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月永レオ挣扎着爬起,些微火光为夜幕吞噬,天海之际生出唯一的绿洲。万物休憩草木静谧,巡逻侍卫打着盹儿。某位脑壳圆圆一看就不靠谱的神明慵懒的尾音回旋耳际:“只配强者拥有的美人正在殿内翘首以盼,耳闻不如一见,机会千载难逢。”
“真敢大言不惭地指挥我啊……”神灯里的黑发神明自诩为向导,却更似初来乍到,一路害他跌进水塘,在集市被猴子偷走钱包,更将他空着肚子投掷在怎么看都无美人在卧的露台,惊动警卫便要以非法闯入罪投入地牢。
他身心俱疲地回望来向,暂且庆幸免于沦为汪洋中不知名巨兽的晚餐。缀满珍品的连廊如博物馆的陈列,叹道bug频出的盗版游戏却总在细枝末节处下功夫。整日滴水未进的作曲天才对着搪瓷盘的瓜果咽唾沫,樱桃串淌着鲜嫩的水痕,表皮覆上月光的尾羽。错乱的时空经由熟谙的人烟气建立通道,指引他蹑手蹑脚地行至床畔。梦中人呼吸平稳双手交错在小腹,流沙般的月穗搭乘睫毛滴落,仿佛巧夺天工的新古典主义画作,不愧是口耳相传流芳百世的美。他忘记饥饿屏息凝神去瞻仰,怀揣追寻美的无畏撩开金丝帐帷的一角,梦中的温柔乡将他心脏悬停,再砸个稀碎——
“……饶了我吧。”月永レオ嘴角抽搐,“说好的茉莉公主,这显然,显然,是个男人吧!”
公主殿下是男人
by lattice
“凛月又把我耍了,亏我这样信任你!好!我对天起誓,久居深闺的茉莉公主是男人!”
“放屁,我们成熟男人怎么会犯公主是男人这种低级错误!”
争吵声日语加密,却招致几位围起头巾的异域女性侧目——这部游戏语言系统相当成功,为了月P人身安全起见,不要当街大放厥词。凛月斜睨着我打个响指,顷刻间尘土飞散,一幢小楼拔地而起。
“我们这些天的临时住处。”不染纤尘的凛月慢悠悠地端起红茶啜饮,通身散发着与陋室不兼容的贵族气质,“月P到底是外来客。置喙他们的信仰,等于要了他们的命。茉莉公主身为神女亲选的祭司,怎可能是男人?我不比你早来几日,但亲眼所见她穿着露脐装跳肚皮舞——就算是男人又如何?拉上灯都是一样的,看月P面色红润,想必春宵一刻值千金。”
“不一样!”我龇牙咧嘴揉着昨晚摔痛的腰。对方意味深长地瞧来,“居然有意外之喜,我这个向导也算此行不虚……”
“你在想什么?从表情来看准没好事!”
名为凛月的神灯面露狡黠:“当真不懂?这样纯情的DK真是少见,也对,月P是社会不适应患者,世界由作曲与妹妹组成。”
“你一个新手指引,怎么对我这样知根知底!”我绞尽脑汁回溯说明书,“呃,当真有新手指引这种东西吗?”
“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就多了为你实现心愿的重任,嘛,不过以人形吃香喝辣也不错。”
平心而论,这位随从还算尽责,能在五分钟内慢吞吞爬出回应我的召唤(足见我要求之低),又能凭空为我掏出纸笔记录灵感,便再没什么挑挑拣拣的,我便坐下陪他共进下午茶。敷药的腰好了大半,不由称奇男性公主寝殿中的药物居然这般立竿见影。
月永レオ,16岁普通DK,异性恋,小琉可第一帅气的哥哥,怀抱痴心妄想的音乐梦——好吧,我也不想这般乏味地自我介绍。平平无奇的一天购买了一款盗版VR游戏,介绍词是“给您身临其境的绝顶体验”。连上电源独自向绿洲进发,穹顶的空洞是重回现实的隧道。不待开启序章母亲便让我去菜店,刚要应声便闻响彻天地的猫嚎。我时常投喂的流浪猫跳窗而入扑倒设备,霎时地崩山摧将我掩埋。
醒来后匍匐在布满黄金珠宝的崎岖洞口,一只神灯卧在手边任我抚摸,钻出个名为凛月的同样一头雾水的神明,叨叨着一觉醒来多了个主人。“我放弃了,”我沮丧地坐在洞口,“放我回去作曲吧。在这里与世隔绝会让小琉可担心——”
“当真么!”对方头巾马甲阔腿裤,袒出的小腹白皙异常,明晃晃的反光刺痛眼睛,“月 P半途而废,会让我发不出奖金。啊不,你将与美轮美奂的体验擦肩而过,还浪费了钱。两个世界时间不同步,这里的日夜不过是那畔的瞬息,我负责你的生活起居,还会满足你任何心愿。”名为凛月的神明眯起莫名熟谙的血眸:“这里有位倾国倾城的茉莉公主,美貌足以令inspiration不止息地喷涌。勇者们前赴后继想要一睹真容,现下只需你一个施令——”
“这套传销话术省省吧,你看这周围哪里不是光秃秃的,分明是欺诈消费者!” 好想念冰可乐,我咂咂嘴指向盘根错节裸露在外的枝干,却承认被“茉莉公主”的噱头蛊惑。由一个陌生人掐住命脉,所谓一见如故,更如相识已久。“若真有这等好事,那我想与茉莉公主厮守一生——”
话音未落,业务不熟练的新晋向导哇哇叫着化为一缕气,打补丁的飞毯嗖一声腾空而起,载上惊魂未定的我,时而猛踩油门、时而刹车、时而翻跟头——性能太差了!一路无声尖叫,逞强耍帅陪小琉可乘过山车的恐怖回忆萦绕脑海。而后便是开头那一幕——什么茉莉王子牡丹公主,叫我濑名就可以。被惊醒的人有着成年男人低沉的烟嗓,满是嫌弃地让人带我洗澡换衣,句末尾音恶劣地上扬。
和风细雨的关切掺入文绉绉的利刃,潜移默化地让我擅自认定他的温柔。飞毯被宫人拿去缝补,今夜注定无从脱身。大理石与琉璃砖垒砌的寝殿内,高脚浅口的花瓣形托盘闪着银质光泽,见我这副狼吞虎咽的架势,不时招呼侍女为我添满鲜虾、奶酪与肉菜。濑名殿下,我悄然观察旁人对他的敬称。毫无代入感的日本姓氏,全盘本土化也算游戏公司的闲情逸致。
眉目俊朗的男人身披丝绸睡衣,肤若凝脂,较旁人白几个色号,蜷曲的灰发慵懒却雍容。我曾揣度过高高在上的祭司大人会如何不近人烟,却感魂魄被蓝眸不失热切地牢牢攥住,有那样一瞬将他满心关怀曲解为不怀好意,好在这的确是全龄向游戏。不怒自威的气场堪比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而我的理科老师们无一不是上年纪的大叔,不曾如他给人以如沐春风的奇效。这位濑名殿下通身无一不在我的好球带,游戏制作虽粗糙,揣测受众心理却是行家。他真好看呀,酒足思淫欲饭饱没事干,这位以讹传讹不近人情的“公主”,让滋滋流油的炙羊肉也黯然失色。
“吃不惯吗?”
他拍拍手招来满桌甜点任我自便。淋上蜂蜜洒满果干包裹金箔,个个引诱我想打包给小琉可。那畔的小琉可不会遍尝与哥哥分离的苦痛,唯有哥哥在异乡孤苦伶仃受折磨!念及妹妹顿时胃口全无,我将羹汤小碗向旁侧推:“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我吃相欠佳让您见笑了。”
“无碍,”濑名殿下双手交握,“你的造访算不得蓬荜生辉,但多少为这里添些烟火气。”他勾起唇角,却更像苦笑:“除却大型场合,这处宫殿甚少有人涉足,方便我沉淀心思著书立说,也算世外桃源了。れおくん在路上同我的臣民打过交道吧,我不常出门……他们还好吗?”
不过是被重兵把守软禁于此,所谓深居浅出的逸闻由我这个外乡人一眼看穿。他的蓝眸转向窗外沉眠的山海:“不知你是否见到有恶龙阻隔我与民众……近些年我愈发对外界一无所知了。”我寻不到立场接话,只得无措地垂着头。好在对方了然地拍拍手:“来见一见我的宠物。”向里间唤道:“れおくん?”
