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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刃】少年白头

作者 : 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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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崩坏星穹铁道 景元 ,

标签 景刃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景刃】浮生三曲

1155 53 2023-10-12 09:56
导读
summary:将军不曾诉说的隐秘心事

总一万余,小猫暗恋应星哥

云五时期为主,景元视角,写都写完了就不其一二三四了

私设多。

三部曲其一


“……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万……呵!”

木剑破空的声音落下来,影影绰绰下少年人大松一口气,抬手抹去满额头的汗滴。他浑身从绷紧的状态脱离,换了个随意的方式抓剑,抬头看向不远处那面若冰霜的女子,和其他身量比他高大得多的青年们。那些人穿着和他差不多的衣服,成排成列地站着,在日光下挥舞统一批制的振刀,同样是大汗淋漓。

少年羡慕地看着刀上反射的寒光。那些可是真家伙呀。

有风吹来。轻风吹散了灰白色的丝毛,拨开不曾出现在仙舟上的积雪,露出底下干净纯粹的流金琥珀。那方女子似是注意到了,转头向他这边走来。

“景元。”女子道,“练完了?”

“嗯,”名叫景元的少年笑嘻嘻地仰头,“一万次挥剑一次没少。”

女子颔首,又道:“校场中不要嬉皮笑脸。”

景元立刻摆出严肃的样子:“是、师父。”他动作端正得快,眼睛却还不安分,滴溜溜地来回转着,瞟了一眼那些年长的学长们,又转回来看向被自己称作“师父”的女子。旁人都说罗浮剑首镜流武艺虽好却不近人情,月色长发带着寒霜阵阵,与本人那略显冷峻的表情相得益彰。但景元跟着她习练的这一年下来,并不觉得她如别人口中那么严苛。景元每次听见旁人抱怨议论,都在心里暗自骄傲:那是你们自己高攀不起,师父对我好着呢。

“那就再练一个时辰剑招吧。”他的好师父淡然道,那语气,仿佛少年接下来要做的只是端茶倒水之类的轻松差事。景元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垮下来,又很快振奋起来——累就累吧,学到就是赚到。

因为镜流用手中那柄支离剑指了指校场中的阵列,“到架子上挑把趁手的武器,去跟他们一起练。”

“是!”

 

收操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景元收好武器抖了抖手臂,兵刃相交得久了,他的虎口现在还是麻的。其他云骑士卒也三三两两散去休息,有和他较为熟络的过来欲弹他个脑瓜崩报刚刚一剑劈了自己摔屁股墩之仇,被景元嬉皮笑脸地蹿到镜流身后躲了过去。躲是躲过去了,但他还是挨了一发脑瓜崩——镜流弹的。

少年装模作样地捂着额头哎呦哎呦地唤,终于逗得镜流一声轻笑:“还装,我一成力都没用上。”

“哎哟呵?你这小子还挺上道嘛,都懂得跟你师父耍宝了。”

一个毛绒绒的怀抱纳了他入怀,搔得景元差点打喷嚏,好不容易才抬头制止了对方大力揉搓自己头毛:“白珩姐,别揉啦,再揉景元头上真得长鸟了。”

“说啥呢,你小子头发平时不就是个鸟窝吗,天天搁里头养团雀,掏出来都不带重样的。”白珩乐得放开了他,头上尖尖的长耳轻摆,身后蓬松的狐尾微微晃着,转头走到镜流身边,“去喝一杯?”

“又从哪儿捞到好酒了?”镜流的神情柔和不少,毫不介意白珩大咧咧揽上自己肩头的手臂,还不着痕迹地扶了对方一下。狐人女子狡黠地眨眨眼:“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啊对了,小景元,”白珩朝少年抛出一个小袋子,打开来看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这个给你,外星特产,那边的小孩可爱吃了。”

“白珩姐你这是……”景元眯起眼睛,“贿赂我?”

“对。”她笑嘻嘻地,和小孩儿一唱一和,“你师父我就借走啦!”

