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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少年 *画家杰×退役佣兵奈
*双重人格×人格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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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开膛手把挑衅书寄往苏格兰场,画家的作品今天也无人问津,卖花姑娘正拂去新沾染的露水,墙角摇晃着半截猫尾巴,然后夏天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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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杰克看见天使跌落。
他脚下一绊,向着空无一物的背后倒去,树叶缝隙间有日光打在少年人的侧颊上,怀中的幼猫露出一对耳尖瑟瑟发抖,带着淡金色的毛茸茸的稚嫩。
从树上摔下来也只是瞬间的事情,可他没有挣扎,随波逐流,轻巧的好比羽毛从天而落,然后远远伸出手,抓住一缕夏风,夏风吹走灰尘和细小的微芒,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
把这一幕记入脑海、抑或冲上前做个鲁莽的骑士,杰克没来得及做出选择,暂停的时钟运作起来,而他微微前倾的身体收不住去势,舌尖裹着一句‘小心’,还未吐露便已经无声溜走。
——少年重重砸进河岸边湿润的泥土里,河水溅脏了深色马甲后藏着的干净衬衫,连到手肘都落下好一片湿痕。
那孩子躺在那儿眨了眨眼,和他同样是蓝眼睛的奶猫翘起尾巴,叫一声从瘦削的胸膛上跳走。
“您没事吧?”
杰克为此几乎停住呼吸,几步上前却被受惊的猫崽扑了个满怀险些坐倒在地,他手忙脚乱拎开肩膀上乱抓乱挠的幼兽,从袖子里抖出褪色的手绢,匆匆望向前方。“您有没有伤到哪儿?还是说——”
他惊愕的双眸微睁。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看上去还未成年的男孩早已不见踪影,柳叶轻飘飘落进河水,杰克提到喉咙的心也随着柳枝摇摆不定,他站起身回过头,港口的嘈杂人声刚巧借河水漂流而至。
猫崽高竖着尾尖蹭过他裤脚,踩下黑漆漆的泥爪印。
[二]
夏天里总叫人昏昏欲睡。
被简单装裱的画布在暖阳下泛着黄,温柔的笔触安静走过油墨流淌的每一分色彩,这些珍奇的艺术品孤零零躺在粗布包裹的石砖上,期盼着过路人偶尔施舍的目光与赞叹。
画家把快要滑落的帽檐向上推了推,街市安静的睡着了一样,忽然从巷口传来嬉闹声,几个偷窃为生的小爪子冲他丢石子,石子不经意撞上窗栏,肇事者则在愤怒的呼喊中一哄而散。
“……。”
杰克叹着气。
他巡视过自己仅有的家产,这一幅、那一幅,最得意的被摆在正中,是他一见钟情的少年怀抱幼猫,被草岸簇拥,蓝眼睛熠熠生辉——美丽到仿若来自神明赠予的画作。
年轻的画家总得承认梦想与现实尚有些距离,也许某日他会走到连个人画展也只差一步之遥,可现在他坐在这儿,祈祷今天不要下雨,为简陋的晚餐能否填饱肚子发愁不已。
夏风卷着渔船上的淡淡咸涩吹至临街,高礼帽从平顺的黑发上往下滑,画家握笔的修长手指交错在胸口,呼吸逐渐平稳,眼睫挣扎着想从困倦中逃脱,最后只是垂落,藏进阴影。
一只山雀无辜的歪着头,啄了啄亚麻籽油缀成的谷粒,它拍打起深蓝羽毛的翅膀,聆听遥远河岸处某条小鱼的呼吸,小鱼吐着泡泡,泡泡破裂时山雀扬起翅尖,一团柳絮似的飞入云海。
脚步声正从街市那一端来,少年平静的从这儿走过,然后他停下去势,又一步步退回原位,偏过脸颊瞧向画面中谙熟于心的男孩——他的眼眸是青金石般浓重深邃的瑰丽蓝色。
颜料被调的刚刚好,与他眨眼时闪烁的空旷色彩别无二致,但轮廓显然更为主观,年幼些也小巧些,在晨露中干净的像要飞起来。
少年望着跃然纸上的自己,在过分简陋的摊位前蹲了一会儿,冷静的目光不是赞叹也与羞恼无关,他把手摸进随身的钱袋中,几个银币被仔仔细细摞在一角,拆下背板的亚麻布则随意卷起握进掌心。
少年压了压帽檐,声音低哑。“画我拿走了。”
杰克显然还没睡醒,他眯着眼睛愣了好久,疑惑画里的人怎么平白无故走了出来,到少年利落的起身欲走,这才慌张的把帽子一摘,急切的挽留道。“……等等、等等,您请留步!”
