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被认出来，张楚岚并不是很意外。
　　他意外的是，暴露的会这么快。
　　“我说张楚岚，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异人公司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我们是正经企业，你知道是啥意思吗？”徐四瞪他。
　　张楚岚眨眨眼，“啥意思？”
　　“盈利！我们是盈利机构！我们要赚钱！”徐四拍着桌子吼，“我上上下下养着千来号人呢，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诶诶诶，四哥，您消消气，别拍坏了桌子……啊呸，别拍坏了手。”张楚岚往后躲了躲。
　　“你当我跟你玩儿呢？”徐四张开手，“太子爷，您给我打下手，给我的公司赚钱？”他一下逼近张楚岚，“你老实说，你不是商业间谍吧？”
　　“那我哪儿敢啊！”张楚岚冷汗都要下来了，“间谍什么的，您看我是那块料吗……！”
　　“我瞧你像。”徐三幽幽说道，边饮一口酒。
　　“三哥！”
　　“行了，张楚岚，”徐四坐回去，点点桌子，“你得给我说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否则，别以为拿到了合同就万事大吉，公司章可在我手里。”
　　张楚岚苦笑，说道，“四哥……别生气啊……我这、我这不是有难言之隐么……”
　　徐四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难言之隐，我管不着，合同，我可不敢跟你签。”
　　张楚岚吞了口唾沫。
　　他是想过这些的，他离开家之前就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过了。
　　被认出来并不是最坏的，甚至，他自此多了一个保障，一个可以在恰当的时候狂起来的保障。
　　但是难搞的，是要如何说服徐三和徐四，接纳他进公司。
　　徐四的担忧他大概明白。
　　龙虎集团不是小企业，它背靠的是天师府。天师府跟哪都通一样都是国企，哪都通是建国之后才由官方成立的，人员也好组织架构也好都是近几十年才招募和组建的，天师府可是绵延数百年的老字号，其在华夏大地上的辐射之广，影响之大，渗透之深，都非寻常公司可比，尤其是龙虎集团的上一任董事长，也就是张楚岚的爷爷张怀义，他与现任天师府的老天师是同门师兄弟，得了上任天师授意才创立了龙虎集团，便是哪都通的董事见了他也要敬上三分。
　　如果说，天师府是大陆上老派行业的代表，那龙虎集团，就是天师府向新世界伸出的友善之手。在保证不坏了规矩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接触、吸纳新事物，向全华夏乃至全世界展现天师府的善意和变通。
　　天师府很难加入，其内部据说奇人异士众多，没有过人的本事就无法立足；但龙虎集团不一样，不论如何，龙虎集团说出来都是个公司，就像常规的公司一样，他们也面向社会招人。对于很多人来说，进了龙虎集团就离天师府更近一步，天师府神秘，龙虎集团可不是，要想入天师府的大门，从龙虎集团下手不失为一个捷径。
　　就是这样的一个背景雄厚的、人人挤破头都想进入的大集团，本家的继承人却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家大公司应聘，这确实很难不让人怀疑。
　　张楚岚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很多花花绿绿的念头，最后他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四哥……我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异人公司也是您从徐翔老前辈那里继承的吧？”张楚岚说，“您是咋想的呢？”
　　“什么咋想……”徐四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摸了摸身上的几个口袋，没摸到打火机，“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用得着我想什么？——老三，借个火？”
　　“没有。”徐三抱着胳膊一口回绝。
　　“您不会不甘心？”张楚岚说，“一辈子就这样儿了？爷爷一辈子耗在这儿，传给我爸，我爸一辈子耗在这儿，再传给我，我呢？我也要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吗？”
