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卡07.《密室》（下）

　　

　　数据的河簇拥着他们，解离再重组，交汇一刻。在眼睛能看见什么之前，他们先听到了一声庄严的钟响。

　　犹若训诫。

　　似是重重一记当面砸在天庭，震动神识。时光猝不及防地被这钟声吓一激灵，后退半步，才有余裕抬头张望。

　　四下萦绕着烟熏火燎的檀香，遥遥有一簇烛光，透过林立的书架，忽明忽暗地把书影照在他们脸上，显然是一处藏经阁的模样。

　　“这哪儿啊，咱到庙里来了？”

　　他们左顾右盼且行且看，时光见前头有光，便试探着往前走：“有人吗。”

　　“怎么可能有人。”褚嬴随口吐槽，眼前有什么落下砸到他脚边。他猛地差点原地飞走：“哇啊啊啊啊啊！”

　　时光也跟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只不过是架子上掉下来的佛经。他弯腰捡了起来：

　　“你瞎叫什么你天天的？吓死我了！不就是几本佛经吗？”

　　他翻看起手里那本柔软的线状经书，上面每个字单个他都能看懂，加起来他就开始怀疑自己不懂中文字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他艰难地念着，最后还是没好气地胡乱塞了回架子上，在扬起的灰尘中呛咳不已，不住摆手。

　　“噗……咳咳，这副本到底干嘛的，让我们打扫卫生吗？”时光转了几圈，给自己转迷糊了，看四下也不像是有什么线索的样子：

　　“总不能挨个把这些书翻完吧？也不给画个重点什么的。”

　　“今晚这个副本，同我往日玩过的解谜游戏都不大一样，着实是有些古怪。”褚嬴皱眉，忧虑道。

　　“嚯，大神也有不会玩儿的本呐？”时光回头逗闷，脚下不留神却绊着什么，踉跄了一下。

　　“小光小心……”关切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哑了声，褚嬴瞪大眼，扒拉在时光手臂上颤颤巍巍地指着地面：“那那那那那……”

　　“又怎么了，这能有……啊啊啊啊啊啊！！！”时光没好气地转头，一眼看到地上方才绊到自己的地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书架后露着半截胳膊。手下压着一滩血泊，正静静地往外流淌。

　　“哇啊啊啊啊——”两人抱头惨叫，时光一边惊恐还一边把褚嬴挡在身后，两人对飚高音。

　　就在此时，那“尸体”却忽然一轱辘地坐了起来，对着两人骂起街来：“痴线啊！”

　　“啊……啊？”时光壮着胆探头去看。

　　烛光映着个神态轻浮的大和尚。他穿着简朴的灰色僧服，胸口破了一个碗大的血洞，怎么看也不能是个活人。伤口上烂肉与破碎的布料搅合成一团，正汩汩地往下淌着血，从地上蔓延开来一大片，像是红色的河流。

　　他本人却好似毫无所觉，朝着时光骂骂咧咧：“我在这睡觉睡得好好的，你在这啊啊啊什么，痴线啊你！”

　　时光低头赔礼，磕磕巴巴半天讲不出话：“对、对不起……”

　　勉强从一团浆糊里理出自己的思路，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怪异的大和尚估摸着就是这关卡的事主了。

　　“那个，痴师傅……”

　　“谁是痴师傅。”对方怒目瞪他。

　　时光当场认怂，赔着笑决心快刀斩乱麻：“师傅，大师！您看您有什么心愿想实现的，咱给你想想办法。这样我麻溜儿地通关，您也能睡个清净觉。您看吗？”

　　“关我啥事儿。”

　　时光自认这番谈判很有水准，没想到那大和尚毫无动容，更是白着眼逐客道：“滚滚滚，别打扰我睡觉。”

　　见时光被如此刁难，褚嬴气不打一处来，从书架后面探头跳脚骂道：“岂有此理！你这人怎么这样！”

　　大和尚骤然抬头，直直地望向褚嬴。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没有任何声响。这一刻是那么漫长，他们只觉得被一种难明的氛围裹挟，在万籁俱寂中看到了山川变为田地，河流变成了平原。像的历经了亿万万年的光景，才有了这样的一刻。