少年对此不做回应,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调走入深巷,杰克顾不得收拢那些宝贝画作,踉跄着跨过摊位追了上去,追过街市追过街角,眼看着对方像初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寻遍可能有所察觉的每一个角落,剧烈的喘息,心脏快要从胸口一跃而出,最后却失望的垂下目光,任凭墙角青苔无声生长,被青苔攀附纠缠的心绪也杂乱不堪——
错过去了。
画家蹭掉了一侧袖扣,黑色礼帽上沾着墙灰,狼狈的好比被偷了钱袋露宿街头的那个晚上,幸好是夏风暖洋洋溜进袖口,他若有所感的回过身,看见少年就蹲在墙头,要往下扔的石子还捏在指缝。
“我付钱了。”
少年不自在的开口道。
东区最好的咖啡馆里人声鼎沸。
“您……喜欢这幅画吗?”杰克问的小心翼翼,他平生从未察觉的那般紧张,又在对方回答之前觉得自己如此失礼,匆忙提高些音量。“杰克!啊、不,我、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汗淋淋的左手。
“杰克,里佩尔。”
而少年沉默不语。
邻座的高谈阔论令人尴尬不已,读报声就算隔着一栋建筑也清晰可闻,男孩却只是蜷缩在狭窄座椅中,卷起画卷系绳不断拉扯,专注的望着咖啡杯壁一抹残渍,没有答话的欲望。
身为陌生人的画家被这一盆冷水浇透,但他没有收回手,把桌面上唯一的饮料向对面推了推,像终于冷静下来那样温和的组织言语。“我很抱歉,擅自把您记录下来,……所以,这就当做是赔礼吧。”
“您请。”
吝啬于几滴焦糖的咖啡远远都能闻到苦味,少年的目光比这更苦,沿着桌面上油渍的纹路慢步前行,可他指尖把玩的动作顿了顿,一分分收拢至系绳绷紧,显然听见了也理解了。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您瞧,这是我仅有的财产。”杰克行事很难让人觉得受到冒犯,他打量着个子娇小的男孩,犹豫着选定称呼,甚至考虑过小男孩们的自尊心。“……小先生。”
“我已经成年了。”
少年忽的抬起头,声音因为太久不曾交流而沙哑不堪,他意识到对方眼中的自己正用烦躁的表情皱着眉,立刻不在意的别开眼睛,声音又低了下去。“……二十二岁,成年了,你可以去掉那个前缀。”
杰克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商人,他在谈判中不骄不躁,挂着淡笑等候下文,周身是足够温暖的氛围,叫少年不自觉放松下来,轻抿一口咖啡,受滋润后的清朗声音缓缓响起。“萨贝达。”
杰克听见窗外知更鸟飞上房檐,一缕光穿过半合的屋门流淌在地板上,少年目不转睛的盯着树莓掉落摔进草丛,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叹息。
“我的眼睛。”他看着的原来是窗子上自己的倒影。“也可以是这样漂亮的颜色吗?”
他们就如何调试出油墨蓝一事谈论至人声渐息。
称为谈论其实并不确切,是杰克温和的诉说而萨贝达只负责聆听,大多时间少年歪过头,身子倾向啄食树果的山雀,可只要话题中断,他眼眸中便划过几分不满,低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杰克笑着说一句抱歉。
在他继续讲述前两只山雀为了无关风月的缘由大打出手,叽叽喳喳从树枝上滚下去,胜利者盘旋在半空扇动翅膀,萨贝达两手都搭在窗上认真看着一场生死纠葛,忽然回过身,帽子歪带在发梢。
“那是什么颜色?”
杰克知道有东西贯穿他沉寂多年的胸口,就像夕阳临至前天边最后一点湛蓝,那些蓝被漆黑夜幕调和的正好,而他在落笔前不会犹豫,就这样画一见钟情的眼眸——眼中星子万千。
萨贝达不见得记住了那个简短却古怪的姓氏,所以在决定称呼前有过停顿,他把目光挪到画家身上,唇动了动。“杰克?”
是闭馆时的摇铃声救了杰克一命,他急忙从上衣口袋数出零碎的几便士,心跳剧烈到连店员也心生疑惑,不过在他将晚饭钱用来为奢侈品付账之前,有人先替他填满了那只摊开的手掌。
杰克太过慌张,以至于没注意萨贝达就站在他的身侧,少年余光扫过铜币上磨得发亮的人像,低着头避开行人,一先令被按在桌角。“不用找了。”
他转身走进晚市。
杰克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只喊出了一声等等,前方的少年就像一只候鸟,只要没被抓住尾巴便会再一次彻底消失,杰克大步上前首先推开门,跟在不置可否的少年身后亦步亦趋。
“要您来付账我怎么好……”
“安静些。”
萨贝达盯住步下被不断踢开的石子,抱着画卷的双手又紧了紧,杰克往身侧瞧,正巧是毛茸茸垂在肩颈上的发尾,然后他唇际的弧度逐渐柔和,到眼眸也写满温柔为止。
“那就谢谢小先生了。”
“……所以说不要叫我小先生。”
“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
“家……?”
萨贝达像听见令人费解的话题那样犹豫,他在黄昏的霞光中第一次认认真真瞧了杰克一眼,蓝眼睛平静的让人恐惧,透过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天气还算不错,没有起风,不下雨。”他声音不高,说给自己一样,也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所以我没安家,更不需要那个。”
杰克落后了一步,原本想说的安慰都变成眼底无声的忧色,口袋里手指蜷缩把硬币攥紧了些。“……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也许您会想看看其他的画作……还有些您没见过的色——”
危墙坍塌时发出的巨大声响逼停了两人的步子,还在耐心聆听的萨贝达几乎是瞬间便抱头蹲下,杰克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去扶,碰触到对方的肩膀,才发现少年受惊似的恐惧到了极点。
他在发抖,肌肉痉挛,能听见齿尖碰撞的咯吱声,无论怎样的呼唤也全无反应,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害怕,眼眸清澈,只是走神那样一片死寂。
“小先生?”