“明天之前别还了!”景元朝她俩的背影大喊着挥手,趁镜流还未扭头找他麻烦,一溜烟地跑走了。

他心情颇好,脚步轻快地穿过大街小巷,径直往金人巷的方向去。自从加入云骑军后,原本就处在青春期的胃口更上一层,每每放了操都要在晚饭前额外补一顿,才堪堪能补足当日消耗的能量。吃得他父母坐在地衡司里都要边敲算盘边嘀咕:小孩子的零花钱,是这么不经花的吗?

景元可不管这些,反正家里不差钱,吃多点怎么了?长身体的时期,能叫浪费钱吗!

金人巷依旧熙熙攘攘,少年灵巧地从满大街家用金人的缝隙里钻过去,熟门熟路地跑到店家前,开口就是十五个琼实鸟串和三盒貘貘卷。再去旁边奶铺现开一瓶热浮羊奶,甜滋滋的味道满足地让他不自禁喟叹。临走了还得打包一瓶,景元就这么提着一大袋吃食,又奔向另条道路,七拐八拐后看到朱红色的高墙才终于停下来。

工造司,机械武备锻造之所,倒是被他一个小小云骑士卒摸了个透,连百冶的住处都一清二楚。

日光渐隐,景元站在百冶住处的门口听了听,里头时不时传来金石相击声,心下嘀咕:“又只顾着打铁不吃饭。”

他“呼”地推开门,嚷嚷道:“应星哥我来玩啦!”

而桌前正在摆弄金人部件的男人只是手上微顿,显然是习惯了,抬头剜了他一眼就继续拧螺丝:“日日来夜夜来,你不嫌烦我嫌烦。边上坐着去,没见人手里正忙吗。”

“别那么见外嘛,你看我今天还带了浮羊奶哩!”景元寻了个还算空的桌面把东西放下,自己搬来板凳坐到旁边,把浮羊奶往对方那儿推,“给你。”

白发匠人这才停下动作,好笑地看向他,灰青色的眼睛露出来,多少带了点无奈:“你就给我带这种小孩子喝的东西啊?”

怕不是你自己想再喝一瓶,年轻的短生种百冶说着,倒是没有拒绝,咕咚咕咚几口下去,就当润润喉咙。细想来,他也确实有半个多时辰没喝水了。

“这不还有吃的嘛。”景元笑嘻嘻地指指袋子里的素肉串,自己先拿了一根啃,“你今天又在忙什么啊?维修家电?”

“有没有点眼光,这是军用型号!”

景元拖长了声调复读:“哦——军用的。”

应星决定不和这小屁孩计较。他活动了下肩膀,拿起两根串儿三两口炫干净,又开始干活了:“你吃你的,别干扰我。”

他也不晓得这年幼——按长生种来说确实应称“年幼”——的少年为何就喜欢往自己这儿跑,但既然是好友的徒弟,只要不惹祸,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螺丝钳子齐上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重新响起,应星神情逐渐变得专注。武装金人的火力改造才进行到一半,他若不加快速度,恐怕又是得干到月上中天了。

他没注意到少年也安静了下来,一边嚼咽、一边观察着他。

景元认识应星的时候,对方已经是新任的百冶大人了。年轻、短生种、天才、怀炎将军捡来的,诸如此类或好或坏的传言他都曾听过,他原本兴趣寥寥,真到了相识的那天,却跟着了魔似的,好奇与兴趣如泉涌般溢出来。

他那天只是跟着师父来维护支离剑的。那时先是满屋子的金工机巧与未完工的刀枪剑戟看花了他的眼,而后才听到一个年轻却狂傲的声音谈论他:“这就是你的弟子?”

循声望去时,又是另一种惊艳。过腰的白发随意绾起一簪,一双眼角微垂的眼睛分明生得温润,笑容却像烈火淬过般锐利,好似短生种的生命正在这幅皮囊下熊熊燃烧,灼得景元心惊肉跳。

平心而论,来罗浮的短生种他见过不少,但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受。奇妙得很——景元嘴上老老实实问好,心里却已经炸开花了——奇妙得很!