条件反射应声前便闻地动山摇的狮吼。只曾在动物园的缆车上俯瞰过雄狮,而今货真价实的猛兽昂首挺胸而来,骇得我从椅子跌落——原来一个劲儿投喂我,是为了填充你宠物的宵夜!我慌乱躲闪猛兽的竖瞳,腥臭热气熏在面庞,滑腻舌苔在脸上游走。对不起小琉可,哥哥被下了美人计,若是当真小命归西——只待狮子收回舌头亲昵地蹭蹭我的颊侧,袖手旁观的濑名殿下才对满脸唾液的我拖着长腔:“啧,居然也把你当主人了,说明他很喜欢你呢?两位れおくん缘分真不浅。它非常温柔,是我先前田野调查时的坐骑,见到谁意欲对我不利便会保护我。”
谁说猫科动物不亲人,我也喂过这样一只流浪猫……好吧,或许正是我跌入时空乱流的元凶。我重回坐席,侍女款款上前为我添上满杯。“我的臣民坚信葡萄酒是与来世相通的桥梁,是为接待贵宾的珍品。れおくん当真海量,我的库存被你喝得见底了。”
什么,这是酒?!一口一口闷不曾品味,始才察觉异样。濑名殿下仍尽着地主之谊,醉意在心理暗示中迟到地袭来。我打着嗝儿撂倒酒杯:“不知道我未成年吗!这在……这在我的故乡,是,是犯法的!”
也罢,只有他知我知。经此一遭初探自身的酒量,“在他仆人的房间醒来,我没告会他就乘飞毯回来了。糟糕,说漏嘴了,凛月不许检举我未成年饮酒!”
“说得像我能在月P的世界变成人一样。”凛月左右打探焕然一新的我,大抵是侍女为我换上一袭新装,“昨晚我调试设备金钱翻倍,代价是月P的旅途含今天只剩三天,也无妨,你可以快些回去和妹妹团聚了。以及坏消息,开发商经营不善申报破产,现有产品要从市面上回收……”
——好好游历吧,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凛月意味深长地投来一瞥。三天就三天,快走吧,我饿了!鬼知道昨天我对喷香的烤饼忍了多久口水。这边的肉烹调得当真美味,分量足到不要钱似的。对方却摇头:“月P胃口真大,完全不像刚刚扫荡了茉莉公主餐桌的异乡客——当真要这身装扮招摇过市吗?”
“又如何?”
凛月努努嘴示意腰间的钱袋子,二人份的身家性命。我迫于无奈换上不显眼的平民衣装,再度跌落凡尘。凛月上下打量:“嗯,很适合。谁让月P天生缺乏我这副雍容华贵,啊不,游手好闲的贵族气度呢?唔唔——不要硬塞给我!”
彩色豆糕将我的嘴巴塞得满满,不能带小琉可游历一番真是可惜!而濑名殿下若能亲历这副欣欣向荣,定然会欣慰吧。“吃慢点,不要满嘴喷屑!我没带水,月P被噎死也爱莫能助。”——在茉莉公主殿前失仪,对方不怪罪你吗?怀里摞得小山高的凛月艰难探头:“少买点,这里任何物品都带不出外界!”
“怎么这样小气!果然是快倒闭了,你们设备多少年不曾修缮了,飞毯也破破烂烂让我丢尽颜面——啊!飞毯忘在他的寝殿了!”
今晚我们去取吧!沾沾自喜于找到合理由头,而凛月吹个口哨,修补时绣上卷须叶的飞毯转瞬间铺展在身边待命……魔法世界果真不识趣!
请暂且先回,月P今晚同你不见不散——凛月同魔毯耳语,后者扬起穗儿同我道别,一溜烟不见踪影。“如你所愿,今晚我会全程保护月P——我呀,可是被称作‘策略家’的。”不错,我赞许点头:“那么请问策略家凛月殿下,你赶走了飞毯我们怎样去?”
划着小船穿越无人区被恶龙叼走果腹,亦或《少年レオ的奇幻漂流》之类的暗黑童话,我进退两难踏上岌岌可危的小木筏,眺望远方弥漫雾气的壮丽宫阙。二人各执一桨汗如雨下,没头苍蝇般为狂风驱赶。“月P,不要逆着我的动作划!”凛月的呼喊消弭在骤风中,层叠的积雨云瞬息间将我们浇个透湿。却如有神助般被浪头卷到边缘,勉力爬上岸躲在礁石后。
流年不利……衣服黏在身上阻遏灵感,揉着湿发爬起,唾一口泥土味咸腥的雨水,目送支离破碎的木板被浪头卷去。“我就不该对你们的设备抱有任何奢望——那么,冲吗?”待凛月惨白的脸重现血色,我撸起袖子拍拍他的背。
“呃,冲……”
“声音大些再答!骑士要勇敢、果断、决绝!”
——装酷耍帅的山寨骑士。我对凛月的毒舌不予置评,骑士披荆斩棘救出公主,故事书中的赞歌终能亲历。我壮志满酬地从凛月的四次元口袋中掏出一柄塑料软剑,举过头顶静候光污染式华丽变身。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瞬间置身于奢华炫目的恒温宫殿,红黄色壁间烙刻有朝贡的浮雕,竖着的涡卷与背对而跪的铜牛,惹得凛月啧啧称奇。
“呃……VR游戏一大亮点不是打怪吗!不可以带我走后门!”被凛月闪身拖进无人角落,我压低音量:那柄剑是我最喜欢的道具,本以为能在游戏里摸到真的过过瘾,你居然不给我耍帅的机会。不许小看我,我也会保护凛月的!
“我可没有带月P走后门,是这柄剑的功效啦,感谢它带你穿越吧。若是硬闯,游戏里的恶龙当真会置你于死地。”
“还真有斗恶龙的桥段,老crossover了!”
“至少我有……”凛月摸着脖子棒读台词,“守护月P人身安全的义务。以及月P似乎买到了盗版,原装版才有完整的打怪流程——喜欢那柄剑吗?你回去后去小商品市场,很便宜的,一次批发一卡车。”
——我不是月P的妹妹,无需对着我一直逞强,放轻松。盗版神明对我耳语道,窗棂外悬挂在枝杈的月盘,烘上花园喷泉的雾气,塑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混沌。“我不太清楚月P的心理承受能力,接下来发生什么都要牢记:闭目塞听很有必要。”言毕,凛月一个过肩摔,背后奇袭的一员侍卫被丢在眼前摔成肉泥,血肉溅了一脸,这才发觉我们早被团围无路可逃。“别怕,番茄酱而已,这是全年龄游戏。”看着瘦小却天赋异禀,眼花缭乱放倒一大片,“我分身乏术,轮到月P耍帅了!”
这般打斗不曾惊动濑名殿下吗?铁制的矛抵在腰际,我回身稳准狠踹上士兵裆部一脚踹出数米,挥上脸的拳头格外货真价实。我身材在同龄男生中算瘦小,这个世界的士兵却伤不及我。一路被逼上神殿外桥,却目送凛月乘飞毯扬长而去——新手教程到此结束,自行探索吧!神灯在手,愿你毫发无伤!我瞠目结舌对天比中指,神殿上下都因闯入者而全副武装,我匆匆扒下侍卫的衣服为自己套上。循记忆抄小道溜到濑名殿下寝殿门前,透过孔隙努力探瞧意图求救,却只窥见发光转动的地球仪……这究竟是什么年代?
——生面孔。被人从后揪住衣领再吃一闷棍,漫天繁星在眼前纵横交错。好痛,不致命却真的好痛,我顶着满头草屑醒来,发觉被打晕后丢入通天地牢。仰头却见瑰丽的星子在一方夜幕中眨眼,连同可憎的人类勾得我眼馋心热。以一线生机为诱惑,便是源于同类的可恨与恶毒。我环顾四下比对玩过的密室逃脱与解谜游戏,悲哀地得出结论:单凭人力无法脱身。当真要怀抱无从实现的愿景自生自灭吗?
……多美的星星啊,若能与他一起看就好了。心底的叫嚣阵阵冲撞笼壁,我虔诚地摩挲神灯。若非天无绝人之路,我定然不会为如此小事轻易挥霍一次机会。
“好,好~不必劳烦我亲自跑一趟了?”
不待我向虚空回应凛月,长靴声由远及近,地牢振聋发聩地震荡,我欣喜地趴上围栏,一道道锁啪嗒解开,伴着昏暗烛火迎来一宫之主,拂动的靛蓝披风携来茉莉清香——我浸在他的殿内一夜,便被凛月询问是否洗了花瓣浴。濑名殿下颇有威严地立在面前,宛若歌剧中佩剑起舞的美男子。宠物狮凛然蹲踞在旁,目送主人单膝跪下将我牵起:“我收到飞毯传信,下午便在躬身等候。辛苦你了,れおくん。”被一转攻势的勇者面红耳赤低下头。纵使如何罗曼蒂克,而手心向上是牵起女士的仪态,可我确确凿凿是男人吧!