　　这样的相会。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光才从这种可怕的僵滞中解脱，见褚嬴也是怔楞着，他又望向痴师傅：“你在看什么？”

　　“你管我看什么。”痴师傅忽然收回目光。他枕着经书仰躺下去，掸了掸自己的下摆：

　　“我呢，已经是没有心愿了。你们要是不乐意走就别走，都随便。”

　　“你们？”时光敏感地捕捉到怪异的用词：“您能看到……他吗？”

　　痴师傅不答，打了个呵欠，倦倦地翻过身。

　　实在是没辙了，时光拢着手低声跟身旁的人商量：“褚嬴，我怎么觉得他能看到你呢？”

　　褚嬴目光凝重而渺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看着他，总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他看着地上躺着的大和尚，伤口到地面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但当务之急，是解开这一局的谜题才对。”

　　“咋解？”时光顺势问。

　　褚嬴张了张嘴，没吱声。

　　“敢情你也不知道啊。”时光无语背身走开两步：“还大神呢！那完球了，咱也别想记录不记录的，白忙活了今天。”

　　“哎不是，主要是我也没见过这种机制，你说也太奇怪了。”褚嬴颠颠儿地跟上，为自己挽尊：“我们换个思路，反正谜题就在他身上，咱们还可以通过高超的话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谁精诚？我啊？”时光回头问。

　　“嗯呐。”褚嬴一脸天真地看着他，点点头。

　　旁边地上传来噗的一声笑。时光顿时嚷嚷：“你绝对是听见他说话了吧！喂！有本事你别无视我啊！”

　　痴师傅从地上慢慢悠悠地起来，看着他们俩。直看了好几个来回，才不紧不慢开口：

　　“你说这个心愿嘛。”他故作姿态地给自己扇了扇风：“后来我想了想，好像倒还有一个。”

　　时光和褚嬴齐齐抬头。

　　他寻索片刻，从桌上掀起个什么，带了漫天的灰。翻过去之后，才看见那是个刻了网格的树根，正是围棋的棋盘：

　　“我在这呆着也挺无聊的。陪我下一局，要是能赢我了，我就开门送客。”

　　说到下棋，褚嬴眉眼一跳，满眼亮晶晶地应和：“早说嘛~这个我可以！”

　　痴师傅嘴角含笑，不语。

　　时光也直拍大腿：“这好办，下一盘！”

　　褚嬴在旁双手握着扇子捧在胸前，也是跃跃欲试。

　　痴师傅掀开棋篓，也不猜先，把黑子换到面向时光与褚嬴的那边，微微欠身行礼：“请。”

　　时光并不懂规矩，只是在旁傻看着，而褚嬴则对着痴师傅行了个礼。

　　

　　一时藏经阁中陷入沉寂，只有落子声在棋盘上交缠，不绝于耳。

　　围棋文化中常常将宇宙的概念植入其中，时光并不懂棋，并不了解其中的奥妙。从理论上分析，也许是因为围棋的规则决定了它计算量极大，因此才有了这番联想。

　　但这一刻，时光确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浩瀚。他从太空舱中见过宇宙的广袤和星辰的渺小，见过彗星被恒星的热量所燃烧，变幻出炽热的光晕，拖着长长的彗尾，与别的星星擦身而过。黑子与白子，在无限的可能性中，落在棋盘上，就如宇宙中的星星，拥有了一次真实的相遇。

　　时光迷茫地围观着这棋局，被陌生的理念充盈，肃穆非常。再看方才瞧着吊儿郎当的痴师傅，此时挺拔端坐着。

　　实在找不到一丝丝的缝隙打断这样的一场棋局。他在与褚嬴的同步中被牵引着落子，被动看着棋子逐渐星罗棋布，终于在对方的一次皱眉长考中找到机会，低声问道：“褚嬴，现在怎么样了？”

　　“他……”褚嬴沉吟许久，终于想定了一个形容：“他是个，奇迹般的棋手。他的每一步棋，都仿佛在闪闪发光。而且他好像能读懂我每一步棋是怎么想的，我也能读懂他的。我们好像在这一局棋里，交换了我们的所有。”