学黉的先生曾经这么评价过景元:此子天资聪慧,思维敏捷,就是有那么点好奇过了头,喜好刨根问底。这小猫崽子呀,为了研究究竟“奇妙”在哪,从那天起就赖上人了。

景元抹抹嘴,整袋琼实鸟串都进了他的肚子,跑旁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才坐回位置上。想着开一盒貘貘卷来吃,又忍住了。他要是现在独自把东西都干完了,多少有点过分。毕竟应星才吃了两个串呢。

于是他把貘貘卷往旁边推,自己在桌子上趴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男人忙活。应星手里的部件已经换了一个,金人的事他不大懂,只知道应星过手的东西都顶顶好,不管是师父的剑、白珩的弓、还是持明龙尊的长枪。

景元今日第二次羡慕起别人:我也想要应星做的绝世神兵呀。

许是这念头不自觉间喃喃出口,应星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什么?嘀咕啥呢?”

景元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啥也没有,吃饱了打嗝呢。”

“得了吧,你待会别讹我一顿大的,都算你那肚子有良知了。”

景元嘿嘿地不置可否,室内又只剩下叮当敲打的声音。训练后的疲倦不合时宜地找上门来,少年打了个哈欠,眼皮半耷拉着,却还是望向对方。看那发缕如柳枝春风中摇晃,看人另一侧的耳坠像许愿树上的吉祥签子,忽闪忽闪地在叶间飘。

小家伙最终还是没抵过困意,彻底合上了眼,还要在梦里好生安排着自己的未来:拜了最好的师父,拿一把最好的武器,当一个最厉害的云骑,等服役得差不多了,就去当话本里那样最潇洒的游侠……

景元在梦里美滋滋地砸吧两下嘴,没意识到有只遍布老茧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脑袋,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左右揉了揉。

 

少年从小憩中醒来的时候,是下一个午后。

桌面上的机巧零件换了不知多少批,最后替换成几卷凌乱摆放的图纸,还有一个青玉酒壶。他揉揉眼睛坐起身,体格已经健壮不少,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了。

“醒了?”

问话的人坐在他正对面,一双龙角醒目地立在头上,正端起酒杯往唇边送。“我来的时候见你睡得香甜,便没有出声。”

“丹枫大人。”景元唤出那人名字,偏头往旁边的屋子主人递去质问的眼神:你咋不叫醒我呢?

“你也没让我叫醒你啊?”应星勾起嘴角,眼里多少带了点捉弄得逞的得意,“何况人是来找我的,哪能想到还有个猫崽子在这睡得流口水?”

景元也笑了:“我要是流口水,这不正说明百冶大人的桌子很适合当床吗?”

“嘿你小子、”应星指尖一用劲,三人都听到轻微的金石碎裂声。应星连忙撤了力,生怕把这淘回来的好物捏碎在手里。他睨了一眼景元,少年人吐吐舌头,双手摊开:不能怪我。

“哈哈。”

两人同时望向发出笑声的丹枫,后者为这同步率略一挑眉,乐道:“你两每次这么说话,都像两个半大孩子在吵架。”

“嘁,还不是这家伙惯会气人。”应星咋舌道,重新端起酒盏,“进云骑都有三年多了,本事不见多厉害,嘴皮子功夫倒愈发见长。”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景元不乐意了,挺起胸膛就夸耀道:“我前阵子才被滕晓将军表扬过呢,你不也是知道的吗?没点实绩可挨不上表彰。”

应星白了他一眼,仰头饮尽,伸手继续添酒“是是是,也不知道是谁刚从战场下来就奔我这炫耀,臭屁极了。”

景元不假思索地就接话:“这不是想第一个告诉你嘛。”

话刚出口,丹枫就朝他看过来,半是玩味半是了然地眨了眨眼。景元自知嘴快失言,赶紧补了句:“好跟你讨柄武器当奖励。”

边说他边观察应星神色。好在匠人的思维总是直爽明快,说不好听点就是对这方面的事情有些愚钝,根本没察觉到身边白毛小子的心思。应星只是哼了声,傲然道:“我的武器可不是谁都能用的。”

“你要真想要,就得做出功勋来。”应星朝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认真道:“等你立了大功,我就给你造把‘绝世神兵’。”

少年的眼睛霎时间就睁大了,夕照金光映着瞳孔,淌了蜜似的闪闪发亮:“真的?”他喜悦又不敢置信,急切地站起来扒住男人手臂、捏住对方伸出的手,“此话当真?”

