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画画的时候，毛笔延迟了0.01秒。”
伊万·布拉金斯基对面的人如是说。那人一头乌黑亮丽的发丝被一根红发绳束在肩上，近似琥珀色的眼睛也甚是好看。
如果不是在社区心理咨询室，伊万一定会约对面的人喝杯咖啡什么的，可惜伊万是心理咨询师，对方是来向他求助的，而且从这句话听起来，对方至少是个精神分裂起步，要么就是来闹着玩的。想到对方一开始就拒绝了躺在沙发上而是搬了一个给家属坐的椅子坐在对面这种有些奇怪的——但在这也没那么奇怪的——行径，伊万收起了那一么么暧昧的念头，简单看了看对方做的显示一切正常的量化表：“所以这件事情困扰着您吗？”
“不。”那人回答，从神态上看他确实很平静。“我只是知道了这个世界是假的罢了。这没什么好困扰的。”
“嗯。”伊万犹豫着该用何种方式交流，“您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感到困扰，这很好。那我想了解一下，为什么您会准确地知道是0.01秒呢？”
“哈，我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感觉。当然，如果我是高维的虚拟造物，能在潜意识中，或者说底层代码中知道这是0.01秒也很正常。”
伊万表面上淡定记录着对方说话的重点，心里则是疯狂搜索相关知识以应对这场原定一小时的谈话。是的，伊万不算是出色的心理咨询师，甚至优秀都算不上，谁让他该学习的时候和朋友出去拼酒呢？最后在社区混了一个咨询师，过着帮小孩缓解学业压力、帮大人缓解工作压力的新手村日子。但是今天的这场咨询可以说是boss战了，面对这位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的来访者，伊万觉得自己需要找心理咨询师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那么，”伊万斟酌着开口，“这让您感觉如何呢？除了没什么困扰之外。”
对方疑惑了一下，伊万看着对方的微表情，他知道这表示：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但对方还是形容了自己的感受：“没什么特别的，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能理解吧。”
“理解？”这次换到伊万疑惑。
“对，理解。”对方回答，“毛笔的笔触……不太好计算，它的水量、墨量、不同角度的线条还有各种皴法……您想想电脑里的毛笔笔刷就知道了，哦，不好意思，您可能不了解电子笔刷。总之，一根毛笔的计算量蛮大的。”对面的人耸耸肩，然后又小声说了一句，“我花了好久才掌握用笔呢……”
伊万觉得面前这位的问题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了，他不了解绘画，更不知道如何疏导这类当事人，伊万当机立断，准备介绍对方前往本市还不错的精神科：“好的，我了解了……我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解决您的需求，”伊万仔细看了看这位漂亮的来访者填写的各类表格，找到他的姓名，“王耀，王先生是吧，我会……”
“您是想说让我去精神病院吗？我不去，那里的人会把我当成疯子的。”王耀整理了一下额前碎发，“没有人会相信的，没有人会相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毛笔延迟了0.01秒。”
伊万沉默了一下，比起继续做心理疏导，他现在更想打开王耀的脑壳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嗯，那我们继续聊聊天吧，您想说什么都可以。”
“说什么都行？”王耀轻轻歪了下头。
“是的，这就是咨询的意义所在。”
“布先生，您会相信我们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吗？”
“说实话，不太信。叫我伊万就可以了。”
“好吧，伊万。我知道人们肯定不会相信的。那么假定我们生活在一个被高维存在观测并支配的盒子中，虽然我还不太清楚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实验、为了娱乐，都有可能——您能暂时接受这种设定吗？”
“可以。”
“那您觉得让低维生物不再追究渲染延迟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呢？”王耀问。
“当然是直接删除低维的记忆了，忘记了就不会追究了。”伊万答。
“不，”王耀笑笑，“是淡忘。删除实在太过刻意，明明记得曾经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会让人感到焦急，这样观测的样本便不再准确，只有淡忘是最好的选择，你还记得这件事，但它的分量一点点减轻了，一段时间后再想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甚至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觉得那不过是劳累的幻觉…让自己说服自己，这才符合高维的美学。再说了，能删除它们早就删除了，都不会让我一直记到现在，和别人交流。”