“可他擅自闯殿,对您不敬——”
宠物狮低吼着迈步,侍卫的矛倏然落地。“他是我的座上宾,敢有什么不满吗?”至少仅限自己的宫邸,濑名殿下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宫人举起灯盏,任他将我牵过迷宫般深邃的连廊:“走得这样慢,腿还好吗?”他的殷切让我百倍不安,“不许众目睽睽下公主抱我!”对方被我的防备态唬住,片刻后笑出声:れおくん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掌管一国生息的濑名殿下背对我蹲下身:“上来。”
“这是在做什么。”我嗫嚅着后退。
“我来背你。”
他笃定地回望,微妙的快意在眸中漾出涟漪:“我屈尊纡贵来背你,不要磨磨蹭蹭的。”情窦初开的(自认为)异性恋少年对逾越性别藩篱的普世之美俯首称臣,而他会享受这般持靓行凶的滋味吧,以这副美貌不见血光地掳走我的神志。
“濑名殿下,我的衣服脏兮兮的……”
我畏手畏脚忸怩着揽上他的脖颈。他的背不算宽阔却成熟有力,那袭尊贵的白衣不时被我染成调色板——没错,れおくん套上不合身的侍卫服的确又傻又蠢。你为了见我,可谓苦心孤诣。男人刻意压低嗓:“昨晚由我亲自换上的那身呢?”
什么!我慌乱中踹他一脚,被他不满地向上颠颠。那岂不是……醒醒,他是男人。薄荷的吐息熨帖在颊侧,颇具催眠的功效。我阖眼小憩,却感蓝白的星火自空落的视域冉冉燃升——れおくん,睁眼吧。星座盘根错节地连缀,我如坠入汪洋的行者,经由淋漓彗尾随他攀上通往苍穹的索道。
“你所见的一切都是我的杰作。”他无不自豪地发声。侍从们不知去向,模拟星空的迷宫连廊中的初次独处,熠熠生辉的钻石镶嵌引路。经由代码编排的游戏场景,不知依托于哪种能源的照明系统,棱镜般折射出剔透的本心——他明白自己只是游戏角色吗?对我与神灯又所知几分?吐息是温热的,重量是真实的,漂亮的蝴蝶骨硌着我,喉结上下颤动。拗不过我将我放下地行走,一前一后却仍把我当孩子牵住。
——与其神游天外,れおくん不如思考宇宙与人生的终极奥秘。我盯向灰色的发旋,逆时针模拟《星月夜》中梵高之所见。“并非所有人都拥有濑名殿下的时间、情趣、格局与能力。”深知自身浅薄,除了作曲和妹妹外空无一物……要说的话,我从不是父亲期望中的孩子,对他的失望无计可施,追根溯源,降生在月永家并非我的选择。
“れおくん这样缺乏锻炼吗?”他数落气喘吁吁的我,将我牵上泛光的台阶。
“是了,我除了射箭好些外体育成绩也很烂,为什么不坐电梯?”
“电梯?”对方面露异样,“异邦的物什?”
“……在遥远的日本国。”我努力圆谎加扯谎,全然不顾游戏系统中有无日本,“乘上电梯后,圣诞树顶端,不,天上最亮的星星也唾手可得!”
“圣诞树?”
“呃……”
全是陌生名词呢,他眯起眼悉心谛听:我对一切科学与非科学都抱有原生的敬畏与热忱。秘密门扉缓缓开启,天蓝色半圆形球顶以鎏金的拉丁文标注星座,波涛与盐湖自下泛着泠泠微光。悬空观星台足以将恐高患者吓得屁滚尿流,而当真踏上星格状半透明地砖时,方觉人类的喜乐与怨怼不过是沧海一粟。牛皮书卷摊开,羽毛笔插在墨水瓶,连笔花体字迹瘦长,我抚上雕花望远镜:“这也是濑名殿下亲手打造的?”
“我或许是这个国度最顶尖的工匠。”
濑名殿下倚着镂花窗扉,闭上眼摩挲着自转的闪光地球仪,口中念念有词,睫毛在星河灿烂中抖动,浅淡的阴影扫在鼻翼,既像科学家又如巫师(我认为两者并无明确分野)。望远镜窥探宇宙的边角,每颗星子边界明晰,珍珠般斑驳散落在天鹅绒上,汇为奶白色绵长的银河。濑名殿下戴起金丝镜:“十年前的镜片再也没机会换,不比れおくん那畔的世界,我为自己打造了几副镜框,好在我的视力没再下降。”
——二十年后我说不定要亲手给自己做一副老花镜。面上甚少岁月留痕的漂亮男人叹笑道。游戏的世界行将崩坏,二十年的期望过于奢侈。我揣度濑名殿下届时的终极归宿:地球上承载过的1000亿生命都会变成1000亿恒星,终有一日他会变成星星同我在广袤宇宙中重逢吗?“濑名殿下……”我踌躇着开口,明知是神灯的功效却忍不住报以期待,“你今晚怎么会来解救我?”
“れおくん猜呢?”
“莫非是……心电感应?”
“狮子把我引来的。刚要睡下れおくん就吼个不停,我担心你有危险。”濑名殿下俯身爱抚狮子的脑袋,与我重名的猛兽震天的撒娇声让百尺危楼抖三抖。不知濑名殿下是否曾有躺在老房子的屋顶看星星的体验。被母亲喊回屋睡觉前的须臾,inspiration涤荡在天地间,容我自封为万物的主宰。而今才知世界并不给庸人容身之地,弱肉强食的世道注定滤筛去无用之人。
成年人笃信童话或许也是一种退行的表征,而童话作为文学的一种,本就有疗伤的功效。暂未成年的我摇摇头,避免自己深陷在无意义的探讨:“濑名殿下,不一起去外面看星星吗?才不要inspiration尘封在镜片后!”
——胡思乱想什么呢?如此念着,眉毛却颇有兴致地挑起。我钦佩濑名殿下沉稳的耐性,更知这扇窗扉对他如潘多拉魔盒。他亲昵地揉乱我的头发:“即便如愿陪着れおくん出去胡闹,你来一趟就差点送了小命,要怎样出呢?”
“我下去探路!”庆幸于今日添补了物资,我掏出一副攀岩绳,冒险家的秉性催着我用钩子钩在窗檐纵身跃出——我既能非法侵入,也能非法离开!——れおくん!宠物狮随之奔向窗口,濑名殿下冲来阻拦。
每一次,每一次,濑名殿下含情脉脉召唤狮子喂它吃饭喝水洗澡,我都会分心。后悔今天没买猫项圈模样的改名卡,这是以原名注册账号的彩蛋吗?假如我将用户名改成“魔法少女律酱”,他总不会刚巧给狮子起这种弱智姓名!脚底一滑一脚踩空,我尖叫着被他拽住,蓝眸一瞬被惊惶填满,狮子死命咬住他的睡袍。相牵的指尖体温传递,皮下鼓噪着滚烫的血液,走马灯中我跨越时空同他答成共情,年岁与阅历的天堑分崩离析,唯余风声呼啸亘古回荡。衣料在夜空中清脆撕裂,直到一同坠落在沙土地,濑名殿下依旧死命护我入怀——
“濑名殿下?濑名殿下!”
不知玩家buff是否游戏角色兼有,身下的濑名殿下探不出鼻息——当真要人工呼吸,或称主动献吻吗,对着游戏里的男角色?高空坠落并非溺水,16岁幼稚无能的我想唤出侍卫帮忙,即便终生被打入地牢也无妨,周身却唯有堪堪悬在枝间的月盘。若是放任他这么死了,我的旅程提前告终,早日与小琉可团聚……不与人建立联系,不去寄托感情与希望,便不会痛苦——理应如此,却对着天空哭喊哀求神明帮衬,随便哪位来者不拒,毕竟他为了保护我才……神明、神明,双手猛地下探,神灯不曾被摔碎,稳当当挂在裤子口袋。
“神灯,神灯,请保佑濑名殿下平安无事,永远健康……”
我,月永レ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跪在黄沙上一手摩挲神灯一手抚着濑名殿下煞白的面庞。不知捱过多久渐生血色与温度,他用双手覆住我的,嗓音嘶哑着坐起:“……我怎么在这儿?”
——你差一点死了!我脱口而出,却不好直言是被我拖下水。
“是为了保护れおくん吗?”
“或许……总之我们如有神助地降落了。这是你宫殿附近吧,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该到处都是重兵镇守吗?——不要轻易告诉我答案,让我妄想!明白了,濑名殿下果然不是安于现状的庸人!”
“比起这个,更大的惊喜是:从观星台到这里同样有秘密隧道。”濑名殿下扑去衣衫的尘土,双手后撑幽幽开口。
“……你不早说!现在只剩一个愿望了!”