　　徐三抬着眼睛瞄他，他还在找打火机，表情轻浮，眼神蔑视，没有答话。
　　“我张楚岚凭良心讲，对得起我家里人。”张楚岚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半点儿没让他二位操心。小时候住在天师府，跟着师叔师兄们；后来搬出来，他们忙着公司，建集团，拉赞助，跑业务，顾市场，我懂，我理解他们辛苦，小学起我就会自己照顾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我都是住校，他二位给我把生活费续上，我就能在外头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一年半载不用他们过问；我没让他们给我报补习班，家长会从没给他们丢份儿，考上一本是我自己的本事。——我已经是个很好的孩子了。”
　　“作为一个孩子，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完了。我能为家里考虑的事儿，能做的事儿，他们允许我做的事儿，我都尽可能完美地达成了。我只是不想一辈子都按着我爸的脚步去走，按着他们的安排去走，我有错吗？我没错。”
　　徐四道，“你跟我搁这儿演家庭剧呢？”
　　张楚岚道，“四哥，您听我说完。我不是说真就跟他们对着干，我爷跟我爸是我的家人，我不会真的伤害他们，他们虽然没怎么管过我，但也没亏待我啊，我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哪一样不是他们在外头累死累活赚来的？就说我考一本，我读书的钱也是我爸给的，学费是我爷给交的，我南不开毕业生又咋样，没有他们我连个屁都算不上。所以我才有这个想法，离开他们，去做一点儿自己可以做的事儿，到最后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我就想试试，我没想真的离开他们远远的。”
　　徐三和徐四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了。
　　诚然，徐四从徐翔老爷子手中接管异人公司是顺理成章，那徐四心里是咋想的，还真没人知道。至少就他们兄弟二人，徐翔老爷子也是用心挑过的，最后才把大权放给了弟弟徐四，而不是哥哥徐三，徐三心里咋想的，也没人知道。外人唯一知道的是，虽然徐老爷子看似不公平地分配了公司的权力，但徐三和徐四这对兄弟的感情并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反而因为各司其职而使公司越发欣欣向荣。
　　徐四终于找着了打火机，吸了一口，舒坦地吐出一缕灰白的烟来，“张楚岚，你想证明自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你跟你家那两位说清楚了么你就跑来我这儿，对于我来说，是找个人替我分忧，还是请回了一尊大佛，我心里没底儿啊。”
　　张楚岚痛苦地皱起脸，"好吧，四哥，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我爸压根不知道我跑出来的事儿。"
　　“真的只是不知道？”
　　“我……我还跟他说我要考研……所以要从家里搬出来半年……”
　　“草！”徐四拿烟头指着他，“你现在就他妈给我滚回去！不……你现在就滚去考研去！我不掺和你的事儿，你也别来害我！”
　　“别啊！四哥！我面试了好几家公司，只有你家的让我过了，我真的没辙！”张楚岚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求道。
　　徐三也说，“张楚岚……你有什么毛病？你是在应聘演员，你是不知道演员要上电视吗？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张楚岚道，“只要签了合同，我爸就是想打死我也没办法了！”
　　“那你还挺机灵的啊！”徐四怒道，“得亏我留了个心眼！玛德，还以为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差点把我引坑里！”
　　“啥人选？”
　　“跟你没关系！你，现在你就滚去找个房子复习去，老老实实地考你的研究生！”徐四咆哮，“合同呢！还给我！”
　　张楚岚抱紧了自己的背包。
