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冢

四、妻子

“任务手册？”
玉泽坐在一个更大且更舒适的匹配舱边上，脚搭在舱外，一晃一晃：“‘景’比我想得更人性化，竟然把关键人物和任务目标写得清清楚楚。”他冲正调试仪器的女人微笑：“很方便。”
女人袖上盘着一个蛇身狗首的环。那个狗头的獠牙穿透女人黑色皮衣，而蛇尾尖在将挨上狗头时，诡异地向外弯曲了一寸。
女人除了将玉泽拦在枢机卿府邸前，冷冷弯腰说“抱歉枢机卿大人，我是流浪者玉泽的测试接引人，现在需要带走他”之外，再未开口说一句话。
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机器。
“真的不说说话么？”玉泽的手指按在匹配舱的金属边沿，百无聊赖地盯着匹配舱上方的天花板，“人类的祖先在某个时间段里，非常喜欢玩一种名为‘全息’的游戏。他们在游戏里快意恩仇，历经生死别离……不过他们总能完好无损地从游戏里醒来。”
“我将为你佩戴必须的设备。”女人语气依旧冰冷。
“但我们现在的世界不同，因为能源的存在，精神和现实世界是共生、共存也是共通的。如果在由能源和精神构造的世界里死了，大概再也回不来了吧。”玉泽近乎乖巧地任女人为他戴上金属材质的腕带和一个个咬住指尖的电极夹，“不过，你的主人大概很想我回不来，你是几号？”
淡淡的莹蓝色光流动在玉泽眼底，令他看上去比女人更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女人忽然痉挛了一下。她机械地转过头，在触及玉泽目光前以极别扭的姿势既低头又合上眼睛：“暗斋2139。”
玉泽抬起手，点了一下2139的眉心：“是漂亮的技术进步产品，2139号。”
匹配舱关合。
暗斋2139号在沉闷的声响里，忽然惊醒。她狠狠地眨眼睛，拧了手臂一下，在痛觉中冷冷地扫视周围，确认没有危险后，按着眉心疑惑地盯着匹配舱看了片刻。
“2139，2139，确认状态，确认状态！”耳机里传来另一个冷漠的声音。
暗斋2139号犹疑了一会儿，按下回复：“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开始测试。”


确认的声音传输到休息室，莹蓝色投影里的中年人向凌晏如举杯。
“那么，拜托你了。”
凌晏如垂下眼帘，轻轻摇晃玻璃杯里的酒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相信暗斋竟然会用假的安抚任务去测试一个流浪者向导。”
中年人微微一笑∶“古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暗斋职责所在，防微杜渐嘛。说起来我们把他判定为入侵者，还是因为枢机卿。”
“哦？”
“能引发枢机卿的结｜合热，他的能力必然超乎我们预期。”中年人致意，饮下一口酒。
凌晏如望向中年人∶“这几年类向导太多了，才导致结｜合热成了稀罕事。在我小时候，哨兵和向导之间，若能存在结｜合热，可是一件好事。”
“怎么，”凌晏如举起酒杯，隔着酒液和玻璃看投影里的人，“暗斋认为，作为一个普通的哨兵，我不应该有‘结｜合热’？”
中年人哈哈笑起来∶“非也，非也。枢机卿误会了。若他只是蝼蚁，您再把他带出来就行，白塔能养得起一城居民，自然不会在乎一只小小的蚂蚁；但若他真的是威胁到‘景’的人……枢机卿下得去手杀他吗？”
凌晏如饮尽酒，把酒杯放在手边托盘上，走向匹配舱∶
“自然。”




笔尖蘸墨，落笔，逆锋入纸，墨迹迂回顾盼，而后笔势一顿，淋漓墨意至此已收。
玉泽施施然放下笔，吩咐做工的人待墨干后装裱起来，而后自在提了壶茶水，独坐堂前，面前木案上放了张笺纸，一狼毫笔和一笔搁。
偶尔有路人经过，不免以为新搬来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的是替人写状子的师爷，好奇往屋内探看，见一风流公子独自饮茶，身后挂了一副字，写的正是：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哦哟，果然是替人写状子的先生。路人既满足了好奇心，便继续目不斜视离开了。



