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冰醒来的时候感觉发声器有点痛，所以当逆风旋问他要不要出去飞一会儿，他没作声。
“那晚大家都喝醉了，别觉得不好意思嘛。”
逆风旋嘴上这么说，语气却饱含揶揄，仿佛生怕自己搭档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于是破天冰决定无情打碎他的幻想：“我喉咙不舒服。有纸笔吗？”
逆风旋奇道：“这也是喝醉之后会出现的症状？”
破天冰沉默地看着他。
“不是吧，你还真不打算说话了？”
破天冰继续沉默。
“行行行，我给你拿。”逆风旋走到门口，房门比他要矮很多，他钻出这间屋子时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弯腰探入房门，朝破天冰嘱咐道，“这里是人家时光之城的车库，你活动的时候小心点儿，尤其注意别翻窗，会卡住的。”
破天冰点点头表示明白。
逆风旋取纸笔很花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时光之城此时没几个人是清醒的。估摸着破天冰要等得不耐烦了，逆风旋加快了脚步，但回去之后发现并非如此，破天冰只是安安静静注视着窗外的蓝天，一动都不带动的，简直像一座雕塑。
“时光之城很美。”逆风旋放下一支带橡皮的铅笔和一个全新的素描本，“不知道月神殿又会是什么样子？等急速锋他们重建完成，我可一定要飞去看看。”
-谢谢。
破天冰笔尖一顿，另起一行，略有些潦草地飞快写道：我师父曾经也是能源之城的人，他决不会教出一个不懂正常礼节的徒弟，如果先前发生的事令你对我有所误会，忘掉它。
“好，我知道了。先前在风雪之城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过你得理解，”逆风旋道，“风雪之城在你心中是什么地位，能源之城在我心中也是一样的地位，所以当时我一定要见到你，既然好言好语不管用，那就改用激将的法子。”
-嗯。
“这事儿算是彻底翻篇了？”
-嗯。
“别总是只回一个‘嗯’好不好？你这样搞得就跟我在给上级汇报工作似的。”
-嗯。
“……”
-抱歉，不是故意的。
-我尽力。
这回换成逆风旋不想说话了。
破天冰这种交流习惯不能不说是被他师父惯出来的。傲长空从小就开朗健谈，离家出走自立门户之后，整个人虽然不咋开朗了，却依旧相当健谈，尤其他担心破天冰一小孩子搁雪山里闷久了会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这怎么能接自己的班呢？于是傲长空在徒弟面前格外话多，本意是想逗徒弟多说几句话，结果反倒把自己逼成了话痨；而破天冰愈发安静沉默，反正师父一个人就能唠得风生水起，他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师父讲话，并未走神，这便足够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破天冰习惯得很好，甚至哪天听不到师父的声音还会心神不宁，但辰正曜将军似乎并不这么想。“你的宝贝徒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对师父说，“你再这么絮絮叨叨，当心破天冰嫌你太呱噪，见着你就绕道走。”
那时是在冬季，狂风肆虐，大雪封山，城主封城，训练营和竞技场只在固定的几个时间段开放，其他时候大家就只能凑一起变着法儿打发时间，唱唱歌讲讲段子玩玩游戏喝喝燃油什么的。辰正曜将军早些年被蝎族伤过动力系统，对燃油极端不耐受，可偏偏他又爱喝，一杯航空煤油下去人便醉了，一喝醉便喜欢“迫害”城主大人。也怪傲长空每次都纵容他，由着他说去，顶多笑骂一句“你个醉鬼”，赶他回去睡觉。眼下辰正曜惯例开了个头，吐槽城主的话越来越多，大家哄笑起来，不过这次可能是顾忌破天冰年纪还小，他们都没说什么，想着笑笑就过去了；反而傲长空看上去颇有些在意的样子，原本被室内融融暖意熏得半阖的光学镜倏然睁开，直直看向自家徒弟：“小天，是这样吗？”
破天冰坚定地摇摇头：“不是。”
“你看吧……”
