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889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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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黑塔利亚 王耀 , 林晓梅
标签 耀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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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3-2 10:25
- 导读
- “哥,我疼得厉害”
01
林晓梅晓得怎样最讨王耀喜欢。眉梢微微一挑,嘴角泄出个隐约向下的弧度,一双丹凤眼里蓄了半真不假的温软泪意,娇憨任性凝上眼睫,再加上一句软乎乎的“哥,我疼得厉害”,任是因着翻了院墙才扭到的脚踝,还是打碎了花盏才割伤手腕,王耀登时就会软下心来,一声训斥哽在喉中将出未出,又不好意思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迟了片刻才道:“罢了,下次不要再犯。”
她半真半假应承下来,笑得无辜纯良,不待半月旧错重演。王嘉龙王京被罚了个遍,大半数都是因为没看管好妹妹。当时身量还未高她多少的两个少年人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抄经书,不时拿眼角睨她一下,林晓梅也只是笑,谁叫她生来就合该聚日月光华灵气,月亮星星都凝于眉梢中。没办法呀,大哥宠我。她一边想一边用指尖去绕发间绢花,少女纤细柔夷有一搭没一搭绕着细软如瀑青丝。林晓梅觉得战火硝烟离她离得太远,她才不去想,国恨家仇是兄长的事情,她只消在堆满珠翠的妆箧前端端坐着,忧心花是不是该落了,明日哪家胭脂铺子里又上了新货。
后来林晓梅不用这种方法了。她学会拿词句当砒霜毒药,拿目光作利刃刀剑去捅王耀。她晓得怎样才能让王耀痛。本田菊砍你的时候感觉如何?背上那道疤是不是还没好?也不是刁蛮任性,是真恨。林晓梅拿目光觑他,千般泪意咽下去,噎得喉咙生疼。你为什么把我丢得那么决绝,丢得那么远,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王耀不回答,一双积攒了几千年风霜的琥珀色眼睛看她,他说抱歉。可是林晓梅不需要。他明明以前从来不说抱歉的,存在了几千年的天朝上国,从来只有别人对他毕恭毕敬。可是王耀说抱歉。林晓梅这辈子只听过他说两次对不起,之前那一次是在把她交给本田菊的时候。那么长的路,那么红的宫门,夕阳跟血似的,刺刀明晃晃地亮。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第二次。
“我不需要抱歉,我想独立。”林晓梅拧干净眉目里的喜怒哀乐,尽量让自己显得风轻云淡,跟在王耀身边耳濡目染上千年,也学了点清闲姿态,可惜几百年过去也没什么长进,跟个小孩子班门弄斧似的,她在王耀跟前依然是生于荒岛的蛮族小姑娘,“我不想因为你的错误被像个物件一样丢来丢去。”
王耀以前心那么软,她稍稍一个不愿意,天上的月亮也能捧到她跟前。但是这次他甚至连以往惯常玲珑的外交辞令都没有施舍,掷地有声的“不行”。林晓梅不想跟他再谈,谈了也是白谈。这次见面结果又是不欢而散。她推开门的时候发现雨大了,回过头看见王耀坐在沙发上,指尖夹着的星火明明灭灭,依着给弟弟妹妹们亲身示范的原则,他很少在王京几个面前抽烟。或许我已经不算他的妹妹了。林晓梅低头嘲讽地想,喉咙里一句“你有没有带伞”,随着这个想法一起烟消云散。
02
最近闹得实在有些过分,林晓梅也知道,不然也不劳王耀冒着这么大风险跑来台湾。她知道,却也纵容,不闹大点怎么让他明白厉害?林晓梅知道她在耍小女生性子,这点脾气发不到隔着太平洋的阿尔弗雷德身上,发不到本田菊跟前,也就只能在王耀身上磨磨,就跟刀久置不用会钝似的,她恶毒,她骄纵,她跟王耀就像两只被绑在一起的刺猬,互相伤害,又被迫紧紧相拥。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愿意想起来她曾经叫王湾,坐在紫禁城重重宫门后,有一个一身明黄的人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论语》: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她背不下来,也不愿意写,毛笔头太软,她又太没耐心,写不了几个字就把墨水弄得到处都是,宣纸上的字跟虫在爬似的,她自己瞅着都觉惨痛。