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喝点什么吗？”

男人从办公桌后的皮椅起身，启动吧台上的咖啡机。他斜倚到大理石台边，待玻璃杯盛满后，端起热气腾腾的咖啡，优雅地啜了一口，打量坐在正中的少年。

“不了，谢谢……”

“放松点，我想你需要这个。”他摸出兜里的一小瓶饮料，用瓶角撬开少年扣紧的十指。

室内的空调开得有点低，少年下意识瑟缩着身体，微凉的手背触碰到温热的瓶身，他看见上面的标签，是一瓶牛奶。

“抱歉，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要我只能丢了，我不喝牛奶。”男人惋惜道。

“那还是给我吧……”少年拉住他的衣袖。

男人满意地坐回原位。室内采光极好，他背后足有三面通透的落地窗，午后的日光漏进来，晒得红木桌色泽鲜亮。男人单手支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问：“知道我是谁吗？”

“是医生。”少年怯声怯气，“你穿着白大褂。”

“嗯，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你的私人心理咨询室。”

“今天几月几号？”

“我想……是八月二十一日。”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知道……”少年垂眸道。

“最后，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少年的头低得更深了：“……大概也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但我知道傍晚六点前必须去海滨街的便利店打工，不然会被店长扣工资。”

医生瞥了眼靠墙的欧式机械座钟：“现在不到两点，我们还有将近四个小时。……别紧张，你可以先喝一口牛奶。”

少年拧开瓶盖，咕噜灌下两口。甘甜的奶香溢满口腔，暖流顺着食道滑向胃袋，他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谢谢，味道很好，好像在哪里喝过……”

“嗯。”医生微弱地应了一声，“来，看过来，注视我的眼睛。”

圆形的镜片背后有一双绿松石的眼睛，他的左眼角点缀着一颗小巧的泪痣。少年注视久了，不由地有些出神，他努力逃脱那双深沉如海的眼，耳尖泛红。

“请说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一支黑色钢笔，缓慢地敲了三下桌面：“我觉得你已经意识到了。”

“是、是失忆吗？”少年颤声道。每每试图回想自己的身份，他的脑海就一片空白，干净得像纯洁的新生儿。似乎曾有人特意打开他的头颅，将种种过去剥夺，残存的仅剩今天的一切。

他从医院的病床上苏醒，推门而入的护士叫来了两名陌生男子。他问对方身份，那两人对视片刻，其中一名留着络腮胡，模样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向他出示了警员证，自我介绍说是便衣刑警，旁边的年轻男子则是他的同事。

他们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今天的日期，他的名字，为什么在医院等。

他老实回答：八月二十一日，不知道，不清楚。

他们没再多言，护士拿来一身外衣，让他更换。他随两名刑警离开医院，盛夏的蝉鸣唱响灼热的大地，他坐上一辆警车，临走前看见了“市中心医院”的大标志。他们就这样一路开到一条繁华的大街，走进一栋金碧辉煌的商务楼，坐电梯抵达十七层。

刑警们按响门铃，经前台确认后，奢华的自动玻璃门开启。尽管门口挂着“心理咨询室”的招牌，但室内装潢典雅，铺着实木地板，颇具欧风，完全没有一点医疗所的模样。这里共两层，一层的楼梯边竖立着两座白色石膏，名牌上标注着“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与“威廉•冯特”，再旁边是一面贴墙而制的巨型书柜，上面摆满各式各样的奖杯与证书，写着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刑警领他上二层，交给医生，便是前因后果了。不过，他仍然记得今天的行程安排，他今晚在海滨街的便利店有夜班，从下午六点开始，直到次日五点，店长很严格，不喜欢员工迟到。他的家在差不多离海滨街两站外的地方，步行大约需要四十多分钟。他跟父母住一起，他的父母很活泼，咦，他的父母……？

“你的问题不仅仅是失忆。”医生道。

“那……？”

“除去失忆外，你还患有PTSD，既创伤后应激障碍。某种经历导致你现在的糟糕情况，并且使你极端恐惧某些事物。”

少年喉咙发紧：“……某种经历？某些事物？”

“容我失礼，关于经历，目前尚不能告知。”医生修长的食指意味深长地划过上扬的唇角，拾起桌面的遥控器，“但我能告诉你，你目前相当恐惧黑暗。”

他背后的窗帘自动合拢，帘布遮光效果完美无缺，日光迅速被挤压。少年盯着那片所剩无几的光之区域，像迷失在沙漠里的旅客急需一杯救命的净水。室内没有开灯，他们陷入荒芜的黑暗，少年双手抱臂，控制不住瑟瑟发抖。

他急促起身，用力过猛，掀翻了身下的椅子。他发了疯似的摸索着，拼命逃向大门的位置。可是门似乎上着锁，他怎么也打不开。

医生究竟什么时候锁上了门？这间心理咨询室充斥着无数高端电子设备，难不成门锁也是遥控的吗？

他急得浑身冒汗，忍不住大声呼救：“医生！医生！快开门！”