少年参过军,这不难猜。
偏深的肤色、娇小的体型都说明少年人的故土并非伦敦,若非被人领养那便是年轻的雇佣军人,因伤病或无法适应战争选择退伍——这也是他对巨响反应激烈的最好解释。
杰克修长的手指拨开少年被冷汗黏在眉心的发缕,他当然注意到对方紧绷的身体,所以很快退回到礼貌的距离外,在少年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笑了笑。“这里总会有许多廓尔喀人定居。”
萨贝达蹬掉靴子蜷在沙发上,驼色的宽松短裤隐约露出些诱人曲线,他两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放空了目光,指尖暖的泛起红。
“很狼狈吧。”他突然开口。
萨贝达没给杰克接话的时间,嗓音沙哑像是刚刚变声的少年,岁月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之后的某一时刻。“……有点动静就会想逃,很狼狈吧。”
他也许连杰克会说出的安慰话也全部知道,然后用冷冰冰的嘲讽作为话题的终结,可杰克只是望着他,目光柔软,于是他很快低下头,有些话莫名其妙溜到嘴边,组成词句。
“在我的部落,能为英军打仗是一件很骄傲的事。”廓尔喀人眯着眼睛,从杯中水波映出的蓝色是他的故乡。“……这没什么不好,少了一张嘴,军费能补贴家用,父母都很开心……我也是。”
“可惜还没来得及上战场,他们就死在了暴乱中。”
杰克想下一秒屋子里就会有人哭出声,可那不是萨贝达,少年眼底清澈、嗓音平稳,找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证据,甚至连话音都没停过。
“反正也没处可去,倒不如就留在军队里,杀过敌人,杀过同胞,领过嘉奖也当过逃兵,后来忽然有一天,拿起枪手就打抖,被迫退役了。”
萨贝达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正像说的那样打着抖,以至于连杯子里的水也掀起了浪潮,站在他面前的杰克俯下身,高大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试探性握住了被瓷杯暖的烫人的手。
他还没哭呢,你别哭的比他更早。杰克这样嘲笑自己,可好像只要出声都会染上哭腔,逼不得已捏紧那只拿过武器的娇小手掌,又被不留情面的拂到一旁。
萨贝达只是被捏疼了,没对过分的亲近感到不满,可杰克的手定在半空,无所适从的蜷缩起来,然后他尽可能不去表现出同情,唇沿轻碰几下,只说‘抱歉’。
“我还挺喜欢战场的呢。”
那孩子一手环住膝头,勾着足尖小声自语,另一手解开挎包的纽扣,从里面抓出一大把英镑来。“我本来想把这些都寄回家的,……连同勋章一起。现在也没有用处了。”
他向着杰克高高举起手,有一枚不听话的弹落,滚进沙发缝隙。“就当做是谢礼吧。”
杰克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挽起的衬衫后有一道旧伤没入领口,长袜深色条纹下盖不住的疤痕,还有那只手,白色增生蛛网般从护腕下延伸到指缝,中指不灵便的同食指靠在一起。
他的少年本应该纯白无暇。
可又唯独是人世间残忍的全部才堆砌成独一无二的蓝色。
“……这些给了我。”杰克听见自己正用往日里那样虚伪的温和声音讲话,而萨贝达并不在意他缓慢的语速,正耐心等待着下文。“接下来您该怎么——”
“我打算去死。”
杰克话音骤停。
少年伸长手臂,任由金币们雀跃的散落在桌面,像要反驳杰克未出口的阻止那样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伤心事,也不是觉得孤独……”
他忽然笑了,尖尖的虎牙栖身在唇瓣上。
“所以我打算去死,找个好日子。”
[三]
杰克想要救一个人。
从某个寂静到令人恐慌的晨起开始,他会只穿着衬衫跌跌撞撞闯出房门,而借宿的室友就坐在石阶上,像蜷在枝头梳理羽毛的飞鸟,抖一抖翅膀,笑的弯起眸子,问他太阳升起的方向。
飞鸟张开无法用于飞翔的双臂,站起身,踮着脚,随时可以从枝头一跃而下,没人接住他,然后他落进草岸,直到哪一次真的闭上眼睛。
杰克要救他。
他把多的数不清的藏书展开在萨贝达面前,干净泛黄的指甲在一行小字上点了点,告诉他太多人在战后会畏声畏火,医学界提出这可能是疾病,因病退伍并不是难堪的事情。
“我认识一位了不起的医生小姐……”杰克解释这些藏书正是从她那儿借来的。“也许你可以见见她?人类无法摆脱恐惧却可以适应它们,从微小的关门声开始——这也是她的建议。”
萨贝达很明显对话题不感兴趣,他难得是眉头紧皱,怀里抱着被喂过一次就赖着不走的虎纹猫,那只猫肉乎乎的粉爪子突如其来的施力,爪尖挂破了缺一颗扣子的衬衫下摆。
“……”他还在很努力的听着。
“我不是说就此离开不好,但如果让您觉得痛苦的事情都可以消失不见,您愿意留下来吗?”杰克缓慢的将‘为了我’这几个字囫囵吞下,一如既往的微笑瞧不出紧张,不想让对方察觉多余的情绪。
“您瞧,这是个美好的夏天。”
在过久的沉默后萨贝达扔掉怀里的野猫,他拍掉裤脚上的猫毛,紧张时候常会做的那样转了转护腕。“你想得到什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说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关心另一个人会不会在今天选择去死。”萨贝达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他垂着头低低叹息,听上去有些赌气。“我的家产只有那么一点,都给你了。”
“我很喜欢您,不希望您就此凋零。”
杰克不为被误解这件事感到恼怒,他急着辩驳,话到嘴边才察觉歧义,苍白的脸颊上红晕直染到颧骨。“不、我不是……请别在意,画家总会舍不得美丽的事物。——啊,您不要转移话题。”
萨贝达一定是完全没在听,因为他把厚重的封皮重重合拢,因噪音而颤抖的手安静的搭在桌面上。“我不觉得害怕。那也不是我的情绪。”
“既然那位医生小姐无所不知,我倒想去问问她。”他挑衅般眨了眨眼,好像很期待杰克为他言语中的不敬发起脾气。“她到底明不明白,恐惧的也不过是恐惧本身?”