王耀算是有耐心了,待在深宫几千年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后来也被她磨得没了脾气,但他还是要林晓梅学。偶尔被烦得狠了,她就发脾气,撕了余下的纸张,把书房里堆放整齐的书本弄乱,王耀也会罚她,罚得不重,却也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动怒了。两个人僵着不说话,林晓梅心里在怕,还强撑着一口气不服软,最后都是王耀先来哄她,她装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末了再点点头,煞有其事说:“我原谅你。”
但自从1945年她在受降仪式上远远望见王耀一眼,1987年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王耀都不再对她动怒了。王京王沪几个偶尔做错了什么事,他从来不吝惜于那点训斥。独独林晓梅做错了什么,他看见也只当没看见,眼神轻飘飘一转,跟没事人一样走开。沏杯茶问她喜欢什么,合张影和她保持的距离谨慎而又恰当,像是谈过几句天却又不相熟的朋友,戴着的微笑面具客套而又疏离。林晓梅要什么,只管张口,他力所能及地给,放宽岗位条件,开放资格考试,一国两制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居然也答应,只有她说我想独立的时候,王耀沉默了。
王耀不答应,她一口尖牙利嘴就想方设法在他身上戳个洞。活了几千年的古国,修炼得一身金刚盔甲刀枪不入,林晓梅仗着自己洞悉他的弱点,沿着缝隙狠狠刺下去,刺到柔软的血肉里面,成为深埋皮下永不消退的褪色伤疤。一句又一句恶毒的话迸溅出来,骂他你是低劣种族,你合该被人欺凌,合该被人屠戮,合该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到头来也护不好自己的人民。她以为王耀总该发怒了,那么过分的话。但他脚步都没停,拿她当空气,眼睛里的失望浓厚得盖不住。那一刻林晓梅就知道自己输了,她还在乎这个人对她的喜怒哀乐。哭都来不及,她站在原地发愣,王耀转过身,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温声哄她。
有时候林晓梅自己也不清楚,分明知道他死穴在哪,那么恶毒的话,怎么就能脱口而出?她知晓王耀力不从心,也明白她踏着如血夕阳走出宫门的时候,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什么。可惜大小姐的委屈跟洪水猛兽似的,一个小时候丢了糖果都跟没了全世界一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忍得下来?她的喜怒哀乐太直接,通通写在脸上,不为人知的难过实在太多,说出来又显矫情。能怪谁呢?怪本田菊,怪阿尔弗雷德,怪亚瑟柯克兰?说到底是利益所迫,林晓梅生着黄皮肤黑眼睛,隔着重洋算陈年旧账,恩怨都糊涂。骄傲的台湾小姐也没办法怪自己,一腔发泄不出去的心火,只有朝着大陆那头最亲近自己的人。
03
早些年林晓梅也会接到王耀在新年前的问候电话,王家的孩子们分散全国各地,平日繁忙,但每年春节都会抽出空在北京聚一聚。林晓梅也不例外,她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正在晾指甲油,对着窗外茫茫雪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些不成调的曲子。她举起双手,樱花似的颜色,这是她第一眼看到这个颜色的想法。不是牡丹的颜色。
王耀在电话那头问她新年要不要过来,林晓梅不正面回答,想方设法地把话题扯到别处去。毕竟王耀打一次电话来不容易啊,她自己又放不下身段去主动联系。也忘了是谁先提那档子陈年芝麻事,话题越聊越大,聊到最后又是不可避免地落入同一个窠臼,王耀的反应依旧没变,连敷衍她个商量都没有,掷地有声的不行。屋子外面那么冷都没压住林小姐的火气,她多骄傲啊,隔着一层屏幕都能捅穿对面那个人的心:“你是不是傻,你就非得跟阿尔弗雷德那几个作对?伊利亚从你这儿拿得还少吗,他给你灌了什么迷药,你做什么这么鬼迷心窍?你知道外头怎么说你吗,还是在自我感动,怎么着,现在伊利亚没了,合着你把自己当守身如玉的贞洁烈妇?”
