高兴遇到了刃，另一方面，他又很着急，碍于语言障碍，他不能向刃表达请求帮忙的意愿——因为他知道，刃每天都要去那些白色的建筑物里，他一定非常熟悉里面的人和事。至少被人类关在那窄小空间里时，他每天闭眼睁眼看到的人类，一直陪着他的人类，只有刃。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海面上漂浮的船只越来越多，丹恒亲眼看见，它们都在往海洋深处游去，而它们的方向，正是丹恒从家乡游来的方向。
他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当下情况必须等待刃，等他下一次出现，想尽办法让他明白，自己有求于他。
自从那次分别后的每天晚上，丹恒都到岸边徘徊，等待刃的出现，不过很令他感到费解和失落的是，刃迟迟没有再出现。
他想等的人没有等来，却等到了其他人类的恶意追捕。
到底是因为对刃的好感，让他误以为其他人类也是好相处的，结果是铺天盖地的钩子和渔网，以及遍布在海岸周围的陷阱，让丹恒一边躲避一边还要分出注意力去观察岸边的动向。
来追捕他的人和船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群已经堵满了整个海岸线，在躲避过程中，他还是不幸的受了点伤。
那时，他正在水底，一只金属钩子狠狠的嵌进了自己的腰部，令他难以游动，头顶一张大网正扑面而来，欲要将他困住，关键时刻，他用力掰断了那截钩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躲开扑张的网，不断溢出的血水与腥臭的海水混在了一起，混浊了水面，招引来了一群食肉鱼类。
那些鱼群疯狂的围住丹恒，循着那些血迹游动，倒是为丹恒遮挡了一些踪迹和不断撒下来的网。
船上的人仍旧吆喝着，呐喊着，连续几天，头顶上黑乎乎的船影都不消散，只要丹恒露出踪迹，他们立刻便会往水中释放武器，去追捕他。
迫不得已，他只好连续好几天都躲了起来，潜伏在水底，钻进巨大的岩石缝中，待水面上的动静减少了许多，趁着午夜时分，才敢浮出水面，看看岸边，是否有刃的身影。
腰内的异物嵌得越来越深，丹恒无法将它完全取出，不能运用医术为自己疗伤，只能一直拖着伤口，夜夜游荡在水里，体力与血液正一点点的流失，他撑不了太久。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白等……
“醒了？”
丹恒是被阳光晃醒的。
窗帘已经被刃早早拉开了，温暖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子，照到了丹恒的脸上。他感到一阵刺眼与暖和，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
在海中生活的那段日子，对于阳光的感知是很弱的。这种异样的温暖不禁令他向往，令他舒心。
肩膀上的被子自动滑落，露出裹满绷带的身体。
刃就坐在一旁的书桌前，听到了床上的动静，立刻放下手中忙碌的东西，转身坐到了床边。
他起初还认为，这个海里的家伙，离开了水太久，会不会感到不适，然而现实就是，丹恒不仅没有出现异常，而且还非常的享受被阳光照着的感觉。
丹恒揉了揉眼睛，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刃，又随意扫了扫这间小小的屋子——和他之前被关进去的白色建筑物不同，这里充满安逸，温暖，没有压抑的气息。
这应当就是刃的家了吧？
他表示他很喜欢这里，只是小了一点。
刃实在猜不透这个家伙以什么为食，至少在海边已经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丹恒从来没有在刃面前吃过东西。
是吃肉还是杂食？吃生的还是熟的？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思考的问题。
于是，当刃端着一盘精心处理干净切好的生鱼肉出现在丹恒面前时，丹恒先是低头好奇的嗅了嗅盘中的肉，脸上表情呆滞了一下，随即抬头，盯着刃，眼中略带疑惑不解。
一个身上还系着灰色围裙，抱臂低头面无表情看，另一个瞅瞅盘子，又抬头瞅着厨师，双手无措的扒着餐桌，尾巴都停止了摆动，场面一度寂静。
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直到最后，刃这才低声道：
“你不吃这些么？”
看着丹恒犹豫着，伸手把盘子推开的反应，他应该是不喜欢吃生的了。
于是梅开二度，刃将那盘新鲜的，切好的鱼肉回炉重造，没有加调料，蒸熟了之后装进盘子，端到了桌子上。
期间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丹恒本来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的，后来等他回来时，丹恒已经不见了，唯有浴室门露出来的半截青色龙尾。
刃走进浴室定睛一看，那条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抱着双膝，半个身子都蜷进了水里泡着，只留下长长的龙尾露了出来。
绷带已经被拆了，零零散散丢在了地上，奇迹的是，丹恒的伤口几乎完全愈合了，仅仅是隔了一个晚上，痊愈速度倒是令人惊叹的。
他正舒舒服服的享受着，也不知是在运用什么奇术，用手不断地拨弄着水面，操控一朵朵小水花围绕着指尖旋转。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这才松手，朝着浴缸外面探出头，一双青色的龙眼微微发亮。
“刃......”
到底是在水里生活的家伙，看来还是不能离开水太久啊。罢了。他若是爱在水里泡着，就任他先在那里呆着吧。
刃这样想着，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心地绕开了地上长长的尾巴，离开了浴室。
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并不是不知道丹恒吃什么——（刃记得很清楚，他还被关在研究所那段日子里，他是什么都不吃的。）而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如何藏好他，不被研究所的人发现。通过昨天晚上对丹恒伤口的检查，加之最近海岸边的工作人员莫名变多了，刃心里有了七七八八的猜测：八成是他们发现了丹恒的行踪，丹恒在和他们周旋时受了伤。这也就不难猜测了，为什么最近所内总是以人手不够为由，给他甩了一堆烂摊子。
或者换一个角度来想，他应该留下他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那么他应该今晚就把他放回大海吗？
答案当然是不。最近守在海岸边的人和船肉眼可见的增多，趁这个节骨眼上把丹恒放出去，他一定会被抓去的。
而白天，刃还要继续去研究所上班，尽管他可以锁门，封上窗户，把丹恒完全藏起来，但一想到要把他独自丢在家里，他又有点不放心。
谁知道他会不会一直乖乖的呆在浴室里，或是窝回床上，不搞出什么乱子？
再怎么纠结这些问题，时间也不容许刃再耽搁了。临走前，他还是把装着熟肉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也不管对面是否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刃回到浴室，对着歪头平静看他的龙叹了一口气，抬手绕过龙角轻轻摸摸头，低声道：
“我要离开了。你先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说罢，他转过身，径直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浴室，门是开着的，丹恒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正赤身站在门口，往他这边看，没有一点隐私意识。
......看来回头说什么也得，给丹恒找件合适的衣服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