“本想看看れおくん的本领,结果还是老一套。冲动是魔鬼,れおくん果然是年轻人呢?”
“……那么剩下的愿望,我要看濑名殿下穿裙子跳肚皮舞!”
——免,谈。对方志得意满地笑,夺过神灯高举过头顶。不公平!明明凛月都看过!游戏角色敢跟我比臂力!却被轻松别过手腕交错着钳制在头顶,膝盖将我牢牢抵住。白净文气却意外有几招,还养了猛兽作为宠物,濑名殿下当真不容小觑,他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那是祭祀时不得已而为之,并且不叫‘肚皮舞’。‘凛月’又是谁?”
分明只是格斗技……我甩开杂念投去一个wink,趁他莫名脸红视线游移时逃脱(当然没有猛踹裆部)。我与他在荒原上扭打作一团,汗滴渗进贫瘠砂砾滋润新苗。好久没有说这样多话了,我对着瑰丽的夜空喃喃。我与他正因地心引力被挤压在大地,头顶着天空脊背由这枚星球托起……这份如释重负是童年时代也少有的幸福与安宁。从平房搬入公寓,星星的轮廓却愈发模糊,稀疏几颗孤零零地与我的灵魂遥相呼应,黯淡得不成型。
“是吗,分明我好久,不如说第一次遇到れおくん这样健谈的。”
五公分内濑名殿下望来,眼尾眉梢蕴着笑意。
“巴别塔倒塌后,言语就成为灵魂交流的阻隔。若是我文思缜密,一定作一首抒情诗献给你!但父母时常骂我说话没主题……”我试探着望向濑名殿下,试图在蓝眸中获得共情。“被认可”在任何时刻都不比现下来得更重要。
“又不是开战前振奋人心的演讲,生活与叙事并非时刻都要囿于某种‘主题’。”
“……没错,比起为你作诗,濑名殿下不妨看看我的曲子!
万千星辰为我们照明。我拾来枯枝在沙砾间画出平行线,间列缀满拖曳尾巴的圆心。他眉心蹙起又舒展,不知能否读懂,凌厉且温润的视线纷然而落,唯独他能将我从音符中转圜——濑名殿下影响我的发挥!他故作不解:怎么了?走神的れおくん不是好孩子哦?
“呼,完成了!虽然常被说成无用功,但我会将它奉为世界第一的珍品!”
——是嘛,是嘛,对方点头:术业有专攻,我不太擅长音乐,可以哼给我听吗?我便犹豫着开口,任音符在山谷间涤荡,濑名殿下侧耳倾听,不过两分钟的小段,尾音融入悠远的驼铃。我睁眼同他对视,直至铃声消弭的须臾。
“れおくん居然能背谱。”
“无需背诵,音符生长在我心上。”
“新奇的曲调,胜过我这里所有乐师,”他颔首,“谢谢,我会珍藏。”岑寂重归,他才对我比划示意:方才那是过路的行商。我心照不宣地勾起唇角。这片领地临近城郊,许是他正密谋一场鲜为人知的出逃。明日说不定能骑到心心念念的骆驼,“以及,濑名殿下……至少就我所见,你的子民们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又幸福。”
——文明迎来终焉前,你的所有努力都不曾白费。我合上眼默念着,他将我拉起身:带你去个地方。一公里开外影影绰绰的绿洲,海市蜃楼般颇具规模的葡萄园。“异域引进的品种,我少有的私产。”我双目放光:日本水果贵得出奇,成串的葡萄雨更是少见。
“吃到饱也可以,但摘下的必须要吃完。”
“你真是好人啊,濑名殿下!唔唔,比日本的葡萄甜一百倍!”
“因为气候和日照。”晶莹剔透如玛瑙的珠串被我圈在手上把玩。他摸摸我的脑袋,打趣我童心未泯,眯起眼不作声地笑。
“明天集市会有很多新鲜物什,不想一起去瞧瞧吗?我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帮濑名殿下便装,保证无人察觉!”
“嘴里吃完再说话。”
“不许濑名殿下今晚回去,我难得长途跋涉来一趟!”由我来诱发他的自由天性,任何人都不会重返那个鸟笼!“你像对待小动物般摸我不公平,我可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れおくん’!”
好,好,濑名殿下笑着喂我颗葡萄来堵嘴,眸里雀跃着愈甚不灭的光芒。我试探着伸手,却僵在半空,畏惧他一经触碰便化作原子分子,抑或肉身难以企及的恒星——
“れおくん摸吧。”
得到首肯后我抚上蜷曲的灰发,再揉捏渐红的耳廓。曾听闻他是冷冰冰的高岭之花,通身镀上的一层无机质的银,却是如此温热的烟火气。齿间刺破表皮,清甜甘美齿颊留香。我含着葡萄抚摸所谓“公主”的面庞:如此这般是大不敬吗?他垂下眼睫来默许:没错,是大不敬。
“早安,不,午安~又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想必昨夜惊喜又刺激。”凛月眨眨眼:“我帮你选了条实惠的路线,来个体验游——帮助茉莉公主夺权啊,同妖术法师决斗啊,出于成本与安全考虑都删了。”
“那还玩个什么劲!”我踏入阁楼,惊觉别有洞天。绵延的红玉髓粒粒攀爬至穹顶,产自东方的天青瓷立在床头柜,凛月身着丝绸短袍懒懒地安卧,擎着高脚杯的腕上圈起象牙挂饰。这副未醒酒的暴发户模样必定让濑名殿下见笑。
“凛月用了神灯吗!”
“什么叫我用了神灯,我自己就是神灯。体谅一下啦,我们的经费真的不充裕了!”
——我低价购入了楼盘,动用了月P的私产。千载难逢变成人,岂不要好好享受一番?罪魁祸首怀抱着不知哪来的iPad。“这也是你买的?……意义何在,这个世界快终结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白白浪费不如——”不待凛月发表完高见,我转身掀起流苏帘子——难道月P把公主带来了!未等他换衣下床梳洗打扮,濑名殿下从容步入。“那天你提前开溜,我便带他来见你。”我不失同情地拍拍瑟缩在床角的凛月的肩,“这位正是比你腿毛还长的‘茉莉公主’本尊。”
“第一,我定期会剃。第二,我不是公主。”濑名殿下抱臂站在床头,像个催孩子起床的妈妈,初见的威压将凛月骇得往我怀中钻:“怎么真是男的!……月P,我该行什么礼?”
“我怎么知道!凛月不是自诩本地人吗!”
“我也没说——”
濑名殿下干咳一声。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凛月讪笑着捋平被褥,分明他才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今早听闻茉莉公主失踪全城大乱,当真吗?”
葡萄酒、绿松石与藏红花分类打包,以茉莉公主之名烙上火漆印,由骆驼缓缓载过驿道换来异域珍品,进贡之余送往集市由孩子们围观——眼窝深邃眸子黑又亮,敛下眼睫望向空空如也的口袋。包起头巾的濑名殿下询问价格,掏出钱袋分发,汗滴沿颊侧下淌。平民装束也不失风度,比起祭司更像位学者或老师。
“濑名殿下也太慷慨了!不如……”
还不如支援我开副本打怪,我腹诽道。孩子们手捧小工艺品恣意欢笑追逐,这副融融之景由濑名殿下在旁默然守护。民众心中“茉莉公主”更多是象征符号,大多数人甚少知悉茉莉公主是男人,究其一生未曾有幸一睹真容。我远望着他,被他拨开摩肩接踵的人潮牵上小指。
“我出走后一切如旧,也算好事。”
白鸽自房檐簌簌起飞。我舀起一勺藏红花冰饮,他自如地迎上投喂,仿佛日本街头共享一枚甜筒的高中生情侣。被人群携裹进了集市,深入外观庄严的城堡腹地才觉别有洞天,我牵着他漫无目的地逡巡在曲径通幽的狭路,被我拐带或主动追随,无论何种皆让我沾沾自喜。别有风味的浓醇酸奶酸得咋舌,亮眼的橙褐色蜂蜜黏连着滴落。濑名殿下慷慨地敞开钱袋子投喂我,我更是恨不得所经之处每样摊位都吃遍。
高不见顶之处悬起地毯出售,布满棕榈花与鸟兽的繁杂纹路。不愧是濑名殿下的子民,我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跨越时空聆听着异域的音律,讶异地观摩一场蛇笛表演,尾音汇入悠扬的驼铃,当真是置身天方夜谭的世界。玛瑙、玉石、金器,工艺品满目琳琅雕刻精琢,纵使通通带不回给小琉可,能亲身领略这番下里巴人的艺术盛宴也算不虚此行。
“与我无关。灌输理念也好,开启民智也罢,可比登天还难。美则美矣,包括你朋友重金购入的上品。”他扬起眉,“作为昨夜曲子的赠礼,比起商铺里做工粗劣的猫名牌,终有一日我会用奶白玉亲手为你打制一副项圈。”
——濑名殿下可将我视作旅者或吟游诗人。昨夜并肩躺在矮山丘,我无措地为自己开脱,旁敲侧击为他建设心理预期。“果真如此,来去如风。若能长久停驻,れおくん就不是れおくん了。”他双手垫在脑后浅淡地作结,候着天地间寂寥的回音。
——那么濑名殿下,你爱过什么人吗?