认识杰克的人都说就没见过他和谁起争执,所以温和的画家不但包容了少年的无礼,甚至在认真思考着要该如何作答,许久才轻声问道。“……那么,有些什么是真实的、而您又认可的情绪呢?”
萨贝达从沙发上猛地跳下来,眼眸中属于军人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被冒犯那样连唇都愤怒的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冷厉。“你没有必要为陌生人再做多余的事。”
“……这段时间打扰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往门口走的步子却没停住,伦敦鲜有的热烈骄阳穿透那具娇小身体,阴影则融化进门后无光的世界中。
那天萨贝达没再回来。
到开始起风,桌子上的金币也生了灰尘为止。
“叩叩。”
听到敲门声时门后的人有过犹豫。
萨贝达按着腰间被拇指顶开缝隙的刀鞘,警惕的将门微敞,狭窄视野外是虎纹猫坐在石阶上舔着爪子,看见他叫了一声,抖掉胡子上的牛奶珠。
少年扶着门板的手微微紧了紧,虎纹猫的主人就站在一步之遥,怀里捧着玫瑰,晶莹的露珠在叶尖上跳起舞蹈,被风吹落,旋转着掉在猫崽黑黝黝的鼻头上。
“又见面了,小先生。”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萨贝达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色,他皱着眉挡住门口,没有让杰克进屋的意思——显然,对行踪暴露这件事心有不满。
可他的视线落在鲜艳如火的红色上。
“今天起,我就住在隔壁了。”
杰克仍穿着破旧的衣装,怀表的时针总要磕一磕才会正常滚动,看上去并不像突然富裕起来的样子,但他笑的一如既往,对世间的全部报以热爱——仿若这束玫瑰,在枯萎前不会停止燃烧。
“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花捧试探性向前倾倒,双手环胸倚在门边的少年没有接,别开眼不欲理会,杰克顺势摊开手,很平常的邀请他到新居坐一坐。“搬家时候整理出很多旧年的画作,也许您可以……?”
于是杰克成功靠新置办的几种油彩将少年骗进家门。
虎纹猫早就等不及了,第一个找到阳光最好的位置团成球不肯再起身,玫瑰被安放进书柜顶的玻璃瓶,透过迷幻的水镜盛放如昨,沙发上堆满杂物,家具简陋的像个旧物置换市场。
正试图腾出歇脚位置的杰克没有尴尬的空闲,萨贝达落后半步,看见客厅除了沙发外只剩下破旧书柜,餐厅处矮桌像给孩子用的,望进半开的卧室门是几乎不起作用的纱帘,无声诉说着画家如今的窘境。
“请坐吧。虽然还没收拾利落。”杰克有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吝啬的一面,回过头,发现萨贝达似乎被桌面上的小零件吸引了注意。
他看的是白色的药瓶。
萨贝达弯着腰把它捡起来,里面空荡荡已经一粒不剩,瓶身上的字母他倒是全部认得,但组合起来却是读不通的语法,原产可能来自德国或别的地方。
“……忘记扔掉了,抱歉。”画家温和的从他手中将之接过,把指节高的小药瓶捏进掌心,试图揭过这一篇。“您饿不饿,急着搬家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你病了吗?”
萨贝达在他身后问他。
“之前生过病,托人买的药有些贵重,没吃完就一直舍不得扔掉。”杰克言语间没有过丝毫惹人怀疑的停顿,虽然面容憔悴,但笑容却很有活力。“您别担心,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萨贝达满不在乎的嗯了一声,他收回目光,向着角落里门扇紧锁的杂物间扬了扬下颌。“……你说的颜料呢?”
面对他时杰克总会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只要望向心爱之人便遗忘了周遭外物,所以他手忙脚乱去开杂物间的门,中途险些被矮桌绊倒,撞上桌角的小腿肯定淤青了,疼的他咬着唇没敢叫出声。
“嘶……你喜欢吗?”那些疼痛很快被抛在脑后,他大步上前将画布扯落,慌张的甚至忘了敬称,又注意到自己堵在对方的目光所及,急忙跳到一边,然后往画板上瞧,目光里是无所顾忌的骄傲。
那确实值得骄傲。
从港口起飞的海鸟用色谨慎,算不上栩栩如生,但又真实的不容置疑,那些鸟灵动的眼睛好像就活在画布后的世界,下一刻会抬起脖颈高声鸣叫,唱只属于他们、而人类无法触及的歌谣。
这一幅、那一幅。
萨贝达几乎被带上了渔船,他耳边的奏乐是海浪追逐击打着船舷,白色泡沫被拍挤在沙岸上,桅杆那头还有一轮月,圆月下海鸟排起长队逐一飞跃北海。
“……我很喜欢。”
他察觉出自己声音干涩,像从喉骨缝隙硬生生挤出来似的,这单薄的赞叹不足以叙写心情,所以他又做出补充。“很美,很喜欢。”
在杰克自谦之前他首先提问。“这些都卖不出去吗?”
