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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时光如飞,天气入秋转凉,展家宅邸也已是有模有样。岳三看着展昭与工头交割了手续银钱,熙熙攘攘的宅院一下子安静下来。
岳三手指在水榭的柱子上画着圈,展昭走到她身边,道,“等春夏时,园子里的景致应当很好看。”他侧身看着她,“以后我陪你一起看。”
岳三手指一顿,她转头看着他,忽然一笑,“我早就想问了,展大人。你天天对着我这张男人的脸,是怎么说的出这些讨厌死人的话的?”
“皮相不过外物,在我眼里,不管是什么样的脸,你都是月华。”
“呵,我装扮成个乞丐,你也能这个样?”
“你也说了呀,是你装扮的,那不还是你吗?”
岳三看他一眼,“懒得理你,无聊。这里收拾好了,我也要回家了。”
“这么急吗?你天天都盯在这里,我还想着这几日无事了就陪你在开封转转呢,总不好叫你来一趟只劳心费神吧。”
“我哪有这等好命?”岳三的折扇一转,“回去还得挑家具样子,找工人,选材料,一大摊子事呢。”
展昭笑笑,“事事亲力亲为,三小姐若是为官,定是妥当。”
岳三轻笑,“少来了,我这就是劳碌命罢了。自小母亲就说,我是头一个爱操心的,连生病了吃药,都得一句句问明白吃的是什么,管什么用的,吃完了有什么禁忌,连她来喂药都是这一套呢。”
“哦,我倒不一样。我从小到大,看了药就直接喝了,想着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吗,还不如快点吧。”
“你这习惯可不大好,万一有人落毒,你多危险。”
“小时候是我娘来喂药,以后吗…哦,你这话有理,以后我得问个清楚,免得有人趁我伤病就谋害亲夫。”
岳三抬脚踢过去,他闪身一躲,笑道,“既然三小姐要走,今晚不如就由展某请客,在醉流年为三小姐送行?”
岳三沉吟片刻,“我不爱去那,说书的好生聒噪。我想清清静静吃个饭。”
“也行,春风楼没有说书,江南菜也做得好,你好久没吃家乡口味了,我们去那里也可以的。”
“我马上就回去了,多少江南风味吃不到,还在这里吃?”
展昭好脾气的笑笑,“好吧,那我只能拿出最后的备选了。”他摊摊手,“三小姐认为,舍下如何?”
“这里?如今喘气的就你我二人,我可是被请的那个,难不成…你做吗?”
“有何不可?”
晚风带了丝丝凉意,一只白皙玉手整了整鬓边的碎发,拿起筷子直插铜锅里的羊肉,“唉,小羊小羊,不要害怕,到姐姐这里来吧~”
热气腾腾的锅子另一边,展昭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到她碗里,“对啊,这位姐姐肚子里有你的羊大舅,羊二姑,羊三叔…”
“喂!人家哪有吃那么多!”
已经换回女装的丁月华猛然一拍桌子,自己先疼的皱眉,展昭手指一动,又顿了顿,自己也知道她万不可能拍一下就把手弄出伤来,于是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只看了她道,“这套桌椅难看,你已经说了八百次了,我明儿就找人抬走,绝不耽误以后放你亲自监工的新家具。只今晚咱们还得靠他们吃饭,三小姐手下留情好不好?”
丁月华揉着掌心,语带娇嗔,“谁让你故意的欺负人?”
展昭指指桌面上一叠空盘,“好吧,那我认了,这些全是我一个人吃的。”
丁月华白他一眼,双手托腮,一双妙目灵动非常,“哎,有肉无酒多没意思啊,我和我哥哥打锅子时都喝酒的,咱们真的不能喝一点吗?”
“孤男寡女,不能。”
“展大人不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正人君子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我对你的人品和操守有信心!”
