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1985926
作者 : 森川
-
1
- 壹 -
冬日的天空是一片寂白。
低头垂眼,视线里的艳红成了唯一的亮色。
宜寿宫长定殿前,你站在阶下,回首望向这座你自幼长大的宫殿,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吉时至,瑞雪降,一旁候着的内监躬身笑着,脸皮上的花驳纹路宛如被糟拧过的橘皮,“明瑟郡主,吉时已到,咱们该去慈安宫辞行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等着您呢。”
你点点头,伸出手来,一旁的侍女知寿随即立刻扶住,“地上薄雪,郡主小心莫要滑着。”
老内监身边的小太监也笑了,“瑞雪吉兆,郡主和定国公世子定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你抿着笑,轻声细语,“今日劳烦公公亲自来迎我,”随后你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小太监,“您身边的徒弟如此嘴甜,我听了这话,很是开心。”
“哎,这有什么劳烦的,郡主言重了。”老内监笑了笑,“老奴还要谢过郡主,今日能沾得郡主大婚的喜气。”说完,他瞥了瞥小太监,“徒弟不懂事,还望郡主海涵。”
“无妨。”你说,“走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秋时,皇帝与太后两道旨意同下,前来宣旨的也是这位被太后放在御前的老内监。
皇帝圣旨赐郡主封号“明瑟”,太后懿旨宣诏赐婚定国公世子,择吉日,于腊月初五成婚。
彼时的你跪于香案之前,面带微笑,波澜不惊地行礼谢恩。
“劳皇祖母还为我的婚事费如此心神,那定国公府世代勋爵,听闻世子又是丰神俊朗的少年英才,当真是个好归处。可见,是皇祖母疼我。”你垂下眼,故作说给一旁的知寿听,又朝老内监道谢,“待一会儿皇祖母午睡醒了,我便去谢恩。”
“郡主您这话可就见外了。”老内监摆摆手,“您自幼可是打太后娘娘身边儿养起来的,您的母亲康仁长公主在时,又是太后娘娘心尖儿上的公主。论亲疏远近,您这话都言重了,太后娘娘不疼您又疼谁呢。”
是啊,太后膝下唯一的亲生女儿的孩子,太后不疼爱,又有谁会疼爱呢?
慈安宫前,门前的侍女一见你的轿辇,便将朱红色的大门打开。
你小心翼翼地拎着喜服的裙子,踏着青石板路上的薄雪,由知寿扶着,绕过飞着二龙戏珠的照壁,径直入了正殿。
跪在铺了厚实毛毯的地上,你俯身欲行叩拜大礼,却被太后身边的姑姑手疾眼快地扶住了。
“这孩子,行这么大的拜别礼,也不怕头上的凤冠掉下来。”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看着你,嘴上怪着,脸上却笑着。
扶着你的姑姑也笑,“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郡主自小就是个心诚的。此番要嫁人了,自然心里是舍不得娘娘的。”
你只垂着头笑,也不出声。
“行了,赶紧起来吧,新嫁娘今日可还有的累,不好在哀家这里费力。”
你顺着姑姑拉你的力道站起身来,转了半圈,对着一旁端坐的皇后又要跪下行礼。
皇后连忙摆手。
“郡主不必行礼。”
你乖巧点头。
“明瑟,来,到哀家这儿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你走上前去。
太后握着你的手,认真地看着你已上完妆的脸,又上下打量着你的发式和红罗销金的袍帔,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当年,你母亲出嫁前,也是这般……”
你抬眼看向太后,在她有些昏黄浑浊的眼中,隐隐看到了泪光。
康仁长公主是太后唯一亲生的公主,婚嫁时却执意嫁给了常年镇守关外的西番将军,婚后也随将军去了关外。可惜好景不长,西番将军于西域沙场牺牲。彼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太后听闻噩耗后,连忙自关外接了已经有孕的康仁长公主回宫修养待产。许是孕中情绪波动过大,康仁长公主生产那日痛苦非常,诞下婴孩后便血崩而薨。于是,太后便将这婴孩接到自己宫中尽心抚养,待到孩子长大,又将昔年康仁长公主所住的宜寿宫拨给这个孩子居住。
这个孩子便是你。
自出生那一刻就因先帝心生不忍而获封郡主的孩子。
太后只亲自送过康仁长公主出嫁。而今日之景,许是让她想起十数年前她的女儿,自宫中红衣出嫁时的场景。
你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太后的手背上。
“皇祖母,孙女会好好的。”你说。
“好,好……”太后将你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内,轻柔地拍了拍。
随后,太后从一旁知寿端着的托盘上拿了红色的盖头,轻轻盖在你的头上。
她说,“好孩子,去吧。”
出了慈安宫门,便见大红色描金的檐子停在宫道之上。
知寿扶着你小心坐好,随后跟在一旁,跟在浩荡仪仗之后,升舆出宫。
天下皆知,明瑟郡主长于太后膝下,是太后最疼爱的孙辈,就连大婚的嫁妆和仪仗,也都是比着一品镇国公主来的。于是世人皆道太后慈爱非常,皇家亲眷情长。
殊不知,端坐于檐子内的你,脸上带的却是极淡的冷笑。
秋时得懿旨时,你便清楚太后之意为何。不过是借一个喜庆的名头,将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郡主与世代勋爵的定国公府绑在一起,改日再随便从郡主身上找个由头,从而好拿走定国公府的虎符,卸了这百年世家的兵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来日定国公府就算知道并非与你全然相干,也定会在心里对你多个芥蒂,到时即便早已是定国公府的媳妇,也无法在府内京中有脸。
思至此,许是该惴惴不安的。
只是……
面前的盖头将视线分割成两半,一半艳红,一半却如失了真色,隔成一片绿色的光影。
你却难知,那即将为你夫君的定国公世子,是否也能由今日婚事,料想到未来将倾。
世人提及定国公世子,只会想到是这沉淀百年的武将世家的下一代爵位袭承者,或许有人能想起他少年时也领过少将军之衔,是于沙场征战过的。却难有人记得,在于望夷长居之前,在承世子之前,他是倥偬岁月里戎马纵横的少将军。当年金戈铁马,一如国公府之“定”字,平国境乱苦。
可惜神鸦社鼓。
人们早已不记得少年神将昔年英勇,而可见的未来里,似也将是大漠落日,一并淹没在所谓勋爵王侯之名的“定国公世子”之下。
你垂着眼,想起了某年春日的宜寿宫前,那手拎食盒的小小少年曾挺拔站在门口,身形被宫墙上的落日光芒勾勒。
他说,他要随父亲去边关,今日进宫领命,只是顺道来看你。
你心知外臣若想见你需经的麻烦琐碎,却也不说破,只认真地点头,然后伸手,问他今日拎来的食盒里是不是还是金桂香糕。
小小少年无奈地叹气,将食盒递给你身边的嬷嬷,然后告诉你,金桂只有秋日才有,这是刺玫花饼。
许是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沮丧,他犹豫了一会儿后,又开口说,如若想吃,他金秋回来便做了带给你。
后来边关连连告捷,他也确实在秋时回了望夷。进宫复命的那一日,他照例拎了食盒来找你,却被侍女们冷漠地挡在了宜寿宫外。
最后送到你面前的,只有那只黑漆描金的精致食盒,和里面静静躺着的几块金桂香糕。
落日余晖里,你小心地自宫门缝隙处往外看。
少年挺拔,衣袍猎风,日轮金芒落于他身上。
短短几步,却恍如万里相隔。
或许,还是有所不同的吧。
你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