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幽灵原本打算偷袭那个坐在火堆前发呆的冒险者,他看上去失魂落魄,肯定受过什么打击。小幽灵心想:不惜命的人味道香甜,我再不动手,待会儿就要被别的幽灵给摘果子。
它正准备从背后给这男人来一记黑鬼掏心,忽然惊觉自己的皮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愚蠢的人类们往往以为一层白布是它们遮掩本体的装饰,还经常穿个遮脸白袍假扮它们的长辈——小幽灵惊恐回头,看到一只男鬼。
男鬼太漂亮了,纤细的肩膀上拥着一块毛毯,夜风吹拂时露出毛下粼粼的蓝蝶纹,帽檐压得低低的。它说:不行,不可以对这个人做坏事哦。
小幽灵当场认怂,拿好友鬼火十个星历的盒饭发誓不会对他出手。这誓发得情真意切,可惜还是被男鬼识破,男鬼生前似乎是个魔法师,死后也把小小幽灵玩弄于鼓掌之中,冒险者一顿饭的功夫,小幽灵便垂头丧气地认主了,答应陪男鬼一起守护这个男人的旅途。
男鬼说他生前是个占星术士,小幽灵说占星是什么?男鬼说是一种窥探命运的魔法技术,小幽灵说那也能看我的命运吗?男鬼说生命逝去回归星海,属于自己的本命星盘会传递给下一位新生儿,小幽灵没听懂,说,就是没用咯?
男鬼不说话了,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小幽灵被他看了一会儿,又怂了,只敢在心里暗暗决定用占星这个没用技术的名字来称呼他。
那个冒险者则是位暗黑骑士,家在萨雷安,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床头柜倒扣着一张相框。他的房子既大又优雅,安安静静地藏在萨雷安那随地乱撒的市政规划里,小幽灵进去转了一圈,弄哭了小双胞胎里的妹妹,于是黑骑连铠甲都没脱掉就得去哄女儿,他笨手笨脚的,嘴巴又沉默,只知道把小孩抱在怀里拍背。活该活该,吃不到嘴里的东西就该受罪。
小幽灵从窗户飞出来,撞上占星,它姿态悠闲,噙着一点微笑,很专注地凝望着他们。
跟着占星——不对,是跟着占星跟着的黑骑——小幽灵好险没被无聊死。人类冒险者的生活无趣至极,接委托、做委托、接委托、做委托,余下的时间不是在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到了家里他也很沉默,和委托中那个一言不发的刽子手没什么区别。小幽灵实在想不明白,他住得起这么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大房子,怎么还天天出去接委托、过那种流民街或者小巷住民才过的日子?它去问占星,占星却不理它,还让它别趁着黑骑睡觉捉弄他的大剑。没劲!
小幽灵气鼓鼓地说:你那么喜欢他就去吃啊,对了,你去附身他家花盆那株幼芽做凉南希,人类的男性怎么可能拒绝才华、灵感和荣誉*嘛!
占星还是不理它,甚至不愿意靠近黑骑。这下小幽灵又摸不着头脑了,开始觉得或许是自己猜错,难道其实占星和这个男人是有仇的,所以才每天远远地缀着他,试图用深瞳的注视来杀死他?