应星也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当真。”

“当真的当真?”“……当真的当真。”

“那可说好了啊!”景元仍不撒手,“丹枫大人也帮我作证!应星哥可说了要送我绝世神兵!”

丹枫到底是没憋住,忍俊不禁地颔首,“好,吾以龙尊之身为尔等契约作证。”

景元咧嘴笑得开心,全然不在意应星眼中的无语,少年心性展露无疑。“那就说好了啊,”他捏着对方的手要拉勾,应星也就顺了他的意,只道是被美酒熏昏了头。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看见景元站在阳光里,笑得胸有成竹、发丝都微微发亮。好似日光并非从天际来,而是从眼前这少年身上散向四方。“景元日后若是取得大胜,应星哥可得信守承诺,造一把最好的武器送给我。”

啊——他盯着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恍惚间意识到,少年已经变声许久了。

 

青少年的成长似乎总是很快。年幼的士卒在几年间迅速拔高、已经快到了和他要并肩齐头的地步,一头细软的绒发也如某种猫科动物般蓬松不少。等应星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是军中风头正盛的骁卫了。

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倒是一如既往。不,或许也有些变化了。

看着远处坐在阶梯上的少年人,对方呈现出与印象不符的宁静,平日明朗的笑容隐去,才露出他逐渐锐利的轮廓。景元大半个身体都塞在阴影里,仿佛背后与面前的灯火是天边的镜花水月,佳节欢声也缥缈遥远。暗中的金瞳只映照出点点远处的光亮,过于沉静、过于怅然,倒让旁人看着不适应了。

应星挠挠头,还是走了过去。

“你不去街上玩,跑这来做什么?”

“应星哥。”

景元察觉到他来,抬头扯出笑脸。笑眼与唇角的弧度都与平时分毫不差,却看得应星直皱眉头。“不想笑就别笑,看着怪难受的。”他粗鲁地揉了一把那头绒毛,在人旁边坐下来。

“应星哥不也没去玩嘛,这会你不应该在陪着我师父和白珩姐逛街吗?”

“丹枫陪着,我寻思有个小崽子不见了,就来找找。”应星瞥向他,“镜流说你最近心思多,怎么,有烦恼?”

景元随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笑容收敛几许,坐姿倒是放松了些,倒也不藏着:“有啊,有那么一点。”

应星沉吟了一下,他不怎么会安慰人,但还是尝试问道:“说来听听?”

“哎呀,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想出结果来的。”

“……”应星看着眼前小子的侧脸,对方右侧的刘海长得有些长了,虚虚地盖着眼睛,叫人看不真切他此时在望什么。他只好自己捋了一遍景元最近能有什么糟心事,左思右想,倒还真给他找到那么一件可能的。早些时候追杀丰饶孽物的那场巡猎,虽然云骑胜利而归,但也失去了不少同袍。或许小子的战友就在那些牺牲者里头。

顾忌到少年的心情,应星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是因为之前跟步离人的那场战斗?”

他看到少年的肩膀轻轻震了下。静待几秒,景元才终于转过头来看他:“是,也不是。”

“哥还真是玲珑心思,”他还有心想调笑一句,“居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要不继续猜猜我今晚吃了什么?”

