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从一场噩梦中脱身，猛然转醒，才意识到后背与前胸已经湿透。衣衫被洇湿一块，像凹陷下去的深坑，有人暴力扯出他的心脏，攥紧，又丢下去。咚咚，咚咚，沉重地砸出几个坑来，磕得胸腔疼。朝仓陆转身，头别过去，眼睑蹭过枕头上一摊湿漉漉的月光，泛冷，投下他寂寞的影子。

他闭上眼，陷入黑暗，令自己再次难逃午夜。背后恋人的呼吸声依然平稳，潺潺如溪川，恰与他那滩水洼分岔而过。朝仓陆缓慢地、深深地吸气，避免让赛罗觉察出异常，再三确认后腰肢扭动，像倦怠的小动物舒展身躯，床垫瘪下去的阴影少下去几分，袒露在星光下。

星云庄此刻在星海中漂泊，引擎功率耗能调档至最低，机体陷入智能休眠，正按照预定轨道如游鱼般不疾不徐划过星河——至少他在进行星际旅行前是将未知寄托了浪漫的忧思的，直到他真真正正步入其中，与昂星团面对面，沉默地注视毕宿四耀目的暗火燃烧之后，那些美好开始从心底划开。没有银缎相挽，也没有群星合唱，它们甚至相隔如此遥远，从远处看就是渺渺一点，气体与尘埃吞吃掉星光，没人能看见它们流泪。于是星河便开始不再称之为星河，他从它们当中路过，感受这片阴郁又溃败的墓场。

朝仓陆移动几步，抬眼望着卧室舷窗外的景色，现实、寒冷与星体的光缓慢拓在他身上，四周寂静，是个能够好好回忆噩梦的环境。小孩歪头，借着微弱星光将自己映在玻璃舷窗上，盯住刻印的黑色瞳仁看，依稀只记得些怪异的东西，皆是以往交手过敌人的碎片杂糅，诡谲又可怖。关键词被某只神秘动物衔走，他只来得及在现场找到一些黑色齿痕。

他刚要抬脚，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仿佛飞船舱内的空气全被抽走，真空强行夺取他的质量——什么也抓不住，什么都无法抓住。于是整个人径直坠向太空，一路朝着无尽微光的星际倒去了，向下，是虚无的深空，星云庄倒悬着随时要离他远去。他慌张，双手挥舞，根本无法控制方向，星系从他身边跑开，光辉掠过远去，原来他就是那颗孤单的星子.......

朝仓陆蹲下身，十指攥紧床沿，只觉得大脑晕眩，呼吸困难，如溺水的人。他噙住眼泪，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来，只好仰头凝望宇宙深处，心想，啊，果然天空是一片漆黑的。

他的眩晕还是惊动了床上梦中人，房间里倏地亮起两盏灯：暖黄的，澄澈的，富有情感的，会跟随朝仓陆的身影移动。而此刻灯的主人正在努力窥探他心底的秘密。

“怎么回事？”赛罗问，没注意到语气染上几分紧张。他这么真切地看着他，如曜日，气息萦绕在房间里，偷走爱人的烦闷，让苦梦自行破碎掉。

没事，只是突然醒来下床看看。朝仓陆摇头否认，恹恹扶床而立，抖抖发麻的小腿，形象与普通蓝星人受了寒别无二致。他手脚并用爬上床垫，陷进软枕之前俯身贴近赛罗，薄唇浅覆住后者的额头，触之即离，留下一串小动物可疑的行迹。

他躺下时将后背朝向赛罗，将自己掩盖于厚实的被褥之下，想用一场模拟的雪崩将自我掩埋。他在说话时眼睛没敢直视过对方，只是腾出一只手去轻抚他，又用刻意掩饰过的语言去沾染些悠悠梦醒间的水汽来展示这个偶然的意外——实则清醒，痛苦且迷茫。朝仓陆蜷缩在被窝里，只觉得自己全身被透光玻璃包裹，内核是装潢精美的古语诗集，想要展于世人却又晦涩难懂，分明将情绪与爱用语言写得明明白白，却又将它们故意搅得格外生疏。况且沾了露水显得冷冽沉重，若是旁人无意间触碰了，必定是要龇牙咧嘴把手撤开的吧。

而后他感受到一股力量，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地底掘开石头将他从墓场里带出来。赛罗掰住他的肩膀，请他转过身来。他的脸被抓住了，暖意渡河而来，赛罗像捕获猎物那样捏住他，强迫他抬头，对上那双无法忽视的眼睛。

“果然还是有问题。”他说，捧着他的脸，屈指勾勒出那道干涸的河床。“……你流过眼泪了。”

啊……啊……朝仓陆拼命眨眼，将眼前的景象挤压得扭曲又模糊，还是有雨幕不想让他悲伤，倾泻下来要遮蔽他的视线？这是没必要的，小孩想，若自己是尚且年轻的行星，那么他早早就被命轨上的赛罗捕获，避无可避，就在某日微风起伏的夜晚。他沉醉下来，漾开寂静的波纹，安静接受战士的指腹在脸颊上摩挲，或是一遍遍温柔地质询。终于，终于，他成为情诗十四行中那个撑伞等待眷侣的人，身体暖融进对方灵魂里，邀请他一遍又一遍品尝自己的味道。

他被裹进坚实的怀抱，被双手缚住。蓝色的手有意交织成陷阱要他跳，一个温情、炽热、独属于他的陷阱。你会心甘情愿被我捕获吗……朝仓陆仿佛听见有人挤眉弄眼调笑他，低沉源自赛罗，遥远如燃烧殆尽的星屑。于是掀动眼皮，睫毛轻颤，拂掉一层水雾，嗫嚅出一声嗯，柔软地一触即碎。

身边似有风萦绕，有蓝月弯进心河，扰人意乱情迷。他像只被驯服的小动物那样安然接受抚摸，感受从脊柱蔓延开来的颤栗，那种最原始最赤裸的兴奋也是纯粹的艺术。对方指尖的温度要更高些，有意无意点着他的后背。朝仓陆想起那句话：“夜晚的恩赋并非有形。”就像他曾殷切地去寻找过初生的雨露、年轻的月亮、辽不可及的黄道光，华盖之下甜言蜜语满溢，年幼的孩子却最终失望而归。而如今十九年过去了，天空仍然漆黑如影，肩头却有曜日降临，喷吐出长蛇般的烈焰，只是温柔地一遍遍亲吻他。

朝仓陆开始小声啜泣，垂首埋于赛罗颈窝间，对方却难得浑身僵硬一瞬，开始支支吾吾不知所措。感受到热气打着旋红了他半边耳：呀，你怎么又哭……随即被怀中人一个肘击强行中断，毫不掩饰，也不矫揉做作，之后还要侧身弹腿踹他一脚——漏过去，被夹住。他想，现在好啦，他已一脚踏入对方的领域，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