伊万看了眼时钟，他们俩从进屋到现在居然连十分钟都没到：“您说的有一定逻辑。”
王耀收起笑容，低下头沉默地观察自己的手指。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伊万开口：“我能问您为什么沉默吗？”
王耀还是低着头：“我感觉我在做无用功。”
“无用功？是工作方面还是…？”
“您不相信我。”王耀抬头直视伊万，眼神里翻涌着一股隐晦的情绪。
“我接受这种设定。”
“这不等同于相信。”
谈话似乎进入僵局。
伊万心想：是啊，谁会相信呢？乍一听到这种话肯定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吧，更不要说现在他们俩的身份。
“算了……”王耀妥协，随即恢复了笑容，“没关系，我也知道不会有人相信。”
“我们聊点别的吧。”伊万试图改变氛围，“您有什么爱好吗？”
“画画。”
“还有别的吗？”
“没了。”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画画的。”
“您把爱好变成了工作，很难有人做到这一点。之前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在抱怨他们的工作枯燥无味。”
“是吗。”
“我注意到您是在画画的时候发现延迟了…0.01秒，当时您是把绘画当作爱好来做还是工作来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了。”
“可以。”伊万开始光速措辞接下来该说什么，但是正常的话一股脑涌出来堵在一起，反而是一句不正常的话溜了出来，“我们能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王耀睁大眼睛，伊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我、我是说……”伊万挫败地搓了搓脸。
“当然可以。”王耀笑着指了指时钟，“我应该是您最后一位病人了吧？只要我们再谈五分钟就可以去了。”
伊万顺着王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时间不知何时走了一大截，伊万都快怀疑之前自己看时间时是不是把秒针和分针看反了。
“不过我不喜欢喝咖啡，”王耀托住下巴，身体前倾凑近伊万，用俏皮的语气问道，“可以换成茶吗？”

伊万·布拉金斯基就是这样和王耀相恋的。一杯茶，一杯咖啡，从水吧一路喝到卧室。
之后王耀突然说了一句：“要不我们交往吧。”
猫蹲在床边叫了一声，显然是不满意一只北极熊占了自己的位置。
“好。”伊万把猫丢出卧室。
于是伊万开启了白天上班，晚上睡觉，全天候谈恋爱的幸福生活。王耀养的猫可能不是很幸福，但谁管呢。
工作日早上八点王耀去工作室，九点伊万上班，下午五点伊万下班，晚上十点王耀回家。周末王耀偶尔加班赶作品，或者在家里的作画专用桌前作几幅小画，大部分时间都是抱着猫窝在沙发上发呆，当然抱着猫是之前，现在换成伊万了。
伊万和王耀过着一些普通的情侣都会过着的生活。
伊万发现最近王耀越来越少前往工作室画画了，每每在家提笔，也总是画了一笔后就叹气，默默放下毛笔，再把桌案收拾成动笔前的模样。而一旦问起这件事，王耀只会笑笑，拱到伊万怀里调戏道：“万尼亚原来这么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吗？没办法，我也来关注你一下吧。”然后亲亲伊万的下巴，一颗颗解开衬衫的扣子，最后留着猫在卧室外绝望地挠门。
这天，王耀少见地前往工作室，他说目前手上的绢本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今天忙完后这个月不去画室都行。而今天晚上，王耀回家时好似把魂落在画室，抱回了一捧疲惫。他焦躁地用脚蹬鞋，那鞋却是倔强地卡在脚上，明明只需要用手拉一下鞋带就能脱下去，但王耀就好像忘了手怎么使用，执著地蹬掉鞋，完全不顾及自己踩了一脚猫，跌跌撞撞地一头栽到沙发上。伊万看到这样的王耀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询问：“怎么了？小耀？发生什么了？”
“我今天在画室……毛笔延迟了……我差点毁了我的绢本……”他捂着脸，似乎在呜咽，“我真的画不下去了……”
伊万扶起王耀：“没事的，你只是太累了。”
“我不累，万尼亚。”
伊万拥王耀入怀：“如果你不累的话你会没注意到猫吗？”
王耀报以沉默。
“小耀。”伊万注视着他的恋人，“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别这样，万尼亚，我不想去。”
“你一直在为了作品的事忙，我担心你的身体健康。”
“我很健康。”
“我们只是去确认一下，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这样你也会放心对不对？”
“……一定要去吗……”王耀垂下头。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伊万的语气很温柔。