“称呼也必须要换了！”辰正曜置若罔闻，手里挥舞着高脚杯，恍若正在指挥千军万马，“八十……八十几岁？九十岁？唔……一百多岁的战斗机了，叫什么‘小天’？叫全名，破天冰！多霸气又不失文雅的名字，是不是？我取的！嘿嘿，老子当年可真是个小天才……”
“知道啦老天才。”傲长空没好气地道，言毕一把夺过高脚杯，顺手塞给徒弟让他暂时保管，然后架着辰正曜的胳膊硬生生把人拖了出去，“小天和孩子们都看着呢，你也不嫌丢人！”
“小天要再来一杯吗？”朔无忧爷爷笑着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夜里冷，多喝点儿。”
“我不冷。”破天冰道，“爷爷您喝，我给您倒。”
“欸，好。”
傲长空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单手接过徒弟稍显费力捧着的油壶，把小战斗机捞起放在自己腿上，轻声问道：“困不困？”
破天冰眨了眨光学镜，努力打起精神说自己不困，但身体已经很实诚地趴了下去。傲长空无奈笑笑，用监护人权限把徒弟的接收器音量调到最低：“没关系，睡吧。”
“师父……”破天冰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咕哝着，“辰正曜将军，不是这样，师父很好，我喜欢听师父讲话，喜欢师父叫我‘小天’，师父是最好最好的师父，所以什么都不要……改变……”
朔无忧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凭什么你小子就能收到这么乖的徒弟？”
“老师羡慕呀？”傲长空笑道，“羡慕的话你也收一个呗。教徒弟并不难，只要你用心对他好，他自然会打心眼里最喜欢你，听你的话。”
朔无忧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可没耐心哄小孩。”
傲长空揶揄道：“是，你就会打小孩，教学生用打的，训学生也用打的，哪天打得过你就算出师，懒省事儿，不怪大家都害怕你。”
朔无忧颇不服气：“谁说的？小天就不怕我，还帮我斟油。”
傲长空道：“小天可没见过你的真面目。”
“……毕竟只是个孩子呀。”朔无忧沉默半晌，低声道，“你今天又出去了？”
傲长空略略吃了一惊：“老师怎么知道？我哪里露馅儿了？”
朔无忧冷哼一声，淡淡道：“昨儿刚给你换的发声器，还没撑过一天，你的声音又变哑了，说你没有超负荷烧燃油，谁信？说吧，偷摸出城干嘛去了？”
“唔……稍微有了一些想法。”傲长空道，“咱们一到大雪就封山封城，每年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没办法正常训练，老师不觉得很浪费吗？”
“所以？”
“或许可以反过来利用冬季的恶劣天气。”傲长空缓缓把睡熟了的破天冰从自己腿上转移到更为舒适的沙发，“除了杀死敌人，锻炼可以增加战斗能量，只不过慢了一些而已，但如果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中锻炼的话，战斗能量的增幅同样可观。我已经实验过了。”
“安全系数怎么样？”
“至少比战斗要安全很多。”
“这个嘛……”
“老师怎么也开始害怕危险了？”傲长空直言不讳，“以风雪之城的地理位置，我们的战士若想靠战斗升级，要么飞几个小时去狂野之城打防御属性最强的甲兽，要么就去打机车族的同胞，相比之下，我认为锻炼是最可行的。既然常规锻炼效果不明显，那就主动加大难度，有什么问题吗？”
朔无忧想了想，道：“逻辑上没有问题，但你这么做，是打定主意要把风雪之城发展为一座完全独立的城池吗？再也不回去了？”
除去硕果仅存且教过傲长空的前元老朔无忧，风雪之城的战斗机们还没有哪个敢当面询问城主这一问题，包括副官辰正曜，尽管他们都非常好奇。朔无忧这回也算是代表所有战斗机发问了，毕竟风雪之城的情况基本已稳定下来，能源之城那边的管理层也被风万里来了次大换血，元老院形同虚设，城主大权前所未有地集中。值此“辞旧迎新”，两城之间的关系日后将如何发展，傲长空作为城主至少应该给出一个相对明确的长期规划。
不过朔无忧本以为，城主不说沉默吧，至少也会有所迟疑，但事实上并没有，傲长空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看起来是早早就深思熟虑过的：“回不回能源之城，不是由我来一锤定音的，而是你们，当年同样也是你们大家的意志促使我做出了离开能源之城的决定。这么说吧，老师，如果现在我要求你回能源之城，你答应吗？”