“美丽不是衡量价值的唯一筹码。”这对杰克来说不是个敏感的话题,他知道命运不会为一句抱怨而停留脚步。“我师从名门,可惜不太有天赋,家师病故后无人提携,不得已落魄到这般地步……”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他腼腆的笑着。“请进来吧。”
萨贝达走进来的时候甚至低头瞧了眼脏兮兮的足印,犹豫着是不是站在门外就好,杰克拉住他的手腕,把少年按在海浪之前,喉结微微滚动。
“这是我第一幅被老师夸奖的作品。”
杰克同他靠的很近。
双手握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说话时胸膛中的颤动能被轻易捕捉,近到淡淡的肥皂香也能激起欲念,幸好那孩子正专注的望向前方,没注意他紧张的连手背都绷出笔直的弧度。
“……老师说,绘画并非是把所希望的复制在画布上,所以艺术是孤独的,随时都有可能一无所获。”杰克不想惊扰画中踮足远眺的小生灵,所以压低了嗓音,他顿了顿。“可您一定看得见吧。”
他知道萨贝达能够多么敏锐的察觉。
蓝是一望无际的自由,红是生机勃勃的悲歌,他们沉眠于冰寒刺骨的风雪,化作星辰陨落——这些是不存在的、虚构的事情,也是一只山雀行至末路,然后选择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像盛夏的树梢,少年就站在最高的地方。
萨贝达沉默着。
杰克的手指一点点放松,到完全陷进柔软的黑色布料,他不说自己有多怕在找到对方前,少年便选择将生命结束在他的视线之外,也不说看见萨贝达一如既往时,有多冲动想要将他拥入怀中。
也许希望一个人留下来,连最基本的理由都不需要。
只是命运和绘画一样,随时可能一无所获,现在他终于可以垂下眸,在那孩子看不到的背后露出忧色,尽可能无声的去倾诉爱情。
他只说好久不见。
“你觉得难过吗?”
在沉默中,萨贝达忽然这样问。
“……什么?”杰克不确定自己是领会了少年的意图,毕竟对方的目光黏在那副画上没有丝毫挪开的征兆,而萨贝达也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我是说,你会觉得难过吗?”
“有时候。”
杰克的回答很寻常,萨贝达不满意这一点,他的唇微动,倾身靠近画板,想了解稀疏的油墨味到底是不是源于杰克,然后他直起身,屈指碰了碰那些颜料。
第一次小心翼翼蹭过表面干透的薄漆,第二次指尖落在布料同背板的接合处,第三次掌心的军刀出鞘画了个圈,从左上角果断的一划到尾。
布帛撕裂声尖锐炸响,杰克甚至没来得及出言阻止,他徒劳的伸出手,错觉被杀害海鸟的鲜血正从羽毛缝隙喷洒在地板上,身为凶手的萨贝达冷漠的将匕首回鞘,还在十分平静的解释。
“可我不会。”
“战争并不温柔,先生。”他轻快的嗓音听上去更像是嘲讽。“为了活下去要抛弃掉不重要的负担,所以我不会难过,不需要谁来关心,说过的都是假话——当然,也没有愧疚。”
“我只是自私的希望去死。”
“也幸好,不用为了我在意的任何人避免这一点不是吗?”
他与僵在原地的杰克擦肩而过,用对方的茶具为自己冲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没加糖,苦涩的饮品直接灌入喉咙,有闲心冲杰克举了举杯。
“咖啡不错。”
“……请您离开这里。”
杰克的声音在抖,一字一顿,这位好脾气的年轻绅士愤怒到攥起拳指节青白,他骤然抬起手指向门口,连最基本的礼仪也无法再维持。
“滚出去。”
萨贝达无药可救。
虎纹猫被关门的动静吓得炸着毛跳下沙发,他抻了个懒腰,勾着爪子拨了拨空荡荡的食盆,在踮着轻巧步子溜出门外之前回过头,看见杰克颓废的跌进沙发里,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四]
晚夏开始起风。
偏僻的小诊所今天也任性的挂着‘休息’,不过杰克知道独居的诊所主人很少会闭门外出,虽然不希望被人打扰,但如果只是拿药或者聊上两句,好心的医生小姐倒是从来不会拒绝。
“闭馆了闲事勿扰……”
风铃响动的时候屋内传来轻柔的回复,富户出身的年轻女人这么说着,还是匆忙套上外披,一边整理发饰一边转出内屋,她看见立在诊台前的画家,惊讶的连步子都快了些许。“里佩尔先生?!”
“真是好久没见你了,你倒比我还要沉得住气。”她上下打量着杰克面色,有话叮嘱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回身拉开药柜,将角落中的小瓶子摆在桌上。“喏,拿走吧,反正你也没有钱付账。”
“每次都麻烦您,我很抱歉……”杰克想说的话被堵得结结实实,神情窘迫压了压帽檐算是行过礼,医生则倚在柜旁打了个哈欠,挥着手也不多问,示意杰克别在打扰她难得的假期了。
“……黛儿小姐。”
杰克临走前忽然开口。
艾米丽,黛儿看见认识多年的病人犹豫的停住话音,干脆坐到诊台后,浅褐色的眸子里带着叫人情绪缓和下来的魔力。“有为难的事情可以说说看。”
这个古老又稚嫩的时代中,活下去是最无趣的一件事。
当人们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大多牵扯上宗教或王权,不然就只能像眼看着同胞被屠宰而无所作为的羔羊,全无所知的活,全无所知的死,连奉上祭坛的短暂瞬间也不敢高声歌颂主的名姓。
艾米丽是在富甲一方的丈夫选择跳海之后才明白的。
人可以因为悲伤或者其他的原因做出选择,虽然葬礼上神父说好的天使必须回去,伯爵也说那是上帝在召唤他,但艾米丽很清楚,神不在她的身边,丈夫也没有回去天上。
神怜悯并一视同仁,不会理会任何人微小的祈求。
从夫家和母家得到的大笔遗产足够她挥霍一生,可这个已经不需要为‘活下去’而担忧的女子却盯上了‘死’,她出行德国进修精神病学,走访过无数疯人院与收容所,最后回到伦敦,回到了母亲河岸。
她的诊所开在东区,无人问津。
人们不觉得疯子们需要吃药治病,或者说连生存都十分艰难的他们,能为家人提供的最好保护就是一条铁链。
杰克是她的第一个病人。