　　“四哥，别啊，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张楚岚抖抖索索地说，“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要你们工钱还不行吗？”
　　“啥？”
　　“我不要钱！我给您白打工！”张楚岚指指自己，“我吃苦耐劳勤学好问有团队精神，吃的少还干的多，只要能让我做演员，区区几个月工资，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徐三对着张楚岚，满脸都写着“脑有疾”三个大字，“张楚岚，这不是钱的……”
　　“你说真的？”徐四飞快地问。
　　徐三唰的转脸看着他弟，脸上写着：“你也？”
　　“真的，四哥，”张楚岚眼看有门儿，赶紧加速推销自己，“你看，我能入了你们的眼，就说明你们觉得我确实还行，公司要盈利，我可以啊！我不但给公司创造利润，我还不拿公司一块钱，这么好的事儿上哪儿找啊？”
　　徐三眯起眼睛打量他弟一会儿，叹了口气。
　　徐四摸着下巴考虑。
　　“我爸要是找来了，您就拿着合同就让我爸赔钱，他要是给了，也算是公司的一笔收入啊！”张楚岚再接再厉，“我觉悟高，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不给钱，我就继续给你们打工，只要我不肯，他就算想把我活拆了也没办法！”
　　“你小子……”徐四想说他有点本事啊，发起狠来连自己亲爹都坑，但是被徐三打断了。
　　“你就是颗定时炸弹。”徐三说，“你只是想利用异人公司的背景，为你对你爸的挟制增加更多的筹码而已，我们公司靠着哪都通，龙虎集团靠着天师府，说起来，都是白道上的，彼此也还算熟悉，你就是吃准你爸看着哪都通的面子，也不会把这事儿搞得太难堪，才找上门的！”
　　张楚岚目瞪口呆，“三哥，我没有啊，我真的是面试到你家，不信你可以查，我之前还去全性那边儿报过名，人家连电话都没回给我……”
　　徐三冷冷地说，“你不老实，一开始就是编，说到现在，你也没说清楚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我才不信你说的，什么只有我们公司通过了你的面试……告诉你我们公司没有这么低的要求！”
　　张楚岚：“不是，三哥，当初面试我的不是你和四哥吗……？”
　　“那是最后一环了吧。”徐四阴恻恻地说，“张楚岚，前头两次面试你都是咋混过来的？给哥讲讲呗。你为啥突然想做演员了，也给哥讲讲呗。你履历上可从没写你参与过表演相关的活动。”
　　“我演了啊！初中我们班排话剧我演了！”张楚岚要急哭了，“我真的很喜欢演戏，就是家里一直不让，我爸和我爷爷都是那种比较老派的人，你们懂得，他们觉得做演员丢份儿。”
　　　一听他这样说，徐四要跳起来了，“嗨呀，什么年代了，隔壁陆瑾老爷子家的孙女陆玲珑还进了娱乐圈呢，电视剧都演过一打了，你爸用不用这样？”
　　 “对啊对啊。”
　　 “口胡，你休想转移话题！”徐四道，他看了看张楚岚那张紧张兮兮的脸，语气软了下来，“罢了，张楚岚，我问你一件事，你答应了，我就签你的合同，到时候你爸也好你爷爷也好，真的找我要人，我也是不会放的，但是如果他们找到我家的老头子那儿去，我还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吗？”
　　张楚岚知道机会来了，一种压抑的喜悦开始刺激他的心脏，他的心跳逐渐加快，道，“什么问题？”
　　徐四静静地凝视他，不做声，狠狠地吸了两口手里的烟，“张楚岚……要是我给你三年时间，你能给我拿一个影帝回来不？”
　　张楚岚听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
　　三年，影帝，是徐四疯了还是他疯了？
　　徐三也震惊了，说道，“三年？影帝？张楚岚今年才多大？”
　　“虚岁二十，嗯，”徐四仰起头，“年轻啊，有活力，也该有野心。张楚岚，我不强求，你可以不接这个活儿。”
　　张楚岚道，“但是，如果我拒绝，您就不会让我进公司了吧；那如果我接了这个活儿，三年后，我没拿到影帝呢？”
　　徐四说，“没拿到……就没拿到呗，还能咋地呢，我对你也就是一个期待，没指望你真的可以达到那个高度。圈内比你有实力、有背景、有资源的人太多了，即便是我也不一定真的就能把你捧上去，关键还要看你自己啊。高材生，太子爷，你想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我给你一个期限，给你一个目标，你才有奔头，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吧。”