“我不答应。”眼下并非正式会议，朔无忧当然不跟自己学生客套，“可你是怎么想的呢？抛开风雪之城城主的身份，仅仅作为‘傲长空’，你有考虑过回去吗？”说着他不禁淡淡一笑，“我当初是杀过人的，动了手便再没想过反悔的可能，但你……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得选。”
“不对，”傲长空轻笑着道，“老师啊，你说的这个前提根本没法成立，我都已经是城主了，岂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什么选择，我要做的是让你们大家都有得选，只不过想回去比较轻松，留下来却很难，毕竟环境所限，没办法，所以我才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改善大家的生活上，这令你们误会了吗？不好意思，等方案再完善一些，我就专门开个会解释清楚。”
“一定要这样吗？”
“老师的意思是……？”
“即使是城主，你也可以有私心的，我们都能理解。”
“但是我想做得更好嘛，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傲长空缓缓眨了一下光学镜，语气格外温柔，“老师，不必觉得愧疚，能够被同族的大家如此信任，我真的非常、非常幸福。”

破天冰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找一个新话题。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对自己说，没人会像师父那样纵容你，你得主动走出去，重新融入机车族，这同样也是为了风雪之城好，现在你是城主，不可以任性，多想想师父当年是怎么做的，加油，你一定也能做到！
-今天天气很好。
破天冰写道。
“？”逆风旋半是不爽半是不解地看着他。
-天空很蓝。
逆风旋隐约明白了破天冰的意思，老实说这种搭讪的句式和话题属实老土，他简直要在心里替破天冰尴尬了，但与此同时，这也并不妨碍他觉得努力化解冷场的破天冰稍微、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可爱，于是逆风旋“大发慈悲”开了口：“所以呢？
-要不要出去兜风？
逆风旋强忍住笑意，故作生气地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半小时之前我刚刚问过你。”
-我当时并没有说不同意。
破天冰忍不住辩解。
“对，你是没说，因为你根本就不肯说话。”逆风旋道，“沉默不就代表拒绝吗？”
-有时候也代表默认。
“可我怎么知道你的‘有时候’是哪些时候？”逆风旋忍不住吐槽，“机器人不像人类那么表情丰富，如果不把真心话明明白白讲出来，就连我师父都未必能懂我的每个意思，就更别指望我去读懂你了。破天冰，你是不是把合计搭档之间的心灵感应想象得太万能了？”
-不是因为心灵感应。
写字比说话要慢很多，破天冰一边写，一边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条分缕析，能让他的回答更有逻辑，攻击性也削弱了不少，看来这种交流方式对于眼下尚有些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他与逆风旋而言还挺不错的，至少他们在交流时总算能做到心平气和，而且许多原本说不出口的话，换成写的似乎就会顺畅许多，早知如此就不灌柴油了，破天冰心想。他不是那种喝醉了断片的类型，昨晚发生的事依稀都保有印象，也还记得自己晕晕乎乎冲出时光之城后，追过来的逆风旋好像问了他几个问题，但具体内容很模糊。得找机会复盘一下，破天冰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