电话那头霎时安静下来,林晓梅那一张尖牙利嘴按了开关就停不下来,她才没心思注意听者的感受,只要王耀痛,她就开心。隔了半晌王耀在电话那头喊她:“林晓梅。”声音跟被捅了一刀似的。林晓梅没注意,自个儿把话续下去:“是吧,你最高贵了,其他人都是给你陪衬的,你贞洁烈妇,你宁死不屈。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别人带走个几十年就跟在人屁股后边摇尾巴。可是我再也不想被任何人丢来丢去了,学日语好难,后来我终于学会了,我终于快要忘记被你丢掉的时候有多难受,忘掉你教给我的那些《论语》,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笔字。但现在又被你拉回来,命令我讲普通话,有谁问问我愿不愿意?”
王耀又喊了她一声,林晓梅没听到。她只顾自个儿讲下去,越说越难受,声音都带上哭腔。他们到底血脉相连,插在王耀身上的那把刀子首先要穿透她,但林晓梅不在乎,她把伤疤揭开来,用两个人都痛的方式来惩罚对方。那会让她好受些,否则夜夜梦回,连呼吸都要用尽力气。
喊了几声林晓梅都没有回应,王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喊她:“王湾。”
这个名字被电话这头喋喋不休的林晓梅捕捉到,她话讲了一半骤然断裂,逗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问:“你叫我什么?”
“别讲了,拜托。”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王耀用这种口气说话,这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以前富饶的上国只有别人来供奉他的份,后来掉下神坛,满身滚了尘埃,亚瑟柯克兰用鸦片打开他国门的时候,他没有求饶;本田菊在他身后捅一刀,他没有喊痛;阿尔弗雷德经济制裁他,刚初生的红色国家举步维艰,王耀也没有吭过一声。哪怕是后来伊利亚死了,象征他们追求与理想的红色镰刀旗从克里姆林宫降下来,三色旗升起,王耀在底下看着,冷静得不像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在弟弟妹妹面前露出过失态的模样,林晓梅也被他骗过,错以为他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她第一次听见王耀用这种口气讲话,那比什么都还要亵渎。她倒吸一口冷气,压下声嗓里所有不适,把柔软都换成尖刺,待片刻才回答:“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廉价,好歹还能给我留下些天朝上国的美好回忆。”
“我只是难受,林晓梅。”称呼又换回去了。隔着一层屏幕,林晓梅看不到王耀的表情,他声音依旧平静沉稳,音调都没变一下,冷静得让人寒凉,“不是因为你的话,而是因为我教给你那么多东西,你没有一样学到。”
电话是林晓梅挂的,她不知道如何去回应。明明是波澜都没起伏一下的平稳,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她就是觉得王耀失望至极,那失望几乎要越过屏幕凝出一只手来,扼住她的心脏。台湾和大陆隔着那么远,两个人的心却被一条细细的线牵着,大陆那头的颤动一下,林晓梅远隔重洋,跟着一起难受。
04
最后她还是去了。林晓梅已经很多年没有到过北京,偶尔去也只是在镜头下表演一出台湾和大陆兄妹情深的戏码,她学不来王耀的从容,对着镜头笑到脸僵,报纸上写:“台湾同胞和大陆同胞永结同心”。话是没错,想想近些年的风雨不休,她连随声附和的力气都没有。
林晓梅沿着苔绿青石板往前走,北京在落雪,零度以下的温度,她冻得有些难受,也不愿意裹厚实的大棉袄。嫌土。高跟鞋敲击老旧青石板的声音被落雪融开,竟也不显突兀,家家檐下挂着正宗的中国红灯笼,在风雪中一抹红,小时候王耀跟一堆字都读不来的孩子们说,以后只要看见这抹红,就该明白是到家了。
应门的是王京,门开了一条缝,温暖和一屋子全国各地荟萃的口音扑面而来。王京看了她半天没认出来是谁,一身的名牌,和门外严寒气候完全不搭边的优雅香水味,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正经过年的人,揣着袖子刚准备提醒她“你敲错门了”,被溜达到门后的王耀看见。
“林晓梅?”