“我猜你没吃。”应星不接他逗弄,直视道:“别岔开话题,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能松落点。”

往日苍色如青天的双眸在夜色中蒙上一层纱,关切之意却叫人看得更加透彻。景元有些承不住,他自幼便习惯了如何用笑、用随意轻快的语调来减轻他人的烦忧,可当他人要撕开这层面具去担心他时,总让他有点儿羞怯和不自在。

但——或许他是期望着有那么个人的。

于是他挪开了眼,避开应星的目光,踌躇了一会后还是开了口:“应星哥,我看到战友倒在我眼前。”

“……嗯。”

应星低低地应着,他想起那些曾纠缠他许久的梦魇,那些他为之奋不顾身至今的根源。或许景元也是感受到了相似的痛楚。

“我并非是在畏死,他也不是。说实话,云骑自入伍那天,就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景元望向天空,从广阔洞天的云璧上,能隐约看到浩瀚宇宙中的星星点点。“他一开始也不是死,而是……”

魔阴身。

应星在心中和景元同时说出这个答案。这对长生种的仙舟人来说,或许是比死亡更残酷的痛苦。

“银杏树枝就那么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穿透整个脑袋。”景元语气平静得可怕,“认不得师父、认不得我,变得和那些孽物一模一样,只知道嘶吼和屠戮。”

“然后师父消灭了他。……师父还说,如果未来她也变成那样,我不可以心软。”

一时之间,二人都沉默不语。应星看着对方眼里的茫然与挣扎,竟想不出多少宽慰的话语。他那个时候是幼小得无能为力,景元却是被某人提前递上了斩首的刀。他不得不感慨镜流的教诲如此冷酷无情,这无情又是那么的真挚。

憋了半天,他小心地反问:“你觉得自己会下不去手吗?”

“……我不知道。”景元张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好像那里已经握了把要对向昔日师长的刀剑。“或许我能狠下心,但是可以的话,我还是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这对自己来说太残酷了。景元握起拳头。

在云骑的这些时日他见过了太多死亡。魔物的、敌人的、他人的、朋友的。那个同袍在消逝的前一天,还在跟自己调侃那年的摔倒,还拍自己的肩膀感慨年岁太快、当年的小孩都长这么大了。就好像生死不过倏忽眨眼之间,一下子就没了。

他知道自己太年轻,在往后悠长的岁月中,要目送许多人离开。他的师傅已过千岁,丹枫和白珩虽然也长寿,但持明会蜕生、狐人寿限不过三四百,也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完全陌生的他人,亦或是再也无法追寻的对象。

还有应星。

景元侧头看去,匠人的脸庞依旧年轻,算起来只不过比自己稍长十岁,现在他们还能说一句年龄相仿,可再十年、又十年后呢?他会变得像我的叔辈、父辈,最后成一个老爷爷,这也不过是百年之间会发生的事情。

短生种的一生会如流星般划过燃尽,景元暗自想着,盯着和自己一样坐在夜色中的对方。那双眸此刻朦胧如靛,那是坛多年的陈酿,里头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沉淀与过往。偏偏他又将像白驹过隙一样——

那么耀眼,又那么短暂。

“生死有命。福祸难避。”

被注视着的人开了口,“镜流她也是希望你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

景元看着面前年长者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终究还是笑了,“我知道。师父她也是希望我未来为兵为将,不会因私情酿成大错。”

“不过应星哥还真不会哄人。”他站起来拍拍衣服,换回往常那副嬉皮的样子,“半天了才憋出这么一句。”

“来陪你就不错了,”应星被戳到弱点有些窘迫,但看小子似乎没那么忧愁了,倒也顺着话接下去,“还不是因为你小子看着叫人担心。换别人我连憋都憋不出来。”

“哎哟?真的?哥这么关心我?”景元得寸进尺,一把拉住他往街灯下走,“那哥好人做到底,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呗!”

“等会、要去哪?”应星快走几步与他并排,两人走进热闹的街道里,灯火下少年的表情也仿佛多了几分真切的快活。“哥跟着来就是了,”景元指指远处那棵显眼的树木,“讨个好彩头。”

“许愿树?”

他们顺着人流来到大树底下,树冠中几乎各个枝丫都绑满了红绸丝带,仔细看去,几乎每一条上都写着字,各式各样的愿望挤在一起,多少叫人怀疑若是真有神仙,有没有那能力来挨个实现。

环顾四周,熙熙攘攘来许愿的什么人都有,有一看就是笃信不疑的,也有纯粹当个乐趣的。情人携手、友人同伴,他远远地看到白珩等三人在另一端往人群外走,正巧景元这时候拿着两条红绸回来了。

“我看到白珩他们了。”他接过绸布,景元眨眨眼,回道:“这么巧啊。”

“?”应星莫名觉得哪儿不对劲,“许完愿去找他们?”