　　“这真的是我下过最妙的对局了。”褚嬴失神地喃喃。

　　“……好久，没下出这么痛快的棋局了。”那痴师傅抚摸着棋子，轻轻在角上放下两颗白子。看起来不像是不甘，倒像是不舍，动作柔缓得近乎深情。

　　“看来，他也算出结果了。”褚嬴轻笑，向他行礼。

　　痴师傅则毫不掩饰地越过时光，也朝褚嬴回礼。

　　“我遵守我的约定，你们可以离开了。”痴师傅说道。话音刚落，一面墙上的书纷纷跌落，扑簌簌地像飞鸟扇动翅膀的声响。不多时，墙体上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去处，竟是一道门的模样。

　　“这就，好了？”时光不可置信，只觉得这关卡未免也太简单。他还没打过这么草率的解谜，简直算得上是白给。

　　痴师傅微笑颔首。他脸上苍白浮肿，眼下乌青，心口的空洞仍在不间断地淌出的血水。

　　“那咱赶紧出去吧！”时光看得毛毛的，又怕痴师傅反悔，或者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什么的，赶紧拉着褚嬴扭头就走，一刻不作停留。

　　只走出去两步，他们就听到身后痴和尚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

　　时光僵硬地回头，一脸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好心的表情，堆出笑脸：“师傅，还有什么事吗？”

　　“看在这局棋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话吧。”

　　痴师傅正把棋子往回捡，不同方才的玩味，眉宇间沉着一点慈悲。

　　“太客气了，您说？”时光只想赶紧离开，出于刻板印象，估摸着他要说也不外乎是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案之类的陈旧佛偈，心里不甚在意。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只听见他单薄的声音在苦夜中传来，悠悠道。

　　“去吧。”

　　

　　时光和褚嬴被震住了脚步，半响才回过神来。时光挠挠头，虽然听不懂，但总感觉有什么意思在里头：“啥意思啊这是？”

　　褚嬴虽然听懂了但是没有完全听懂：“就是……咱该干啥干啥？”

　　两人窃窃私语地往外走，褚嬴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看，正遇见痴和尚的凝眸。他下意识喃喃道：“再见啦。”

　　痴和尚依然不语。

　　

　　一切回归死寂。

　　或许过去了一千年，又或许只是一刻钟。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失去了刻度的意义。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看着那人的背影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作此生最漫长的告别。

　　而后去处被训诫的经文重新掩埋，这密室再没有了任何出口。

　　烛火倾颓，佛珠散落，经文腐朽。再没有一样东西能诫我，再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度我。

　　他笑着，终于落下滴泪来。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不肯见如来。

　　


　　“哎呀，坏了。”刚走出副本，时光忽然一拍大腿：“刚才结算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管那几位哥们儿要一下通讯码呢，太可惜了。”

　　“总会再碰到的吧。”褚嬴安慰他。

　　“也许吧。”时光撇撇嘴，领着褚嬴慢慢沿着街道散步：“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刚才结算的时候你去哪了？等你半天，吓死我了。”

　　“是吗，可能是AU卡了一下吧。”褚嬴松弛地四处眺望，随意道。

　　“该不会是你……迷路了吧！”时光指着他，不怀好意地猜测。褚嬴眯眼笑起来，用扇子挡住脸：“胡说。”

　　他们以一个非常离谱的分数刷新了《惊梦》的副本记录，两人只是随意地在街道上走过，就已经听到了路人在议论纷纷。但此时的时光却没有刚开始刷记录那样的新鲜刺激，反而多了层倦怠。他有点说不明白那种感觉，似乎比起那些惊心动魄的巅峰操作，并不比此刻两人并肩闲逛的一刻更宝贵。

　　他望向褚嬴的侧脸，被暖黄的街灯映得斑驳又温纯，在其中体味到了如出一辙的心情。

　　感受到他的目光，褚嬴忽然提着裙摆向前跑去。时光猝不及防想去捞他衣角，没抓住：“哎，你跑什么啊！”

　　褚嬴头也不回地俏皮招呼：“回家咯！”

　　时光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句话，然后心脏却后知后觉地酸胀丰盈起来。家。从前未能有一个地方能被如此定义，如今却能因为一个人而无处不在。

　　“我来了！”少年大笑着，追着前面的身影，肆无忌惮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