有一天,暗黑骑士忽然收到了一封信。这还是小幽灵第一次看他收信,黑骑的朋友好像不怎么多,会来他家的只有那么固定的两三个人,往往帮他照顾年幼女儿。
可黑骑打开信件,没多久,居然哭了。
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木然的标本里回灵,颤抖的脊背一耸一耸,仿佛要崩裂了。小幽灵呆呆地看了会儿,涌起一股惶恐,仓皇从黑骑家地窗边逃走,去找占星。
占星正在知识神海港边,手里捏着只莫古力邮差。它从不欺负这种小东西,今天却把邮差困在一个圈里,默默看着它库啵、库啵地左冲右突。
小幽灵冲过来说:他、他哭了。
占星不理它。
小幽灵围着占星转了两圈,嗫嚅道:我觉得……我觉得……那是不能被看着的。
占星还是不理它,毛毯下潜藏的青蓝色正像海潮一样,温和地翻飞起伏。
黑骑就像没收到过那封信一样,继续接委托、做委托、接委托、做委托,占星也像没捉弄过莫古力一样提醒小幽灵不要抓路边的小野怪玩。双胞胎越长越大,脸蛋漂亮又柔嫩,头发软软的,眼睛就像是酿着蜜的丁香,没有人不夸她们聪慧。黑骑每年都收到信,他不再哭了,却总是目送那只被占星欺负过的莫古力很远。
小幽灵惊悚地发现:占星正在衰弱,它脸上开始出现病容,眼色憔悴,薄薄的唇瓣在前一年还只是略显干燥,后一年便渐渐苍白开裂了。它是鬼啊,鬼怎么可能会生病?
小幽灵急坏了,也匪夷所思坏了,大声叫道:你不是会占星吗,你快看看自己出什么事了啊!
占星摇摇头,把毯子裹紧一点,答非所问:人怎么能用肉眼衡量星星的轨迹?占星术依靠的是以太学、天文学、衡……
小幽灵哪里听得懂这些,昏头转向的,当头撞在黑骑家玻璃上。占星就不说了,只是笑。
又过了几年,占星已经没办法欺负那只年年来送信的莫古力了,它真的像一只凉南希那样,只能坐在窗台外,遥遥望着旧萨雷安的传送水晶。小幽灵便代替它跟在黑骑身边,和黑骑一起出门,和黑骑一起回来,叽叽喳喳地讲些杂事。又过了半年,它露在外面的手腕连血管都凸出来,叫人不敢看。
小幽灵也不敢再看它,这和黑骑的痛哭一样,是叫它看一眼便惶恐不安的东西。它趴在占星怀里,整只鬼都蔫蔫的: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占星对它笑了笑,抬起目光,去看床头柜前站着的黑骑,声音沙哑,却柔柔的:这是命运。
小幽灵抬头望去,看到黑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便不搭理了,继续蔫蔫地埋在占星腿上。鬼是没有眼泪的,哭也哭不出,占星术也没什么用,小幽灵胡思乱想,闷闷地问:那又会是什么把你给一点点拿走了?
这时,小幽灵忽然感到一阵以太波动,困惑地抬起头来。黑骑将那倒扣的相框扶了起来,那里有一幅画,画上的占星术士拥着一块毛毯,眼睛就像是酿着蜜的丁香。男鬼笑了笑,低声说:因为他终于愿意开始接受了,接受我的死亡。
小幽灵捂起耳朵——它没有耳朵,全凭以太震动来接收声音,只好象征性地捂了捂脑袋两侧,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它,逼着他从占星身边逃走,不敢再回看一眼。可它就是觉得占星还坐在那里,手心维持着抚摸它的样子,视线却轻轻地落在黑骑身上。不能再看了,小幽灵心慌意乱地想;不能再想了,幽灵是不可以哭的啊。
鬼又怎么会有眼泪呢?小幽灵飘啊飘的,漫无目的地飘到艾欧泽亚。这里大片城邦都在庆祝守护天节,人类们罩上白布,假装是它的长辈,深瞳和冥鬼之眼纷纷出没,混在狂欢的城镇里大快朵颐。
小幽灵没胃口,看到自己那差点被迫献出十个星历份夜宵的好朋友鬼火正被关在笼子里,便靠近过去,蔫哒哒地说:占星早就死啦。
鬼火不问占星是谁,也不搭理它。
小幽灵说:黑骑不会哭了……因为他知道占星早就死了,他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说完,小幽灵抓着笼子,呜呜大哭起来。鬼火安静地上下飘动着,像在祭奠一位往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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