-风雪之城环境闭塞，我从小和师父生活在一起，师父喜欢拉着我闲聊，我就默默听着。很神奇的一点是，师父从来都不需要我给出什么回应，但他就是可以明白我更喜欢听他聊哪些话题，也明白我有时候不说话是在思考，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单纯不感兴趣，没什么想说的。师父太了解我了，与师父的交流令我安心、舒适、不思进取，以至于我面对任何人都不爱说话，总习惯性把对方当作师父，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明白。这习惯很不好，我承认，只是风雪之城的生活环境相当单纯，甚至可以说一成不变，每天需要守城大将专门处理的事情很少，我不爱说话也没什么，但在其他城池似乎并不是这样？
他在这一大段话的末尾打上一个重重的问号，抬头看向逆风旋，示意自己写完了。此时逆风旋为了阅读起来更方便，已经从椅子挪到了床边，和破天冰并排坐在一起，破天冰能清楚观察到搭档边读边思考时下意识摆出的手势乃至姿势，这令破天冰感到眼熟——师父和他是一样的习惯。当然逆风旋从未见过傲长空，他只可能是跟着他自己的师父风万里学的。也对，师兄弟嘛，自然在诸多方面都是极其相似的。
破天冰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
逆风旋看罢又沉默半晌，再度开口，语气相当复杂：“对不起，我收回前面的话，太武断了，我不该因为自己做不到就拒绝相信人外有人，总而言之，你师父可真厉害。哦对了，我们以后怎么称呼对方的师父比较合适？理论上该是你喊师伯，我喊师叔，但能源之城尚未重新合并，在正式合并之前，可能相互之间还是客气一些会更好，照顾两边的情绪嘛。”
“……你愿意喊师叔的话我不反对。”破天冰道，“但我同意你的观点。雷霆殿大会战中，战斗机们虽然与直升机建立了一定的战友情谊，可在风雪之城，目前依旧是保持独立的情绪占了上风。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实际上对大多数人而言，当年那件事谁对谁错早就不重要了，大家在意的是我师父的牺牲。无论如何，创建一座城池都远比接管一座城池要艰苦。”
“嗯，这我能明白。”逆风旋沉沉叹了口气，“早些年在能源之城，甚至有激进分子说我师父的城主之位是傲长空师叔拱手让给他的，鼓吹能源之城必须要打回去，否则便无法彻底洗刷耻辱，一些不满自己被夺权的元老也躲在后面浑水摸鱼，挑事闹事，幸好师父扛住了。”
破天冰震惊不已，甚至都没注意到逆风旋用的是“打回去”这一措辞，而非“攻打风雪之城”。
-你们那儿也有人这样说？我以为只有风雪之城才会对师伯有那么大的意见。
逆风旋心想，估计星天罡将军知道得并不全面，所谓“蓝魔蝎靠反间计拆散能源之城”只是勉强能说通，细想起来便会发现很多疑点，而且反间计里的傲长空先锋与破天冰回忆里的城主师父简直判若两人，纵使性情大变也不至于变到这种程度吧？可惜师父和师叔都已经不在人世，另一当事人蓝魔蝎更是不见踪影，一百多年前的真相大概就只能“往事随风”了。
“唔，我也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们能源之城对于‘名正言顺’的较真。”
破天冰果断写了两个大字——不能。
“好吧，你以后可得在这方面下下功夫了。”逆风旋笑道，“不说这些了，说多了心情不好，想兜风你一个人去吧，我追了你一晚上可累得够呛，要休息了。”
-为什么？
“嗯？是问我为什么要追你？因为你冲出时光之城那架势活像要去拆了战龙皇的龙窝呀，我总不能放任你孤身一人，至少要拆一起拆嘛。”
-我记得你还问过我一些问题？
“这你也记得？不过放心，你喝醉之后动力全开，我光跟上你都费劲，所以也没问什么。”
-我没有不放心，而且是我主动让你问的。
“那倒是。”逆风旋停顿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不得不说你喝醉了当真坦率得可爱。”
-？？？
“没有开玩笑，这可是夸奖意味的可爱哦，真心的。说起来，我好像能够想象出你以前是怎么跟傲长空师叔相处的了，小、天~”
破天冰深吸一口气，颤巍巍放下铅笔和素描本——再迟几秒只怕它们要尸骨无存——随后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能怪逆风旋，他冷静地在心里分析，大概是自己要求逆风旋这么叫的，毕竟以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说到底还是得怪自己太黏师父，只要意识不清醒就暴露本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还说了什么？”
