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入曾觉得夏油杰是笨蛋。当然，外表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五条悟也同样是笨蛋。不幸的，咒高一届人数不多（也就三个），能活下来的更少，与她同级的不过这两位笨蛋兼问题学生，即使是最强，那也是最强的笨蛋。最强和普通人天生隔着距离，家入理解不了他们。

不过她擅长不去想。作为这届最晚入学的那个，早在她入高专前那两人已经认识。见面第一天夜蛾还想给她办个中规中矩的欢迎式，体验一下为数不多的正常校园生活。那天天气不错，家入站在小小四四方方的讲台上，人也小小的，她穿着刚换上的校服，衣服的褶皱很新，一年级的教室很大却只有三个座位，底下白头发的那个坐姿不良，黑头发有奇怪刘海的那个则笑眯眯地望过来，她身上的烟味还没散掉，觉得没什么好说，而这两个人也不会真的关心，于是用手指指自己，开口道：“家入硝子。”然后低头拉开唯一空着的椅子坐下，身后的班主任写她名字写到一半，此时尴尬地也不好停下，一直没有反应的五条悟终于笑出声，夏油杰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传说中最强的一届三人就这样见面，夜蛾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说到头发也挺值得唏嘘，黑白黑三人组三个脑袋无论出任务还是上课总是歪歪扭扭，排列得参差不齐。相处过一段时间她终于明白夜蛾的辛苦费心：他可能是真的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孩子不想当孩子只想做老子，二年级整天像猴子上窜乱跳，丢给他擦不净的屁股，好父亲的发际线噌噌往上涨，闭上眼睛只当看不见不去听。唯一给人以宽慰的是之后胖达的诞生，给夜蛾真正体验当父亲的感觉。
为什么一定要是熊猫，五条悟曾经这样吐槽，家入看着面前两个一米八大长腿帅哥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胖达怎么出现如何出现，毕竟找出这种事情的答案就像去问最强为什么是两个问题学生一样弱智，指不定胖达是上天派来替他们三个向夜蛾敬那份未尽的孝心，要不然怎么连发毛颜色都一样。

他们这一届确实没什么好的，总是给夜蛾惹出麻烦，从入学开始，说不定到死也是——高专学生都是如此；尽管每个人都尊敬他，否则某个最强也不会乖乖被挨打教育。五条悟看上去最不听管教长着一身反骨，连最温柔的白色头发摸上去也是扎手，偏偏家入不这样觉得。五条悟从小的教育和他的能力不会让他太偏颇于人类，人站得高容易产生疏离，会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会有失望后的愤怒，但五条悟不会。他站得太高，高到出生就拥有一切，活脱脱跳出这个世界，恨不得天天在宇宙中央蹦迪，他会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吗，说不定也会，可六眼看得太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头兢兢战战，愤怒又需要他的力量，这几年来不断试探他的底线，五条悟会怎样吗，他又不会去毁灭世界，即使他做得到，他在最叛逆的时期拥有了一切，有理由去蔑视所有，这是上天对他偏爱。反而夏油杰是最容易钻牛角尖的那个。

高专校内有为数不多的饮料自动贩卖机，他们第二次相遇在那里。她记得机子是亮绿色的壳，看上去新得像她身上的校服，架子上贩售的饮料少得可怜，红黄蓝颜色包装的罐子旁边摆着红黄蓝色的罐子；种类太少，没什么好选，家入干脆闭上眼睛去摁，按下去的时候夏油杰的笑声和按键声一起响起，她转过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人。夏油杰有些抱歉地笑着向她问好，可眼里却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家入的家教不允许她对这个人视而不见，于是只是点点头，打算拿走盲抽出来的幸运罐子，结果在出口处摸索半天也没摸到一个铁皮，夏油杰向她张开双手，一枚硬币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他把硬币投进去然后按下，两罐一样的咖啡从铁皮箱里掉出来，像拆开圣诞节的礼物。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家入说。

“真的假，我明明很和善啊。”对方眯着眼睛对她笑。

“别笑了，”她把烟摁掉，搓搓手指把灰散在了空中，那些东西在冬日阳光里闪闪发着光，“不想笑就不要笑。”然后转过头来看他：“要喝什么，我请你，不过仅此一次。”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她，垂下眼睛，在一阵安静后，脸上又露出她熟悉的笑容：“当然是咖啡啊。”

咖啡。她把硬币投进已经开始变旧的贩卖机，熟练地取出两个一样的罐子。出不来就踹上一脚，尽管这样不太雅观也违反校规，不过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五条要喝甜的，给他带咖啡需要再买十斤砂糖，那也太麻烦，家入不想增加麻烦，准确来说她讨厌麻烦。麻烦的五条一个人在外做任务，听上去可怜，可实际不，他如今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最强，强到不需要伙伴。说到底最强本来就意味着只有一个，她这样想，不过那些不应该她去思考的，是那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做任务也好，吵架也好，她游离在那之外，不去也不想接近，不惹上麻烦，怎样都好。祖母的身影像吊死的人日日出现在她眼前，在黑灰色的阴影里，往上看就是一张失望着的脸。