——什么?……十年前或更早或许有吧。他闭上眼,不愿同我推心置腹——他会寂寞吗?恒常这副泰然处事的姿态,也会有孩子般蜷身哭泣的须臾吗?
“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れおくん当真是小孩子。”
在他欣欣向荣的国度,大庭广众下濑名殿下扯住我的发辫——扯猫尾巴会拉肚子,但れおくん不会,蓝眸促狭地眯起。“体验民情我很满意……时候不早了,れおくん愿意陪我去别处逛逛吗?”
这里的动物热情过度了!被狮子舔脸,又被骆驼撵着转圈跑。围观的孩子们笑弯了腰,我气急败坏同他们丢着石子。从“大哥哥欺负人”到“怎么能欺负大哥哥”,节节败退的我由赶来的濑名殿下解围。我从小打架经验颇丰,胜利次数却屈指可数。便讪讪尾随他走向另一头看似和善的:“可我不想骑了!骆驼可怕又恶心!还有口臭!”
“要求真高啊?这可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那我骑骆驼れおくん跟着跑?”
濑名殿下扶着背托着屁股将我向上抬,手把手教弟弟骑车的哥哥般乐在其中,却被轻巧闪避,我一个踉跄跌在他怀里,深感几天下来能活着就是奇迹。“怎能故意摔到れおくん!”确认我无大碍后他将骆驼训斥得面露愧疚,如此看来濑名殿下的确十分迪士尼公主。
童年时幻想有朝一日骑上骏马驰骋疆场,骆驼姑且是退而求其次。循着沙丘之嵴一前一后进发,衣襟飘带猎猎舞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流动的波涛,风力携来通向自由彼方的唯一通道。目不可及的远方淌着金黄的麦浪,他回身等我:“到了,观测落日的最佳地点。”他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恳切与温存,甚有几分期待与羞赧——若被男人表白该如何是好?16年贫瘠人生的恋爱辞典空空如也,更难想象在异世界同年长男人达成共情与依恋——这却恰是相爱的充要前提。
“那日你的发问,”他开口,“我几乎所有眷属都在异乡。刚来时不比れおくん游刃有余,观测落日是唯一的苦中作乐……我的苦痛他们不会有丝毫感知,离别的愁绪终能由时间抚平,便是唯一的幸事。”
——过剩的杂念由地平线秘而不宣地吞噬的舒畅,现下的我擅自认为れおくん能懂。男人在橙红天际中望来,飞鸟在幕景中连缀成乐章。甘冽的依恋涌入眸中,入喉是上瘾的辛辣,而我注定在成年前终生不渝地爱上这种味道。“濑名殿下,原本是学者之类的吧……你会后悔吗?”
他的臣民既让他幸福,又让他不快与惶恐。他像一团谜,暂不论游戏剧本,为何甘愿在此屈身?“我早已习惯孑然一身的日子。而若是我选择留校,便不会在亚马逊考察时被卷入时空乱流,与熟知的世界不告而别,来到茹毛饮血血族战争的蛮荒之地——我名叫濑名泉,博士毕业于庆应义塾,和れおくん同样来自名为‘日本’的现代国家。”
砂砾粲然闪灼,鼻影如刀锋般镌刻。言语平易淡然,不容我惊异地打断。“我率领人民开垦施肥种植小麦葡萄,炼铜炼铁兴修水利让民众过得体面,乃至想用科学为他们开蒙——事与愿违,如你所见这个文明停驻在不上不下的水准。文明的进步总要牺牲一批人的利益,我的一己之力只是螳臂当车。”
不忍告知他这是游戏角色的宿命,代码无情的安排——权柄下移被架空软禁,或许算是异想天开的大计悉数付诸东流。濑名殿下自嘲般苦笑:“也罢,大抵我的失败是因久住象牙塔不知人心险恶。十年光阴倏然而逝,命运不曾给我任何馈赠,未免会扪心自问:这值得吗?”
我目送沉沉坠落的炽热火球,日月星辰的追逐的确如有神助:“虽然我不属于你深爱的子民之列……濑名殿下愿意听我讲吗?”
“请便。”
“濑名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却平等待我……着实让我受宠若惊。”我艰难开口,“不比私立名校毕业的濑名殿下,我活在无人理解的世界,曾被所谓的朋友伤害抛弃,至今没有交好的异性。难以活成父母老师的期望,又孤注一掷想要当妹妹的表率。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不许我追逐梦想,前路未卜空虚迷茫,甚少被爱也不知如何去爱……迫不及待地对外人交付真心,看起来可怜极了。可我当真没什么可以讲话的人,除了街角喂养的黑猫……”
猫比起人是可爱很多,他颔首。正如骆驼之于濑名殿下,作曲是我唯一沟通世界的桥梁,音符掷地有声地宣泄与表达,罩上华丽的伪饰他们才肯耐心听我讲。“我的生活原本与濑名殿下毫无瓜葛,说这些只是为了表明我也很惨,世人各有难处……抱歉我不擅长安慰人,但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不笑的话多可惜呀,世界都会黯然失色的!”我向他张开双臂——父母不曾意识到我并非他们期待中的孩子时,并不吝惜给我的拥抱。
薄唇微启造出干热的气流,瓜果的沁甜在眼前浮动——列队的蚂蚁、行进的鸟儿、高歌的曲谱、飞跃的音符,拖曳着天际壮丽的橙紫,袒露出石英砂岩道道鎏金的沟壑。层叠流动的沙海向远方翻滚,光线于地平线的尽头铺展交错,造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楼台、城墙、瓦砾、沟壑纵横的纹路与几何线条,他那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居然近在眼前,颇具骇然的威压。于他一手打造的城池的见证下,他同我额头互抵:“一切或许无不是神意——破开凝滞的天幕携着希望降临在露台,使得我姑且笃信一次超自然力量。若是另有机会,我依旧会毅然踏入那片南半球的雨林,不仅因为我从不后悔自己的抉择,更是感谢命运将你带向我身边。”
心跳在万籁俱寂的荒原共振。被误认作游戏角色的年长男性,在一个行将覆灭的文明里对我道出推心置腹的爱语。我揉揉眼,为这海市蜃楼般的爱意心动不已,干热的气流旋转翻滚着熨帖着我的心,猎猎地催出我的泪来。长久的缄默后他松开我的脖颈,照旧不作声地望来,又透过我看向别的什么——养育成人传授知识的一方热土,荒诞不经的愿景与寄托,美好终将逝去的眷恋与不舍。余烬落幕气温骤降,我打个寒噤:“若是在日本,濑名殿下明白的,现下或许正适合一场焰火。”
“我宫殿里有些用作信号,以备开战的不时之需,可作为娱乐今晚燃放。以及,我早先通知了宫人为れおくん备好玫瑰花浴,等下带你走近路返回。”神明也要屈从人类的智慧,他颇为自豪地示意自己辟出的一条逃向外界的小径。
“濑名殿下……明晚过后我就要离开,没有回旋余地。出于各种缘由……资金,对,资金不足。”若非无计可施,我定然不愿生生扼灭他那簇火种,只得咬牙执刀担任刽子手,“受困于此的数日里无数次想过离开,但现在完全不想了!”
——我明白了,他机械地承应。
若不曾有断舍离困难,我大可在离别前厚着脸皮赖在他殿内吃香喝辣再不告而别。“……我明天大概,不会来见濑名殿下,抱歉,抱歉……”号称给人快乐的游戏,却一刀刀剜在我心口。“……如果,如果时间与资金充裕,开启民智也好打败大boss也罢,我都会力所能及地帮衬你!哪怕扭转世界也要拼尽全力带你回去,濑名殿下!”
“可惜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
没关系,好好生活,濑名殿下出于长辈的关怀捋捋我的发辫,轻描淡写如同摩挲着麦穗。我直视着对我表露心迹的年长男性,意图在古井无波的蓝眸找寻些悬而未决的思绪,会有一丝近乎人情的眷恋与挽留吗?他却闪躲开我的探查,抬手抚着骆驼的后背,仿佛颓然地填补行将溃堤的城墙固防。纵使保养得当亦有历尽千帆的沧桑纹路爬入瞳孔,具现于现下的这般疲态。
湮灭的希望如沙漠地表下日渐枯竭的水源。他或曾无数次这般恳切回望着自身的故土,求而不得而被迫近乡情怯,翘首以盼的尽头便是心灰意冷。不再多言的濑名殿下骑上骆驼转身离去,我曾经那匹被调教得温顺的坐骑空着脊背默然尾随。飞毯上遥望那处流动的沙画,直至我恋慕的人走入转生的伊甸,化作一个点为黄沙纵横的沟壑吞噬……于我而言亦为万千不足挂齿就此别过的梦境。是该醒来了。
“今天回来这样早?”