破天冰略有些嘶哑地问道。
逆风旋起初愣了一下，纸笔交谈这么久，乍一听到声音还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你说你今年一百九十三岁，除了打架也很擅长画画、唱歌与手风琴，都是傲长空师叔教你的，你最喜欢在师叔演唱的时候为他伴奏。颜色的话你喜欢红和蓝，讨厌白色，但并不讨厌玩雪，因为可以和师叔并肩作战，然后全城的人组队围攻你们，胜负五五开。”
还好还好，都是些很平常的问题。
“我发誓我只问了这些，至于你为什么不想回能源之城，那是你自己主动告诉我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能源之城’四个字。”逆风旋说到这里，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讲话都不利索，“你说什么……直升机自己就能垂直升降，干嘛还要坐电梯？浪费资源！我破天冰绝不和如此不懂得珍惜的飞机为伍！”
他试图模仿破天冰当时的语气，无奈整个人笑得太厉害，每说一句话都要拐上几拐，唱歌似的，倒让破天冰也不由得暗暗跟着搭档在心里发笑。不能不承认这实在是个很幼稚很无厘头的理由，至少也得说成是能源之城太热了才不喜欢吧？因为自己是飞机所以拒绝乘坐电梯，这叫什么事儿？
逆风旋笑够了，缓过劲来，搭着破天冰的肩膀，幽幽道：“我认真问你一句，你在风雪之城该不会出行全是靠飞的吧？”
“有时也会走路，不过风雪之城的确没有电梯。”破天冰默默放下手，心情略有缓和，但依旧不太想直视逆风旋，“所以你们修电梯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便转移伤员啊。”逆风旋道，“直升机是可以垂直升降，但前提是机能正常，总不可能要求每位伤员都自行返回城内找医生吧？另外我们战斗的武器是自身机翼，倘若在战场上武器被敌人损毁了，那一样也没法飞行，只能坐电梯。”
“原来是这样。”
“我突然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逆风旋单手托着下巴，破天冰忽然注意到和脸一比他的手真的很大，但在风雪之城碰拳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既然你都一百九十多岁了，当初能源之城分裂，你应该也有印象吧？那为何你却对能源之城一丝感情都没有？既不是怀念，也不是因爱生恨，而是彻头彻尾局外人一般的冷漠，你讨厌它只是因为你师父在那里受过委屈……反正我自己是这么感觉的。所以为什么？”
破天冰道：“我不记得能源之城。”
他的记忆从一场大雨开始，从一座堡垒开始，从呵斥、驱逐、剑影刀光开始，随即金红的战斗能量落下，师父从天而降劈开阴霾，将彼时还灰扑扑的小战斗机牢牢护在了自己怀中。
“别怕，我带你走。”

“那你在这儿休息吧。”破天冰把床让给逆风旋，“我出去兜兜风，等昨晚烧柴油的尾气全部散掉，我的发声器应该就正常了。”
“啊，所以果然是‘宿醉后遗症’？”逆风旋也是真的累了，破天冰刚一起身让出位置，他就“唰”地躺倒在床上，还无比自然地翘起了腿，“不过为什么会是发声器出了问题？咱们机车族人烧燃油用的都是引擎吧，你怎么痛的是喉咙而不是心？”
“因为战斗机在变形之后，离涡轮最近的是机翼和头部，但尾气无法在机翼上停留，它只有可能钻进肩颈与头部的衔接处，也就是发声器所在的位置；另外如果飞行时不戴护目镜的话，尾气也是有可能污染光学镜的。”对于这个问题，破天冰意外地很有耐心，“我不了解直升机的构造，所以你喝醉了会是什么症状，我并不清楚。”
“我？我肯定能控制住自己不喝醉的。”逆风旋笑道，“昨晚那么疯狂的party不都没能灌醉我吗？以后当然也不可能啦。”
破天冰瞥了他一眼，用沉默表示怀疑。
此刻逆风旋倒是能“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瞬间明白搭档这是觉得自己在夸下海口呢，遂老大不乐意地轻哼一声，道：“不相信我的自制力？”