展昭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冒出一句,“正人君子也是男人。何况…在这里的人是你,我对自己可没有这个信心。”
月华微微一怔,随即脸颊渐渐泛红,她低下头,手指胡乱捏住水蓝色的衣带。
她的手足无措,落在他的眼里满是娇羞可人,他认认真真看了好久才道,“听话,以后咱们在这里对饮的时候多着呢。”
月华的手指一停,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来。这是他的家,很快就会是他们的家。这个家里有他,有她,还会有像他或者像她的孩子。诚然,以后作为一对夫妻,在自家对饮当然司空见惯,但如同今晚一般…
“不,展昭,只有咱们俩在这里对饮的机会,只有今晚。”她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以后这家里人只会越来越多,就是新婚,也有我的陪嫁你的家仆。只有你和我两人…只有今晚。”
展昭会意点头,也有些感慨,“来日富贵荣华也好,粗茶淡饭也罢,这样清清静静只有咱们两人的日子…果然只有今晚。”他起身出去转了一圈,拿回一个酒壶一对酒杯,“先说好,就这一壶,而且你只有一杯。”
丁月华眨巴眨巴眼睛,“我怎么觉得,你是怕我酒后对你做些什么?”
展昭准备的是醉流年的招牌杏花春,度数不高,入口绵软,回味悠长。丁月华平日在家也常跟二位兄长共饮,这样的一杯酒与喝水无甚区别。一杯喝完,她眼巴巴看看展昭手边酒壶,试探着刚想伸手,就被他一眼扫过来,只得作罢。她思索一会,歪头看着展昭,“哼,我知道你当初为何选我。”
展昭看着她,“哦,你说为何呢?”
她坐起身,朝他掰手指,“第一,你眼下官居四品,在京城里当然不算多么高,但也不算低,多少人一辈子也熬不上你这品级。做你的妻子,过门就是朝廷四品诰命夫人,对公要懂得官场外务应酬,对私要熟悉夫人小姐圈子里的人情往来,所以,这人最好就是官宦世家出身,自小耳濡目染,才能得心应手,不需你额外操心。”
展昭斟了杯酒慢慢饮,“嗯,有道理。”
“第二,你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三教九流都识得,各种朋友满天下。这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说好听是豪迈,说不好听就是粗糙,若只是个弱质芊芊大家闺秀,可怎么招呼你那些江湖朋友?所以,这人必须也懂些江湖上的掌故,最好也有些江湖上的渊源,这才好说话。”
展昭但笑不语,望着她的眼神如水样温柔。
“第三,你跟着包大人这些年,固然办了不少为国为民的好事,但明里暗里也没少得罪人,更别说那些旧日的江湖恩怨了。若不是国有国法,外加实在打不过你,只怕你一天挨十八次的打都不够。可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总有些照顾不到的时候,所以,你家的夫人顶好自己有些功夫在身,而且水平越高越好,上不封顶,才令你少些后顾之忧。”
展昭大笑,直接冲着她鼓起掌来,“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月华啊!”
月华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纤纤玉指点点自己鼻尖,“你瞧,这三条单独拎出哪一个来,其实都不算难,难的是都得凑齐了——不是我自夸,这可不就是我吗?你但凡有点脑子,遇着了我,那是一定会选我的。”她举起自己的酒杯,“怎么样,就冲我对你的了解,是不是可以再喝一杯?”
展昭止住笑,略一沉吟,拿起酒壶给她倒了半杯,见她立刻皱眉,马上道,“你说的固然对,可偏偏少了最要紧的一条,所以,也就值得半杯吧。”
月华面带不服,“少了什么?”