“没有人会相信我……”王耀小声道。
“什么？”伊万没有听清。
“我说，”王耀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我一定什么事都没有。”
两天后，省医院神经科外，伊万指着王耀手里写着“患者过于劳累，除此之外无碍，注意休息”的诊断说：“看吧，不会有人把你当成疯子的。”
王耀只是微笑着沉默。

伊万·布拉金斯基乐观地认为接下来没事了，只要王耀可以定期去进行心理疏导，幸福的生活就会持续下去，王耀也确实这么做了，一切都在重回正轨，世界里的花儿欣欣向荣。
只是王耀几乎不画画了。
之后的某天晚上，在他们两人结束了美好的夜间运动后，王耀坐在床上默默凝视虚无的一点，伊万缩在被子里打算回味一下再去浴室，似乎是王耀过于安静了，伊万爬起来观察一会儿，问：“小耀？在想什么？”
“唔……”
“我弄伤你了吗？”
“……不是……”王耀的回答非常迟缓。
伊万向王耀的方向咕蛹：“那你在想什么？”
“万尼亚，我问你，如果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假的，那我所坚持的东西还会是真的吗？”
“你想太多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假的呢。”
王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没有说什么。沉默不代表他对伊万的赞同，伊万心知肚明。
猫在门外叫。

如果伊万·布拉金斯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定能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王耀向他问的问题。
这天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秋风渐起，天黑得早了，伊万下班后赶忙回到他和王耀的公寓。这些新盖的公寓楼都又高又窄，在夕阳冷清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幽静。
伊万开门后，最先感受到的是冷空气独具的气味，纸张被风拍打出咔咔的声音。他顺着风找过去看见王耀面对着一扇大开的窗户。听见伊万从身后走来，王耀直接扭身坐在了窗台上，随意地扶着窗框。
“小耀，”伊万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王耀靠在窗边，高层特有的强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他笑着看向伊万：“你还记得毛笔延迟的0.01秒吗？”
伊万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们相遇的契机：“记得，但那只是……”
“只是我过劳产生的幻觉？”王耀向后仰，似乎浑然不觉身后是20多层的高空，“我记得医生的诊断。真有趣。他们填补漏洞的方法真巧妙。”
“小心！”伊万刚要冲过去，但害怕刺激到王耀，咬牙刹住脚步，转而默默掏出手机盲拨报警电话，“小耀，这么坐在窗台上很危险，你先……”
“不必劝了。”王耀再次打断伊万的话，淡淡笑着，“我只是知道@#¥/离开这一切（%-～*€不是终结&s》$>没什么好担心的，万尼亚。”
“你说……什么？”风太大了，伊万没有听清，这时报警电话也拨通了，接线员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跳跃。
“哦，你想让我以】o[£§|<活着，你真善良，万尼亚。但我要走了，没关系，别害怕。”王耀笑着安慰伊万。
“不，别！”
“^《¡¿_ü见。”然后他看看身后，仿佛看向一片花海，笑了一下，松手，掉落，衣角在窗框里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留下伊万和电话对面不明就里的接线员。

伊万·布拉金斯基感觉时间都停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崩溃地哭喊，怎么面对警方的谈话，怎么在王家人的哭泣与指责中参加完王耀的葬礼。好似在流动的人群里静止。当现在他停在两人居住的公寓里，他突然感到时间往前爬了一格，于是他也向前走了一步。他随着时间走走停停，他分不清是自己想回顾他和王耀在一起的时光，还是王耀的亡灵在指引他。伊万抚摸这间小公寓里的每一处物件，这上面都落满了回忆。
伊万神使鬼差地走向王耀曾经的工作台，上面堆着他好久不用的宣纸，毛笔也都洗干净挂在一旁，调颜料的小碟白白静静地落在干燥的笔洗里，镇纸在毛毡上压出一个印记，墨水也在瓶子里等待干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耀就逐渐不画画了，也许是抑郁使然。
艺术家的通病，抑郁、焦虑、精神分裂……
伊万回忆着爱人的模样，似乎是为了抓住过去美好时光的一角，他拧开墨汁，倒进就近的碟子里，提起一根王耀最爱的兼毫，模仿着他在宣纸上落笔。
伊万看见毛笔延迟了0.0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