“不是。”破天冰思索了好一会儿，慢慢说道，“风雪之城的前辈们告诉过我，人不止开心时想要喝醉，难过的时候其实更想醉，因为只有喝醉了，CPU才能暂且遗忘那些令自己难过的事情。我师父的油量应该是整个风雪之城最好的，他也很注意健康，工作以外从不贪饮，可师父同样也喝醉过。”
逆风旋乍一听只觉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由得感慨道：“我师父也一样……啊，是说一样都喝醉过，不是说油量也一样地好。我师父可容易醉了，还一点儿都不注意健康，总是熬夜加早起，又不听人劝，一劝就是‘我睡不着’，唉……”
破天冰沉默片刻，低声道：“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逆风旋点点头：“也不会有另外的原因了。我们的师父都是非常坚强的战士。”
“你还记得你师……风万里、师伯，是在什么时候喝醉的吗？”
“记得，那年我五十七岁，是在秋天，你应该刚好七十岁。怎么了？”
时间对上了。破天冰心头一紧，语气不禁严肃起来：“那你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发生了什么？根据星天罡将军的陈述再结合自己推理，逆风旋知道在那一年自家师父力排众议下令闪击蝎族，一次出动全城一半的武装中队，直扑首领蓝魔蝎的大本营，随后地面战斗部队和装甲部队配合出击，于短短十天之内铲平蝎族营地，为老城主报仇雪恨，哪怕代价是能源之城元气大伤。再然后……风雪之城的战斗机部队就来城下集结了。
逆风旋犹豫再三，迟疑着道：“你保证我说什么你都不生气？”
“反正我师父和你师父肯定都做了什么对吧？”
“嗯。”
“肯定不是什么摒、弃、前、嫌、相、亲、相、爱的好事……对吧？”
“嗯……”
“那就没关系。”尽管是一副双手抱胸、警惕性和防御性十足的姿势，破天冰的语气却堪称温和，“既然已经明确了当年的事是一桩误会，两边的人立场不同，我可以理解。”
逆风旋勉强算是松了口气，斟酌着措辞，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风雪之城兵临能源之城城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末了问道：“能源之城的版本就是这样，破天冰，你相信多少呢？”
破天冰一怔，下意识想回避这一尖锐的问题：“我相信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哎呀，就是一个态度问题喽。”逆风旋说得轻松，眼神的锋利感却丝毫不减，“态度问题难道不重要吗？你已经是城主了，能源之城重新合并的事，你希望自己能尊重大家的意愿，做出令每个人都满意的选择，但……什么才是‘大家的意愿’？事实上城主一个人的意愿就是可以左右很多人，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你没法否认。”
“哦？你的意思是，”破天冰蓦地攥紧拳头，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怒火如有实质，正在他的CPU、他的引擎里熊熊燃烧，“我们战斗机当年一致决定离开能源之城，奔赴雪山追寻平等公正的梦想，其实也是在领导者鼓吹下的盲目跟风吗？！”
“如果你坚持认为‘绝对平等’高于一切，那我们没得谈——‘我们’，我和你，能源之城和风雪之城，通通没得谈。”逆风旋说着起身下床，与破天冰相对而立，平静地道，“能源之城注定不可能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它载满了令所有人都垂涎的资源，为了守护好它，我们必须要有非常明确的导向，还必须要有非常精准的控制系统，以确保它的每一步航行都不会出错。简单点说，我们需要一位强大的、甚至说一不二城主，我师父选择的是最适合能源之城的那条路。”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哪怕要牺牲掉一部分人也没关系，下至士兵，上至城主，只要是为了能源之城，我们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们能源之城没有软弱的战士！”
“那也不该把勇敢等同于无谓的牺牲！”