腼腆的笑着,腼腆的请她放心,无论如何也会选择活下去,只是希望能稍微改善被迫与人共处一室的困境——他明白写着外文的药品有多么昂贵,甚至猜的价格也偏离不远。
镇定剂或催眠的效果对他作用不大,但在老师去世前杰克还是会按时拿药,之后的日子一落千丈,从靠他维持这间诊所的运作,变成了拿到的药盒中偶尔藏着碎金,好让他不至于饿肚子。
后来诊所渐渐有了生意,杰克也还算过的下去,他来的不多,耐心的等在最后,多熟悉也始终唤她黛儿小姐,赊账,作为补偿往往会带着礼物。
杰克是她见过最神奇的男人。
偶然提及的不幸的出身,受到命运神眷顾成为名家学生,一夜间赐予他的全部都被收回,绝境中杰克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劝解选择放弃绘画,却也不会抱怨活着是痛苦的事情。
他坦然的去笑、去接受这一切。
当然神奇之处不止如此,居然对身缠万贯膝下无子的年轻寡妇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呸呸呸她才不是说这个,反正杰克红着脸提到‘喜欢的人’是个退役佣兵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我拿他没办法。”然后杰克低下头,像不能给心爱姑娘一场婚礼似的无能为力。“我想让他觉得别这么难过,想更亲近些,可我拿他没办法。”
艾米丽叠起双腿,歪在诊台旁撑着下颌,良久的沉默后她挪动姿势,夹在指尖的钢笔点了点桌面,缓声问道。“你说他会因噪声而发抖,但却自称是不害怕,认为……”
她复述的这句有点拗口。“恐惧只是恐惧本身?”
“战后确实会有很多士兵——尤其那些年纪轻轻就被送上前线的——对声音和光亮敏感。”杰克点头后她随手翻动藏书,似乎在考虑要用怎样的方式作出解答。“他们说那一瞬间就像战场在眼前重演了一样。”
“这位小先生。”艾米丽微笑着沿用杰克的称呼。“也是如此,所以他会首先用战场上的办法躲避枪炮,比如抱头蹲下、寻找掩护,他理智并且坚强,我认为他可以忍受这个。”
“真正让他觉得难过的……”钢笔尖在草纸上画了个圈,艾米丽把这个圈拿给杰克看,墨水洇出一片污渍。“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更理智的做出应对,所以把多余的情感封闭起来之后……”
“他的世界被分裂。”
杰克的目光落在简单的、一笔勾画的圆上。
“他感觉不到‘害怕’,身体却会擅作主张……”杰克像是问自己那样呢喃自语。“无法感知,也无法表述,甚至会失去拥有情感的能力,对吗?”
“那也许还能被忍受,可是如果无法被感觉到的,包括一切外物呢?”艾米丽尽可能用不那么难以理解的字词。“微风、温暖,人们为了活着而庆幸,对他来说这些或许都不存在,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蓝的自由,红的悲歌,海鸟穿过北岸飞往星河,这些鲜明的颜色也会逐渐褪去,到世界空旷而灰暗,到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实为止。
这个世界的全部,都无法触动那个世界的灵魂。
“他会焦虑……因为他在审视自己,他发现自己的不同寻常却不能阻止,而这种审视会再一次加剧自我的分裂,更为焦虑,周而复始。”
“他没有亲人,这反倒成了好事,因为他没必要为了别人勉强自己,直到……你的出现,他开始急切的前行,觉得必须要想办法做出回答,可他做不到,所以表现出攻击性……他希望你能离开。”
“所以……”艾米丽的话杰克都在认真听着,他的喉结滚动,好像要发出一声叹息。“真正让他觉得痛苦的,是我的存在对吗?”
艾米丽说你救不了他。
他们都知道少年有自己更好的去处。
“……感谢您。”杰克站在夏天的尾巴上,手和喉咙都冷的吓人,在艾米丽担忧着望来的时候他笑了笑。“还在期望他能留下来的我,可能是个自私的人吧。”
艾米丽在这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丈夫过世前一日夸她是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然后开玩笑般评价‘太美了,我不喜欢,怕被抢走’,可他最后还是说遇见你是神赐予的幸运。
“人们都希望忍受痛苦的不是自己,这没什么错。”艾米丽慌忙偏过脸颊,拨弄几缕跃出鬓角的发丝,她握紧衣兜里的小十字架,轻吻挨过圣物的指节,目光挪向已经起身的杰克。“里佩尔先生。衣摆……?”
“衣摆……”
杰克本能的向下摸索,发现后腰处染上了大片干涸的红颜料,就算落魄也总是衣装整齐的他不好意思的倾身告辞,甚至忘记了说上一句礼节性的再会。
艾米丽盯着刚刚放过药盒的位置,好半天才起身推开窗,晚夏的微风吹来雨水同土地的气息,不信神的医生小姐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唇沿裹着红茶加过方糖的香气。
夏风走进街巷。
她路过被石子敲破一角的窗玻璃,没有停下脚步,杰克便跟随夏风,低着头不去看前路,学萨贝达的样子漫无目的的走。
废弃教堂那头传来的打闹声渐行渐息,晚市喧闹又起,混着归船的高声呼喝,视线中踩在他脚背上的是只黑爪子,杰克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暂住的居所。
他做不到。
他的心中有方向,他的灵魂有归宿,他知道这个脏兮兮让他艰难求生的人间是他出生到沉眠的地方,不需要找到留下来的理由也总能忍受。
他不该再去打扰正逐渐遗忘苦痛的少年,对他们来说,也许孤独的游荡于世才是最好的选择——活着,也没那么悲伤,只是漫无目的而已。
他记得他,记得夏日里热烈到沸腾的一见钟情,记得虎纹猫坡着脚挣扎着发出微弱的低叫,又用这些装点日后全部并非出自本心的色彩。
他也记得他,想起来会觉得疼,躲在屋檐下避雨,被晨雾搅动呼吸和涨满的肺部,然后用这疼在记忆中酿一壶酒,醉的想哭,也醉的甘醇。
爱一个人到底会希望他别难过,还是更想他不要离开呢?