玉泽撑着头，手在桌上无聊地一点一点∶“今日又晚了1个小时。不过也好，半夜鬼敲门，谁受得住。”
堂内只剩了玉泽一个，寂然无声，因此无人接他的话。
门口有一木杆，大好的三月春光随着木杆的影子一点点转动，慢慢变矮，只剩个三寸长的影子时，有人迈进了屋。
来人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穿一领血腥衲袄，披一方红锦；身材高壮，五官却没排开，挤成一团，特别是一双眼睛，不安地看来看去，显得面目猥琐怯懦。
那人见木桌后一陌生公子起身相迎，不由得上下打量，“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玉泽绕过桌子，替来人拉了一张椅子，示意∶“你有很多问题，恰好，我也有很多问题。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玉泽的声音温柔镇静，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安抚住那人犹疑不定的心。
于是那人入座。
玉泽提起笔∶“你是谁？”
那人奇怪地看着玉泽∶“我是住这里的武一郎啊。”
“武一郎，”玉泽在纸上记下，“你是哪里人？”
武一郎愣愣地回答∶“本家阳谷县。”
玉泽记下“阳谷县”，抬起头∶“你有一个弟弟？”
武一郎说∶“有一嫡亲弟弟，他最会做烧饼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冲玉泽咧开嘴笑了∶“我弟弟最会做烧饼。他做的烧饼是天下第一好吃的，你有没有尝过？”
玉泽温声∶“有机会的话，我很愿意尝一尝。”
“好，你要尝的话，一定要来阳谷县。”武一郎说着，突然又摇头，“我弟弟在清河县卖烧饼，你应该见过……不对，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我家？”
笔一顿，墨落在纸上，洇出一块圆点。
“因为我买下了你的家，现在房子属于我。”玉泽说，“是你七天前卖给我的，忘记了么？”
武一郎傻了，忙起身冲着玉泽摆手∶“怎么可能，我家住着我弟弟武二，还有……还有……”
连着说了一会儿，武一郎怔然跌回椅子里∶“不对，我弟弟武二不会做烧饼。”他指着自己，“我才会。”
“嗯。”玉泽点头，“我听说武二会打虎。”
武一郎看了玉泽片刻，伸出双手。那是一双如铁锤的手，上面赫然还有一点血迹，郑重地说∶“我才会打虎。”
“我打死了景阳冈的老虎，一路赶来。”武一郎拥挤的五官诡异地舒展开，拧成了一个笑容，“我来找我的妻子。”
玉泽不以为意地笑笑∶“好力气，你的妻子是谁？”
“我的妻子？”武一郎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知道。”
他能打死老虎的手一把握住玉泽执笔的手，笔落墨翻，才写了几个字的白纸上尽是墨点。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我的妻子了。”
玉泽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近乎癫狂的丑陋男人，既不抽手而去，也不出声安慰，任他又哭又笑，时而迷茫，时而清醒。
“玉泽？”
低沉冷静的声音从耳后一个小巧的衔尾蛇样式的环里传出。
莹蓝色的光出现在玉泽指尖，他反手扣住武一郎，温和地说∶“现在，或许你应该跟我说一说你的妻子。”


凌晏如扣着耳垂上的衔尾蛇环，继续听楼下玉泽和武一郎堪称诡异的对话。
七日前，他和玉泽共同到了这个拟真度惊人的世界——是玉泽从一堆松针里将他拉起来的。
两人身上宽袍广袖，沾了不少尘土。不待凌晏如整理好形容，怀里便被玉泽塞了封皮上只有四个“任务手册”大字的小册子。
里面清晰地说明了任务的目标∶拯救武大郎，让他不死，安抚任务即算成功。
在大景，三岁小儿都知道“武松打虎”的传奇故事，稍大一点，世情小说里的武大郎、潘金莲和西门庆几个人物基本略有耳闻。
要武大郎不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控制住西门庆、潘金莲和王婆几个——提前把武二郎的活给干了。
玉泽点头∶“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拉着凌晏如来到山野中两处坟墓，指着墓碑∶“可惜了，任务失败。”

【武大郎之墓】

【潘金莲之墓】

任务目标死得整整齐齐。
和匹配系统连接的小世界能靠一点作弊技巧找到门不同，以此世的拟真程度，根本无法用作弊手段。
——他们被困在了这里。
若无作为，或者说无法作为，他们将会被困到死。等其他接受安抚类任务的向导打开匹配舱，会看见里面躺着二人已经干瘪的尸|体。
“看来，暗斋的目标不止有我，还有您呐，枢机卿大人。”玉泽笑着说。
凌晏如说：“你知道了？”
“刚来的时候，你身上一股令人……暗斋的味道。”玉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落叶和松针，“你们达成什么协议了？”
凌晏如跟在玉泽后面：“我的任务目标是你。”
玉泽脚下一顿：“很容易令人浮想翩翩的目标。”
“暗斋怀疑你。”凌晏如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他们认为一个能闯入我的领地的向导是一个危险分子，极可能威胁白塔安全。”
“撒谎。”玉泽继续向前走，“那天我避开了所有暗斋系统触角能达之处，恰好发现你的领地开了个后门。是猎人告诉你我要来？”
凌晏如按下心中疑惑，说：“不是。”
他们终于爬到山岗的最高处。玉泽看着身边的凌晏如：“没想到枢机卿也是会撒谎的人。”
“不过没关系，”玉泽举起手，遮住林间落下的阳光，“我不介意。世上真真假假多的去了。譬如此世，他们越不想你我离开，我便越要探个究竟，你来不来？”
凌晏如说，好。
玉泽那双如碧玺的眼睛里便有了得逞的笑意。
这个世界阳光很好。
山中桃花开得烂漫，凌晏如和玉泽甫一路过，肩头便落了几瓣花。紫袍青衫，都不是最衬桃花的，但这一树花配上大好的阳光，偏生就合适得耀眼。
玉泽微偏过头，花影遮住他眼下那点泪痣，“虽说有些风险，但枢机卿若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来日任务记录上，必是完美无缺。”
“即使是暗斋，也判不了你错。”

代价？
凌晏如目光停在袖边云纹上，不语。

楼下玉泽和武一郎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妻子叫什么？”
“潘银莲。”
“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
“失踪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她一直在家里。有人跟我说她跟清河县的西门大官人跑啦。”
“……或许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因为……一些原因跟西门大官人跑了，你怎么办？”
“我要去找她！”男人激动地大声说，“我要去找她，你不知道么？进西门府邸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