我抖落飞毯的灰尘。凛月抱着无限续航的iPad打游戏,童话世界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像做梦一样。”
“恋爱了呢。”
“我由衷地希望他不要爱上我……他的感情是预定的程式么?”
“未必。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情,开心谈不上,难过也不像。月P终于像个人类了,开始学习人间法则,是好事。”
“你对我很了解吗?我们也才刚认识吧。”我盯着他出神,“一直觉得凛月的既视感很强,难不成我们先前见过?”
怎么可能,他摆手。
“那个,凛月,游戏公司确实要倒闭吧。”
“没错。”
我抽走iPad一个倒扣,爬上他的腿逼他直视我:“解释起来太繁琐,但我想将濑名殿下带回我所在的世界——”
“神灯爱莫能助。”凛月面露歉意,“这里与外界不兼容,包括我的存在本身。”
情感与代码的抗争谁会胜出?一己之力拯救行将溃败的世界,这般一往无前的魄力听上去就和我不沾边。一觉睡到翌日当午,凛月拎着两人份的饭一把掀开被子,懒洋洋的音调毫无说服力:“振作起来刷牙洗脸梳头吧。若是最后一餐想要仪式感,我不介意为月P下厨。”
“算了,你来做饭会让我有不详的预感。”我烦躁地挠头,想交代后事又理不出头绪,对了,还剩一个愿望!我在枕下翻出神灯,顶着鸡窝头捧起:“音符也好濑名也罢,我注定会与所爱诀别。在此破天荒地尝到爱与被爱的滋味,也算值回票价。那么凛月呢,在里面待了几千年,一朝成人穿金戴银,体验如何?”
“没有那么久。”凛月歪着脑袋,“姑且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赋予人类的视觉与听力,亲身领悟人类的感情,目前来说不算坏呢。以人的形态在世间存活,或许便是幸福本身。”
“不会是唯一一次!”我扑上凛月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不清楚在一个几近崩坏的神权社会作为人生活是福是祸,但神通广大的凛月可以选择在另个安宁长久的世界托生为人吧。作为这一程的报答,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让凛月变成人幸福地生活!”猫般的眼眸惊异地瞪圆,须臾后弯下眉眼,松开怀抱我的手:“月P的好意我心领了,已经没有机会啦。”
“什么!第一个愿望是见到濑名殿下,第二个是濑名殿下复活……”
“再往前——”对方掰着手指回溯,“神灯比主人更为知根知底。月P的第一个愿望:与茉莉公主共度余生。”
“……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而提早作废了吗?不是难以兼容而无法实现吗!”
“我比月P想象得更为神通广大哦。比起让我托生为人,我更愿意成全你的心愿。人生在世巧克力般苦甜交织的幸福不应只是一瞬,若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甘愿为你孤注一掷。”
“我是你的主人,不许忤逆不许耍赖!”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字符串争先恐后滞塞在胸腔,却只从喉管堪堪挤出哽咽,再失魂落魄步步后退,双手无力地滑脱,三天来第一次泪如雨下,“凛月也说了变成人很幸福吧!为了我这个废人荒诞不经的肖想……我怎能轻易抢占他人的幸福!凛月忍心看我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开吗!抱歉啊,我这样的人果然不要出生为好!”
“并非是无端之举哦。”凛月用绸缎为我拭泪,温柔的力道让我想起那只好心办坏事的黑猫,总于我独自蜷在墙角时跳入怀中柔声叫着,粗糙的舌尖笨拙地卷去泪珠,“受过月P温柔的恩惠,暗下决心要守护你到宇宙的终焉……”
何时的事?凛月听过我的曲子吗?却下意识以为他在扯谎。不会有人类领会我的好意,我的满腔热血向来是空头支票。“这样漂亮的脸哭起来多可惜,若是濑名殿下一定会这样讲——从没有人夸过吗?除却绝世的乐曲与可爱的脸蛋,你的温柔一定是吸引濑名殿下最大的强项。下午五点乘飞毯去他宫邸,他与你不见不散。音符也好语言也罢,勇敢地对他表露心迹,这是我好不容易在系统中为你争取的福利。”
——笑一笑吧!去拜访濑名殿下,出于礼数也不能抽搭鼻子哭花了脸。我踌躇着接过飞毯,昨天让他见到我丢人的一面已经无颜再见了,今天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我要回家了羡慕也没用略略略”?
“说到底,游戏角色怎可能爱上玩家呢?纵使我们间有爱情,也会随着我的离开而凋零……”
“打住,我认识的月P从不这样拖泥带水的。”凛月将我拖向换衣间,“记得替我向濑名殿下问好。以及我向你担保——永远不会。”
“请进。”
我叩响露台上通天的石柱,惊叹于美妙吊诡足以激发原始恐惧的兽型纹路。左右两侧旺盛地燃着火台,木头燃烧噼啪作响为我壮胆。
“……我已经进来了。”
他不曾在恭候,我苦笑着摇头,大抵是最后一次被凛月诓骗了。威严的大猫奔向怀中舔舔蹭蹭,撞得我碰到桌角的果盘,各类水果哗啦啦滚落一地,有一个直直滚向濑名殿下足边——れおくん,过来。我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自作多情去捡拾,为什么天下的猫科动物都同我这样亲昵?“傻站着干什么?非要我牵着才会走路吗?”濑名殿下摘下金丝镜,再度以邀请共舞的手势牵上神游天外的我:“很高兴你能来。”
——并不曾为れおくん的离去而茶饭不思,只是在重新绘制地图。被你独自留在这里的年岁,至少让我的人民明白天圆地方是谬误,这座城池更绝非宇宙的中心……他扬起重燃神采的蓝眸,引导我去瞧沟壑纵生的彩色画卷。我颇不是滋味:“在日新月异的日本,看地图的人越来越少,没什么实际价值,手机导航就可以。”
“可以理解。但作为学者听见这样一席话,难免火大。”
——遑论我现下只能经由地图看世界,他关闭水晶眼镜盒:“れおくん不收拾行囊,来找我做什么?”又来了,温柔到令我溃堤的神色。他毫不吝啬满蘸柔情的目光,蝶翼般搅出酿作汹涌凌汛的漩涡。不要这样望过来,我悲切地恳求,逃上露台踏上飞毯,却终究拼尽全力张开双臂,回身对着被囿于此的濑名殿下朗声宣告:“至少要带领濑名殿下遍览万象!是比地图广阔美丽一万倍的世界!”
最后一项行程,回去后会写进周记。人生在世总该亲眼瞧瞧那些地方,书本与地图外的世界生动无比。“不一起来吗,濑名殿下?”我伸出手,“总被你当孩子牵着,也该轮到我来报答了!”眸里映出较昨日更甚瑰丽的夕照,濑名殿下难以置信地起身,破开迷雾与火光向我而来,鎏金镶边的白色丝绸在晚风中飘摇,步伐沉稳坚定有力。被他拥在怀里双腿悬空,飞毯却纹丝不动。
难道没有同乘二人的模式?我手忙脚乱去调试——れおくん出这么多汗,是害怕过山车的类型吗?濑名殿下看似泰然自若,与我相牵的手心却同样渗着汗。不待他掏出手帕,飞毯霎时一飞冲天再断线般高中坠落。若我们当真坠入爱河,或要归咎于此刻心跳急上急下,呼吸骤然加剧,吊桥效应的错觉——张口被灌入干冷的骤风,哽在喉间想要干呕。待未经检修的飞毯抽风后回到原点,濑名殿下已然形象全无,精心打理的灰发蓬得像藻球。我们惊惶未定地对视,方知人生总要有这样一程冒险,于己于他皆是命运的馈赠。
“过山车吗?曾经很怕,赶鸭子上架还会吐。传统家庭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却生来缺乏武士道精神。幼时胆量奇小常被父亲责骂,后来不愿让妹妹像我一样受同龄人欺负,便自我催眠要成为最强大勇敢的哥哥。如若世上当真有神明,那么小琉可一定是我的守护神,主动陪她坐的那次后产生免疫,再不曾晕过一次!”