“我的妻子,固然少不了你说的这些,但最重要的是…”他刻意顿了顿,见她眼神跟住他片刻都不舍得眨,忍不住一笑,“必须我自己喜欢。见了她便心生欢喜,不见她便心下牵挂,看见她笑,会忍不住一起笑,看见她烦恼,会恨不得以身相替。得是这样的喜欢才行。”
月华握着酒杯的手不由一收,她低下头,连耳后肌肤都渗出点点红晕,好半天才吭吭哧哧开口,声音都透着娇软,“…就会哄人,我忙成那样,也没见你哪天过来替我…”
展昭单手撑着下巴,颇有兴味的打量她,“你在烦恼吗?我怎么觉得,你天天欢欢喜喜的在计划咱们以后的日子呢?”
“呸!你才欢喜!我不管我不管,你耍赖的,我就要满杯,不要半杯!”
美人娇嗔最是令人心醉,何况还是心尖上的美人对着你一个劲的撒娇,展大侠也不能免俗,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选择了让步——“好吧,我可以给你倒满,不过,我有个要求。”
月华眯起眼睛,“虽然我们已经订亲,但毕竟还没完婚,你要是敢提什么非分的要求,我会告诉我哥哥的。”
“哎?居然不是现在马上拒绝并且打死我吗?那是不是说你现在会同意啊?”
“我不喝了!你这坏人!我要回家告诉我哥哥!你就会欺负我!”
“好好好,我也并不是要做什么过分的事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我选你,但其实这也是你选我啊,我也挺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真的好生奇怪,展大人名震天下,是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情郎,居然要问我这种问题?”
“哦,原来你早就对我十分崇拜,芳心暗许吗?”
“呸!我崇拜你个大头鬼呢!”
“这不就说吗,我是不是名满天下,你都没到非我不嫁的程度啊。说起来,我家门户不高,家底不厚,你这都算下嫁了。所以为什么你会同意呢?”
月华愣了愣,这个问题她是真的没有认真细想过。当日比剑她心情跌宕,事后二哥告诉她已然换剑定情时,她又是气,又是羞,却还有丝丝的甜。那么,为什么会同意嫁给他呢?
她沉默很久,久到展昭都差点以为听不到答案了,几乎想说一句“唉,其实你心里还是崇拜我的吧,就这样吧,我不问了。”
丁月华却悠悠吐出一句,“我啊,从小就爱操心,这个你知道了。所以,虽然我没明说,但我其实…对于自己将来要选一个怎样的丈夫,一直都有标准。”
展昭没有出声,铜锅热气蒸腾,厅内只有丁月华的低语。
“我家虽不是什么王公贵戚,却也算富足人家。我自襁褓间父母双亡,随伯母过活,幸而伯母慈爱,我们相处一如母女,官宦千金该学的规矩,她老人家一样也没让我落下。我在江南却知道狄娘娘的喜好,知道孔家的八卦,其实不过也是这种训练的一部分,我学的东西,除了人情往来,掌家理事,针黹女红,还有些别的应对手段,为的都是我日后坐得稳当家主母的位子。”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不到闺阁之中也有战场啊。”
“这个战场不亚于军中。富贵朱门,多的是藏污纳垢之事。我家中虽然只有母亲与两个哥哥,但比起那些瞧着富贵热闹的望族,实惠多了去了。所以我从小就想,我可以学这些本事,这是为了日后我有本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婆家七个婆婆,八个妯娌,九个小姑,十个姨娘,我也不怵。但是,其实我并不那么想高嫁,也不怎么在乎门当户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的夫家能够人口简单些,不用大富大贵,过日子清净顺心就好。”
展昭点点头,“好了,第一条,我父母双亡,也不与兄长一起居住,基本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若真不讲究门第,只求日子简单舒心,少不得就得低嫁。但真叫我嫁个普通平庸之辈,我也不甚甘心。若只是对着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的男人,我知道自己迟早心生怨怼,必定是一双怨偶。”
“第二条,我虽无雄才伟略,却也算有名人物吧。”
“我自幼习武,吃的苦不亚于两位哥哥。湛卢是我们家传宝剑,两位哥哥固然爱护我,让着我,但我能将剑握在手里,也是因为我的剑术并不辱没这世间神器。练剑这事啊,我本想着以后若是嫁的不顺心,那就是打也能把男人打服。可实际上啊,若这个男人手无缚鸡之力,能被我轻易打服,那我真是一丁点也不想嫁了。”
“哦,第三条,这个简单,你打不过我。”
月华看着他竖起的三根手指,递上自己的酒杯,展昭为她倒满。
“你倒实在,其实我还没说完呢。还有最后一条,我不坑你,这就说与你知道。”只见她衣袖轻摆,抬手优雅饮尽,向他一笑,“这是个意外。我不知道为何会遇到一个命里的冤家,明明万般可恶,却偏偏让人恨不起来,都不知是不是前世欠他。但是我觉得,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人生几十年,还是跟能让你开心的人在一起好一点,心情好了都能多活几年的,你说对吧?”