王京愣了愣,身后整个屋子瞬间沉寂下来,有人小声地问:“……湾湾?”明明只和他们隔一扇门,林晓梅却感觉之间的距离有一个世界。早知道不来了。她一瞬间背负上浓浓的罪恶感,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属于这幅画面的局外人,一首完美曲子里一点不和谐却致命的杂音,一幅世界名画里画家不小心落错的一笔。
“进来暖暖,外边这天冷得……”王京反应快,招呼她进来,林晓梅无法忽视骤然绷紧的声调和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北方口音,她感觉自己像被屋内温暖的空气甩了一巴掌,转身想逃,王耀的声音把她钉在原地:“来了就进来坐坐。”没提那天和她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的事情。王家的孩子都长得像,但她自从被本田菊带走以后就生出了一点不同。里面唯一的一个异类。林晓梅默不作声地进来,门阖上,把屋外冰天雪地都关在另一个世界。
围在火炉旁揣着袖子的众人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拘谨,那天的饭菜口味也在顺着她,桌上没了辣,王渝和王川筷子都没落几下,王沪开玩笑说最小的妹妹来了,土掉渣的一群老家伙的无聊聚会立马就变成高档的贵族茶话会。所有人陪着笑,林晓梅跟着嘴角动一下。
尽管已经在尽量顺着她,有些话题和游戏她依然玩不进去。最后王濠镜被打发着来陪林晓梅消磨时间,她和王耀最近关系闹得僵,这事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清楚。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林晓梅尽量避免在这么个喜气日子里聊不开心的事情,王濠镜对外沉稳,一涉及王耀的事情没个轻重,最后话题绕回原点,他问你在介意什么呢?介意大哥把你送出去吗?他也是迫不得已。
外头又笑又闹的,烟花炸得北京沉寂的夜空也变得五彩斑斓起来,林晓梅把自己封闭在透明的软蛋壳里,和他们鲜明地划开界限。被不合脚的高跟鞋抵得脚后跟痛,她在沙发上蜷起腿,抱着膝盖,声音轻得像第一次被王耀带来大陆时,看到九重宫厥惊得忘了挣扎的女孩:“我只是感觉自己没办法活在过去,也无法走向未来。”
她有很多个名字,王耀还是秦时她被称作满洲;三国动荡时她叫夷州;宋大人叫她毗舍那;元政府设澎湖巡检司,她又称琉球;明大人叫她台湾,这个名称沿用至今。她像所有王家的孩子一样学毛笔,学怎样用筷子,学《论语》。孔孟教她怎样做人,教她仁义礼智信,教她温和对待他人,教她你是炎黄的子孙,身上流着华夏的血脉。
后来跟着本田菊,和服比齐胸襦裙难穿得多,日语拗口,生三文鱼她也吃不惯。本田菊对她不算坏,但到底不是打小相处在一起的人,台湾县志上记载反抗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她的子民挣扎着要回到华夏的土地。她不忍,应允下来本田菊的东西都会好好学,后来终于学会了,没了兄长的扶持,她跌跌撞撞往前爬,学着应承和交际别人,混迹在欧洲上流社会里。回头一看,大陆还在深厚的苦海里。也不怪她萌生出那个想法,她到现在都还在为此谴责自己——我所以为不可超越的王耀,我的兄长,原来也不过如此。
后来1945年北山堂受降仪式,旭日旗落下,白日青天旗升起,林晓梅以为这是终结了,又被换上军装拉到沿海和王耀对峙几十年。1949到1987,三十八年,一万三千多天,足够一个刚落地的婴儿成长为坚毅沉稳的中年人。她披着青天白日旗,王耀披着五星红旗,两个最亲的人,持着武器在海岸线严防死守。再后来很多次,她说最恨王耀的一瞬间是他把她送出去的那一刻。其实她撒谎了,她最恨王耀的那一刻是在联合国总部广场上,她站在日光下,望着白日青天旗落下,五星红旗升起的那一刻。
当时两个人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林晓梅剜他一眼,王耀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不搭理,他走进宽敞明亮的联合国议事厅,而她被遗弃在满是尘埃的过往。
有时候林晓梅也会恶毒地想,为什么不是王家的其他孩子被带走,为什么偏偏是她因为地理位置就成了倒霉的那一个。想了一半又生生刹住,仁义礼智信,我不能这么想。林晓梅蜷在沙发上,觉得难过像海啸,要淹没掉她。我到底是谁呢?是在紫禁城里被王耀握着手一笔一划写“炎黄”二字的王湾,还是跟着本田菊身穿和服的林晓梅,或是盘踞一方,象征白日青天旗的中华民国?她感觉自己被遗弃在时间的夹缝里,所有事物奔涌着向前,她一个人被定格在泛旧的老照片里,想要一笔勾销觉得轻描淡写,想要刻骨铭心却又犹疑不定。
05