“哥今天不是来陪我的?”景元面露些许委屈,“白珩姐今天都有两个人陪了,哥今天就专陪我呗?”

“你小子是嫌平时缠我缠得还不够多是吧?”应星嫌弃地怼了句,倒也没拒绝,“行了,看你今天可怜。”

“就知道哥你对我好。”景元笑眯眯地,将笔也递给他。“应星哥也许个愿吧。写好了我就一起挂上去。”

“你许好了?”“嗯。”

“灵不灵啊,就叫人许愿。”应星提起笔,心情也轻松了些,恣意写下“孽物尽除”四个字,注意到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才发觉自己还没问对方的愿望。

他想问,少年却故作神秘地摇摇头,说自己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遮遮掩掩的。”应星抱怨道,还是把写好的绸布交给了他。少年拿着两条红绸转身,三两下就在围观众人的惊呼下攀上枝头,挑了根最高的树杈仔细地绑了上去,随后又在第二阵惊呼下利落地跳下。

掌声竟然噼里啪啦地响起,应星看着那显眼包毫不尴尬地顶着一众目光走回来,觉得自己刚刚还是追上其他几人比较好。

但景元没给他这个机会,亲昵地揽上他肩膀就往外走:“好了哥,咱们接着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应星也由着他折腾了,偏头询问:“真不跟我说许了什么愿?”

“我求哥长命百岁呐。”

“放屁。”

应星笑骂了他一句,景元也笑嘻嘻地,仿佛自己说的确实是玩笑话,“真的!哎呀,我那么好地对哥,哥还不信我,伤心啊!”

“行了行了,请你吃饭总行了吧?”

景元面露喜色地欢呼,身后夜风徐徐,少年的愿望也在枝头摇摇晃晃。那条绸布被写得满满当当,仿佛有千钧重,却鸿毛似的随风摇曳,好像真的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翻阅似的。

少年其实并不怕死,也不怕他人死。他只是不愿经历一切未来得及准备的离别,也不愿周遭人被邪苦缠绕。他希望众人在生时能快快乐乐,往生之路也能安稳无憾。

于是他方才一边绑绸布的时候,一边在心中祈愿着,希望这虚无缥缈的托付,有成真的那天。

他想起幼时那日自己在应星院子里玩闹,上蹿下跳地跟新造的小型机关狮子比谁更能上房揭瓦,蹦得应星都扔开锤子举起剑,“别蹦了,景元!下来!”

“造百十来个玩意儿都经不起你折腾。”应星骂骂咧咧的,却是让自己坐到跟前,解开了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仔细扎好,把他惯用的红布条绑出个漂亮的蝴蝶结。

“吉祥如意。”

匠人拍拍他脑袋,逆光中的笑颜鲜活美丽。

吉祥如意。景元默念着,将两条红布紧挨着,打了两个死结。

吾将红绸系于上,愿长长久久,愿情有所依。

吾将红绸系于身,愿驱邪避厄,愿否极泰来。

 

 

新衣的长摆卷起,未脱稚气的年轻将领快步奔走,风一样地无视两旁好奇惊讶的匠人们,蹿进了工造司的小巷里。他走进已经来了无数次的小院中,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应星哥!”

白发匠人给他这声嚷嚷吓得一机灵,接着无奈地长叹一声,这才转身看向那从早上授勋起就兴奋得很的少年:“至于喊那么大声吗?”