展昭含笑望着她,“听听,这可真是天生一对,都打的好算盘呢,哪个都没少为自己筹谋。这等的求仁得仁,要是还过不好,真是神仙也无法了。”
月华轻笑,“男婚女嫁,实在是人这一辈子最绝的一场豪赌。真正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哪能不好好盘算着?”
“那么,你现在是买定离手了吧?”
“可不是嘛,展大人,您是了不起的英雄侠士,万不可欺负我这小女子的。”
“你把一辈子都压在我身上了,如此重手,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月华粲然一笑,举起右手,“大丈夫一言既出啊,敢不敢与我击掌为誓呢,展大人?”
展昭伸手在她掌心拍了一下,“展昭愿与月华一生相知相守,彼此爱护扶持,世事变更,此心不改。”
月华脸颊微红,却也并不扭捏,主动伸掌与他一击,俏皮一笑,“准了!”
展昭迅速与她击了第三掌,“那就这么定了。”他手指一张,与她十指相扣,笑道,“在下那点微末本领,不算什么。你才是真正了不起呢,展夫人。”
月华被他的动作一惊,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动分毫,娇嗔道,“你还说不会对我做过分的事!又骗人!”
只见他双眸亮如朗星,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又温柔,“我今天就要做这样过分的事,你回家告诉你哥哥好了。”
月华双颊早已红透,顾盼间满是脉脉含情,她手指轻轻回握,娇嗔道,“吓唬谁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本小姐今天也要过分些,有本事,你去告诉你们包大人呀!”
风轻云淡,这对开封城里最火的神仙眷侣手牵手看了一会,注意力总算回到了铜炉醇酒上。
“哎呀,只顾着说话,肉都老了!这怎么对得起小羊!”
“你把肉好好吃了,让它一家团聚就是。”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在说我吃得多。”
“吃得多好啊,身体健康吗。”
“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园子里,就东边角上,应该搭个葡萄架,以后七巧节时候多应景啊。可惜工匠走了,现在天也冷下来,不好再动工的…”
“这有什么,开春我看着弄就行了。”
“你行吗?”
“这位姑娘,葡萄架而已,你都不放心?退一万步说,一个葡萄架就算再难看,又能难看到哪里去?”
“那…成吧,你看着办。”
附送若干年后花絮。
“…这家里一草一木都经我的手,唯有那个破架子…”
“哎,哥,干嘛呢?怎么不进屋?”
“嘘!没听见吗?娘又念叨咱家的葡萄架呢。爹一准在哄她,我才不进去讨没趣。”
“哈哈,不是讨没趣,是讨打吧?”
“我看是你要讨打!”
“嗨~年年七巧节都来这么一出,其实,咱们怕什么呀,这事又赖不着咱们!”
“你这丫头真没良心,爹那么疼你,你是丁点也不疼他。”
“你才没良心。我问你,娘要真的烦死了那葡萄架,早八百年就能拆了,新搭一百个都来得及,你看她真动手没有?”
“…哦,合着这就是个常用常新的由头!专门敲咱们爹竹杠用的!女人可真是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