王耀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但这事林晓梅无论于私于公都不能回应他一个确切答案。很多事情只有交给时间去佐证,纵横在身上斑驳的伤疤,也只有经过几代人的疗养而最终达到淡忘。有时候林晓梅觉得记得太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不知道五千年王耀是怎么熬下来的,她明明岁数不及他一个零头,却觉得已经跨过好多春秋。
两个人沿着极富台湾街头风格的橱窗边慢慢走,这一条道人不是很多,花花绿绿写着繁体字的招牌堆在砖红墙漆上,谁也没有开口。林晓梅记得港口的路怎样走,1987年刚刚开放大陆探亲的时候,她也在这个港口里送过人,当时整个站台都布满肩戴勋章头发花白的老兵,有的因为时隔四十年能重新回到大陆而落下热泪。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她莫名想到这句话。一个老态龙钟佝偻驼背的老人背着一大摞裱好的照片,林晓梅问这些是什么,老人笑了笑,说是没来得及亲眼回去看看家乡的战友。
老人从门前的那一亩红苕地里被拉上战场的那一年只十五六岁,练过几个刺杀动作开过几枪,在战场上被一颗子弹打进颅里,福大命大保住一条命,也留下了后遗症,至今已经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但还记得他的家乡山清水秀,记得丝瓜、池塘、黄瓜子和门前那一亩红苕地,还有等在家里待他归家的母亲。他十六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跟着部队辗转打过很多仗,最后流落到台湾,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却还记得回家。
“老家伙们盼着念着几十年,也没能亲眼回去看看。我要是能圆这么一个愿,带他们去看看也好,也好。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嘛。”
落叶归根。林晓梅把这四个字裹在舌尖一遍遍念,却再也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她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苍老了,比眼前这个老人还要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她的家在哪里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没有根系的文化,一片孤岛,就连行走都像在飘。
到了港口,王耀说不必再送。林晓梅叫住他,待王耀回过头来,两个人面对着的时候,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总觉得现在不说,就没有机会开口了。她酝酿了很久,我原谅你,对不起,别介意了,我们都忘记吧。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拣哪一句。王耀始终没有不耐烦,直到异变陡生,一群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冲进车站,林晓梅一下子慌了神。她当然知道戴着这种标志性面具的人是来做什么的。她流落在外头这些年,不单单学到外面的社交方式和生活礼仪,也把阿尔弗雷德家那套抗议方法照搬过来。某些年轻人通过又打又砸的方式来宣泄自己愤怒,他们把五星红旗画得乱七八糟,对着国徽扔臭鸡蛋,把反抗当潮流,用来宣泄大陆那端强行加给他们的“炎黄子孙”。
换成以前林晓梅会当街站一会,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新意来,然后无趣地转身离开。但今天王耀在。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偏偏是现在?她一下子慌了神,隔着人山人海想去寻找王耀的身影。找不到。林晓梅想他看见了一定很难受。那是那么多人拿命换来的五星红旗啊,那是华夏的民族尊严。面具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砸完了东西就走,特警拦不住,所幸也没有伤人。遍地狼藉,难看得跟她的脸色有一拼。
王耀不见了。
另一端空空荡荡的,工作人员在收拾动乱后的站台。林晓梅看见地上有一面正在燃烧的五星红旗,闪耀的星星被涂得乱七八糟。她突然就好难过,因为王耀,因为她自己,因为燃烧着的红旗,因为回不去的往昔。
难过来得太突然,铺天盖地地要吞没她。林晓梅试图用手去熄灭那些正在舔舐红旗的火焰,被烫得剧痛也不在意。她抱着那一面红旗,像是抱着已经失去的全世界,周边人都在看她,她蹲在一片狼藉里,小声地说:“哥,我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