无人应答。

热泪涌出眼眶，他战战兢兢回首，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桌后的医生不见踪影，只剩一团模糊的椅背。

……救……命……！

嘁嘁嘁……

不要……过来……！

咣当……

他的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回音，声音此起彼伏，他听见来自地狱的呼唤，恐惧在心中气球般爆裂。他扯住门把几番尝试，无功而返，义无反顾地奔向窗户。

既然带来恐惧与幻觉的是黑暗，那么只要重获光明的话——

当他迫切掀开窗帘时，一只巨大的金色竖瞳却突兀地出现在窗外。

“喵——”

它的叫声尖锐而绵长，瞪着眼，翻开嘴皮，露出毛骨悚然的獠牙与少年对视，后者腿脚发麻，喉咙发出一声堵塞的呜咽。

“呜……走开！放我出去！”他失去理智，疯狂用头撞击地面，一双手捧住他的脸，理顺他凌乱的头发。

“请注视我的眼睛。”

他望进医生美杜莎般诱人的瞳孔，伴随一声轻快的响指。他大汗淋漓地从浅眠中醒来，周围一切如常，敞开的窗帘，美好的日光，他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对面的医生正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为什么……”少年嗓音干涩，表情懵懂如大梦初醒。在医生的示意下，他调整歪斜的坐姿，又喝了两口牛奶。

医生解释道：“我的任务是唤回你失去的记忆，治愈你的心灵创伤。在这之前，你必须意识到问题所在，刚才我对你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催眠。我们分三个疗程，今天不会进行更深入的治疗了。”

“也就是说我明天还得来吗？”

“是。”

“催眠是怎么回事……”

“是一种治疗手段。你看，你已经失忆了，但会对我说敬语，懂得怎么拧开瓶盖，你识字，常识、知识、习惯都不曾消失，你忘记的是过去的事件与经历。‘播下一个行动，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收获一种命运’，这句话出自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士。

“所有的过去造就现在的你。那些失去的记忆仍残存在大脑的边缘系统内，你的海马环路活动出现了问题，我不想说得太晦涩，打个比方，你想从一个高耸的书架上取一本书，奈何身高不够，所以需要借助某种媒介。现在你失去的是这种媒介，并非真正的记忆。”

“可为什么警察会带我来看心理医生？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少年的音量越来越小，底气不足，“……你们的收费贵吗？我、我没有钱。”

医生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收费。”

他的心情看上去相当愉快：“别担心，我为你免费服务。至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明天我会如实告知。今天嘛……”他顿了顿，“我们就聊聊天，喝喝饮料，像约会那样，如何？”

“约会？！”少年的脸红了。

“你太紧张了。从进门到现在，几乎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你的身体前倾，腿向外偏，有四次抬头看窗外。眼神与肢体语言都暗示着你在恐惧当下的环境，或者说……在恐惧我。”

“……我确实想离开，想回家看看，我的父母还在家里等我。”少年的脸更红了，“但我不是在恐惧你……”

医生站起来，他走到少年身边，弯下了腰：“你有喜欢的人吗？”

“诶诶诶诶？！”少年被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贴到座椅另一侧，被迫偏头注视医生的眼睛。医生的眼睛会说话，他像落入了一汪青色的湖泊，成为一个狼狈不堪的溺水者，暧昧的视线驱赶着他逃离。他惊慌失措道，“应该……没有吧？”

“你失忆了，以前或许有呢？“

“可医生明知道我失忆，还偏偏问出这种问题。”

“我在寻找一个基点，一个切入口。”他撑住少年的椅背，“人谈论恋爱问题的时候，大脑会分泌出多巴胺，它与人的情欲和感官紧密相连，控制你的快乐，降低紧张感。”

少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思考了一会，慎重说道：“那么，你觉得我有吗？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猜你有，你们或许非常非常相爱。”医生开玩笑道，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今天到此为止吧。”

“这么快？”

“你来这里已经三小时了。”

“怎么会！”少年惊呼道，扭头望背后的座钟。他下午一点半抵达咨询室，现在指针停在了五点整。

有人敲响房门，得到医生的准许后，送少年来的两名刑警出现在门口。

少年迷茫四顾，清楚明白那两位刑警是来接他的，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他莫名产生了一种抗拒。他觉得当务之急应该立即回家一趟，父母一定会告诉他真相，而且打工很重要，一想到被扣工资，他的内心就泛起未知的慌乱。严肃的刑警们不会准许他回家，他早上提了一次，被随意搪塞过去。

少年的抗拒被医生察觉，他从办公桌底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折叠伞，放进少年的手心：“我看过天气预报，今天晚上和明天A市都将下雨，打工路上注意安全。”

医生的态度与门口的两人形成强烈对比，少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今天肯定打不了工了，但明天还能跟温柔体贴的医生再见面，潮水般漫延的恐慌悄然退却，他扬起笑脸，对医生真心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