“你怎么敢说那是‘无谓的’？”逆风旋冷冷地质问道，“风雪之城避世隐居一百多年，过了一百多年太平日子，你有什么资格判定我们每一位战士的牺牲都是‘无谓的’？！”
风雪之城活得辛苦，他承认，可难道分裂过后能源之城活得就不辛苦吗？骤然少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力，兽族对能源紫水晶的觊觎却只会增不会减，他们是靠数不清的牺牲硬抗过来的，那些牺牲不仅是为他们自己守住了家，更是为整个机车族守住了命脉！凭什么……能源之城就不该委屈吗？师父他……不该委屈吗……
破天冰数次欲言又止，忽然大步走到窗边，两手撑着窗台，极目远眺，目之所至，唯余碧空如洗，寥廓苍茫。一时间，车库里静得只剩下两台引擎运作时的轻微嗡鸣。
良久，破天冰用竭力平静下来的声音给出了他的回应：“等其他人都清醒了，我们两个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我回风雪之城。所谓‘大家的意愿’究竟存不存在，我会尽快弄清楚的，毕竟‘大家的意愿’，只有‘大家’说了才算。”
“嗯，我也该回家了。”逆风旋道，“能源之城早一天安定下来，就能早一天去支援月神殿。”
两人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破天冰道：“但是你刚才欺骗我了。”
“哈？！”
“你说你在我醉后只问了那些很平常的小问题，没牵涉公事。”破天冰闷闷地道，“你骗我。要是你真的没有问，你就不会了解风雪之城的管理模式，我们也就根本吵不起来。”
“不是，”逆风旋好气又好笑，“你让我随便问的啊？”
“那是我的事，但你隐瞒了一部分你的提问，这就是在骗我。”
有道理诶……呸，什么有道理，明明是强词夺理！逆风旋不服气地道：“我全说出来又能怎样？”
“那样一来，我就会竭尽全力避免话题扯到两座城池管理模式之争上。”破天冰叹了口气，不知怎地逆风旋竟听出了几分郁闷感，“和师父就时常要辩论，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吵啊……”
逆风旋顿时懵了：“为什么师叔要和你辩论那种事啊？”
“为了让我更理智地做出选择，回去还是留下。”
“看来你当时是选择留下了？”
逆风旋心想，师叔这么做倒仿佛他老人家已然预料到自己会英年早逝一般，所以才拼命把有用的东西一股脑儿灌输给徒弟，破天冰这会儿也就一百九十多岁，师叔走的时候他可能都未成年，跟一个未成年讨论城池该如何治理，这……真能起到什么效果吗？
但话又说回来，破天冰再怎么样也是听过讲上过研讨课的，跟他一比，自己这个城主更不靠谱了啊！师父尚未成体系地教导过，可靠的副官也不在了，目前所有政治素养全凭自学，啊啊啊，刚才怎么就吵起来了？弄得现在自己请教破天冰都不好意思，好烦！
“没别的事我先回家了。”破天冰语气淡淡，“我不太想被火雷霆他们关心，所以就不道别了，麻烦你到时候替我解释一下……不，干脆别解释了，反正他们不会责怪你，而我无所谓。”
哦……不对等等？你什么意思啊？
逆风旋彻底抑郁了，倘若自己为着争一口气，不请教破天冰，等回城之后铁定心烦得不行；可要是请教了吧，以破天冰这口气，这态度，自己只怕会更烦，烦上加烦，烦的平方。苍天啊，太阳神啊，圣母玛利亚啊，这是何等两难的折磨。
破天冰合上了更靠近床的那一扇窗户，只留另一扇还开着，说，风变大了。
破天冰向车库门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
“你先别走。”逆风旋深吸一口气，“你和师叔辩论的内容，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
“我之前没有接触过那种东西，所以很想知道。……拜托你了。”
“啊……”破天冰眨了好几下光学镜，“可以。”
“全部都可以？”
“也可以只摘出和能源之城有关的部分。你——你赶时间，我能理解。”
“那太好了！诶话说你真的是破天冰吗？不是火雷霆假冒的？你、你也太好了吧！”
“……想听我讲就保持安静。”
“好好好，我不说了，把C位交给破天冰老师，呃，破老师？冰老师？噢我知道了！小~天~老师——”
“我真的不讲了！”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