“原来如此,难怪れおくん对飞毯驾轻就熟。”拨开椰枣树的叶片缓缓上行,俯瞰日落而息的静谧民居,循着宇宙万物皎洁的荧光,自圆拱尖顶的万千灯火上掠过——总有一天电灯将在千家万户亮起,为城池揭开繁星之序幕,他喃喃道。
“濑名殿下知道的,”我圈住他的臂膀依偎在肩头,“……任何文明都逃不过寿终正寝的宿命。”
“是。纵使会是无用功,我永远不会舍弃理想。”
河流蜿蜒流经城中央高耸的神庙,他引我俯身去瞧:这个文明依托河流而生,母亲河是城市与国家、文明与教化的元初起始。“瞧他们大兴土木将神庙改建得威严骇人,”濑名殿下摇头叹笑,“原型只是忝居神明的我在河畔醒来,作为住处亲自垒起的草房。”
年岁淙淙冲刷出大理石般斑驳的纹案,不规则圆圈状肌理是为旱季裸露的河床。飞毯徐徐将我们送入山洞,再会意地不时停驻——认得出来这是我吗?他抚上皲裂岩壁上熠熠生辉的象形文字,再牵着我点上抽象的人形圆圆的脑袋,激起丛丛萤火萦绕亲吻我们相连的指尖,随我们一路向前为我们照明。濑名殿下亲身引导着铺展的这副画卷,丝毫不比他的人工星空连廊逊色。
前人的灵感与遐思经由笨拙的象形图画来阐释,传颂濑名殿下引入火种乃至开疆扩土的事迹——徒手攀上高山翻越峭壁悬崖,自制绳索磨制刀具钻木取火,缺衣少食伤痕累累,在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求得生存。抵御土著的袭击再至凭知识与技艺跃身为领导者的全程,刻录下这一史诗的文字亦历经从雏形到纯熟逐为简洁精巧的演变。
而濑名殿下在岩洞中被记述的辉煌到此为止,往后未尽的怨怼被按下不表,只由他自身咀嚼反刍。升上云端时我仍在不舍地回望,回过神来灿烂的圆月已然堪堪可触,熨帖着动物形状变幻的云彩,为濑名殿下通身镀满银质的光辉。我向虚空陶醉地伸出双手,此举将身旁人逗笑,读心般喟叹道“れおくん不愧是未成年”——云彩是甜滋滋的棉花糖,绵延成通往糖果城堡的桥梁。不限于“好孩子”,任何孩子在草地上托腮凝望天空时都有权幻想。
不过半小时便由他反客为主来掌舵,将我带向无人区——沙漠边缘居然有瀑布,当真像风格杂糅的主题公园!他瞪圆双眼:这同样超出我的认知。“濑名殿下若在这里醒来,想必能建立更辉煌的文明!”“未必哦。”而公园的话必然有那个吧,激流勇进!心脏悬在嗓子眼会上瘾,飞毯沿着瀑布逆流而上缓缓攀爬,扑面是沁凉的水汽,埋在他胸口仍要不知餍足地探出双眼,更甚试着回望下方的一线天。
行过雨林上方,飞鸟、萤火虫、蝴蝶,数不清的生物尾随成光芒的一线。我兴奋地站起,绝世的韵律在胸腔酝酿,就算跌落也无妨!对着地平线高呼“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未免不是所有男孩子的幻想。紧贴不息的洋流,海豚冒着头从下方溯过,他与我一并俯身去瞧。抹香鲸长啸着喷水,震荡得我一个坐不稳,被他牢牢护在怀中。亲历了大海,证明这段难忘之旅行将告终。精准绕开恶龙的驻地,沿着海岸线重归万家灯火。民众们牵起手围着火苗放歌起舞,悬浮的飞毯上我同他十指相扣,乐舞声中共享诡异的温情。
“れおくん带我看了好些地方,目前这里是最漂亮的。”
——是百姓为世界增添了光彩,他们理应被明白这点的君主领导。濑名殿下喃喃道,蓝眸蕴着扼不灭的余烬,尚且不知付诸心血的一切,包括他深爱的臣民不时将灰飞烟灭。“暂不虑难以预估的未来,至少他们现在很幸福,这就比什么都强。”如若我有能力带他离开,他当真甘愿抛下一切吗,或称当真甘愿接受我的施舍吗?我扯紧衣角:“我终究会变成大人,也不想总是甩锅给凛月……”
“你说,我在听。”
“我并非无时无刻都喜欢与你对视,请濑名殿下背过身去。”
——好,好,濑名殿下拥我入怀:这样可以吗?
“即便时间足够金钱充裕,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自己的事都一头雾水,更无法帮衬你一丝一毫……抱歉,我太弱小了真是对不起你!”
薄荷底味氤氲在泪水间,濡湿的刺绣猫毛般剐蹭面庞——没事的,怎会是れおくん的错,他哄宝宝般拍着我的背安抚。可我们的文化从不把孩子当孩子,不懂事不成才便是有愧于父母,更在有了妹妹后彻底失去任性的权利。得到他的应允,我在成年前最后一次放声大哭。不为世人理解的孩子同“爱”永远隔着一层玻璃纸,窥见轮廓堪堪可触却无资格据为己有。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正是我的世界与异世界共通的“爱”最为残忍的地方。
“好了……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一夜,姑且为我笑出来吧。”
我愧疚以对他那身被我糟蹋得不成样的丝绸。男孩子不能落泪,我吸吸鼻子秉承后天习得收回泪水的本领。“可我不要,我不要离开濑名殿下。如果可以,想用除作曲外的所有换来不与你分离。世上唯一一个肯耐心听我唱歌的,收下曲谱会认真道谢的,无微不至地牵着我,时刻温柔待我的人。无法彼此理解互相救赎,却还是奢望你的爱……”
爱与关怀是否为预定的游戏程式,我无从知晓;近年及先前你曾对多少人表露爱意,我一无所知;你是否能认出现实中不起眼的我,我不敢妄言。纵使如此,纵使如此,我却多么希望我的所有感受你都懂。凛月过于高看我了,此情此境如何才能不落泪!我别开脸抽噎着背过气:“……我喜欢你,濑名殿下,从亘古到永劫,全世界全宇宙最爱你了!”
三天前意外降临的露台,篝火不息地燃烧。我一如没用的童年抱膝抽噎,却感如释重负:说出来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单相思。想请他走人,而不是默然坐在身畔,让我可能承接尖锐刺耳的嘲笑与或真或假的歉意。“对不起,我僭越了‘茉莉公主’,置喙了民众的信仰,冒犯濑名殿下了!既然‘小孩子哪里懂什么是爱’,那么濑名殿下请回吧!”
“自顾自讲了这番让人无法置之不理的话,又要急着赶我走吗?居然妄自代表我发言,这副态度真让人火大呢?”濑名殿下撩开我的鬓发,捏着下巴将我转向他,赋闲多年依旧葆有一国之君不容置喙的威压。“我是说啊,暂先请你等候……两年的耐心总该有吧?变成星星也好,别的什么也罢,以将会为你亲手戴起的项圈为信物,我一定会前往长大成人的れおくん身边。”
“……什么嘛,哄骗小孩子的缓兵之计。”
“れおくん的确是小孩子。真好,尚在可以相信童话的年岁,大可恣意挥霍这份特权。姑且敞开心扉去相信吧,宗教也好爱情也罢,没有念想的人是难以存活的。遑论所谓的时空界限,尚有无尽可能允许我与你重逢——我爱你,没有哪刻比起现下更笃定。”
被他揽过脖颈抵上脑袋,上半身便在飞毯上严丝合缝地贴紧。惊诧于镜面似的蓝眸亦有混沌不明的瞬息,他更是秉承无需避讳的游刃有余拿捏我稚嫩的身心,长驱直入我心间的荒原攫取甘霖——真遗憾呐,れおくん是未成年。一吻终了,他意犹未尽擦拭唇角,魅惑的嗓音为我下蛊,擒住小猫般拿捏我的后颈。可这是全年龄游戏,是全年龄吧!“若有来日,濑名殿下再做些别的也未尝不可……”
“好,一言为定。能让‘茉莉公主’屈尊纡贵主动献吻的,不曾有第二位。作为这项殊荣的报偿,请你在心上开辟一隅不染纤尘的领地,为我永葆孩童般真诚无畏的诗意——”成年男人伸出指尖,与我以日本的、我们共同的故土的习俗在异世界的一隅立誓,背对着汪洋与星辰一同勾紧,再如孩童般晃一晃,“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笑一笑吧,れおくん,至少想起我时,千万记得展露笑颜啊?”