她在入高专前未曾抽过烟，从她觉醒术式后，总有人、很多的人告诉她，你很重要，你要保护好自己，然后去救更多的人。放屁，重要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的能力，她明明知道。术式不能转移，但能够遗传，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自己的肚子，都什么年代还兴这些，大家族就是这点麻烦。她从小就被设置了各种框架，你不可以干这个，不可以干那个，每个细缝都卡死顺溜得像齿轮，人生就是一张写满标准的日程计划，到了一定时候就去死。但仿佛所有人希望她长命百岁。

可是生活有的时候还不如死，她经常要在半夜打开家门，门口是半死不活快要挂掉的咒术师，她喝下咖啡，夜晚不是她的下班时间，恰恰相反，因为咒灵这种生物喜欢在晚上和人的负面情绪一起出来，晚上才是事故高发期，用五条的话来说是阴间时间办阴间事，用夏油杰的话来说事故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她的作息颠倒混乱，高专的时候还能凭着年轻没事人地干下去，就当开小灶锻炼实践，人死了活了都不要紧，课上一样睡，夜蛾又不会说她。之后呢，只有小孩子才有资格撒娇，成年了就要把好的坏的自己咽下，麻木到吞下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于是酒要最烈最辣的，顺着食道下去温暖到胃，五条不能喝，两人偶然聚在一起，对面坐着，这边摆酒那边捧着蜜瓜苏打，她抬头看见月光透过帘子映在对方发梢，头一次庆幸那个人的早死，吞下咒灵不比这混蛋人生好到哪里去。

这混蛋人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喝过咖啡，咒高贩卖机里的饮料换了几轮，但依旧种类不多，也是那之后她才会想，她喝咖啡是为和睡魔做斗争，那夏油杰呢。喝下咖啡不意味变成成熟的大人，戒掉咖啡也同样，五条如今二八也依旧奉行着甜食主义，为了不烧坏他聪明的大脑，就算咒灵难吃得像下水道的抹布，已经够苦为什么还要喝下一样苦涩的东西。他应该吃糖的，家入想，夏油杰真是笨蛋。

她开始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医者，医者需要一颗能被触动的心，需要善良和温柔，这和咒术界一点也不相配，五歌前辈和她说不要变成混蛋人渣，可她早就是了，她最先的手术对象是鸟类一样的小型动物，飞不远也很容易受伤，死了活着都产生不了影响。能用反转术式治疗他人的很少，没有人能够给她经验参考，救不了就只能等着手里的血一点点凉掉，如果生命能够计量，那么她杀掉的和救活的一样多。家入硝子站在死亡的分界线上，看着黑白阴影分明，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然后命运告诉她不是这样，窗那边穿来情报：五条悟死了。她低头看着躺在血泊地里的友人，冷静地呼吸，告诉来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动作快点，五条悟死了就把尸体送来给她解剖，这么好的研究材料不是？她对上级嗤之以鼻又满是无所谓，和五条悟待久了的人不可避免粘上点傲气变成这种臭脾气。怎样都好，她伸手抹去夏油杰脸上的血，心里想的是，这个伤势不至于死，你们不会死，没心没肺的笨蛋都要活着。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活着比死好又或者死了是种解脱，到头来人的结局不过都是死，她救了也好不救也好，都做不到什么。留给别人选择有很多，无论是去活着做什么，她能做到的是给对方选择的权利，要怎么活着那就是对方的事。毕竟她擅长不去想。只是再见面的时候时机不巧，平常得像是好久不见的一句“吃了吗”。她借过对方的火，能说的不过那几句话，事情变成这样是必然吗，她给五条打去电话，孩子气的人应该和孩子去说话。会杀掉我吗，我只是传话筒而已啊。

那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夏油杰死掉的时候五条没有把尸体交出，估计是葬在哪里，她对此没有异议，我才不要看那家伙死掉的脸。只是有的时候会想起见面的时候，高专的第一天，她来到这里，她见过从笼子里放出的鸟，并没有多自由，半数死在手术台上，救活也会再次受伤。高专的旧式房屋没有天台，她拐角走进去看见有人靠着墙抽烟，这里没有光，只有窗帘的蓝色被风吹起，于是蓝色的风就卷起白色的烟。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离开家的第一步很幼稚，只是做他们不让做的事情。有奇怪刘海的家伙看过来，见她死盯着自己嘴上的烟，笑了：“要借火吗？不过女孩子抽烟不太好吧？”

不过抽烟终归是不好的，是时候戒掉了。咒术师都是笨蛋，家入这样想，把烟熄在了夏日的风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