杰克知道自己总得接受一个。
虎纹猫在挠他的裤腿要回到窝里去,他愣了好久才想起这孩子是在向他乞食,将过期牛奶倒进猫崽的食盆,杰克抹着黑踏入狭窄的客厅,划着火柴点起灯,半人高的阴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画板?
他从不会把画板搬出画室之外的地方。
油灯昏黄的光线是潘多拉的宝盒,催促他抬起手掀开盖在架子上的画布,杰克眨了眨眼,心跳的飞快,暗道自己像个拆礼物的小男孩,为一丁点惊喜便压不住雀跃心思。
他心中最好的萨贝达躺在无垠的雪原上。
画布下的作品还未完成,那些雪落下来,落在两手搭在心口、望向天空的少年身上,苍白是底色,红是点缀,雪是天使出壳时披着的白羽毛,而少年微笑。
他的衬衫不整齐的掀起一些,像曾经有只手放在近乎是亵渎的位置,小腹用红砖石调皮的画一道线,盖上歪歪扭扭编织成毯的红绸。
——血管、内脏或者其他组织。
比起令人反胃的内容,画面用色却出奇干净,那些血并没有凝结,在少年背后如翅膀般将之包裹正中,被羽纹理一分分雕琢展开,直铺到画板边沿,再任由他们顺着木架滴落。
虎纹猫走过来踩在凝固的褐色粉末上,立刻受惊后跳两步,它不安的嗅嗅爪尖,蓝眼睛转了转。
“这么美丽的生命。”杰克默读着留信。“在他擅自结束之前把他变成自己的吧——我亲爱的,另一面。”
少什么呢?
少冷漠空旷的瑰丽蓝色。
背后干涸的红颜料像不留意蹭上的锈迹,至今尚且剩下淡淡的腥咸,肆意宣告着几小时前它们还作为不可或缺的一种温热,流淌在谁的血管中。
心脏忽的向下一坠,好像知道重金置办的宝物即将被摔得粉碎一样,失重感令杰克寸步难行,他甩开步子冲到门外,隔壁虚掩的房门内悄然无声,只有主人从不离身的军刀,半脱鞘,遗落在桌面上。
“……小先生?”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虎纹猫看见杰克顾不得关门便跳下石阶,咖啡店长说他抓着邻居语无伦次问一个少年,诊所前男人去而复返,红着眼睛没说出话,又把门上的铃铛撞得叮当乱响。
谁都不知道萨贝达的去向。
被打翻的牛奶盆前虎纹猫不满的甩着尾巴,邻居满脸堆笑希望他先放开脆弱的衣领,艾米丽捏捏眉心,喊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如今是多么慌张的模样。
“只有你知道他要去哪儿。”
杰克不知所措,想要出言否认,近乎求助的请艾米丽再帮他想想,医生小姐把钢笔塞进他掌心,颤抖的手在纸上划出一片乱痕,用掉了宝贵的一分钟才辨认出自己写下的单词。
——一见钟情。
饥肠辘辘的山雀沿着河岸低飞。
玻璃珠似的眼眸中偶尔跃起小鱼,它们被浪涛打了个措手不及,翻腾着坠入深海,在夕阳下吐出金黄色的细小气泡。
“小先生!”
岸边的少年歪着头回过身子,还没来得及讥讽便被死死嵌入怀抱,杰克用平生仅有的力气揽紧心爱少年的腰肢,他的手愈发用力,使得对方呼出的热气洇湿了胸口上的布料。
“我没有伤害您……真是太好了……”
他多怕少年真的躺在那里,被开膛破腹,用生命织一对翅膀,多怕犯下这一切罪责的人是他自己,怕那双眼眸在合拢前流露的最后光彩名作憎恨,怕他还有疑惑未出口,答案已经支离破碎。
明知道他的少年不属于这里,却无法放手叫他去飞。
他大抵是个自私的人。
那个拥抱炽烈到令萨贝达呼吸困难,甚至言语也受到桎梏,除了张口吞下衣衫上染着的独特气息外别无他法,幸好杰克飞快的冷静下来,他喘的话都说不清,偏要装作一副平常模样。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鲁莽的伸出手,把少年马上滑落的帽子向上提了提。“起风了,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
“回去?”
萨贝达慢吞吞眨了眨眼,身前被高大身影挡的严严实实,连海浪声都透不进来,可他的手垂在身旁,没有要做出回应的打算。“……回哪里去?”
杰克身体有过不经意的停顿,他的手像无数次做过一样自然的抚过少年的发尾,但在他做出回答之前,一点凉意意外的点湿了布料。
那孩子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青金石的眼眸被泪洗过,清澈的是海的镜子,望向哪里,哪里便有暴风疾雨,现在他抬起头,希望映入年轻画家的影子。
“我本来也不在这里。”
他开始哽咽,声音断断续续,哭的喉咙里住了会吐泡泡的蓝鲭鱼,再眨一眨眼,珍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我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我回去?”