“这不是高兴嘛。”

说是少年,但此时的景元已有青年人的体格了,只是年岁在长生种来说仍算幼少,即使在自己这个短生种的观念里,也还是未成年的年纪。不知自己仍被当作小孩的人迈进屋内,满怀期待地四处张望:“还不是哥你自己说有礼物要给我的,我可是从早上在台上就忍着不嚷嚷了,要不我高低得喊得全场都知道。”

“可别,丢死个人。”

“所以在哪?哪儿呢?”景元四处看了一圈没看到像是礼物包装的东西,又眼巴巴地望回来。自从昨天准备今天的授勋仪式时应星跟他说了要送他一把武器后,他就已经满心雀跃、差点连觉都睡不好了。

就连刚刚仪式现场在台上时,也是忍不住地要往台下应星那方向瞅,瞅得滕晓将军都小声问他是不是喜欢的姑娘搁台下站着。

他努力摁下嘴角弧度:没有的事,将军。

只是百冶说了要送我武器!

哦……滕晓将军露出慈祥的笑容,把大红花往他胸口一摁:别跳起来,憋着,散场了再闹。

“……怪不得当时将军往我这瞅了眼,敢情是因为这个。”应星心情复杂地听完白日小插曲的前因后果,“我还以为你犯啥事了要连坐到我们几个。”

景元大呼冤枉:“我哪敢啊,我敢闹你我也不敢闹师父啊。”

“好意思说呢?也不想想平时都是谁在帮你的奇招险策擦屁股。”应星顿了下,又感觉不对,“等会?你小子意思是我好欺负呗?”

“我可没这么说,”景元扮出张正经脸,“谁都知道百冶大人最不能得罪了,不然坐金人时得屁股开花。”

“一天不治你真就皮痒了是吧!”

“哎!哎!”景元摆手躲开应星呼来的巴掌,“说正事!说正事哥!我都来那么久了,礼物呢?”

应星哼了一声:“不给了!”

“啊?”

应星双手抱胸像是生气,景元眨巴下眼睛,他猜对方是在耍他玩,但万一真给人闹不高兴了呢?

于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不能吧,应星哥。”

“……”

“你看我来都来了。”

“那又怎样?”

“你也知道我巴望很久了,就期盼有一天能用上哥给造的‘绝世神兵’。”

“本来是要给你的,我现在改想法了。”

“别吧,哥。”景元真情实感地委屈了起来,头上原先飞翘的耳朵毛都耷拉下去了,“你明明说好的。”

应星看着他那副失落的模样,心下一阵报复成功的快感,又怕把小孩真给弄不高兴了,从旁边拖过一个长盒子,抬到桌面上。“就给你一次机会啊。”

他拍拍盒盖,略按了几下机关,盒盖便在景元的满眼期待中缓缓打开,露出其中黑金相间的破阵大刀。景元看得眼睛都直了,鎏金古龙盘绕刀身,青玉重石作柄,刀刃与柄的连接处,更有蓄能晶石如点睛般嵌在其中。又偏偏在那柄的末端有一块防脱手的器件,被人刻意雕成团雀的模样,于凛然刀身上平添一点生趣。他瞅向应星,看到对方点头应许,才小心翼翼地双手将阵刀端出。

足有成年男子高的阵刀竖插在地,发出铮铮金石相撞之声,单是立在那里,就已有傲视群雄之势。景元感觉浑身热血都在沸腾,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我能到院子里试试吗?”

应星再次点头,他便再也克制不住,单手提刀就往外走,于院中挥斩出一阵厉风。梭梭落叶在须臾间齐腰断裂,飞扬四散,衬得其中舞刀之人更加意气风发。应星看着那张难耐喜悦与激动的脸,自己也不禁嘴角上扬。看了好一会儿,少年才停下试刀,爱不释手地走了过来。

应星倚在门框上朝他笑:“好好待它吧,这刀可还用上了帝弓余烬,你师父那柄都没这待遇。”

“真的?”景元惊喜地又抚摸了一下刀身,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这么好的刀,真的归我了?”

“你不要就还回来,我去给下一个……”“那可不行!”

景元连忙把阵刀护在怀里,大有谁来抢就跟谁拼命的架势。“你都把它给我了,就休想拿回去!”

“噗……哈哈哈哈!你这小子,这时候倒又像个小孩了!”