　　张楚岚有那么几分钟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在脑子里想了几秒，心胸豁然开朗，徐四这是要接纳他的意思！
　　他此刻确实是坐在这里，但他这一路担惊受怕，生怕被拒绝，被老爹抓回去，被关在屋子里，他并非不接受家族的安排，他只是想趁自己还年轻，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做一做自己的事情。
　　就像他小时候曾经想学表演，他爸一口拒绝了他，他爷爷的回答模棱两可，他权衡一番，认为当下好好学习文化课才是对他最有利的，所以他就真的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一浪就是四五年，等他终于到了大学，从文化课的大海中上岸，他再想起小时候学表演的念头，那念头没有跟随时间流逝而消失，依然明晰地植根在他的脑子里，他才开始参加课余活动，接触表演方面的事儿；等到了毕业，他可以直接回家，跟着他爸做生意，也可以继续读书，表演的欲望却越来越膨胀了。他已学有所成，拿到了名校毕业证书，作为孩子的职责他已经完成很多了，在他面对下一个责任前，他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三年，不能更多了，他现在二十，三年后也不过虚岁二十四，进退都可以，都有充足的时间等着他。
　　“好，我答应你。”张楚岚严肃认真地说道，“三年为期，我拿一个影帝。”
　　徐三无力地看着他们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三哥，这样很好，”张楚岚说，“有压力才有动力，有目标了才知道怎么使劲儿啊，再说了，刚才四哥也说，这个影帝不是我非拿不可，他就是给我提个醒，是吧四哥？”
　　徐四抽着烟，没搭腔。
　　“那，四哥，我都答应您了，也劳烦您一下呗？”张楚岚眉开眼笑，从包里取出刚才在人事部拿到的两份合同呈上。
　　徐四接过合同，轻描淡写地说，“诶，张楚岚，这个合同我还是不能跟你签。”
　　草！
　　张楚岚瞬间在心中骂娘，徐四是不是故意骗他的合同？
　　徐四把两份合同折吧折吧，塞进口袋里，“合同是干啥的？是用来保护甲乙双方的利益的。张楚岚，你刚才可说了，不用我发工资，你，没有利益，我还跟你签个卵？”
　　“这……四哥，你不能反悔啊……”
　　徐四呸了一口，“你眼里我是那样的人么！”他手里的烟见了底，只剩小小的一节烟屁股在明明灭灭，“合同呢，是不能签了，但我没说你不能来我这儿上班。——啊不，不是上班，你就是我一朋友，大学刚毕业，趁着暑假来我公司里找我叙叙旧，顺便帮我分担分担工作而已。我呢，是个讲情义的人，你帮我，我自然也帮你了，上上电视啊，拍拍电影啊，都不算啥啦……”
　　张楚岚大喜过望：“四哥！”
　　“别叫的那么亲热，你恶不恶心，我直的！”徐四拿起烟盒，从里头倒出来两根烟，递了一根给他，“我也说了，你爸找我要人，我可以不给，但你爸、你爷爷找我爹要人，找哪都通的董事要人，我可兜不住，到时候，你别说是我无情无义。”
　　张楚岚欣喜若狂地接过他的烟，点头点成啄木鸟，“是是是！”他刚说完，脑海中灵光一闪，问，“四哥，我再问你个事儿呗。”
　　“你讲。”
　　“你们公司……包吃住不？”
　　“啊？”
　　张楚岚摸摸脑袋，“你看，我本来就没工资，我怕我爸悄摸把我从出租屋捆了，在外头租房子也挺贵的……”
　　徐三盯他，“一个月两千块的房租你总该出的起。”
　　“我都不要工钱了，你还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外头租房子住！说好的朋友呢？”张楚岚哭。
　　“算了算了，”徐四道，“咱们还有地方给他住，他现在一个人确实不太安全，万一……咱们在郊区的别墅，叫他也搬过来呗。”
　　徐三变了脸色，“可是家里还有……”
　　他没说完，徐四就斜着眼睛瞟他，“怎么了，咱们都能住一块儿，楚岚来了就不行？”
　　徐三抿紧嘴，不说话了。
　　随着打火机的火光闪烁，在张楚岚和徐四思想达成一致的基础上，在缓缓升起的烟雾中，他们碰了杯。
　　张楚岚好像又变回了他们面试的时候见过的那个机敏的年轻人，一张嘴，官话说的一套一套，徐三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他到底是龙虎集团的人，等三人终于酒足饭饱，已经是晚上五六点的事儿了。
　　张楚岚乐呵呵地跟他们兄弟告别，踏着夏夜的晚风，哼着小曲儿，轻松愉悦地往自己的出租屋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