海鸥振翅掠过云际,晚潮冲刷观星台的底座。他于天海之际心醉神迷地望来,团围的篝火肃穆地燃烧。如同手持圣火立在由信仰垒砌的祭坛中央,臣民见证中呓语般虔诚立誓:“……而我将继续爱你,直到洪水滔天。”
醒来时身着牛仔裤连帽衫,曲谱漫天飞扬,说明书覆在脸上。机器闪着诡异的蓝光,黑猫并起脚蹲踞在桌上咪咪叫。哒哒哒由远及近的足音,归家的小琉可同母亲交谈。炊烟袅袅溜入鼻腔,自行车铃声从巷尾消弭。一切如常的周六下午,镜中泪痕不再,我应声前去厨房帮忙。
所谓分离的苦痛……不过是命运长河的沧海一粟。口袋中纸笔誊抄的献给濑名殿下的歌,成为三日里荒诞不经罗曼史的唯一佐证。事后查阅十年前的旧闻:国家科考队的濑名博士于南美考察时神秘失踪。金丝镜风衣针织衫,意气风发的证件照印成黑白登上报。父母泣不成声的采访影像,友人师长字字泣血的扼腕叹惋,“在世”时的科研著述,连同媒体添油加醋颇具指向性的报导,汇为佐证他曾存活的蛛丝马迹。只要有人记得,他的存在便不会彻底消逝。死亡、灵异、叛逃……坊间传闻媒体访谈近年渐趋止息。天下从不缺新鲜事,挖不出价值的旧闻注定被弃之若敝履。
——究竟是什么可堪让人类相信长久与永恒?文明起于金属、文字、城池与国度,再葬于滔天洪水——至少在濑名殿下这类学者们视为荒诞不经的宗教中的创世神话里。人类文明如一同脆弱的镀金层,不时将分崩离析于一座火山、一片大海、一场风沙。 那么爱呢?或许于濑名殿下不失浪漫的念想中正是“爱可堪战胜一切”,他的爱之信念当真贯穿起一个文明的起始与覆灭。濑名殿下抗争命运的史诗终将淡出我的生活,夕阳落幕前的回光返照无从追溯。唯余永不湮灭的一簇生机,如同他祭台上不息的篝火,于每个暗夜高悬当空。
我的生活照旧乏善可陈。高中余下的两年,父母依旧禁止我在家养猫。我没有继续升学,好在小琉可不负众望考入重点初中,早早立下进入庆应攻读地质的志向。“虽然冷门,但琉可的选择哥哥会无条件支持。”我背起行囊,回身摸摸她的头,“但是地质勘探辛苦又危险,会让家人担心的。”
“我的志向是拜哥哥所赐,”小琉可垂下眼睫,“有段时间哥哥房里总有濑名前辈相关的物什,我读过著述与访谈后憧憬起他那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与自然的抗争中探究历史的终极奥秘,为所爱献身更是浪漫的最高层级。纵使有朝一日终将会步他的后尘,那也会是我的心之所向。”
我哑然以对,良久扬起笑脸,最后一次回望我空落的将被用作堆积杂物的老家房间。濑名殿下或许斯人已逝,他相关的剪报也被我放入行囊终将与这幢老房子绝缘,他的魂灵却在狭小的一方领地中永不灭。岩浆、汪洋、风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肖想着他以一己之躯抵御灾厄降临的英姿,史诗般的画卷每每在眼前铺展,他的孤勇同样在我心中恒常地燃升。有幸亲历过那束光芒,再无遗忘的胆量。即便人终归要同自己和解,我亦不请自来地与他至亲友人一同,应邀在内心深处永远为他余留一席之地,暂且用以承载可堪称为“诗意”的遐思。销魂蚀骨的吻打上烙印,凭此为证,往后余生我再不会、再无余力去爱任何人。停驻在情窦初开前的心智,永远为他当孩子。
无心插柳柳成荫,受我波及的妹妹本就不是芸芸众生,眼界格局同我初中时不可同日而语,现今的我都很难囫囵出一套冠冕堂皇的发言。而诗与远方终究是少数上等人的愿景,绝大多数譬如我的普通人,平凡人生便足矣——
月永レオ,18岁,小有名气的P主。租了间loft生活与工作,装修成喜欢的模样,满床堆满父亲禁止买的毛绒玩具。梦想是开一间自己的作曲工作室,命名为“Knights”,现下目标是买辆跑车接送妹妹上下学,攒够钱前早早考下了驾照。日本下调了成年年龄,让我提早两年迈入大人门槛。父亲起早贪黑肩负起小琉可私立初中的高昂学费,我也定期拿出部分积蓄贴补家用。独居后学会做饭,不求美味饱腹即可。也懂得购物时精打细算,虽说着实不像宇宙人的营生。生活没有变好,但至少看起来不坏。照应童话的悲剧收尾,认命地收起棱角圆滑处世。
某个周六下午我走出超市,被不期而至的秋雨浇个透湿。隔着绵密冰凉的帘幕,我在老地方见到凛月——是说,不曾建立收养关系的那只黑猫。小可怜在雨中声声哀叫,自始是激起我怜爱的行家。小学六年级时与它的初遇,汽车扬长而去,独留它在血泊奄奄一息。
——月永家没有给野猫治病的余钱!母亲捏着鼻子让我丢掉。内心指摘着大人的无情冷漠,却只会挨家挨户敲门哭着求大人带它去医院,尚且不知哭是最无谓的伎俩。万幸有家好心的宠物医院为它免费诊疗,手术台上堪堪保住小命。将它放归后自此与我形影相随。就连我搬家,它也亦步亦趋地跟来……
我解开衬衫将它护在怀中。而论及凛月本人,在成为大人的修行中我时常想起他,无意识会用这只黑猫寄托怀念,不得不说他们还真有点像。不去建立联系便不必为此承担痛苦,而当我怀抱着名为凛月的猫考虑正式收养的事宜,方知与濑名殿下分离的两年间变化是见微知著。嘛,我不会总是记得带伞,于身于心总要寻得个归所,况且让凛月一直流浪下去也不是办法。雨水褪离肌肤,换来叩击布料的琳琅。我回身去瞧为我撑伞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28岁的濑名博士婉拒留校的邀请,向国家科考队呈递简历表明心迹。6岁的月永レオ升入一年级,身形矮小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边角。很久很久之后,22岁的我戴起玉项圈与34岁的濑名先生同逛商场,不忘为家中嗷嗷待哺肥了几圈的老寿星凛月上贡生骨肉与猫粮。而现下他的形象托生于每一个梦境庄严地走来,踏着秋水躁动的喧嚣。“我循着心中的世界地图前来赴约了,”他微笑着,“出于职业操守,以及我的信仰。”
Fin.
后记: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2019年盖·里奇版《阿拉丁》与多年前的几部哆啦A梦剧场版,作为去年我主催的濑名泉生日童话主题泉レオ产粮活动文初发布于2020年11月2日,并在重新修订增补后决定制成无料本赠送给同好。除了对爱情故事本身的描绘,这篇文章也渗入了我对童话、人生、文明等多种问题的思考。感谢您不嫌弃这个故事的不足与粗糙之处,但愿我的文字能与您产生共鸣。
“我将继续爱你,直到洪水滔天。”节选自叙利亚诗人尼扎尔·卡巴尼的诗歌《当我爱你》,在这本无料的最后部分与大家分享原文(中英译版)。
英:
When I Love You
When I love you
A new language springs up,
New cities, new countries discovered.
The hours breathe like puppies,
Wheat grows between the pages of books,
Birds fly from your eyes with tidings of honey,
Caravans ride from your breasts carrying Indian herbs,
The mangoes fall all around, the forests catch fire
And Nubian drums beat.
When I love you your breasts shake off their shame,
Turn into lightning and thunder, a sword, a sandy storm
When I love you the Arab cities leap up and demonstrate
Against the ages of repression
And the ages
Of revenge against the laws of the tribe.
And I, when I love you,
March against ugliness,
Against the kings of salt,
Against the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the desert.
And I shall continue to love you until the world flood arrives;
I shall continue to love you until the world flood arrives.
——Nizar Qabbani
中:
当我爱你
当我爱你
一种新的语言便涌现而出,
新的城市,新的国家便被发现。
时辰呼吸宛如罂粟,
麦子长于书页之间,
群鸟飞离你眼涌着蜜潮,
旅队驶离你乳载着印度香草,
芒果落满一地,密林捕捉烈火
而努比亚鼓鼓声隆隆。
当我爱你你的乳房便抖落耻辱,
化作电闪雷鸣,一把利剑,一场尘暴。
当我爱你阿拉伯众城便纵身而起
反抗那压迫的世纪
那向
部落律法复仇的世纪。
而我,当我爱你,
我便抗议丑陋
抗议盐的诸王,
抗议沙漠制度化。
而我将继续爱你直到洪水滔天;
我将继续爱你直到洪水滔天。
[叙利亚] 尼扎尔·卡巴尼
感谢微博@目树根据Lena Jayyusi &Jack Collom的英译转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