杰克慌了神,俯下身去擦挂在睫毛上的眼泪,那些水顺着指节在虎口积出一口盐湖,少年嗤笑平白无故的温柔,反手扯住他的衣领。“我回不去,没有地方可去——你是有多无聊来管我的死活?!”
“我……”
一个理由。
如果非要一个心知肚明的理由,杰克的目光便会落在被泪晕染的唇上,那抹红张张合合,含了利器,把人刺的遍体鳞伤,也伤的自己嗓子里满是血,躺在棺材旁等待着溺亡。
他不要他独自吞下苦痛。
“你要我再问一遍吗?很好,你是有多无聊——唔?!”
杰克鼓着勇气倾下身,撬开少年懵懂无知的心门,轻柔、爱怜,像帮一只雏鸟褪去用旧的绒羽,等待它坠下山崖剥筋断骨的重生,这些期许都落在萨贝达唇上,隔着海风,然后海风不见踪影。
他吻了他。
“我想您留下来。”
杰克知道言语是有多么贫瘠,所以他只说肤浅的爱与心愿,他和少年之间是从未有过的亲近,近到有些不合礼数,甚至只需要再倾身,就能将湿漉漉的交颈低语分食一空。
“我爱您,想要救您,想您一直都留下来。”
萨贝达睁大双眸,从未知晓的情感融化成树莓未成熟的生涩苦味,他近乎愤怒的将杰克推得踉跄一步,打断迫使静止世界动摇的全部外力。
“够了!”
“够了杰克!”
少年无暇注意彻底失衡的眼泪与心情,他只是空握着原本是军刀的位置,脑袋里一片混乱,抑制不住的高声问他。“没有人能救我,只会说些废话的你也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小先生。”杰克笑的一点也不勉强,他把刚刚少年腰间的一点儿温度攥在掌心,贴近胸口,弯起的眉梢是入夏里蝉鸣阵阵。“可是即便如此。”
“您对我来说,是让我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哪怕仅仅是今日,仅仅是此刻,我也……”杰克能说出过分温柔的愿望,他没有把这份沉重的愿望压在任何人身上。“请您只把这当做一个渴求被获知的心愿吧。”
人类要如何作别呢?
争吵还未开始便出人意料的平息。
萨贝达咬着嘴唇叫自己别再发出多余的抽噎,用脏兮兮的袖口胡乱擦了擦眼睛,闷闷的鼻音听上去还有些委屈,但却又冷漠的不可思议。
“你可真是个不礼貌的人。”
他沙哑的咳嗽,把傻愣愣站在前方的高个子扯过来挡风,少年望向海,在杰克的体温中暖的直发抖,他不再为亲近而僵硬不已,指下碰着谁吻过的唇。
“要听听我的心愿吗?”
[五]
“我能许愿吗?”
“我希望是你亲手埋葬我。”
[六]
“开膛手又行凶,‘血字杰克’何时落网?”
“开膛手狩猎范围扩大,以残忍手法剥取被害者骨骼拼凑翅膀图案,据称其嫌犯曾供职于废弃教堂多年……疑似邪神信奉者。”
“……中年妓女被剜眼割耳取走脏器,东区人人自危,苏格兰场究竟能否有所作为?”
“致白教堂的‘来自地狱’……”
医生喝一口温度正巧的红茶,把茶杯压放在扣合的报纸上,她在难得的休息日里懒散的瞧了瞧门那边的风铃,垂下眸说一句门没关,进来吧。
“里佩尔先生……?”来人令她有些惊讶,杰克消失了足够久的时间,紧紧抿着唇瞧起来不如往日那般和善,艾米丽发觉他余光瞥往报纸标题,便试探性同他交谈道。“最近……还真是有些不太平。”
“是呢,您也要多加小心才好。”
杰克终于笑了,这个神奇的男人总能从困境中缓和过来,然后带着悲伤的过往继续前行,艾米丽松一口气,翻找起最下层的药柜来。“你是不是又没钱了?我早说过赊着就行,瞧你那个性子……”
“倒也不是,有点失眠,想请您开些镇定的药物。”
艾米丽弯着腰定在有些狼狈的动作上,才推开的柜门又下意识合拢。“……你这病也不是说治不好,要不要再坚持几个月试试?”
“他同我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已经习惯了。”杰克俯身扶着对方站起来,狡猾的眨眨眼,挥去一丁点悲伤的气氛。“在他眼里我才是无礼的租户,也许我们都该学着和平共处不是吗?”
“您可真是……”意有所指的言语把艾米丽逗得弯起眉眼,虽然没见过杰克背后的‘另一面’,但她猜测会是个善良的人。
就算有些异于寻常的小问题,年轻的绅士画家仍旧是她最喜欢的来客之一,她和病人们就像风暴后并排栖息的山雀,守着诊所这个避风港湾互相依靠,谈及的都是无关风月的温柔。
离开时艾米丽送他出门,远远看见画家和面包店的麦克先生问好,颐指气使的油画主顾正抱着一篮子甜派命令他加紧工期,然后杰克接下订金,顺手从卖花姑娘那儿取上一只玫瑰。
虎纹猫翻着肚皮在树丛里声嘶力竭的呼唤同伴,到杰克满上他的食盆才肯停止小男孩的炫耀行为,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快活声音,在进食间隙歪过头,蓝眼睛漂亮的好像一汪湖水。
湖水的中心杰克把钥匙塞进门锁,他在进门前往隔壁瞧了一眼,静悄悄的夏天睡熟了幼鸟和蝉鸣,只有杰克笑着把玫瑰别在对方的信箱上。
“早安,我的盛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