匠人笑得开怀,少年却看得怔愣入神。仅剩半截的金黄落叶悠悠落到匠人的发间,他却毫无察觉,任凭飞扬如烟的发丝与落叶将他塑造成一幅画。景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捻走一片金叶,笑声也随他动作停止。

“怎么了?”应星问,眼里确实只有对此刻的疑问。

好险是没让他看出自己心思,景元想着,眯起眼笑:“我刚刚砍的叶子落哥头上啦。给。”

他把叶子递过去:“就当是这把刀的聘礼。你收下了,这刀从此就只归我了。”

 

他总是不大敢说出来的。

云上五骁在景元正式加入后威名愈发远扬,他从随着镜流征战到自己领兵上阵,细数来也已经有二十余载岁月,久到他叫应星都不带“哥”字了。外人都盛赞他们五人的功绩,感怀于他们五人亲如手足兄弟的情谊,但也只有身在其中才看得分明,有些情,不是单单能用“友谊”来形容的。

长者们都说他景元天资聪颖,慧眼如炬,不论是什么问题,都能快速找出症结所在。可有的时候,他倒宁愿自己能看得不那么明白。

幼时便是如此了。从师父几乎不会拒绝白珩的邀约开始,那曾不理解的朦胧情感,就在他的眼中如凭空牵出的丝线般分明。他见师父有情,贵为龙尊的丹枫有情,连他暗自思慕的应星也有情。那因匠人扭捏没能送出的白玉壶就摆在那屋子里,景元曾翻出来过,还想过干脆砸了的念头,最终还是好好地放了回去。

他不希望害应星伤心,他也并不讨厌待他亲如长姐般的狐人女子。

所以景元不愿说。即使丹枫私下里点出他眼中的情绪,他也只是笑笑。

龙尊说:“你我看人的眼神很像。”

而青年道:“是啊,所以你知我知,无需道出。”

龙尊点了点头。其余三人从远处走来时,他们看向了不同的人。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年岁太小、与其他几人有差距,景元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种感觉在白珩开着星槎冲向倏忽时飙升到顶峰。他挣扎着从满地尸骸中跨过去,迈开了双腿想奔跑,可头上伤口流下的血液糊住了他的眼睛,也糊住了他被绊倒的双腿。

白珩在那一片血色与摧毁万物的坍缩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都没来得及骂上一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在丹枫毫无商讨意图地用书信告知他自己计划的时候,他又一次涌生出相似的疑问。景元本以为这次有挽回的机会,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已是将军了,他只能站在云骑军的最前阵,看着自己的师父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那头孽龙。那痛苦的嘶吼声中有过往的只言片语,那是对镜流千刀万剐般的折磨,没人能够代替她去承受。

景元移开了眼睛,看向倒伏在地上的龙尊,看向满身泥泞的恶鬼。原本如主人般张狂飘扬的白发此刻被血洇黑,千疮百孔的身体却肉眼可见地在淤泥中迅速复原。他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又逼迫自己睁开,去见证滔天大罪的终末。

最终他把所有的人都送走了。不知生死,不知去向。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好好说。

连那隐秘的心意也被扫进风里。

 

景元对自己说,你看嘛,世事就是这样的。无常无序,就算是拼了命地去求个好路子,也不可能万事如意。

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争那好不容易的平常,去守当下仍在此处的故乡。

短短三十年,刹那如同过往云烟,可谁说这刹那不能长久怀念在心间呢。我还记得他们曾是什么模样,还记得那霁风朗月的日子,这就够了。

“你说是不是?”

他偏头微笑,灰白头发的少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院子里挖好了土坑,无言地瞅了他一眼,自己躺了下去。

“哎呀,哎呀。”

愿难遂,情难追,空余老老梦中回。当年许的愿望,愣是一个都没实现。

景元没有把土埋回去,反倒是扫了一大摞落叶过来。结结实实地,把年幼的自己埋进小山模样的落叶堆里,又插上了一块小木牌。

最后拍了拍小山包的顶。

“吉祥如意。”

他说。

眼前的一切,就跟泡沫似的散开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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